我對小師兄的認識僅依靠師兄的話語,並未親眼見過他,必須得好好分辨,可不能讓什麼阿貓阿狗冒領了身份。
我忐忑地等待少年的回答。
不想他卻懶得再張嘴,閉上眼,手指一曲一伸,青雀從掌心飛上了他肩頭。
那一雙豆子眼依舊漆黑靈動,卻似乎少了些什麼。
祝力。
青雀的記憶被調取了!
幾乎是在我恍然大悟的同一時刻,少年也睜開了眼睛。
「我可不記得自己何時多了個師妹……」
他緩聲啟唇,旋即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所以,你和我大師兄南聞濟到底是什麼關係?」
頭頂的枯枝適時被風吹折,咔嚓一聲。
我哽在喉間的心也隨之重重落下。
這人居然真是我的小師兄。
小師兄沒死……!
我忽而有種劫後餘生的無力感。
驚喜、委屈、遺憾、悲傷……無數情緒於此刻交織,在腦子裡擰成一股橫衝直撞的力量,攪擾得我無法思考,只能遵從本心行動。
「小師兄!」
我猛地撲向前,想要拉他的手。
他毫不猶豫地閃身躲過,連眉毛也不抬一下。
「叫我的名字。
「我可沒有第二個師妹。」
嗯,他果然與師兄說的一樣。
性子內斂,不善言辭,說話容易得罪人。
我倍感親切,為了打消他對我的戒備,一五一十地同他說起自己與師兄相識的經過。
青雀儲存的記憶有限,小師兄——不對,芮旬恩能提取到的最早的記憶,是師兄離開的前一日。
在得知來龍去脈後,他的表現很平淡,只說了一句話:
「你的記憶恢復了。」
他語氣很肯定,我在那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點了頭。
「那麼,你是誰?」
我啞然,回想逃出邕宮的一幕幕,愈發難以開口。
芮旬恩見我遲遲不語,便轉了個話頭。
「你來東澤,是為了救我大師兄和師尊?」
「是。」
「我也是。」
他擠出一個十分生硬的微笑,主動談起當初發生在相無山的事故。
那時他與師妹梅桃在外門鎮守,混亂之中,梅桃被暴動的同門所傷。
他一邊掩護梅桃,一邊加固結界,然關押的人數過於龐大,還是讓幾人趁亂逃走了。
為了追回同門,芮旬恩和師妹梅桃分頭行動。
而他便是在北原尋人時,被一群神秘人圍攻重傷,昏迷了數日。
聽到此處,我想起懷中揣著的默見,謹慎交還給他。
或許是近劍情怯,芮旬恩神情霎時一變,目光只在劍身上停留須臾,便似燙傷般移開。
「默見因護我而亡,是我對不起它。」
他迅速從我手中接過默見,面上沉鬱之色更甚。
「那群人藏匿了氣息,招式奇異,無從判斷是哪一域的人,且出手狠辣,若不是最後默見為我爭取時機,我恐怕也就此喪命。
「醒來後我祝力大損,雙眼近乎失明,相無山虛境也因破壞過度而無法開啟,我遂從北原來到東澤,一直藏身於此,以便儘快掌握師尊的消息。」
我這才注意到他始終垂著眼帘,阻擋光線入目。
不僅如此,他的雙臂雙腿也保持著微屈的姿勢。
看來實際情況遠比他所述來得更為驚險。
「在東澤養傷的期間,我也聽說了大師兄滅門一事。」
芮旬恩頓了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又繼續道:
「大師兄不是衝動之人,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師尊才沒有怪罪。
「我本想在祝力恢復後就去找他,再一齊尋找師妹的下落,可將要啟程時,就聽聞師尊已伏罪,而大師兄也被帶進了邕宮——」
「你說什麼?!」我驀地扯住芮旬恩的袖口,不敢置信,「師兄已經被抓了?」
「你竟不知?」
芮旬恩反問,舉手勾回被嚇飛的青雀,捧在懷中輕柔地撫摸。
「四域發布通緝令捉拿我們師兄妹三人,以大師兄的性子,與其東躲西藏被人追趕,不如主動上門了結更為痛快。
「我料到他會來東澤,卻不想他一入境內就被押入邕宮,我們連面也沒能見上。」
我臉色煞白,聽著始料未及的狀況,腦中嗡鳴作響。
這時芮旬恩淡淡開口,拉回我的思緒。
「我以為你是知情的。」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眼中卻多了幾分厲色。
「我能在一定範圍內感知青雀的存在,知道你一踏入東澤便直奔此處,卻不知大師兄在邕宮……那你要去邕宮做什麼?
「這條路徑的確連接邕宮腹地,但我調查數十日才查出結果,你又如何知曉?
「很顯然,你本就是東澤的人。
「或者再具體一點,你是邕宮的人。」
他不動聲色地反扣住我抓住他衣袖的手,力道逐漸加重。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他的目光有如烈日炙烤,我被迫直面,無處可躲。
手腕上的疼痛也隨這一連質問向上蔓延,脖頸似被寸寸攫緊,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此刻我才清楚,芮旬恩根本沒有打消對我的疑慮。
他繞了一大圈,只為探明我的底線,引我說出真實身份。
時間仿佛被凝結般,四下靜得可怕。
許是看出我在隱隱發抖,芮旬恩放輕了力道,態度亦有所緩和。
「方才我所說無一虛言,你若是真心來救大師兄和師尊,何須有所隱瞞?
「你也知他們被汙衊,而今可能困於邕宮受刑,一刻也等不起!」
這番道理我自是明白。
我並不是不相信芮旬恩。
只是我還沒想好怎麼告訴他,我爹正是構陷他師尊和大師兄的罪魁禍首之一。
眼角突突直跳,我繃緊神經,整理著思緒。
良久,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芮師哥,你先冷靜一點……
「我確實是邕宮的人,是東澤掌門傅鎮千的女兒。」
一語未盡,便被不輕不重的冷哼打斷。
我呼吸一滯,卻聽芮旬恩道:
「看來我猜的沒錯。」
我愕然,「什麼?」
芮旬恩鬆開我的手,接著道:
「三個月前,邕宮突然派人在四域展開搜查,許多人都猜測這與相無山事變的逃犯有關。
「但那些人不張榜,不賞金,反倒重點繞著東澤轉,還不惜燒毀自家後山的樹林。那時我便明白,是邕宮自己丟了人。」
「燒毀樹林?」
經他一說,我這才有心環顧四周,嗅出這片樹林與氣候格格不入的死氣。
「但你如何憑藉這點確定我的身份?」
「很簡單,只要在東澤稍加打聽,便能得知傅氏與西隴郁家的聯姻。除了與西隴少主定親的傅氏之女,我想不出第二個人,能讓他有理由明目張胆地破壞別人家的地盤。」
末了,芮旬恩倏而冷笑,語氣有些耐人尋味。
「傅十九小姐,那領頭尋人還燒了後山的,正是你那個有瘋病的未婚夫。」
18
我在逃出邕宮之前,設想過被追回的可能。
可我在賭。
以我對我爹的了解,他最討厭被人抓住軟肋,受人威脅。
正值四域動盪的時刻,我賭他絕不會將我失蹤的消息散播出去,賭他不會大動干戈地尋人。
過去平靜的大半年時間,證實我的判斷是對的。
然而此時,芮旬恩的話又讓我陷入困惑。
既然要找我,邕宮為何時隔這麼久才開始動作?
負責指揮的又為什麼是郁青寔?
他對我那般無所謂,應該是冷眼旁觀的那個人才對。
而那道貌岸然的模樣,也與瘋病二字完全扯不上干係。
思緒百轉千回,芮旬恩卻沒心思同我考慮這些。
他只關心我能去邕宮為師兄做什麼。
「去找證據。
「我知道相無山是被誣陷的,幕後之人,是我爹和郁掌門。」
明明早就知曉這一真相,可將它說出來,心中仍會隱隱作痛。
我強壓下洶湧的情緒,竭力鎮定道:
「這是他們親口承認,我親耳聽來的,要下這麼大一盤棋,不可能沒留下任何痕跡。
「相前輩將在四域大會上被處決,若能在此之前找出東澤西隴密謀的證據,就能替他洗清冤屈,這樣師兄也能得救了。」
話落的瞬間,青雀忽隨肩頭的聳動撲扇兩下翅膀。
我頓住,掀眼打量芮旬恩的表情。
他正神色晦暗地看著我,不置可否。
「邕宮這麼大,你要去哪裡找?」
「我爹的暗室。」
我不假思索接道,對此十分確信。
暗室就藏在他的書閣之中,那是我幼時誤打誤撞發現的,因為害怕被責罰,所以不敢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連我爹也不知情。
「我原先的計劃,是通過離開時的牆洞進入邕宮,找機會接近我爹的書閣。」
「……就憑你?」
不知芮旬恩眼中的輕蔑是否是我的錯覺。
可即將出口的話,的確因此停在了嘴邊。
我本打算告訴他。
臨近四域大會,邕宮每日都會增添來自不同界域的祝修代表,他們互不服氣,互相防備,這正是淆惑視聽的最佳時機。
且我對邕宮的布局瞭若指掌,只要能混進去,事情便會容易許多。
不過轉念一想,這片山林已被燒毀,說明牆洞很有可能已經被發現了。
我驀然彷徨,不免低落,卻又實在不甘心,只好悶聲道:
「的確有點難度,不過我會努力再想辦法的。」
「不用費這個心思。」
芮旬恩壓低了嗓子道。
他聲音不疾不徐,也毫無安慰的意思。
「你將書閣的位置和暗室的機關告知我,我替你去。」
我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猝然瞪大了眼睛,一時忘了接話。
芮旬恩自顧自解釋著:
「我的傷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祝力施術也沒有問題,進入邕宮還算容易。」
這話並非自大,他算是心神道的高手,的確能用幻術矇混過關。
「芮師哥,你一個人去會不會太危險了?」我終於收回下巴,思忖道,「不然我同你去吧?或許還能幫上什麼忙。」
「幫什麼忙?幫我撒辣子粉嗎?我沒信心護你周全,你不要拖累我。」
「……」
他刻薄得讓我失去反駁的力氣。
換作之前,我還能說自己有銀光護體,請他放心。
然而恢復記憶後,我明顯感知到護身光符的力量在日漸衰弱,已不再是完全可靠的保障。
我無言以對,悻悻低下頭,跟隨芮旬恩回他落腳的屋舍。
路上,我找了個機會問他:
「芮師哥,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一點都不生氣嗎?
「你難道不想問我點什麼嗎?」
我還是很在意這方面的。
若是心懷芥蒂,還是早些說開為好,以免彼此之間總有隔閡。
回應我的,是冗長的沉默。
我不死心:「芮師哥,我還以為你會先打我一頓呢,想不到你這麼相信我。」
「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大師兄。」
芮旬恩走在前頭,頭也沒回。
「我探過你的脈絡,你身上有大師兄留下的屏障,可以隱去祝氣,利於藏身。
「還有包袱里的饅頭,每個都細緻地鍍了氣膜,這是大師兄的習慣,他說過這樣不容易壞。」
他說完停了步子,把包袱扔還給我。
「不管你是誰,大師兄不願傷你,我也不會傷你。
「我對你與邕宮曾經的恩恩怨怨不感興趣,只想儘快解決眼前的事情。」
他的臉嚴肅得可怕,淺瞳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露出無聲的警告。
我不敢有絲毫懈怠,盡力繪製出周詳的邕宮布局圖給他。
幾乎是一落筆,芮旬恩就準備動身了。
臨行前,他要我在這村舍中等他的消息。
我想了想,又在門前攔下他:
「芮師哥,我仍是不放心。
「你帶上我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若是失敗了,我也能替你掩護。」
「我不會失敗。」
冷漠的話語猶似冰錐將我釘在原地,等我反應過來自己被芮旬恩定了身時,他已經繞過我,在屋前布下隱形的幻術。
他的背影不甚寬闊,猶帶著少年的稚氣,卻走得異常堅決。
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選擇,他不容許自己預想失敗的後果。
我動彈不得,只能望著那身影遠去,最終凝聚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天色中。
小師兄,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我在心底默默祈禱著。
可顯然,我從來不是上天眷顧的那一個。
翌日晚上,有人敲響了屋子的門。
我心覺不妙,沒有應答。
敲門聲卻不止不休,似戲弄,又似挑釁。
「咚。」
「咚、咚。」
「咚、咚、咚。」
……
「還不開門嗎?」
門外的人似笑非笑道。
他咬字不輕不重,甚至稱得上溫柔。
我卻聽得毛骨悚然,一股寒意由心升起,直衝頭頂。
屏息間,敲門聲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克制喑啞的嗓音。
「亭瞳,」他的耐性已經耗盡,「你還不肯理我麼?」
轟然一聲,屋門被破開了。
19
記憶里郁青寔罕有生氣的時候。
但凡他動怒,我也不再敢繼續招惹,或躲或哄,只想著讓那陰森可怖的氣氛趕緊消退才好。
可眼下,我望向那雙熟悉的黑眸,頂住他沉重而陰冷的視線,往後退了一步。
「郁青寔……」
「是我。」
他斂起目光笑了笑。
一年的光陰不算長,卻在他身上留下許多變化。
完全褪去稚氣的面龐顯出分明的輪廓,一雙眉眼更加深邃凌厲,令溫煦的笑容中多了幾分冷意。
他似乎又長高些,向我走來時,黑影逼近,那股壓迫感比以往更加強烈。
「你一直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我不動聲色拉開了距離,牴觸道:
「芮旬恩呢?」
「我不希望我們一見面就說這些。」郁青寔嘆了口氣,「也不喜歡你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你把他怎麼樣了?」
「你我分別這麼長時間,你就沒有其他話要對我說麼?」
他沒有直面我的問題,卻也沒有反駁。
證明芮旬恩的確落入他手中。
腳步聲頓住,郁青寔停在一步之外。
在那陰影的籠罩下,我感覺渾身的血液倏然逆流,刺骨的疼痛在一寸寸剝去理智。
我攥住他的衣襟,雙拳微顫。
「你把他殺了嗎?」
「……猜猜看?」
郁青寔俯下身來,含笑在我耳畔沉聲道。
他瀲灩的眸光近在咫尺,注視著我臉上的變化,猶似欣賞。
下一瞬,我抬手,重重朝他揮去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喚醒這愔然夜幕下的騷動,也結束了我們之間最後的體面。
清晰的巴掌印立時在郁青寔臉上浮現,他卻恍若未覺。
始終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同呼吸一般灼熱。
「真那麼想知道?
「若你答應回去與我成婚,我便告訴你。」
20
說什麼答應不答應。
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就被郁青寔強行帶離屋舍。
他沒有御風施術,而是扣住我的手,悠悠然走在東澤的街市上。
他一路若無其事地與我搭話,舉止自然,好似這空白的一年不曾存在。
「亭瞳,這是我們第一次到邕宮以外的地方玩。
「我很高興,以後我們還一起來,好不好?」
進邕宮前,郁青寔回首問我,那笑容天真明朗,令我不寒而慄。
但也因他毫無保留地敘說,抵達懸宵閣的時候,我已經了解這段時日,東澤與西隴相持的局面。
如我所料,我爹封鎖我失蹤的消息,私下秘密派人調查尋找。
此舉亦瞞過了西隴的人。
即便兩域有合作和聯姻的關係,可仍舊改變不了本質上對立共存、相互牽制的事實。
我爹甚至懷疑,是西隴掌門郁㞹陽奉陰違,不滿他推遲婚約,偷偷將我擄走。
他心有不滿,卻因聯手剷除棄祝的計劃尚未徹底完成,不得不默默咽下這口氣,暫時按兵不動。
然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信任就會慢慢被破土瓦解。
一年來,我爹和郁㞹從起初的齟齬不合,到後來杯弓蛇影,各懷鬼胎。
直到三個月前,郁青寔再次到訪邕宮,事情才開始有了轉變。
婚約推遲後,郁青寔回到西隴,代父坐鎮。
時隔多月,他連夜趕赴東澤,只因一時興起。
「亭瞳,那晚西隴下了場大雨,我突然就很想見你。」
夜已深,懸宵閣只有塔尖點了燈。
郁青寔牽著我的手,半個身子支在窗台上,垂眼眺望遠處燈火通明的另一半邕宮城。
我們曾相處過很長的時間,對彼此太過熟悉。
僅僅是一個詞,便能串連出共同的回憶。
我幼年時總覺孤單,雖然懸宵閣里服侍我的人很多,可她們之中大多數都用頭頂看我。
兄姊們忙於修煉,與我不熟,弟弟妹妹們有自己的阿娘看顧。
我則只能與布偶為伴。
儘管諾娘給它們注入祝力,使它們能跑能跳,能圍著我轉圈,我卻始終不滿足。
而認識郁青寔後,這樣的失落感消退了許多。
他從不會拒絕我塞給他的點心,會應答我每一句話。
他還會組裝好玩的機括,在遊戲時光明正大地贏我。
唯一的缺點是,他是西隴的人,還很聽爹娘的話。
到訪邕宮的時日,每天只在懸宵閣待上兩個時辰便要離開。
有一回他就要走了,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郁青寔是個極端喜潔的怪人,不捨得衣裳沾上一點污泥,便立在檐下,靜靜等雨停。
那天他多留了一個時辰,我們多下了一盤棋。
於是我開始學會耍花招,每當郁青寔要走的時候,就去求諾娘降一場雨。
起初她拒絕我,說調水上天很難的,要內力道四十五層以上的祝修才能做到,她沒這個本事。
我說沒關係,只要門前下雨,讓他走不出去就可以。
諾娘答應了。
郁青寔從小就是個八面玲瓏的孩子,看到詭異的雨絲落下也沒吭聲,面不改色地坐回屋裡。
我假惺惺替他哀嘆了幾聲,卻藏不住得逞的笑容。
漸漸地,這樣的巧合多了,就常聽懸宵閣的人納悶,怎麼郁少主一來就下雨,太稀奇。
我聽了不由得一笑,卻在對上郁青寔的視線後馬上別開了臉,心虛地低下頭去。
過了片刻,我聽見郁青寔也笑了。
後來我們定了親,他出入懸宵閣不再有限制,我也沒再要求諾娘降雨。
可雨絲還是會一如既往地落下,郁青寔也總是一留再留。
「你到底什麼時候走啊?」
「雨停了再走吧。」
「行。」我點點頭,沒趕人。
即便那時我明白,他早已學會用祝氣阻隔泥水。
即便我們都清楚,懸宵閣之外的地方根本就沒有雨。
雨幕曾是我和郁青寔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如今,我猜不透他此時提起的用意。
芮旬恩的意識已經被他強行破入讀取,他既知悉我失蹤後的經歷,也曉得東澤西隴的陰謀已被我撞破。
那怎會不知我對他的態度?
都到這份上了,還有再演戲的必要嗎?
我默然,暗自屈了屈手指,反被握得更緊。
郁青寔面色如常,閉了閉眼,側過身來看向我。
他繼續道:
「亭瞳,那晚我從西隴連夜趕來,只是想見你一面,可找遍了懸宵閣,都尋你不見。
「於是我想起傅掌門說過的話,他說你太稀有,不甘心將你拱手交予西隴,東澤也需要四道祝修。
「當時我就反應過來,你應是被你父親帶走了……亭瞳,你已知曉自己巢祝的身份了,對吧?」
郁青寔的聲音很輕,縹緲如氣。
可聽到那兩字的瞬間,我感覺這聲音驟然化成一根根細針,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皮膚,循著四肢百骸,留下細密的劇痛。
恢復記憶後,我一直有意避開這段記憶。
關於巢祝的記憶。
我不敢去想,若是自己沒有逃離邕宮,那另一個我,究竟會有著怎樣的結局?
胸口一陣緊縮,我大口喘息著,心跳得仿若要炸開。
腦袋嗡嗡直響,斷斷續續摻雜著郁青寔的話。
「你可能是巢祝的事情,我在許久以前便知道了,我也知道你註定會成為我的妻子,知道你並不討厭我,甚至有點喜歡我。
「亭瞳,與你成婚對西隴有利無害,所以這些年來我儘量去取得你的歡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其實離開了東澤,我很少會想起你,因為你對我來說並不是很重要。」
郁青寔的語氣沒有波瀾,眼神卻透出露骨的麻木,似是下一瞬便會把心剖出來,連同所有隱秘的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現在我面前。
驀地,他又神色扭曲地笑了。
「可那晚的我太過反常,只因見不到你,便讓我很煩躁,也很厭惡,我卻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於是我就站在這窗台前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想通,心裡那股怪異的感覺源自何處。」
郁青寔唇角輕抿,掌心從手腕游移上我的肩頭。
「原來我一直無法接受你為他人所有。
「既然你最終是我的,那也必須完完整整屬於我。」
冰涼的指腹摩挲著頸側的皮膚,毒蛇吐信般留下陰冷而滑膩的觸感。
我頭皮陣陣發麻,咬緊的唇上傳來血的腥甜。
眼前這張臉上有我熟悉的笑容,也有陌生且失控的癲狂。
「亭瞳,我後悔了。
「那夜過後我就決定去找傅伯伯,把你要回來。」
而正是郁青寔的衝動,令我爹徹底打消對西隴的懷疑。
為了尋找我,他們又坐上了同一條船。
搜查隊伍由兩域的親信祝修組成,依然是低調行動,這一次,郁青寔主動請命指揮人手。
只不過他和我爹一樣自大。
設想了千萬種可能,甚至猜測我巢祝的身份暴露,被其他兩域擄走,也不願相信是我自己逃出了邕宮。
在他們看來,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能力。
因此最初,他們只在四域範圍內尋找我的蹤跡,不屑踏入中境。
這會兒,恰是我在趙胖子家的後山遇見師兄的時候。
等到郁青寔終於發現邕宮內的牆洞,查出我逃跑的路線,他又召回隊伍,將人手集中在東澤。
而此時我正隨師兄抵達北原,與其堪堪錯過。
聽郁青寔說,他曾收到南聞濟在北原出現的消息,卻因尋我而無暇應付時,我只覺得荒謬得好笑。
於是真的在他面前笑出了聲。
郁青寔還是那般耐性。
他垂眼看著我,一雙翦水秋瞳明凈如初,卻不及分毫笑意。
「可笑嗎?
「我也覺得很可笑。」
他緩緩壓低腰身,呼吸逐漸變得粗重。
一手猛然用力扣住我的後頸,迫使我湊近。
「可笑在我苦苦找你的時候,你卻半點沒有記起我。
「可笑我們相識十餘年,抵不過你與他在一起的數月,竟值得讓你逃跑後又重新回來……
「可是亭瞳,你當真以為自己救得了他們嗎?」
郁青寔冷嗤一聲,目光輕慢地除去我手中聚集的銀光。
「憑這種三腳貓功夫,你連自己都護不住。」
利用護身光符聚集銀光的方式,是師兄教我的。
他說雖然不清楚這護身光符的來歷,可既來之則收之,不用白不用。
技多尚且不壓身,何況我什麼都不會,多少要學點東西,出去才不會只有任人欺負的份。
我虛心聽取師兄的建議,很努力地練習,直到他離開時,銀光已經能為我所用。
可惜恢復記憶後,護身光符的力量開始大幅度減弱,而今面對郁青寔這種境界的祝修,猶如以卵擊石。
我強自鎮定看向郁青寔,絞著裙邊的拳頭握得更緊,回以他同樣的冷笑:
「他們不值得,難道你值得?」
話落,強風陣起,鼓動我的衣擺,一下一下擊打窗欞。
腳下銀杏挺拔,綠扇成蔭,在風中沙沙擺動,似這黑夜的低吟碎語。
郁青寔循聲往下看去,忽愣了瞬。
他像是被我的話懾住,又像是想起了曾經自己在銀杏樹下的許諾。
片刻沉默後,他倏然放軟了語氣,額頭淺淺抵住我的,輕嘆道:
「過去我的確向你隱瞞了許多事,可有一條我沒有騙你……此生我們只會有彼此,哪怕你是東澤寶貴的巢祝。」
隨後他說了很多聲對不起,我卻沒從中聽出多少歉意,反而有股邀功的意味。
「你失蹤一事被東澤擅作主張瞞下,對兩域合作造成不小的影響,這是你父親的不是。經談判後,他答應如期履行婚約,且在此之前你無需為東澤多做什麼,只需等待出嫁便好。
「至於兩域四道祝修的未來,我們也為你想好了。」
溫熱的呼吸在耳後點燃,郁青寔低笑了聲,埋首在我的頸側輕嗅著。
「成婚後,我們的孩子將平均分給兩域。
「你無需受累,現如今西隴有無數精通偃術的心神道高手,我與他們正在製作能孵育胎兒的傀儡,會由它們替你承擔應有的痛苦,你不要怕……」
「……」
接下來的話,我忘記自己是怎樣聽完的。
只感覺自己被人強行揪住頭皮,按入冬日的冰湖之中。
刺骨的湖水搶奪了呼吸,沿著咽喉火辣辣地灌進胃裡,腹腔內翻江倒海,噁心透了。
我掙開郁青寔的懷抱,朝他破口大罵。
罵他惺惺作態,卑鄙齷齪,偽裝了這麼多年,還有臉對我說這種話。
罵他和我爹他們是一丘之貉,為了一己私慾,打著兩域興榮的名號,做的儘是殘害無辜、構陷他人的勾當。
罵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罵了些什麼。
渾身力氣宛若被抽乾了似的,我精疲力盡,叫他滾出去。
而郁青寔始終保持著端方高雅的姿態,夷然自若地聽著我對他的控訴。
唯有提到師兄的時候,他臉上閃過一瞬痙攣,旋即又恢復如常。
遠處另一半邕宮城火樹銀花,愈發變得熱鬧。
郁青寔沒有反駁什麼,平靜地為我披上披風,叮囑我好好休息。
卻在折身下樓前,冷不防轉過頭來,臉上又掛上那般一絲不苟的笑容。
「我不會去問你與南聞濟之間發生過什麼,亭瞳。
「所以你也不要再想著去救誰,去找什麼翻案的證據——因為你根本做不到。」
「畢竟你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成功從邕宮離開的。」
郁青寔的眸光晦澀,而我竟從中看出些許同情。
我不需要偽善之人的同情。
我快步上前,正要攔下他問個清楚,郁青寔卻好似早就猜到我會這麼做,好整以暇地等著我靠近。
而後,他手指虛抬,一條沾滿血跡的鏈條憑空落下,顫動搖擺,鈴聲清越。
這是我無比熟悉的聲音。
郁青寔道:
「還記得我給你的儲丹嗎?那裡頭注入的是最基礎的術法,甚至算不上是哪一道的獨技。你以為那種東西,能傷到諾娘?你應該知道,她是內力道四十層的高手。」
是啊,我知道的。
可諾娘在我面前從來不會表現得自己很厲害。
她只會勸我早點睡覺,叫我不要吃太甜的點心,或責怪我天冷時不愛添衣裳。
她嘮叨得過分,令我忽略了她本來的身份。
我茫然地接過鈴鏈,有些猜到郁青寔接下來要說的話。
「亭瞳,諾娘是故意放你走的。
「所以她也是這懸宵閣中第一個死的。」
21
得知我失蹤的第一時間,我爹就把懸宵閣上上下下的人都處置了。
他憤怒到了極點,怪罪她們沒有看好我。
諾娘是我最親近的人,首當其衝,遭受了最殘酷的凌遲。
她死前沒有任何辯解,只重複地說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這是我爹得知我逃跑的真相後告訴郁青寔的。
他說時很怨憤,並痛惜自己培養的死士居然在最關鍵的時期叛主。
陪伴我十六年的諾娘為了保護我而死,我卻沒有哭。
是她欺騙我在先,以陪伴的名義監視我。
在看著我走入悲劇的同時,給予我最周到的關懷。
我曾經多想問問她,在我滿腔熱情,期待成為一個祝修的時候。
她是同我爹一樣在心底嗤之以鼻,還是如郁青寔一般認為無關痛癢,冷眼旁觀?
亦或者……她有別的答案,只是再也無法向我開口。
郁青寔走後,我握著鈴鏈在窗前坐下,哼唱了一夜的歌。
那是每個東澤的母親都會唱的安神曲。
我一出生便沒了娘親,都是諾娘唱給我聽。
過去無數個夜晚她哄著我入睡,我趴在她肩頭閉上眼睛,也漸漸學會了這首曲子。
一首唱完又一首。
我不停完善曲調,想盡力將它唱得完整。
夜幕下的懸宵閣內,旋律安詳流淌。
塔尖的燈如往常般亮著,無情地照亮我掌心的鈴鏈,將附著其上的血跡映出觸目驚心的穠艷。
郁青寔說諾娘就死在懸宵閣中,她死後的祝氣凝結成堅固的原石,被我爹下令拿去修補邕宮外破碎的結界。
而埋著她軀體的地方已經不見人形,只纏著這一條鈴鏈。
他想了想,把鈴鏈帶回來給我。
可我已不再需要它,只留了它一夜。
天亮後,我爬上塔尖,從最高處將鈴鏈擲了出去,投在結界上,希望能正巧砸中諾娘長眠的地方。
22
我失蹤一事鮮為人知。
故而重回邕宮,也並無多少人注意到我。
懸宵閣終日封鎖著院門,里里外外都換上了新面孔。
郁青寔是唯一的客人。
有回他笑著同我說,我爹已經開始為我籌辦嫁妝了。
為將我們成婚的消息告知四域,還準備了精美的請柬。
他表現得真像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然則我回來後,只遠遠地見過他一面。
那天他站在懸宵閣的院門之外,透過狹窄的門縫望了我一陣。
起初我很緊張,戰戰兢兢了好半天。
滿腦子都在想他要如何斥責我,我又該如何回懟他。
不成想,我爹最後什麼也沒說,加固封禁後,重重合上了院門。
翌日,他指派了幾個人來懸宵閣。
皆是不會說話的啞奴,負責輪流貼身看守我。
或許在我爹眼中,我已是「被浪費」的物件。
他養了我十六年,在我面前勞神演了十六年的戲,到頭來卻什麼也沒得到,反倒還拱手讓給了別人。
恐怕他也懶得再費時費力譴責我。
如今唯一值得他在意的,是確保將我這個「賠禮」萬無一失地交到西隴手中——
而這一點,我總覺得蹊蹺。
我爹並不是會因為歉疚而委屈自己的人,且疑心太重。
再怎麼說,我也不相信他會遵守與西隴的談判結果,接納不完全屬於東澤的血脈。
然無論我怎麼懷疑,我和郁青寔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婚期就定在四域大會的當天。
懲戒相無山後便迎來純血祝修們的狂歡,多麼周到妥帖的安排。
聽聞這是郁青寔的主意。
而他也信守諾言,為我送來嫁衣的同時,也給我帶來芮旬恩的消息。
甚至還大方地分享了師兄的情況。
他們都被關押在邕宮的密牢之中接受拷問,尚且留著一條命。
相歲則伏罪的消息虛實不明,作為弟子的兩人都不願師尊被潑髒水,咬定是東澤假傳。
抵死不認的後果,就是日復一日地遭受非人的折磨。
說起審訊師兄和芮旬恩的過程時,郁青寔總要強迫我面對著他,以便他觀察我的表情。
如果我顯得痛苦,他就一番冷嘲熱諷。
可我若是表現得麻木,他又十分失望。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我做出什麼反應。
這樣看來,與其說是在懲罰我,倒不如說是在懲罰他自己。
我實在是愈發看不懂他了。
隱患潛滋暗長。
大約是半個月後,我們徹底爆發爭吵。
那天郁青寔告訴我,師兄被自己的劍挑斷了右手的經脈。
那把劍不堪弒主之痛,眨眼間便化作黑羽,迎風消散。
彼時我在鏡前任人梳妝,聽後心下一顫,猝然扭過頭去,打碎了剛戴上的珠花。
那是由ẗũ̂⁷郁青寔親手所制,用的是一塊成色極好的藍寶石料子。
他當即冷下臉,質問我怎麼這般冒失,只因一點小事便亂了心神,辜負他苦熬大半月的心血。
我感到無力,身心俱疲,回望著鏡中的自己,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
回邕宮後我幾乎沒睡過好覺。
體內護身光符的力量僅存無幾。
過去它對我的保護,似乎是需要報酬的。
隨著光符一點一點抽離我的身體,巨大的負荷如洶湧的潮汐,源源不斷地蠶食我的精神力。
如此重壓之下,我實在沒心思陪郁青寔鬧。
毋庸置疑,我的冷淡加劇他的憤怒。
余光中,郁青寔看了我很久,即便他站得離我有些距離,我也能清楚地聽見他來自胸腔的憤怒的喘息。
最後,他連說了幾個好字,甩袖而去。
懸宵閣終於迎來兩日清凈。
三天後,院門再次被人推開。
來的人卻令我意出望外——
不是郁青寔,而是他的母親。
23
源夫人身著素白長衣,帶著一如既往的淺淺笑意,款款進入屋中。
她是個被愛滋養著的女子。
歲月在她身上瞧不出一點痕跡,饒是已過暮春之年,那雙眉眼仍是俏麗如初。舉手投足間,還能見得少女般的爛漫輕盈。
「好亭瞳,你真是我見過最可人的姑娘。」
源夫人熱切挽過我的臂彎,轉頭下令讓侍從把一箱箱物件排放好,領著我去看。
她明確說了,今日是代郁青寔來的。
此前郁青寔對我們的婚服總不滿意,他千挑萬選,還是決定自己起草繪圖,命人重做。
「那臭小子交代了,一定要我親眼看著你逐件換上,再用儲丹記下你的影像帶回去。
「他為這些東西忙前忙後,準備了許久。本是想自己來的,可終究是麵皮薄,拉不下臉來見你,只能來拜託我這個被他忘了許久的娘親,來幫他說說好話囉。」
源夫人笑說著,在我身畔打起紈扇,一起一落,送來陣陣清逸香風。
我垂眸靜靜聽著,不置可否。
源夫人也無需我接話,一徑兒從我與郁青寔初見執手的場景,說到他十六歲那年,歡歡喜喜收下我為他織的潦草的繡囊。
「亭瞳你知道麼,他可寶貝得緊,走到哪兒都要帶上。
「從前我最愛看你倆在一處,兩個布娃娃似的,見了就心生歡喜。」
……
我與郁青寔之間什麼都是假的。
可源夫人好似什麼都不知情。
我不禁懷疑,在這場東澤與西隴精心設下的圈套中,她是個局外人。
突如其來的設想讓我對身邊的女人產生了難以名狀的同情。
對我而言,源夫人是除諾娘以外,唯一對我親近的女性長輩。
曾經我敬慕她、憧憬她,甚至渴望有像她一樣的母親。
難道她也同曾經的我一樣,一直活在騙局中嗎?
我頓住腳步,望向源夫人的視線中,蘊含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惆悵。
源夫人亦察覺我的異樣,驀地止住了話頭。
「怎麼了,我的姑娘?」
我莫名心一軟,自然而然地袒露出心裡話:
「源夫人……您知道我失蹤的事嗎?」
源夫人揮扇的手一滯,濃密纖長的睫羽撲扇兩下,看上去有些意外。
我陷入她瀲灩的眼波里,不知不覺間,道出了逃離邕宮後的經歷。
半年苟延殘喘,數月巡遊浪跡。
那不是一段舒坦的日子,回憶起來,卻能使過去在邕宮的十六年黯然失色。
眼前仿若被凍結一般,陷入一片沉寂灰霧。
我望著源夫人恬靜的面容,直到故事結束,感官才復從這場綺夢中甦醒。
耳邊迴蕩源夫人和緩的語調:
「所以你走失的那段時間,是和相歲則的大弟子南聞濟在一起?」
我點點頭,有些詫異她會好奇這個。
須臾停頓,源夫人的臉上並不見得什麼驚訝的情緒。
只是定定望著我,又問:
「你覺得,南聞濟是個什麼樣的人?」
幾乎不用仔細思考,我腦海里便接連冒出了師兄的優點。
「師兄……師兄是個很好的人。」
他劍術精湛,善惡分明,對邪物下手極為狠辣,從不輕饒。
他也很有擔當,只要接受了委託,便會義無反顧,負責到底。
師兄也很有同情心。即便囊中羞澀,可若知道委託人家中窮得揭不開鍋,那幾個作為除祟報酬的銅板,他也是會悄悄放還回去的。
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源夫人仍刨根究底:
「還有嗎?」
「還有……師兄雖然嘴巴毒了點,但心腸比一般人都軟。
「有好幾次,我撞見他給街上受傷的貓兒狗兒療傷,還會偷偷和它們說話。」
說及此處,源夫人終於有了反應。
「這點倒是與他娘相像。」
師兄的……娘?
陡然間得知了意外的信息,我有些消化不來,愣了好一會兒才接話道:
「您認識我師兄的娘親?」
「嗯。」源夫人黛眉抬起,目光點著窗外天邊的浮雲,「我與她是故交。」
郁青寔曾告訴過我,源夫人出身北原。
雖不是宗門,卻也是重望高名的祝修世家。
難道說……師兄的娘親也是北原祝修嗎?
我將心中疑問說出了口,不想源夫人愣了片刻,竟大笑出聲。
她素來溫言軟語,我還是頭一回見她發出這樣響亮的聲音,一時驚疑。
呆愣了半晌,肩上落重。
源夫人輕撫著我衣裳的細褶,不緊不慢道:
「亭瞳,你是個好孩子,故而看誰都覺得良善,但我必須提醒你,南聞濟和他母親一樣,都是善於偽裝,忘恩負義的賤人……
「所以,你可千萬別被他給騙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仿佛見到那張姣好的面龐上出現了曲折的裂痕,露出面具下隱匿的枯朽。
這樣尖酸刻薄的言語,竟會出自源夫人之口,實在太陌生。
源夫人並不在乎自己在我心中形象崩塌,依舊泰然自若地挽過我的肩。
「亭瞳,我看得出青寔是真的喜歡你,不管他曾經做了什麼,成婚後你與他便是一體,誰也無法將你們拆散。他一定會愛你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委屈。
「你應知這世道從來都是強者說了算,只有找對了依靠,才能有更好的歸處。
「一個是來歷不明的殘種,一個是西隴尊貴的少主,你難道不知該怎麼選嗎?」
源夫人聲線輕揚,說的話如一曲宛轉悠長的調子。
先是哄勸,而後是威脅。
再來,是蠱惑。
「我聽青寔說,成為祝修是你的夙願,你若來了西隴,這願望很容易便能達成——
「你看,我的祝力加賜於體術道,方才卻能對你使用心神道的引言術,是不是很厲害?」
引言術為心神道十二層以上的祝修才能修得的術法。
中術之人會無意識地被施術者牽引,回答後者所提出的問題。
不用她解釋,我也能猜到這是儲丹的力量。
我默默地退開源夫人身側,神色複雜地看向她。
原來她什麼都知曉。
知道東澤西隴的陰險算計,也知道我沉痛的秘密。
可饒是她知道,也要煞費苦心地安排這樣一次見面,為的是勸我跳入這個火坑。
我臉上不受控地扯出一抹苦笑。
這太諷刺了。
一盞茶的功夫之前,我還擔心她遭受蒙蔽,殊不知,她也是他們的幫凶。
她甚至利用我對她的鬆懈,打探關於師兄的消息。
直至日暮將盡,源夫人走了。
我漠然地凝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如望著一輪沒入濃霧的明月。
那道背影猶自清麗,我看著卻感到很悲哀。
為我自己,也為她。
四下風漸止,不知過了多久,闃靜之中,耳畔驀地想起一道怪異的嗓音。
「發獃發夠了沒?
「難不成,你真在糾結選南聞濟還是郁青寔?」
24
片時錯愕,我循聲回頭,詫異地看向說話的人。
居然是一個啞奴。
我爹派來監視我的啞奴共有三人。
她們其中一個始終跟在我身側,兩個負責院內看守,輪番行動。
相處近半個月,我早已熟知她們的模樣。
面前的啞奴與我所認識的別無二致,可她竟能開口說話,且這人說話的語氣……
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我盯著那張毫無破綻的臉,猶疑試探道:
「……白瑜簡?」
那人挑了挑眉,沒接話。
復而抬手往額角一捻,髮際裂開一道口子,從裡邊又伸出一個人頭出來。
我上回在北原遇到白瑜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臉。
與預想中有所不同,他生得眉目清雋,神態斯文,縱使此刻鬢髮凌亂,也難掩溫雅之氣。若不張嘴說話,一定是個如玉的翩翩公子。
只可惜,他不是真的啞巴。
「喂,你倒是說句話啊?」白瑜簡歪著頭催促道。
一個脖子上長兩個頭,誰見了不發怵啊?
我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強自收回臉上的駭色,故作鎮定問道:
「哦哦……你怎麼會在這裡?」
此次召開四域大會,是為了裁決相歲則。
只不過,曾經北原引以為傲的天才成了四域口誅筆伐的罪人,還要由自己親手操刀,北原宗門的長老們表示無法接受。
他們遂以早與相歲則割席為由,拒絕在本次四域大會上進行表決。
只派兩名代表作為會議的見證人出席,且他們許諾為了裁決公平,期間不會有任何干涉之舉動。
白瑜簡現身於此,應該也不是北原的意思。
暗忖片刻,我心中有了結論:
「你是自己偷偷來的?」
「這個不重要,等會兒再說。」
白瑜簡的頭歪出更大的幅度,隨著裂口越變越大,啞奴人皮失去支點,漸漸軟塌。
他流暢地將整個身子擠出來,迅速用手臂撈過即將落地的人皮,收回袖中,順便掏出一個外形樸素的劍穗。
「時間緊急,你趕緊把南聞濟這廝拿走。」
他蛻皮的過程一氣呵成,我大為震撼,以致於沒有馬上聽懂他在說什麼。
白瑜簡的手湊過來,掂了掂,「拿走啊,這是你師兄。」
「師兄?」我滿腹疑竇,目光落在那搖晃的劍穗上,「我師兄在哪?」
「這裡啊這裡。
「噯,南聞濟,你趕緊給我滾出來,都這時候了還裝什麼深沉?」
白瑜簡急得咬牙切齒,差點要把劍穗摔在地上,卻又捨不得。
我見狀伸手想接過,就在這時,劍穗抖了幾抖,傳出一道慵懶低啞的聲線。
「剛醒,你又在狗叫什麼?」
一開口就很氣人,果然是師兄。
白瑜簡眼中冒火,恨不得掐死他:
「不是你說的,找到別的寄點就立刻離開我的劍穗!」
「那新的寄點呢?」
「你問你師妹啊!」
「我嗎?」我訕訕指向自己,「寄點是什麼東西?」
白瑜簡扶額,接下來,他用最簡練的語言,交代了師兄為何會變成一隻劍穗。
相歲則伏罪的消息傳出時,白瑜簡恰巧在東澤。
出於某種不好說的原因,他一直守在邕宮城外圍,觀察風吹草動。
而師兄入東澤境內被抓的時候,他又恰巧在那附近。
「然後我就被南聞濟這隻鬼纏上了。」白瑜簡翻了個白眼,「他將一縷元神寄存在我的劍穗上,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掉。」
劍穗里,師兄的元神也坦然應和:
「是的,多虧他那時趕來救我,不然元神寄放在陌生人身上我還是有點怕的。」
「誰趕來救你?誰趕來救你了?我是碰巧路過好嗎!」
話到此處,我已然了解了個大概。
取過白瑜簡手中的劍穗,端重地行上一禮:
「白大哥,謝謝你特地幫忙。」
白瑜簡閉眼:「我沒有特地……」
劍穗里的師兄:「不用叫他大哥,叫名字就行了。」
「嗯嗯。」我真誠地重複道,「白瑜簡,謝謝你特地趕來幫忙!」
惱得面色發紅的白瑜簡突然間沒了脾氣:
「……你們師兄妹兩個是不是腦子有病?」
「或許吧。」我故意點點頭,捧著劍穗笑嘻嘻地問他,「所以怎麼找新的寄點,還需向你請教。」
師兄用的法術名為寄元術,可將元神分割出幾部分,寄存在不同的物體上。
在死物上維持自身元神需要消耗巨大內力,必須是內力道的高階祝修才能掌握這一法術。
我因此得知,師兄原來被加賜的是內力道。
「四十層的內力道,都能做東澤的小長老了!」
我用力感嘆,卻很快被師兄識破:
「聽不出你有多驚訝。」
的確不是很驚訝。
當初聽芮旬恩說,師兄一入東澤就被捕,雖有驚慌,但很快便冷靜下來。
儘管與師兄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我知道他不是會坐以待斃之人。
狡兔三窟,果然師兄是想通過分散元神,摸清邕宮的守備情況,與肉身裡應外合。
以身入局,從內突破,從而救出師尊。
「善聽挑斷我的手筋,也是我要它這麼做的。
「它原本被魂鎖桎梏,封印力量,無法響應我的召喚。我正愁怎麼拿回它,便撞上那些人故意拿善聽羞辱我,我於是將計就計,讓它先化作劍羽逃出去。」
「不愧是師兄,原來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那倒不是。」師兄很坦蕩地否認,「我被抓的時候才臨時想出用寄元術這一法子。原本只是想喬裝改變氣息混入四域代表中,豈料立刻被看穿。」
「反應如此迅速,那也很厲害呀!」
一旁的白瑜簡:「……你倆夠了。」
他終於忍無可忍掐了一把劍穗。
疼是疼不到師兄身上,卻能延緩他心頭鬱悶。
「舊也敘了,能談正事了?」
我嗯了聲,捧著劍穗去找合適的物件轉移寄點,邊聽白瑜簡說話。
「我先聲明,是南聞濟霸占了我的劍穗威脅我,我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他幫找相歲則被囚禁的地方。至於善聽的劍羽……這是他後來擅作主張又惹出的禍,我可不完全負責。」
「善聽的劍羽怎麼了?」
我從翻亂的妝奩櫃里抬起頭來,瞥見白瑜簡嘴角勾起嘲諷的笑。
「劍靈都是有原則的,傷害主人這種事對它們而言是大忌。善聽化羽雖為權宜之計,卻必不可免自身虧損,無法自主還原劍身。」
「那該怎麼做?」
「找到至少一半的劍羽融合,進行召喚,餘下的部分自然會應聲歸位。」
聽起來還算簡單。
我回憶從前所見的善聽劍羽的數量,又問道:
「那現在找到多少了?」
白瑜簡支起兩根手指。
「二十。」我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幾天就找到兩成,還挺快呀。」
「肖想什麼呢?」白瑜簡的目光鄙夷中帶著嗔怪,「是兩根。」
我:「……」
突然很想收回方才夸師兄的話。
準確來說,善聽的劍羽一共有一百零八根,若要召回它,起碼還得再找到五十二根劍羽。
邕宮布局複雜,與西隴合作後又增設許多機關,路徑時常變動。
這讓白瑜簡的潛入行動更加困難。
他今夜來找我的主要目的,便是籠絡我加入他們。
「你久居邕宮,對這裡頭最是了解,有你引路事情會好辦許多。於是我連續觀察數日,總結出啞奴當值的規律。」白瑜簡又掰著指頭數起來,「一個近身,一個前院,一個後院,逐日輪換。」
「然後你就做掉其中一個,混進了懸宵閣。」
這頭,師兄又拒絕了一個玉鐲子當寄點。
我一邊搖頭,一邊抽空回復白瑜簡的話。
「那你是怎麼想到來找我的?我們此前並不相識。」
唯一的關聯就是師兄。
可師兄應該也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才對。
我凝眉思索著,而這份疑慮很快被白瑜簡看穿。
「就是南聞濟告訴我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畢竟他都被你那未婚夫找上門了。」
話音剛落,我身子霍然一僵。
不知是否錯覺,手中的劍穗也似乎顫抖了下,氣氛霎時有些微妙。
只有白瑜簡不覺尷尬,還在一股腦說著:
「半個月前你剛回邕宮,那個西隴的少主就去牢中找人了,也不知道他對你師兄說了什麼,這廝幾日沒對我好口氣——好吧,其實他平時的口氣也算不上好……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我這十餘日過得有多慘,無頭蒼蠅似的在邕宮裡瞎轉,整日提心弔膽怕被人發現。他南聞濟倒好,悠哉躲進劍穗里養神,問他有何線索,卻是半個字說不上來!連自己肉身被關在哪兒都不知道,還想著救相歲則呢,呵呵。」
我:「……」
他怨氣真的很大。
「後來善聽離開了地牢,這廝提議來找你幫忙,我立馬就同意了。離四域大會僅剩十日,若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噯,你別傻站著聽我講,快點給他找新的寄點,不要耽誤時間!」
被白瑜簡一提醒,我才繼續拿起桌上的首飾問師兄。
卻還是被他一一拒絕了,問他原因他又沉默。
我只好求助白瑜簡:
「不是說只要是件死物都能當寄點嗎?」
這一屜的頭面都符合呀。
「他又鬧彆扭呢,你看不出來?」白瑜簡抱臂冷笑,「你找點自己的東西,不是郁少主送的就成。」
我思索了一陣:
「沒辦法,之前為了找我,懸宵閣內徹底清理了一番,如今的東西都由郁青寔置辦。床榻桌椅倒是原先的,但大小又不合適……不對,還有一樣。」
我探了探,從懷中摸出半個饅頭:
「這個行嗎?上頭雖有祝氣鍍成的氣膜,但也是師兄自己的祝氣,應該能做他元神的寄點吧?」
白瑜簡的頭才點到一半,劍穗上驟然閃過藍光,鑽入半個饅頭裡。
我眨了眨眼,感受從饅頭上傳來的離奇的溫熱,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視線猛地一暗。
白瑜簡拿回劍穗的同時,往我頭上蓋了一張人皮。
我抓下人皮:「……?」
「我是個重諾的人,南聞濟把劍穗還給我,作為交換,我也得趕緊完成答應他的條件,找到相歲則。」
一眨眼的功夫,白瑜簡又縮進一張嶄新的人皮中,熟練地歪出一個腦袋。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穿上?」
25
亥時已至,啞奴們會在子時交替位置。
我們只剩下不到一個時辰外出。
許是我穿人皮時的表情太過猙獰。
從懸宵閣出來後,白瑜簡不停拍著胸脯向我保證,這人皮絕對乾淨衛生。
「我親手做的,你放一百個心。」
他一邊探路,一邊轉頭對我說。
好像十分見不得別人嫌棄他的人皮。
我猶豫了瞬,斟酌措辭開口:
「倒不是怕不幹凈,就是覺得不大自在……」
這人皮太真,真得有點瘮人。
本來看白瑜簡穿只覺得怪異,眼下穿在自己身上,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ƭū²覺——仿若做回了胎兒,被包裹在母親的身體里。
白瑜簡聽後不以為然:
「一開始不習慣很正常,你現在可是完完全全成了另一個人。」
我垂首看向自己粗糙的掌心。
的確,我現在只是邕宮一名隨處可見的普通侍女。
方才繞路而出,從前院啞奴跟前大大方方走過,她也未覺異樣。
「我的人皮套不是幻術,心神道識破不了,而且技法了得,還能一定程度過濾祝氣,連五感道的高手也很難瞧出破綻。
「你看我化作女身,在閣內待了一天,你和那個西隴夫人發現我沒?」
「確實沒有。」
我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一番白瑜簡的身體。
他現在的人皮也是侍女模樣,膚質輪廓,無一不到位。
我若有所思,對懷中的饅頭師兄悄聲道:「想不到他們北原還擅長這個。」
白瑜簡:「……」
「只有我擅長這個!」他沒好氣地回瞪過來,「把你的胡思亂想收一收,我是個正人君子,從沒做過什麼偷雞摸狗的事。
「還有,南聞濟現在也聽不見你說話,這個時辰他在受刑呢。」
「受刑?」
我斂了笑,一把抓住白瑜簡的袖子,要他說明白些。
「每日亥時到翌日卯時,東澤都會派人來施刑逼供。為了減輕痛苦,南聞濟會將寄點上維持元神的內力收回大部分。不過也還好,他同我說過不大疼,許是以前不少遭相歲則打,從小皮就厚。」
白瑜簡扯回袖子,口吻頗為戲謔。
末了又好似想起了什麼,話風一轉,再忿忿道:
「比起這廝,相歲則的情況肯定更糟,你爹能放出他認罪的假消息,必然是認定他沒有辯駁的能力。能將一個四道祝修折磨至此,他到底做了什麼……嘖,你爹真不是東西!」
這番對女罵父的言論激不起我心中半分波瀾,反倒教我聽出了其他的意思。
我隨白瑜簡貓腰躲進牆角的陰影里,趁著道路機關變換的空當,戳了戳他的肩膀。
他不耐煩地扭過頭來,「做什麼?」
「白瑜簡,你之前在北原特地和師兄打一架,是因為擔心師尊吧?」我攏著掌心低聲道,「其實你很喜歡師尊,我看得出來。」
空氣頓時凝固。
黑暗中,那雙晶瑩的瞳仁顫動幾許,仿佛會在下一瞬噴出火來。
「你胡說八道什麼?!」白瑜簡瞪大了眼睛,「要不是被南聞濟威脅,我才不會蹚相無山這趟渾水!
「還有,他是你師尊嗎你就亂喊?我這個差點入門的都沒喊你憑什麼喊?」
我:「……」
方才是誰說要謹慎行事,不能大聲說話的?
在白瑜簡的強烈抗議下,我不得不暫時改口。
他又計較好一陣,就在我以為他要氣急跳起來打我的時候,他將又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安靜。
眼前的機關變換結束,適才筆直的小路變成了一個分岔口。
白瑜簡恢復冷靜,臉色分外嚴肅:
「又變了……你記得前面還有多少機關嗎?」
「記得。」我頓了頓,「那你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嗎?」
「知道。」他低頭,從袖中取出一塊血線石牌說。
過去我在古籍上見過這種血線石牌,這是一種獨屬於北原的古老法器。
北原體術道至上,是四域中最注重基本功的一域。
東澤、西隴或南漠都曾發生過本域祝修一夜達到滿境的奇蹟,但未聽聞北原有過如此傳說。
每一個北原祝修都是腳踏實地,穩紮穩打地逐層修煉,所以北原才能以不顯優勢的體術道在四域之中站穩腳跟,甚至稱霸一時。
而在這片以祝力論高下的大陸,北原一域始終倔強地堅持發掘自己體格與血脈的先天力量。
血線石牌就是他們先祖留下的成果之一,可用於查看族人的蹤跡和生命狀態。
相歲則被關押的地方被設下屏障,隔絕祝氣感知,只能通過血線石牌追蹤他的方位。
白瑜簡手中的血線石牌是相歲則還沒離開北原時為自己製作的。
此刻,月光映在墨黑色的石牌上,血線蜿蜒,顫顫巍巍地指引著方向,最終在前方凝聚成一點血珠。
我凝神端詳,臉色不由得一沉。
血絲的粗細代表目標的生命狀態。
就在這片刻功夫,這血線驟然縮減,細如髮絲——相歲則的氣息已十分微弱,情勢刻不容緩。
白瑜簡同我是一樣的想法,他蹙眉問我:
「走哪條可以通向前邊?」
我抬手一指,白瑜簡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進入左邊的甬道。
邕宮的道路機關隨處可見。
有的是為了便於行走,有的是為了防範入侵,越深入內部,機關越是密集。
離開分岔口後,我和白瑜簡又碰上了幾次機關,憑著我兒時在邕宮的記憶,我們順利地避開彎路,卻始終無法抵達血珠所指的位置。
好幾次白瑜簡走得太急,險些誤入機關,我沒忍住吼了他兩句。
他應是真慌了神,竟也顧不上還嘴,蔫蔫地垂下頭,望著血線石牌發愣。
我嘆了聲,奪過他手中的石牌自己研究,因此發現了最後的出口。
「找到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
白瑜簡應聲湊了上來,看到一牆之後的樓閣,也默了默。
「……那是何處?」
紫藤垂落,爐香縈繞,實在不像囚禁犯人的地方。
「那處是……我爹的書閣。」
隨話音一道落下的,還有機括轉動的聲音。
我當機立斷,拽著白瑜簡的胳膊便往一旁的磚縫中躲。
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也向我伸來,往我口中投進一顆藥丸。
26
封閉的暗室中,喘息聲起伏。
白瑜簡撐著牆堪堪站穩,從牙縫中顫抖地擠出兩個字:
「多謝……」
方才機關變化的末端不是道路,而是一座籠檻。
若不是擠進磚縫,我們恐怕已被關進去了。
「太誇張了。」白瑜簡咽了咽唾沫,仍是心有餘悸,「在你們邕宮走路真得留個心眼,否則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其實我們真的差點完了。」我平緩了氣息道,「那是一條死路,磚縫只是個遺漏的缺口,我以前誤打誤撞發現的,幸好還沒修。」
幼時我就是由此縫隙發現了我爹書閣的暗室。
道路機關是隨機觸發的,只有他自己能停止籠檻的逼近。
當初情急之下鑽入的磚縫,沒想到在十幾年後又救了我一次。
只是對如今的我來說,磚縫太過狹窄,這一遭險些沒把五臟六腑給壓出來。
我按揉著胸腔,對身側目光呆滯的白瑜簡投去同情的目光。
以他的身形,怕是更不好受。
待白瑜簡面色稍緩,我才問他:
「你剛剛給我吃了什麼?」
「避息丹,可以完全屏蔽祝氣和氣息,但只能維持一刻鐘。」
他靠著牆道,話尾忽然揚起。
「這可是我北原宗門一脈的寶貝,我好不容易才從家中偷來的。
「你一說這是你爹的書閣,我便直覺兇險,趕緊給你塞了一顆,吃了後我保證連你爹都聞不出你。」
「……」
我對他莫名其妙的得意很是不解,遂敷衍地拍拍他的肩,「嗯,你的直覺很對,的確有人來了。」
來人的腳步我很熟悉,正是我爹傅鎮千,以及他唯命是從的親信,畢炷。
我和白瑜簡都自覺噤聲,側耳聽著一牆之外的動靜。
「掌門,該喝藥了。」
畢炷沉聲提醒,旋即屋中響起吞咽的水聲。
再來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巨響,似桌面的東西統統被掃落在地。
白瑜簡被嚇了一大條,側頭抱怨:「你爹有病?」
我思忖了陣,謹慎回覆:「略有。」
我爹幾年前開始規律服藥這件事,我是知曉的。
整個邕宮城的結界皆由他執掌,每次維護都要消耗大量祝力。
因此他稱自己上了年紀,需要藥物輔助以防內力紊亂,無人對此感到懷疑。
打探掌門的病情是大忌。
沒人知道我爹具體犯了什麼病,也沒人知道他具體在吃什麼藥。
除了畢炷。
「掌門切莫操之過急,祝咒是否還存留在相歲則身上尚未可知,如今已將他關入妄水水牢之中,不愁撬不開他的嘴。」
——妄水?!
腦中弦線崩裂,我和白瑜簡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無聲對望。
他額角青筋抽動,我亦從他緊縮的瞳仁中亦看到自己的愕然。
我們都知道接觸妄水意味著什麼。
侵蝕,消融,毀滅。
於祝修,它會一點一點吞噬其祝力,耗盡他的元神,直至灰飛煙滅。
於凡人,它則更無耐心,只稍沾上一點便會喪命。
異獸邪物,皆對妄水避之不及。
無妄大陸被妄水包圍,四域有各自管轄的範圍,防止妄水沒入中境。
這也是凡人甘願臣服於祝修的原因之一。
面對兇猛無情的妄水,祝修的盛氣凌人根本不值一提。
「他居然敢用妄水!」
白瑜簡的掌心死死按住牆壁,手指彎曲,留下五道血痕。
我自知不能平息他的怒火,靜默地繼續聽著外頭的對話。
畢炷已經退下,此刻屋中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除了給我喂妄水,你就沒有別的手段了?」
他的話透過流音鏡傳來,覆上一層朦朧的不切實感,使得這聲音聽起來空靈而悠遠。
我一時陷入恍惚,感覺自己從未聽過他的聲音,可又好似在很久以前便聽過。
將要觸碰到答案時,白瑜簡把我從回溯中拉出來。
「是相前輩!」
他驚喜呼喚,都忘了繼續偽裝生疏。
這回輪到我要他噤聲。
流音鏡可實時傳遞聲形。
我爹正在與相歲則對話。
他言辭譏諷:
「需要其他手段作甚?光是妄水就能對你起作用,趁它還沒吃掉你的骨頭,你最好老實交代祝咒的下落。」
那頭一陣沉默後,帶著嘲弄開口:
「我實在好奇,你為何這般渴望祝咒?」
「自然是為了這片大陸的蒼生!」我爹不假思索答道,「相歲則,你相無山的棄祝大肆殘害四域祝修,你作為相無山山主,難道想要逃避罪責嗎?而今四域損失慘重,若在此期間有異獸邪祟肆虐,妄水進犯,這後果你豈能承擔?
「為四域遴選出的祝修開拓境界層數,提升各域戰力是你唯一的選擇。你還應當感謝我,給了你贖罪的機會。」
顛倒黑白,冠冕堂皇。
我不禁在心中冷笑。
相歲則同樣對這恬不知恥的態度嗤之以鼻。
「贖罪?」他駭笑出聲,「傅掌門,這罪過要算在誰頭上,你我心知肚明。可惜祝咒已經不在我身上,你費再多力氣也沒用。」
話落之際,鎖鏈在妄水的波動中發出刺耳的聲響,令他倒吸一口冷氣。
是我爹又往水牢中注入妄水。
「即便不在你身上,你也知曉它去了何處。祝咒的歷任宿主能感知彼此的存在,甚至能經由意識溝通。」
「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像中還要多。」相歲則克制發顫的聲線,又扯出一聲笑,「那我就更不能說了,氣死你。」
他說完還故意獰笑幾聲。
我和白瑜簡在暗室里聽得心驚膽戰——這種氣人的本事感覺在哪裡領教過。
牆後的我爹儼然被相歲則的挑釁激怒,我能想像出他此時雙目猩紅的模樣。
「那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氣死我,還是你的好徒弟南聞濟先沒命。」
「……你說什麼?」
「他為救你闖入邕宮,被西隴的人拘押,至今已受了半月有餘的拷問。」我爹自認抓住相歲則的軟肋,不疾不徐道,「只是他不夠格,沒能在我這書閣的地下享用妄水,若你想見他,我倒是不介意讓他來陪你。」
相歲則身為實力高深的四道祝修,也難以忍受妄水的侵蝕,遑論師兄。
「當然,要是你能認清現狀,我亦會讓西隴饒他一命——不過得儘快,待在這妄水之中泡上十日,你怕是想說也開不了口了。」
相歲則頓了良久,似乎真的在考慮我爹的提議,啟唇卻道:
「傅鎮千,無論誰被祝咒選中,最終都會想擺脫。
「你會後悔的。」
「擁有的人沒資格說這句話。」
我爹冷嗤,關閉了流音鏡。
門外的畢燭叩門而入,來報告今日四域祝修到訪的情況。
他剛說起禮單的時候,被我爹趕了出去,然而過了幾息,又傳來腳步折返的聲響。
「掌門。」畢燭躊躇著開口,「十九小姐的婚事,當真要全權交由西隴來籌備?」
聽到久違的稱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倒是白瑜簡的目光加重幾分,諱莫如深地落在我臉上。
我顧不上讀懂他眼神里的意思。
接下來外邊要談論的,正是我一直在意的問題。
「恕屬下僭越,掌門此番對西隴實在過於鬆懈。東澤雖與之結盟多年,但兩域終究是制衡的關係,彼此間不得不防。
「隱瞞十九小姐失蹤一事確屬東澤之過,可若就此交予西隴,對東澤的損失……」
畢炷的未盡之意,我爹自然明了,將一個能誕下四道祝修的巢祝拱手讓人,不啻養虎為患。
可他不甚在意道:
「只是一個棄子而已,丟了也不足為惜。莫要再拿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來煩我,趕緊去準備明日的藥量,還有——」
話音戛然而止。
暗室中,我和白瑜簡猛然對視,同時察覺到危險逼近的氣息——被發現了。
一刻鐘的時限將至,避息丹的藥效開始下降。
「往哪躲?」白瑜簡壓低聲音問。
我沉吟:「沒得躲。」
他一噎:「我體術道目前四十二層,其餘三道基礎十二層滿境,你覺得我們打得過嗎?」
我攤開手再聚攏,銀光已不再出現。
「不好說。」
目光停在空蕩的掌心中,我的視野開始渙散,那種精神力被蠶食的感覺不合時宜地再次到來。
白瑜簡搖了我好幾下,才將我從迷濛中喚醒。
「快啊!」
他粗魯地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這才發現,磚縫開始輪轉回暗室的位置,迅速擠入其中。
千鈞一髮之際,白瑜簡也跟了進來。
暗室的機關被打開,在光束照進來的前一刻,我們逃離了書閣。
27
回到邕宮的行道上,我和白瑜簡一前一後地往懸宵閣的方向去。
我們必須趕在子時前抵達。
由於我的耽誤,白瑜簡進磚縫的時機太晚,導致左腿被壓傷,行走遲緩。
稀奇的是他沒有因此斥責我,也看不出情緒不好。
反而時不時回頭打量我,神情帶著點小心翼翼。
第十次與白瑜簡目光交匯時,我的視野徹底恢復正常,放下揉眼睛的手道:
「現在不是看我的時候。」
「有病,誰看你了?」
他下意識厲聲反駁,轉瞬間又莫名乖順,別開臉吞吞吐吐道:
「你……還好吧?」
「?」
「多大點事兒?我也不被家中重視啊。」
「……?」
我眨了眨因揉擦而濕潤的眼睛,感覺白瑜簡應是誤會了什麼。
但現在說出實情恐怕會把他惹急,只好默不作聲,繼續聽他碎碎叨叨。
「我小時候學東西很慢,是家中天資最低的,我爹一直把我當廢物看待,從不對我報什麼期望。他很在乎子女在宗門內的排名,可他一次也沒來看過我的比試,因為他根本就不覺得我能贏——雖說我確實很少贏。
「因為我爹的忽視,我曾經一度想要放棄修煉。」
白瑜簡苦笑一聲,背影沒入圍牆的陰影中,顯出幾分淒涼。
我亦步亦趨踩著前頭的影子走,嘴角抽了抽,內心暗忖。
體術道四十二層仍未達滿境,這還是天資最低?宗門內部競爭果真是恐怖如斯。
可不得不說,這般境遇同我很是相似。
「不過後來我遇上一個人,他告訴我人總會走上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並在這條路上找到自己的價值。在此之前,你只要做到堅持這一件事即可,不要去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即便那是你的至親,甚至是困境中的你自己。」
平緩的語調在兩道影子中傳遞著,說話的人似是陷入了某種深刻的回憶。
「總之就是這樣,你好好想想這個道理。你爹傅鎮千也不是什麼好人,就算是他的棄子,也是顆坦坦蕩蕩的清白棄子啊!」
說及此,白瑜簡如釋重負地再回過身,抬眼卻見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頓時一頭黑線:
「喂,好心好意安慰你,倒也沒必要這麼驚訝吧……」
「不是。」我抬手指向他身後的半空,面色凝重,「毛……飛了。」
28
僅有的兩根善聽劍羽飛了,大事不妙。
白瑜簡也顧不得什麼腿傷,咬著牙,提起裙邊便追著劍羽跑。
我在後頭壓著嗓音提醒轉向,生怕他落入機關。
沒被賜道的人追體術道四十二層的祝修,真的很要命。
善聽的兩根劍羽最終飛上百步開外的一棵樹梢,我在樹下把風,白瑜簡上樹去摘。
「因禍得福。」他扒著樹幹驚道,「你猜猜這裡藏了多少劍羽?」
我仰頭朝他瞪了眼,警告他別賣關子。
「十一根!你行啊善聽!」
白瑜簡從樹上滑下,這才同我理清劍羽的吸引法則。
在無束縛限制的條件下,少數的劍羽會主動趨向多數的一方。
這堆劍羽大概就是這樣聚集起來的。
「有了這十三根劍羽,召回善聽就省事多了。」白瑜簡抓著一簇劍羽晃了晃,話落間,空中又飛來一根羽毛,橫入他手心,「十四根。」
「可以。」
我漫不經心應著,繼續憂心回懸宵閣之後的事。
我爹派來的啞奴被白瑜簡取而代之,若不想打草驚蛇,那這剩下的十日,白瑜簡便只能繼續扮成啞奴。
可這樣一來,是否會耽誤了他和師兄的計劃?
「不會。」
我將心中疑慮告訴白瑜簡,他如是說道。
「南聞濟原定在四域大會前夕行動。既已知曉相歲則被關在書閣地下的水牢,按你爹的意思,四域大會召開前他一直會在那兒。
「眼下只稍再去探兩迴路,召回善聽便能行動。」
「可我師兄和芮旬恩被關在哪兒還不知道呀。」
「芮旬恩也被抓了?」白瑜簡邊換回啞奴的人皮,邊撩起眼皮看我,表情甚是匪夷所思,「但這與我有何干係?」
我:「……?」
「南聞濟他們肯定會自己想辦法。」
他一副很相信師兄的樣子,我竟找不出任何措辭來反駁。
原路返回懸宵閣,我脫下人皮暫存在白瑜簡那兒。
他靠桌歇了一會兒,子時一到,準時去後院換另一個啞奴來。
「後院大,走一圈肯定會有劍羽找上門來。」
自從確認相歲則的位置後,白瑜簡就有一股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他見我憂心忡忡,離開前還好心重複了一遍營救計劃,順便寬慰道:
「雖然我不願承認,不過南聞濟確實挺厲害,他會給自己留後路,死不了。」
我不置可否,臥在榻上沉思。
……一切真能如他所說那般順利嗎?
與白瑜簡的樂觀全然不同,我腦子裡亂糟糟的。
不知去向的祝咒,出現在邕宮的妄水,還有我爹反常的妥協。
或許是因為護身光符殘留的副作用,一些可怕的想法不斷沒入我的意識中。
甚至出現了幻聽。
「怎麼還不睡?」
竟然還是師兄的聲音。
「聽見了倒是應一聲啊。」
連語氣也一模一樣。
我覺得好笑,等著這幻聽繼續開口。
豈料耳邊再也沒動靜,反倒是身上隱隱傳來一股灼熱。
我詫異地摸出懷中的半個饅頭,等待它在掌心逐漸變涼,忽然明白了什麼。
嚯,方才好像真的是師兄在說話。
29
原來已到了卯時。
師兄受刑結束,又將祝力分回饅頭的寄點上。
我將頭蒙進被裡,小聲同他複述了今晚的經過,以及先前來不及說的遇見芮旬恩的事。
饅頭沒有表情,我卻能感知師兄情緒的高低起伏。
芮旬恩還活著,他無疑是高興的。
但為了救他,師弟又落入危險,他定然不會視而不見。
最終師兄思忖良久,決定去探一探芮旬恩的位置。
「兩日後,白瑜簡假扮的啞奴回到閣內,到時候我會脅迫他一起去找。」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合理,連聲應和:
「那我也去,我熟悉邕宮的道路機關,今夜也是我帶路找的師尊。」
「當然了。」饅頭中發出一聲輕笑,「你肯定比白瑜簡有能耐。」
我也隨他笑了笑,不再接話,掀開點被子,好讓饅頭透透氣。
卯時過後已不見月色。
黑暗的靜謐中,只有夜幕上的星辰呼應閃爍,未幾,房中平緩的呼吸開始不自在地急促起來。
我閉上眼睛,不想被師兄發現加劇的心跳聲,卻聽他開口。
「師妹,你恢復記憶後,變得好安靜。」
我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
「師兄以前不是總嫌我話多,叫我閉嘴嗎?」
「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
我聽不出他是不是玩笑的口氣,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訕訕咧開嘴,顯出尷尬的神情。
「那我想想說些什麼吧……師兄,這回你有幾成把握能成功?」
「三成。」他坦言道,「若是我的肉身能出來,大概有七成。」
我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假設,茫然蹙眉:
「肉身不出來,還有別的法子嗎?」
「魂劍合一。」師兄答得漫不經心,「我拋棄肉身,將元神都借寄在善聽身上,和白瑜簡一起行動。方法雖險,但我曾試過幾次,還算有把握。」
我不禁納悶,懷疑他沒考慮過後果:
「那師兄要怎麼找回肉身?
「總不能一輩子都附在善聽上吧,善聽也不會答應呀。」
我兀自囁嚅著,不想引得他一陣悶笑。
「那就重塑一個啊。」他輕咳了聲道,「白瑜簡吹牛說他正在幫北原制出可生血肉的人皮,反正我也不大喜歡自己這副皮囊,正好給他練手。」
「可是……」
我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又改了口:
「師兄受刑的時候疼嗎?」
饅頭皮驀地一涼:「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面不改色地告狀:「因為想起白瑜簡說你皮厚,有四十層的內力道傍身,痛感也比常人弱。」
可我知道師兄除了皮厚,嘴也硬。
果不其然,他嗤笑一聲:
「不疼,這點手段還不能拿我如何。」
西隴還沒有喪心病狂到我爹那種程度,用妄水來動刑。
我點點頭,繼續追問:「他們都用過什麼手段?」
師兄啞然:「……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老實交代,將饅頭小心放置在枕邊。
手落回床褥上,生出褶皺,又撫平。
再生褶皺,再撫平,循環往復。
靜默良久,饅頭師兄似乎嘆了聲氣。
他聲音略顯無奈,卻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冷意:
「說你想說的,不要再逃避我。」
指尖一顫,我側過臉,視線正對著那半個饅頭,總感覺那裡頭的人也正在直直看著我。
原來師兄早就發現了我的反常。
恢復記憶後,我雖然一直想找到師兄,卻沒想好該怎麼面對他。
偏偏我們的重逢就在那樣倉促的情景下發生了。
緊急的事態迫使我們恢復交流,外人的催化又將我們置於微妙的位置上。
我們似乎在頃刻間回到了曾經的關係。
然而彼此心裡都清楚,橫亘兩人之間的巨石從未移動分毫,驟然的熟絡亦是為了掩飾窘迫。
我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師兄既然攤牌,也不好再繼續裝傻。
「師兄,我不是想逃避你。」我重新撿起饅頭捧在掌心,字斟句酌著開口,「我是怕我話說多了,你會討厭我。」
「你先說著,我再考慮會不會討厭你。」
他揚起語調,頗帶著些哄勸的意味。
「那好吧。」
我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
「師兄,我有名字的,我叫傅亭瞳。」
「嗯,我聽說了。」他頓了頓道,「是個好名字。」
我沒問他是聽誰說的,只管閉著眼繼續道:
「我的確出身富貴之家,特別有錢,所以從來沒有吃過饅頭。
「師兄你猜的沒錯,我是個純血祝修,但也是個不能修煉的祝修。」
許是因為師兄變成了饅頭,不用面對一個大活人袒露心聲,我心裡漸漸沒了負擔。
邊搓著饅頭皮,邊把自己活的這十六年都交代乾淨了——實在單調,說完也不過半個時辰。
話到最末,我的語氣陡然變得忐忑。
「師兄,我爹很壞,雖然我被他騙了很多年,但我確實是他的女兒。」
「所以你是怕我因此討厭你?」
「嗯。」
「你想多了。」他淡淡應道。
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我愣了瞬,眨了眨眼,忽覺有種說不出的酸澀在心頭髮酵。
這樣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並不滿足。
我期待師兄多說點什麼。
例如想他告訴我,你和你爹不一樣,他很壞,而你很好。
抑或是想他對我悲慘的過去表示同情,然後安慰幾句以後都會好起來之類的云云。
我希望在他心中我也是受害的一方,與他處在相同的位置。
我希望他不要把我當成一個異類。
心中的情緒愈加劇烈,我捂著饅頭的手指收緊,卻無法將期望宣之於口。
只能任由它們騷動,在溽熱中蒸發。
而就在這般煎熬的等待中,師兄的聲音又猝然在耳畔響起。
「師妹。」他不輕不重道,「我永遠不會討厭你。」
「師兄,不能說永遠。」
腦子驀然空白,我幾乎是下意識接話。
待反應過來,才侷促地解釋。
「……這種承諾太輕,說了也不會實現。」
「是嗎?」默了片刻,師兄似笑非笑問,「你還聽誰說過?」
「我爹……還有郁青寔。」
我爹說過他會永遠支持我修煉。
郁青寔說過他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都是謊言。
「我和他們不一樣。」
師兄低聲冷笑,我甚至能在饅頭上看見他輕蔑的神態。
「他們許諾時可曾發過什麼誓,或是交給你什麼把柄?」
我搖頭。
「那就不叫承諾,叫誆人。」
「師兄也是誆人?」
「自然不是。」他認真地表明自己的清白,「元神可以連接寄點的觸感,你可以撕饅頭,我不會躲。」
我失笑:「師兄,你知道我肯定不會傷你的。」
「要麼信我,要麼撕饅頭,選一個。」
他半分不退讓。
這哪是承諾,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
然而奇怪的是,這樣蠻橫的話我聽著卻不覺得害怕,反倒在內心升騰出異樣的雀躍。
「師兄,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你真的都不會討厭我?」
「真的。」
聽到肯定的答覆,我這才全然沒了顧忌。
「其實我方才就想說……我還是希望師兄能拿回自己的肉身。
「雖然你說不大喜歡這副皮囊,但我還挺喜歡的。」
我壓下嘴角的笑意,「師兄覺得呢?」
饅頭的溫熱順著掌心紋路蔓延至心口,鼓動著心臟加劇跳動。
片刻,我聽那道懶懶的嗓音響起,也藏著幾分忍俊不禁。
「師妹都這麼說了,我自然要盡力而為。」
我無聲笑著,舉起饅頭在臉頰輕貼,閉上了眼睛。
天邊破曉,星辰斂去自身光芒,在離開前見證了這一幕。
30
兩日後,輪到白瑜簡假扮的啞奴近身當值。
此時距離四域大會召開還有七日。
邕宮之中緊鑼密鼓,懸宵閣內亦劍拔弩張——
「你要我去找芮旬恩我就去?憑什麼?」白瑜簡抱臂俯身,怒視著我手中的半塊饅頭,「我不去,做你的夢吧南聞濟!」
「我師尊很疼愛我師弟的。」饅頭一點不慌,不緊不慢地說著,「若他知道多虧了你才救出師弟,一定會對你青眼相加。」
白瑜簡直身翻了個白眼,看似沒聽進去,抬眼卻對我道:
「今晚亥時出發。」
我:「……」
人怎麼能變得這樣快。
等待夜色降臨的時間,白瑜簡細說了他這兩天的收穫。
前院後院各轉了一天,又趁隙爬牆在懸宵閣周遭跑了幾圈後,一共彙集來劍羽三十五根。
「還有十八根應是分散在較遠的位置,因而無法被吸引。」
白瑜簡撐著下巴思索,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隨意點畫。
「邕宮內離這處最遠的地方是哪?」
我沉吟:「埆山。」
這是幾年前東澤為學習西隴的機括技術專門辟出的地盤。
西隴的人到訪,亦是宿在此地。
回憶我爹在書閣說的話,師兄和芮旬恩都在西隴的手中,那他們極有可能都被關在埆山,說不定還同在一處。
白瑜簡併不贊同我的分析:
「以南聞濟的水平,若和芮旬恩關在一處,他不可能覺察不出。」
「還是有可能的。」師兄冷不丁道。
好不容易夸一次師兄的白瑜簡:「……?」
「我只能感知肉身被關在一個密室,除了四肢被鎖住,雙眼也被蒙上。
「受刑或審訊前,會有人給我體內注入一股力,無需開口,審訊的內容便經由此力直接傳輸到我的意識中。且此力有麻痹感知放大痛覺的效能,讓我無法感應對方的祝氣……準確來說,在被關的這段時日我根本沒見過審訊我的人——除了那個西隴的少主。」
「還有這種東西?」
白瑜簡挑眉,北原的血術發明與西隴的機括向來互不服氣。
可聞及此,他也不禁嘟囔一句「構思縝密,甚是歹毒」。
「那今晚該如何行動?總不能在那個埆山大海撈針吧?」
「埆山不大的。」我原是在一旁發獃,回神提醒他,「修建之前我經常跑去玩,落成後也不時過去,對那裡的地勢挺熟,或許能看出什麼暗室或密道。」
「也可以先找出我肉身所在之地,再去摸索師弟的位置。」師兄補充說,「主元神在受刑時被麻痹,但分於這個寄點的元神仍具有趨向性,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陌路窮途,但凡有一絲機會都要去嘗試。
白瑜簡頷首默許,縮回角落偷聽了。
晨間我才知曉,那晚潛入我爹的書閣時,他在暗室中放置了一隻迷你血皮靈,並循著道路的隱秘縫隙埋下血線。
血皮靈就是師兄曾說的那種能長出血肉的人皮。
主人可通過血線連接操控血皮靈,並獲取它所得的情報。
白瑜簡在介紹時,我既有驚喜,卻也不解:
「那不如直接複製一個啞奴出來代替你輪崗,就有更多時間行動了。」
此話成功獲得白瑜簡一記眼刀:
「說的容易,這只是試驗品。
「還有,血線和血皮靈用的可都是我的血。」
我聳了聳肩:「好吧,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這幾天看他臉色有點蒼白。
邕宮道路不停變換,只有機關輪轉到血線相連的位置,白瑜簡才能操控書閣暗室中的血皮靈。
他忙碌的時候,我正捧著饅頭在窗邊曬太陽,指腹有意無意在上頭輕點。
師兄嘶了一聲,說有點癢。
我訕笑著道歉,引他說起適才的話題:
「師兄,郁青寔都找你說了什麼?」
「你覺得他會說什麼?」
師兄雲淡風輕應著,腔調卻不大自然。
我沒太多想,關心道:
「他有提過源夫人和你母親的事情嗎?
「按照源夫人的意思,師兄你的娘親或許是來自北原的祝修。」
那日源夫人的話令我很在意。
仔細想來,白瑜簡當時一直在旁側聽著,師兄也極有可能聽見了。
可過去這麼多日,他都沒有主動提起過……難道他一點也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嗎?
「娘親?」師兄幾乎是被逗笑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娘親是誰,甚至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雙親。」
師兄是棄祝,有這樣的念頭再正常不過。
我垂首,一想到自己曾經對棄祝的偏見,便無法坦蕩地陪他笑出來。
「自記事起,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師尊和同門。我是相無山的人,今後也只會歸屬於相無山。至於我從何而來,根本無關緊要。」
他清了清嗓子,復重申一遍。
「並不是因為被拋棄才嘴硬這麼說的,而是我真的不在乎。」
「嗯嗯,師兄你說得對!」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安慰人時嘴就笨。
此時也只能再扮一回狗腿子,博師兄一樂。
短促的哼聲自饅頭中發出,師兄被我敷衍的樣子氣笑,語氣調侃:
「郁青寔沒有說起我娘親,卻是說了好些你與他的往事。」
「是嗎?」我故作鎮定地舉起饅頭到鼻尖,嗅了嗅,「師兄你好像有點餿了,還是先不要說話,好好休息吧。」
師兄一噎:
「……該好好休息的是你吧?你這幾日都睡不好。」
「多謝師兄關心,已經好多了。」
我哂笑,將饅頭放入玉碟中,自己也趴在案上。
自從護身光符徹底消散後,我的意識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混沌中,甚至會出現無法控制身體的情況。
幸而我已經開始學會接納它,痛苦也減緩不少。
絮語漸止,留下風撞擊窗扇的聲音。
我垂下眼帘,隨著夕陽迫近遠山,光線緩緩從視野中褪去。
再睜開眼,白瑜簡緊繃的臉赫然出現在視野中。
他一面抓起玉碟里安詳的饅頭,一面沖我扔來一張人皮,嘴裡罵罵咧咧: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睡得著啊?!」
31
埆山一個陰暗的角落。
兩道黑影,三個聲音,鬼鬼祟祟地朝著主樓前進。
白瑜簡和我今日扮作邕宮的巡邏侍從。
沒了裙擺的束縛,他動作更為靈活迅捷,一路沖在前頭,算是讓我見識了他們北原宗門一脈的能耐。
「能不能先看路再走?」
忘記是第幾次被白瑜簡甩開,追上後,我直接揪住他的後領不放手。
「你這樣找,我們遲早會走散。」
白瑜簡想扒開我的手,扯了幾次,沒扯開。
「此處沒有道路機關,不若分頭行動,效率會更高。」
修建埆山是為了讓西隴的偃師使用。
邕宮裡多了長居的外人本是為隱患,我爹不可能讓他們有機會暗中做手腳。
因此埆山雖是邕宮的機關要地,可設計卻是其中最樸素的。
白瑜簡指了指四周規規整整的路:
「時間不充裕,這樣吧,我帶著饅頭濟去找他的肉身,你去找可能有暗牢的地方。」
「我拒絕。」懷中的師兄饅頭斬釘截鐵地抗議,「你身上臭。」
白瑜簡:「……在受刑還能分出內力囉嗦,疼死你得了。」
趁他和空氣鬥嘴的空當,我繞至他身前,根據師兄的指示來到一口枯井邊。
「是這裡嗎?」
「可能是。」師兄遲疑,「讓白瑜簡去探一探。」
「好。」
我利落回身,又揪住白瑜簡的後領,乾脆地把他推了下去。
衣袍鼓動,落入井中的白瑜簡下意識翻身,穩穩地站在井底。
他仰首瞪大了眼睛,滿臉寫著不可置信:
「傅亭瞳!」
竭力壓低的嗓音還是掩蓋不住怒氣。
我乾笑著朝他豎了一個大拇指,正想叫他消消火,卻見一柄梅花扇憑空推出,架在他的脖子上。
「要保命就別動。」
皓月當空,暉素照井,反射出扇骨上森冷的光。
懷中饅頭一燙,我和師兄同時反應過來:
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等我們想起來,白瑜簡已經率先動作,反手要去奪那人的扇子。
他在體術上有優勢,從不擔心自己會在這方面落下風。
我亦是這樣認為的。
生怕下去反倒讓他施展不開手腳,遂只扶著井壁觀望。
梅花扇的主人藏身於暗處,看不清他的臉,但可見他身形清瘦,是少年模樣。
他攔下白瑜簡招式,反應雖快,可隨著白瑜簡動作變換,他由功轉守,漸漸吃力不敵。
我在上頭鬆了一口氣,正以為白瑜簡穩操勝券時,卻見他忽然痛苦地捂住耳朵,眨眼間半跪在地上。
而那少年早先他一步倒下,雙手勉強撐地,顯然不是他出的手。
所以……對方有兩人!
意識到這一點,我立刻躍入井中,奔向白瑜簡。
可無論我怎麼使勁拉他,他都始終捂著雙耳,像是正在被我們聽不見的聲音攻擊。
「南漠的裂音術。」師兄低聲提醒,「要小心,對方的五感道可能在四十五層以上。」
四十五層?
我心下一凜,低頭之際,見白瑜簡雙眸清明,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裝的。】
「……」
裝得還挺像。
無論是哪一道,對抗四十五層的祝修,都很難在不驚動埆山守衛的前提下取勝。
我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看向暗處的兩個影子,等候逃跑的時機。
「幸好小楹提前發現他們,不然我們就暴露了。」還是那個少年的聲音。「這兩人要怎麼辦?殺了嗎?」
「不行的哥哥,我們不能傷他們。」
應聲的是一個少女,她怯生生的嗓音與她狠厲的招式形成強烈反差。
少年遲疑,「為什麼?」
「我剛剛聽見這男子喚他傅亭瞳。」
少女若有所思,她沉吟之際,我有一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
「這是新娘子的名字,我聽宮主提起過。」
話音剛落,兩人齊齊從陰影走出。
月光朦朧,灑在兩張略顯稚氣的臉上。
少女神態靈動,少年眉眼凝重。
他們是在北原時我和師兄遇見的那對追惑獸的兄妹。
而那個名為小楹的女孩,竟是這片大陸上屈指可數的五感道四十五層高手。
「他是新娘子?」少年向我走來,「他明明是個男的。」
「哥哥你不信我,我能聞出她的味道呀,她的確是一名女子。」
少女歪著頭也跟了過來,路過蠢蠢欲動的白瑜簡時下巴輕點,後者又捂著耳朵身體發顫。
這回不是裝的。
我蹲在原地望著他們靠近。
少女駐足身前,靜靜打量了我一會兒,那雙墨黑色的瞳仁遽然放大,布滿整個眼眶,閃著熒綠色的碎光。
半晌,她學著我的模樣徐徐蹲下,好奇問道:
「你這張人皮做得可真厲害,我看了好久才看出破綻。」
她抬手在我髮際處一撕,褪下半張人皮,立刻便認出了我。
「你是當時和南聞濟在一起的人。」
「南聞濟?」
聽見這個名字,少年頓時警覺。
「哥哥放心,南聞濟暫時不會出現。」少女指了指我懷中,「他的一部分元神在她身上,聞上去很虛弱。」
少年聽了眉心舒展,後將疑惑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你是東澤掌門的女兒,那和南聞濟是什麼關係?」
「是呀,你們是什麼關係。」少女也亮起眼睛,十分好奇,「你不是要做西隴的新娘子了嗎?怎麼大半夜的跑來這裡?」
被四隻眼睛譴責般盯著,我心情頗為複雜。
這兄妹二人看似神秘莫測,心思卻出乎意料的單純。
思量再三,我決定賭一賭。
「我……」我咽了咽口水,睜紅了眼,艱澀出聲,「其實我是來準備逃婚的。」
32
井中的空氣仿佛在瞬息間被抽干。
四下沒有一點聲音。
最先做出反應的,還是方才被誇人皮做得好,又挨了一頓打的白瑜簡。
少年撇眼看向笑倒在地上的人,眼中不解更甚,遂踹了一腳,兀自退到一旁去了。
比起少年的漠然,少女對我的經歷很是關心:
「啊?為什麼要逃婚呢?是西隴的少主對你不好嗎?」
我點點頭,張口就來:
「他非但對我很粗魯,而且謊話連篇,被我戳穿後沒有悔改之心,甚至威脅囚禁我。」
倒也不是假話。
少女仿若受到了衝擊,她茫然地眨眨眼,瞳仁恢復成正常的大小,看我的目光中帶著深深的同情。
這是放下戒心的表現。
我神色自若地收下少女的憐憫,臉不紅心不跳。
「郁青寔辜負了我的真心,所以我也不再留戀他了……就在我為情所傷的時候,我遇見了南聞濟。只是他的身份特殊,東澤又與相無山對立,即便我們兩情相悅,也很難在一起。
「其實與你們在北原遇見那會兒,我正與南聞濟私奔。得知相無山出事,我實在無法拋下他不管,可後來……」
我無聲哽咽,抹了抹乾涸的眼角。
「後來他為了解救師尊,掩護師弟師妹,孤身闖入東澤,反被郁青寔拿獲,每日關在這牢中嚴țų₃刑拷打,痛不欲生……」
「竟然是這樣……」聽了我的話,少女也紅了眼眶,她努著嘴,抬手抹淚,「想不到南聞濟這樣的大惡人也是有幾分真心的。」
饅頭驀然一抖,被人當面說壞話的師兄正要開口,被我按了回去。
「姑娘何出此言?」
「因為他殺了很多同門呀,我們阿姐就差點——」
「小楹。」
一旁的少年及時開口打斷少女,面色嚴肅地沖她搖頭。
少女後知後覺地捂住嘴,惶然地低下頭,不敢再說。
我心思一動,眸光轉向少年,神色哀戚:
「相無山的事故另有隱情,但我如今沒有立場為南聞濟辯解一二……不過逃婚之事還請兩位替我保密,只當今夜沒有見過我和護衛,為此我可以答應任何條件。」
「什麼條件都可以嗎?」
少女眼睛一亮,徵詢地看向自己的兄長。
少年道:「若我們想要一件東西呢?」
「盡我所能。」我抿了抿唇,狀若不經意提起,「當然,若是兩位需要西隴的惑獸角,我是拿不出的……」
「不用不用,惑獸角我們拿到啦。」少女擺擺手,「阿姐的魘毒已經治好,擺脫了幻境,可因為中毒太久傷了祝力的根本,還處於昏迷中。所以我們現在需要東澤的神余草,幫阿姐修復祝力。」
「神余草?」我的聲音不自覺冷下來。
祝修以祝力為能量之源,祝力在體內運轉則化為內力。
東澤一脈的內力上限和療愈速度在四域中排行第一,與邕宮獨有的神余草有一定關聯。
它可鞏固祝力,提升內力轉化之能,故而在四域一株難求。
可惜,那早已是過去的事了。
儘管記憶非常模糊,但我依稀記得,埆山曾經有個名字,叫做「沃野」。
沃野中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藥草,以神余草見多,還有專門負責打理的祝修。
然自從東澤與西隴合作後,沃野成了埆山,藥草也被若丸所取代。
原因很簡單。
藥草從破土到製藥的過程太漫長,生效亦需等待的時間。
而若丸由內力凝結製成,工序精簡,服用後立即見效,能快速恢復傷勢。
「我們根據線索找來這裡,可搜尋許久,也不見神余草的蹤跡。」
少女失望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
「宮裡的神余草還是幾十年前東澤贈予的,如果再找不到新的藥草,阿姐的情況就很危險了。」
錦囊中是神余草熬制剩下的藥渣,他們應是聞著氣味找來井下。
「你們找不到的。」我閉了閉眼,遺憾地長吁,「邕宮已經沒有神余草了。」
「怎麼會……」
兄妹二人異口同聲,表情僵滯。
趁他們發愣的間隙,白瑜簡繞到我身側,拽過我的袖子要跑,被我撇開。
白瑜簡:「?」
我挑眉,示意他放心,旋即對那兩人道:「不過很巧,我那裡有最後一株。」
希望的火光再一次燃起。
少女焦急地扶我起身,「那你能否幫幫我們?」
「自然可以,就是需要找一找。」我為難地別開臉,「但我逃婚要做許多準備,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需要做什麼準備?」
冷酷的少年這回也主動開口。
我拍拍少女的手,沖他們莞爾一笑:
「在合作之前,還是先通個名姓為好。」
33
少女名叫溫楹,少年名為溫析。
兩人皆為南漠慕宮主所出。
南漠是四域中唯一傳位於女性的宗門,其掌門稱為宮主。
因南漠沒有嚴格的婚配製度,象徵宗門的嬋宮中不存在宮主的配偶,只允許宮主及其後代居住。
溫氏兄妹與他們要救的阿姐便是同母異父的關係。
「你們阿姐是棄祝,那慕宮主……」
說這話時,溫氏兄妹紛紛生硬地移開眼珠子。
我識趣地沒再問,拉著治好耳朵的白瑜簡離開井底。
「你太冒險了。」他一出井底便嗔道,「編這麼荒唐的故事,還扯上南聞濟,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不會和相無山有仇?」
「不會的,之前在北原他們認出師兄,也沒有對我們下重手。」
我算著時辰,頭也沒回地趕路。
「要到子時了,走快點。」
白瑜簡見勢加快了腳步,嘴上仍沒消停:
「不行,你得先告訴我,有神余草這事是真的假的?
「要是你沒有,還扯謊利用他們去做這麼多事,到被戳穿了豈非又多了兩個敵人?」
「多嗎?」我陷入沉思,「只不過是讓他們集齊善聽的劍羽,找到師兄和芮旬恩被關押的地方,順便看看我爹有沒有什麼動作而已。」
白瑜簡:「……」
他複雜地斜來一眼,良心姍姍來遲:
「近墨者黑,你貌似是跟南聞濟學壞了。」
我面不改色:「師妹自然是要向師兄請教的。」
因為遇上溫氏兄妹耽擱了不少時間,白瑜簡險些沒趕上輪崗。
回到懸宵閣時,他火急火燎往後院狂奔,我悠哉悠哉躺回榻上,等師兄出來。
剛才在井中,我能察覺到他的內力似有若無地在饅頭中波動,直到我們出了井才停歇。
應是受刑太痛苦,又放心不下井中的情況,這才不停往返。
可他明明說過自己心裡有數,今晚能堅持的。
難道臨近四域大會,刑罰又加重了嗎?
就像我爹對相歲則那樣,想讓他沒力氣開口說話。
這麼思忖著,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卯時被師兄叫醒。
我打著哈欠戳著被中的饅頭:
「師兄你變了,你之前還擔心我睡不好覺的。」
「少廢話。」他聲音發虛,又充滿不安,「你說自己有神余草是真是假?」
師兄也和白瑜簡一樣,擔心我太缺德遭人報復。
「是真的,師兄。」我頓了頓,補充道,「就是需要挖一挖。」
那株僅存的神余草被幼年的我埋在懸宵閣前院的銀杏樹下。
同它埋在一處的,還有一隻兔兒的屍體。
兔兒最初並非我的兔兒。
它是在某日清晨誤入懸宵閣,被我一把蘿蔔一把草留下的。
我待它很好,它待我也不差。
總喜歡圍著我跑跳,或是依賴地趴在我的腿上。
孤獨閉塞的時間裡,我與它互相取暖。
只是這樣的光景沒有留存太久,我還沒來得及給兔兒取個好名,它便成了兄姊們角逐的犧牲品。
那天我看著兔兒痛苦地喘息,最後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萬般後悔將它帶出懸宵閣。
但心中再悲慟,我卻只敢小聲地問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這本就是我們用來比試的獵物。」我的一位姐姐漠然道。
我們從未見過,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可我養了它……」
「你偷東西在先,哪來的臉在這裡質問我們?」
另一位兄長不耐煩開口,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頗為趾高氣昂。
「現在物歸原主,你有意見嗎?」
見他上前抓起兔兒的屍體就要走,我不知哪來的膽子和力氣,撲上去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他厲聲大叫,反手出招打中我的肚子。
那是我第一次被祝力發動的術法所傷,我記得很疼,特別疼,疼得人窩火。
我也想打回去,但無論我怎麼努力,體內的祝力都不能被調動。
諾娘趕來的時候,我正捂著肚子跪坐在地上,一群兄姊露出嘲諷的笑容,邁步離去。
當時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討厭我的。
討厭我的弱小,也討厭爹對我的偏疼。
後來我爹從諾娘那裡得知此事,要他們把兔子的屍首還給我。
他還給了我神余草,說服用後傷勢恢復更快,也不那麼疼。
我想了想,還是覺得兔兒比我更疼,便把神余草給了它。
「從那時起,我堅定了一個信念。」
我翻了個身,眼前床頂的圖樣繁複,色彩鮮麗不改。
一如十幾年前葬下兔兒的那個夜晚我所看到的。
「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祝修,我想變得很厲害,一招把人打倒在地的那種厲害。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才能守住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這個念頭我到現在也沒有放棄,即便老天給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郁青寔一定告訴了師兄關於巢祝的事。
所以這時候他沒有追問,也沒有接話。
只無聲地躺在枕邊,持續散發著溫度,熏得我眼眶有點熱。
良久,我在枕上蹭了蹭,又伸手摸了摸饅頭:
「師兄,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們救出來的。」
「好,那我等著。」
他溫和笑道。
34
四域大會前四日。
午時,我收到了南漠溫氏兄妹的拜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往懸宵閣寄拜帖。
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優勢。
溫楹不過十三歲,是個嘴甜的小姑娘。
晨間她跟著慕宮主參加客宴,居然直接同我爹說她給我準備了新婚賀禮,想當面交給我。
或許是礙於南漠的面子,加上溫楹人畜無害的外形,我爹沒猶豫太久,答應了下來。
於是我和白瑜簡躲躲藏藏收集的善聽劍羽,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從懸宵閣正門進來了。
溫析一打開錦盒,白瑜簡便上前要接,被前者戒備地瞪了一眼。
白瑜簡後仰:「……?」
旁側的溫楹捂著嘴笑,「哥哥,這人就是那日井裡的侍衛,現在不過是換了張人皮,變成了女子。」
經妹妹解釋,溫析這才將錦盒交到白瑜簡手上,看他的眼神卻有點怪異:
「這是七十三根劍羽,你們對一對數目。」
「自己人、自己人。」
聽到劍羽的數目,白瑜簡眼睛都亮了,忙將此前收集的三十五根劍羽也放入錦盒。
灰黑的劍羽一聚攏,乍然發出琉璃變幻的光彩。
「這麼快就找齊了!」他熱絡地拍拍溫析的肩,「兄弟,你們真是神了!」
溫析挪開半步,不咸不淡:「有小楹在,很簡單。」
我在心裡也暗暗驚嘆。
只給溫楹看過一次善聽劍羽的形狀,她就能在兩天之內找齊所有散落的劍羽。
五感道四十五層以上真不是蓋的。
我朝溫氏兄妹兩人行了一禮,尤其誠摯地誇獎了溫楹。
她卻面露愧色道:
「傅姐姐交代的事,我並沒有完全做到,不能受這個夸。」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雖沒有找到芮旬恩被關的地方,但起碼知道了師兄的下落。
「想不到南聞濟這廝就在我們當時去的井下。」白瑜簡相當懊惱,「早知道當時順手把他挖出來了。」
「井下三十丈。」溫析幽幽補充,「沒那麼容易,入口在埆山內部,而且臨近四域大會,傅掌門也加派了邕宮巡邏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