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師兄又慘又窮。
宗門被滅,師尊被俘,師弟師妹下落不明。
他⾃己背著把破劍,吃⼀頓餓三天。
卻肯將我帶在⾝邊,給我買大饅頭吃。
「等你想起爹娘姓甚名誰,⼀定要記得還錢啊!」
「嗯嗯!」
我暗暗祈禱,自己一定要出身富貴,才好報答師兄。
可等不到我恢復記憶,師兄就⼜把我丟了。
他只留下一袋饅頭,還有一封信。
【東澤將在四域⼤會上處決我師尊,我要去救他。
【我⾛後饅頭省著點吃,以後不必還了。】
我哭得肝腸寸斷,抱信追了出去。
卻不慎失⾜滾下山坡,磕傷了腦袋。
於是想起。
我原來⾃東澤。
那個將處決師兄師尊的東澤掌門,正是我爹。
1
我第一次⻅師兄時,他在除妖。
我是那個妖。
半坡之下,隔著厚厚的雨幕,我瞧見有道⽓障覆在他周身,似有若⽆地閃著碎光,將天地間的陰潮與這⼈分離開。
他身邊的胖子就不太幸運了。
躲在三把油紙傘下,仍舊被淋了⼀⾝。
「高人,怎麼還不動⼿?」
胖子搓著手,諂媚笑道。
師兄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又看向我:
「我只除妖,不殺人。」
「你管她這模樣的叫⼈啊?」那胖⼦瞪圓了眼,「此妖女可是霸占了我這後山數月,生吃了我百來只雞,還、還……」
他撩起下袍,露出膝上還支著的木拐。
「還弄折了我一條腿!」
他嗷嗚嗷嗚叫了幾聲,憤懣難消,「你今日必須給我把她殺了!」
「她真是人,我殺不了。」
師兄似有些不耐煩,咬牙扔下這句,便不管不顧地往回走。
卻聽胖子連啐了好幾口,追出來罵道:
「我呸!你算個狗屁高人!在我府上白吃白喝這麼些天,就想一走了之了?
「來人啊——」
他一聲令下,身後的僕從迅速一擁而上,將師兄團團圍住。
師兄看上去十分為難。
他應是真的無法殺人,所以只能選擇與胖子妥協,將我帶走。
雨霧氤氳,師兄飛身一躍,定在我跟前。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
面白如紙,襯得雙眼如雪中墨梅,透出冷傲與漠然。
他的睫毛濃密纖長,猶如在眼周埋了一圈烏絲,說話前要先眨兩下。
「你——」
一語未落,我身上驟然發出幾道銀光,灼傷他伸來的手。
師兄不滿地「嘶」了一聲。
我驚得一縮,警惕地後退半步,再抬眼時,他已收回眼底的戾氣。
「怕什麼,我又不害你。」
他放輕語氣,不大自然地曲了曲手指。
我目光循著向下,一一落在他分明的指節、腰間的佩劍,以及垂掛的一隻精巧面具上。
是兔子面具。
我深深倒吸一口氣。
那兩隻粉白的耳朵,讓我莫名覺得他是個好人。
於是思緒一轉,也有樣學樣,鬼使神差交出了手。
可這一伸便是一愣。
因為他們來時,我才剛手撕完一隻雞。
此時掌心還染著雞血,混合泥沙和雨水,牢牢粘著幾撮雞毛。
較之對面那隻寬厚潔凈的大掌,顯得有些不堪入眼。
師兄也愣了。
他垂眸僅猶豫半息,便將手縮了回去。
旋即折下一根樹枝甩來,略顯嫌棄道:
「牽這個。」
2
霽雨初晴。
洗凈身上血污後,我跟著師兄來到鎮上的麵餅攤。
這會兒我還不叫他師兄。
「兔叔。」
脫口而出這個稱謂,我指著籠中熱氣騰騰的紅棗糕,試探問:
「我可以吃這個嗎?」
「不可以。」
師兄疑惑一瞬,而後又面無表情地抄了兩個凳子,招呼我一起坐,「來,吃饅頭。」
見他手中晃著的白糰子也冒出熱氣,我沒猶豫,眼巴巴湊了上去,接過猛啃。
狼吞虎咽的模樣,著實把師兄嚇得不輕。
「有這麼好吃嗎?」
我不語,只是一味地塞饅頭。
他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乎的東西了。
自半年前從山間醒來,只在那胖子的府中喝了幾天熱湯,此後就一直待在那後山中喝雨水,扒雞肉。
兩個饅頭下肚後,我又喝了一大碗菜葉湯。
正想向師兄再討一碗,他卻已然起身,引我至幾步外的路口。
此處有面發光的大牆,牆前有幾人駐足仰首,盯著牆面上滾動的人像。
師兄轉過身,用樹枝輕點我的肩頭:
「你既懂些招式保護自己,想來出身不會太差,出走半年,家人定是在尋你。
「此處是四域一境通用的尋人布告榜,我看你也有十五六七的模樣,該懂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行了,我很忙的,就此別過。」
他說完扔了樹枝便走,頭也不回,很是果斷。
我在原地愣了片刻,腦子還沒緩過神,腳下卻已邁步跟上。
一條街。
兩條街。
行至第三條街的一處巷口,師兄停下腳步。
他叉著腰,側身對我,語氣有些暴躁:
「你一直跟著我做什麼?
「萍水相逢,我給你買饅頭吃,已是仁至義盡。」
我沒想惹惱他,忙解釋道:
「我不是故意要跟著你。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家。」
我如今的記憶,始於半年前的一個雪夜。
天很黑,風很冷。
我被凍得沒有知覺,只能遲鈍地朝唯一的光亮走,結果誤闖入人家的宅邸。
那胖男人起初待我和善,給了我熱食和炭火。
還讓人幫我換了新衣裳,請我住又香又暖的屋子。
可才不過幾天,他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非要往我身上靠。
「我並非有意傷他,是某天夜裡我驚醒,發現有人在扯我的被子,我一抬手,就有道銀光射出,把他推出去好遠。
「他的腿就是這麼折的,我沒想到會那般嚴重。」
我不願回憶那時的情景,而今說起,聲音還會不自覺地發抖。
但看師兄愈發陰沉的臉色,生怕錯了時機,他便再沒興趣聽我的來歷,只得硬著頭皮,倒豆子般繼續道:
「從那以後,胖男人就將我關起來,他不再給我東西吃,還每日叫人來欺負我。
「但因為有這銀光護著,他們無法近我的身。」
我攤開雙手告訴師兄,銀光非我所控。
似乎只要我受到威脅,它就會出現。
師兄審視的眸光落在我的掌心,幾乎要將它們盯出洞來。
我忽記起,這銀光也曾傷過他。
「兔叔。」我強作鎮定地深呼吸,為自己辯解,「我沒有胖男人說得那樣壞。」
我沒有霸占他的後山。
是因為一逃出那座宅子,就有人將我逼進山中。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半坡的草棚雞舍里,那兒暖和些,還能看清來追我的人。
我也沒有吃他家百來只雞。
只吃了兩隻。
我實在是太餓了。
數月來,僅靠野草和樹上掉下的爛果子充飢,魂識仿若游離在身體外,讓我無法分辨真實和虛幻。
有一回我夢見自己喝上了雞湯,清醒後,就見懷中軟綿綿地躺著一隻雞,已經被擰斷了脖子。
「兔叔,那是我第一次偷吃雞,今日是第二次。」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看著師兄的影子被斜陽拉長,延伸至我的腳邊。
他靜靜地站著,手腕搭在腰側的劍柄上,姿態懶散,好像並不在意我說了什麼。
師兄不應我,我只能一直說下去。
將這半年的經歷,一五一十講給他聽。
從日暮說到天黑,說得口乾舌燥,飢腸轆轆,才聽他緩緩開口:
「你在這兒別動,等我。」
我不明所以,老實照做。
師兄閃身沒入夜色中,不過一個饅頭的功夫就回來了。
他不由分說地揪起我的後領,飛上屋頂。
我茫然驚愕:「兔叔?」
師兄皺眉:「再叫叔,我就把你扔了。」
我閉嘴了。
可跑了幾步,終究沒忍住問:
「我們為什麼要跑啊?」
師兄定定望著前方:
「有人在追我們。」
「誰啊?」
「趙家的人。」
沒記錯的話,那個胖男人是姓趙。
「趙家的人為什麼要追我們?」我喉間一緊,心跳不由得加快,「是胖男人派來的嗎?他是不是又想來殺我?」
話落時,師兄已帶我飛出十餘里外,落在寂靜的城垛上。
月華如水,浸潤著腳下大地與彼此的身形。
我抬眼看向師兄。
幾絲碎發從他額角垂下,隨風擦過雙頰飛揚,模糊那張本就古井無波的臉。
四目相交,師兄平靜地鬆開我的衣領,垂眸眨了眨眼,淡聲道:
「他不會再來殺你。
「因為我方才已經把他殺了。」
3
我師兄就這樣成了我師兄。
他說我運氣好,正趕上他需要行善積德的時候。
在我恢復記憶前,他會一邊除妖,一邊幫我找爹娘。
但有個前提。
「以後只能管我叫師兄。」師兄俯身湊來,要我看清他的臉,「我看上去很老嗎?比你也大不了幾歲吧?」
師兄說他已忍了我許久,要是再叫叔,一定給我好看。
我努力作出乖巧的模樣,狠狠點頭:
「知道了,師兄!」
在師兄面前,我不敢造次。
畢竟從見他的第一面起,我就覺得他有點東西。
他說起殺人,就像在談論饅頭硬不硬一般容易。
提起除妖,更如碾死一隻螞蟻似的舉重若輕。
可奇怪的是,我非但不怕他,反倒覺得心中暖暖的。
只是有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
「師兄,你不是不殺人嗎?」我嚼著饅頭,含糊問道,「那姓趙的胖子也是人呀。」
此時,距我們離開趙家所在的縣城已過了五日。
但在百里之外的小鎮上,還能聽見有關趙胖子暴斃而亡的消息——
「那奸商終於死啦?」
「誰幹的?乾得好哇!」
「此乃天降神祝!是哪位俠義之士出手?」
……
街上人們議論紛紛,卻不知他們口中的俠士,正蹲在隔壁無人的巷子裡啃饅頭。
師兄同樣含糊地應我:
「我的確不殺人,可他是壞人。」
師兄咽下最後一口,撇眼盯向我停在嘴邊的半個饅頭,虎視眈眈。
「壞人不死,就會害了好人。」
我認為他說得有理,可轉念一想,心情難免複雜。
「師兄,怎麼判斷好人和壞人?」
「他們不是欺負你嗎?欺負你的就是壞人。他們還騙了我,騙我的也是壞人。
「貪偷燒殺搶掠,做這些事的都是壞人。」
師兄頓了頓,抬手一指,「你這饅頭到底吃不吃,不吃給我。」
我早已沒了胃口,悻悻地把剩下的饅頭交給師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壞人。」
算起來,我在趙家白吃白住是貪,在後山殺雞是偷。
師兄殺壞人,會不會某天也殺了我呢?
我心中大駭,對師兄的敬畏又多了幾分。
忐忑之際,卻聽他幽幽道:
「問問便知道了。」
我怔然:「問誰?」
師兄:「問劍。」
他猛然站起身,按住腰間的劍柄。
掌心一張一合,劍刃破風而出。
這還是我頭一回看師兄拔劍出鞘的模樣。
那劍身約莫我的一掌寬,蕩漾著琉璃光彩。
從頭至尾,先是如朝霞爭輝艷麗,後似清泉漱石凈透,再往下——
再往下沒了。
劍身戛然而止,劍光也在轉瞬間黯淡,化作斑斑銹跡。
我有些驚訝,師兄這麼厲害,居然拿著一把斷劍。
「這劍……」
這劍也太破了吧。
我生怕冒犯了師兄,支支吾吾說不出後話,踟躕時,但聞頭頂一道擊空聲響起。
我仰首定睛,卻見師兄手持斷劍,向我劈來。
那速度之快,讓我一時呆愣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完了,師兄突然發瘋要砍我——這是我閉上眼前最後的念頭。
然而幾息過去,預想中的痛感並未到來。
我緩緩睜眼,發現那柄斷劍已然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飛羽。
晶瑩的羽毛映著我的影子,飄飄然將我環繞,
它們拂過我的臉頰,如輕啄般搖曳落下,漸漸在地上形成一個旋渦。
我沉浸於這驚艷之景,久久失語。
而師兄就立在這旋渦外望著我,眼波無瀾。
不知過了多久,羽毛悠揚而起,飛回師兄手中,重新凝聚成生鏽的劍身。
我遲鈍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那輕柔的觸感還停留其上。
再看師兄,他也正凝視著自己手中的劍出神。
「師兄?」我小聲喚他,「你的劍怎麼說呀?」
師兄抬眸,神色怪異,語調卻仍是平淡:
「它說,你是它見過的最可憐的人。」
4
師兄的劍有個很美的名字,善聽。
劍如其名,除惡生輝,斬善生鏽。
若非主人動了殺念,它在觸及良善之人時,會自動化作翩翩飛羽,是一把徹頭徹尾的聖心劍。
善聽如今只剩半截了。
師兄說,他努力斬殺邪祟妖物,是為了讓善聽長回去。
自從知道了此事,我便對善聽格外留意。
旁觀幾回師兄大展身手後,我跟在他身側,謹慎地戳了戳善聽,半信半疑地問:
「師兄,善聽真的會長長嗎?」
看著沒變化啊。
師兄:
「……
「它已經長了一點。」
據說善聽最短的時候,只有一指長。
是師兄一心向善,遊歷各處除害,才有它如今的模樣。
相較於他的輝煌戰績,我有更好奇的事情。
「師兄,你是不是殺過很多好人?」
所以善聽才會生鏽成這樣。
殺了多少?為什麼殺他們?
我有許多話想問,可每次一開口,師兄就會撤回一把善聽,不讓我摸了。
他的脾氣還是不好,但對我多少有了幾分寬容:
「管好你自己的事。
「名字想起來了?爹娘想起來了?回家的路會找了?」
「沒、沒,不會找。」
我心虛地耷拉下腦袋,聽見師兄沉沉嘆了聲氣,很是恨鐵不成鋼道:
「那你倒是快想。
「跟著我,只會變得更可憐。」
我不太認同這個說法。
雖說忘記了過去,但我覺著,如今的日子也挺好。
唯一的遺憾是,幾乎天天吃饅頭。
我跟了師兄沒幾天,就知道他很窮。
有錢人家受邪物侵擾,會早早請人來驅逐。
只有窮苦的人家,才會等來師兄這樣路見不平的拔劍相助。
自然,他們拿不出什麼豐厚的報酬,至多是幾個銅錢。
師兄總是坦然接受,然後拿銅錢去給我買饅頭。
一天一頓,一頓兩個。
「你之前吃過生肉,若不是有銀光護體,早就丟了小命。
「所以要多吃饅頭補補,知道嗎?」
起初我感激涕零,連連稱是。
然不過三日,我看著那白花花的糰子,屬實是忘本負義,難以下咽。
我有強烈的直覺,從前的自己,應是不吃這東西的。
於是乎,我吃饅頭的時間越變越長。
從一開始狼吞虎咽,到現在拖拖拉拉撕著饅頭皮,味同嚼蠟。
我也想過找師兄求情,要他給我買紅棗糕吃。
可每當這念頭一出,目光便會下意識落在師兄和我的衣裳上。
那是一次路遇山洪後,一位老婦人好心送我們的。
師兄的那件破了幾個洞,我的這件差點破了幾個洞。
一見到這幾個洞,我就會默默把撕下的饅頭皮又粘回去,哽咽吞下。
哎,算了,還是吃饅頭吧。
我師兄真的太窮了。
5
我就這麼懂事又善解人意地跟著師兄。
看他一次次劍起劍落。
看善聽一寸寸茁壯成長。
終於在善聽長回到四分之三時,師兄告訴我,我們很快要離開中境,踏入北原的地盤了。
師兄:「入北原後要更加小心。」
我疑惑:「為什麼?」
師兄不懂我的疑惑:「因為那裡遍地都是祝修啊。」
我眨了眨眼:「祝修是什麼?」
這一天,師兄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斥巨資包下道旁茶水鋪的一塊小木桌,仔細盤問起我來。
「你不知道祝修?」
我搖頭。
「祝是什麼東西,還記得嗎?」
我搖頭。
「四域一境?」
我還是搖頭。
師兄很想罵人:「那你怎麼不早說?」
我有點委屈:「師兄,你也沒問呀。」
師兄沉默了。
好半晌,他淡定抿了口茶,得出結論:
「你不是失憶,你是腦子壞掉了。」
師兄問我是不是石頭變來的,畢竟在這片無妄大陸上隨便抓一個三歲小兒過來,都能數出四域一境。
「東澤西隴,南漠北原,再加一個中境,合稱四域一境。」
師兄順了塊空碟,在上下左右各貼了片茶葉,在碟緣圍成一圈。
「這片無妄大陸被妄水環繞,中境又被四域包圍其中。
「祝修來自四域,中境則住著凡人。」
我拍額恍然:「我懂了。」
師兄:「不,你不懂。」
四域與中境雖接壤,可祝修和凡人卻有著天壤之別。
祝修一生下來就被上天所「祝福」,賜予「祝力」,擁有超越凡人的天賦和修煉的資格。
「而凡人不管再怎麼努力,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祝修的起點。」
「所以顯而易見的,祝修看不起凡人,凡人卻得倚仗祝修的力量,免受邪祟所害。」
茶湯見底,師兄摩挲著杯壁,目光飄遠。
「大概是這麼些個意思,但現實情況遠比這複雜得多。
「以後你就知道了。」
師兄點到為止,似乎並不想繼續說下去。
作為他肚子裡的半條蛔蟲,我看出他心情低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
「師兄這麼厲害,是哪一域的祝修?」
我其實只想挑個保守的話題來緩和氣氛。
卻不想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讓師兄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只答了三個字:
「第五域。」
6
師兄經常愛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捉弄我,看我氣急敗壞,然後哈哈大笑。
因此後來我總會多留個心眼,不怎麼把他的故作深沉放在心上。
可偏偏這回,他說的是真的。
我們進入北原的當日,夜色已深。
師兄抱著善聽去探路,要我在原地等他。
我一向聽話,奈何餓了好些天,聞見一道奇異的香氣後,便不知不覺循著那氣味走入一家富麗堂皇的酒樓。
這酒樓不似尋常酒樓。
不在大門前掛招牌,反倒掛了一面鏡子。
我路過時瞧了一眼,看那鏡子無甚特別,便也不多在意。
前來招待的店家還算和善,並沒有因我穿著破舊而白眼冷落,十分細緻地同我介紹起自家菜色。
我聽得只咽口水,再看那單子上的標價,不由得撓了撓額角,冒出幾滴冷汗。
肯定吃不起啊,早該料到的。
我有些懊惱。
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一抬眼,碰上師兄一臉焦急地從樓前走過。
我忙喊他:「師兄,我在這!」
師兄聞聲回頭,面上鬆懈幾許,旋即斂眉瞪了我一眼,徑直走來。
然而剛踏上酒樓的石階,門前那面鏡子卻倏然迸出幾道火光,如一串串鎖鏈,自上而下將他層層纏繞。
猩紅盤踞脹大,幾欲將這晦冥夜色燒出個洞來。
師兄被束縛其中,立時動彈不得。
同一時刻的酒樓內部,滿座喧譁止息,眾人紛紛側目,以一種驚恐而鄙夷的眼光看向門外。
「嚯,來了個殘種。」
冗長的沉默過去,一道冷冽的聲音幽幽響起。
隨後,陣陣破碎聲在耳旁炸開。
有人扔了杯盞,有人擲了銀箸。
他們罵道:
「殘種滾出去!別髒了我們的地!」
「單憑一個殘種也敢來這地方?」
「殘種怎麼還沒被殺光?」
我身邊原本和顏悅色的店家也突然變臉,大嚷著要人把師兄趕走。
突如其來的變故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像一個被推下山崖的人,愕然回眸,望向那一張張猙獰的面龐。
為什麼?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師兄?
他們憑什麼這麼對師兄?
火舌在師兄身上肆意舔舐,我感到心口也竄出一團火,愈燒愈烈。
而師兄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他不動聲色地對我搖搖頭,暗示我不要馬上跟來。
隨後伸指發動善聽出鞘,斬滅火光,兀自離去。
一刻鐘後,我撿著善聽留下的浮毛找到了師兄。
身前是一涓清淺的溪流,他靠在半人高的殘垣上昂首望天,不知在想什麼。
「師兄。」
我深吸一口氣,艱澀喚道。
「對不起,要不是我亂跑……」
「無妨,但沒有下次。」
師兄輕嗯了聲,沒讓我再說下去。
他直起身子朝我走來,神色如常。
「不過你這禍也不是白闖的,起碼明確了一件事。」
師兄話尾揚起,透著幾分愉悅。
潺潺水流映在他眼底,粼光微動。
見師兄眼底含笑,我心中一下子鬆快不少,方才的鬱悶也拋之腦後,趕忙問他:
「是什麼事呀?」
伴隨話落的,是一陣迎風趕來的衣袍鼓動。
模糊的身影從天而降時,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師兄已將我護在身後,擋住來人的視線。
以及他落下的劍。
利刃相撞,彼此退開數十步遠的距離。
師兄別過臉,小聲提醒,要我別說話。
我點點頭,往他背後縮了又縮。
可其實那個身著白衣,神態倨傲的男子並未給予我半分眼神。
他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師兄,咬牙發出一聲冷冷的嗤笑。
「南聞濟,果然是你。
「你有膽量殺光同門,怎麼沒膽自己去死?」
7
夜鶯驚聲展翅,瞬息間落葉窸窣,只余空枝震顫。
我的心同樣無法平靜,耳中皆是善聽嗡嗡的劍鳴。
我聽不懂,卻能感覺到它的悲傷。
月下二人持劍僵持,那男子繼續說道:
「南聞濟,相歲則養了你這麼個東西,真是看走了眼。
「他如今孤身赴東澤被問罪,你這個做徒弟的,卻有空跑來我北原閒逛?」
他句句激昂,每個字都像是從刀口磨出來的,似是憤怒到了極點。
然而這般尖銳的質問,卻又同暴雨沒入深潭,消失得悄無聲息。
「白瑜簡,你到底在氣什麼?」
過了很久,師兄才開口。
他呼吸平緩,不疾不徐。
「我沒記錯的話,你父親北原三長老是個頑固的純血派,我殺了這麼多棄祝,你不應該高興嗎?
「還是說這麼多年過去,你仍對師尊當初放棄收你為徒耿耿於懷,如今還想與我一較高下,多輸幾次?」
「——南聞濟!」
師兄氣人真的很有一套。
那個叫白瑜簡的男子被徹底激怒,疾風驟起,他腳步迅速逼近。
就在我以為他要與師兄打起來時,又聽見他的劍凌空一轉,沒入劍鞘。
「罷了,我今日不同你打,想殺你的人這麼多,可不能讓你這麼便宜就死了。
「不過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東澤掌門傅鎮千最是痛恨相無山的人,相歲則身為相無山宗主,更是他的眼中釘。」
白瑜簡頓了頓,語調更沉。
「你難道忘了,相歲則身上還有祝咒。
「若四域判決他有罪,你以為傅鎮千會拿他如何?」
師兄嗤笑,不以為然,「我師尊能憑他想如何就如何?」
「南聞濟,你總是自以為是得讓我噁心。」
白瑜簡嘴下也毫不留情。
他冷笑幾聲,駐足片刻後,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你別以為殺了那些棄祝就算兩清,相無山始終欠四域一個交代。」
白瑜簡飛身離開,我也從師兄背後冒出了頭。
「師兄?」我用眼神表示關切。
師兄安撫地拍了拍我的頭,眉眼罕見的溫柔。
「沒事,他一直看我不順眼。」
我怔了怔,沒在師兄的笑意中感受到多少真實,相反,我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沮喪難過。
我想安慰他,可我不懂的東西太多,什麼棄祝,相無山,祝咒……
啊,頭有點疼。
我撓了撓額角,抬眼見師兄正抱著善聽探路,便不想打擾他,獨自走到溪邊蹲下,找了塊趁手的石子,在濕泥上寫起來。
於是我驚喜地發現,原來自己是識字的,甚至會很多字。
「南聞紀?南聞霽?」
我塗塗改改,試圖寫出師兄正確的名字。
入神思忖間,被一聲輕笑打斷了思緒。
「不是這個字。」
突然被師兄抓包,我有些窘迫。
還沒來得及狡辯,師兄已從後頭伸來一隻手,牽著我寫下一個字。
「是這個濟。」師兄道,「我師尊說,這是濟時行道的濟。」
8
我一開始跟著師兄時,想要一個自己的名字。
可師兄死活不給我取。
他說賦予了名字,就要負起責任,他現在還不想對誰負什麼責任。
「那你師尊對你負責了嗎?」我問師兄。
他點了點頭,抬手在濕泥上鍍了層結塊,盤腿坐在上面。
「他在四域一境之外,給了我一個歸處。」
許是這天夜裡發生了太多事,讓一向冷酷的師兄都有些無力招架,他終於想找個人傾訴傾訴。
我便成了第一人選。
「無妄大陸上除了四域一境之外,還有一座相無山,這就是我說的第五域。」
師兄把我的石頭扔了,挑了塊更大的,在濕泥上隨手畫了個圈。
「相無山不是一座真實的山,而是我師尊構建的一處虛境,入口是一個只有棄祝才能進入的結界。」
我這才知,這片大陸上除了祝修和凡人之外,還有一種人——棄祝,更多人稱呼他們另一個名字,殘種。
棄祝是祝修與凡人結合生下的孩子。
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方都不願承認這個孩子,就如同四域從來不認可相無山的存在一樣。
師兄道:
「純血祝修將棄祝看作是污染血脈的恥辱,而凡人對祝修向來畏懼盲從,便也不敢公然與棄祝為伍。
「所以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人見人厭的棄祝就只能東躲西藏地找活路,直到我師尊出現。」
師兄的師尊相歲則出身北原宗門一脈,一出生便擁有強大的祝力,是天才中的天才。
他修煉的速度比普通祝修快,思想境界也高出他們一大截。
他認為棄祝不該被稱為棄祝,他們和祝修、凡人一樣,都有在這片大陸上生存的資格。
「師尊說得對!」我不禁附和。
「亂叫什麼,那是我師尊。」
師兄哂笑著點了我的眉心,繼續道:
「後來我師尊不顧北原一脈反對,昭告天下,自立門戶。他說相無山會接納這片大陸上所有的棄祝,為表決心,他還撿了個棄祝養在身邊。
「那個棄祝,就是你師兄我。」
言畢,他眉梢一揚,頗為得意地指了指自己,又補充說:
「若不是我師尊脫離了北原,本應是剛剛那個姓白的做他的首徒。為此白瑜簡一直很不甘心,多年來屢次找我麻煩,打輸了又回去被他爹罵得狗血淋頭,實在是慘。」
「那是他不自量力!我就沒覺得祝修有什麼了不起,要我選,我也要和師兄一樣,進相無山!」
我撇撇嘴,慷慨激昂地扮演了一回狗腿子。
本以為會收到師兄的表揚,卻不料他突然冷下臉來。
「這樣的話,以後不許再說。」
我張了張嘴,沒想到第一回拍馬屁就慘遭失敗,十分受挫。
而這沮喪的樣子反把師兄逗笑了。
他抬了抬我的下巴,要我把嘴閉上,解釋道:
「你是個純血祝修。」
師兄說我身上的銀光是祝修設下的護身光符,此前他排除了我是凡人的可能,但不能確定我的具體身世。
「善聽曾說了些奇怪的話,我以為……」師兄尾音一頓,後釋然笑道,「幸好,幸好你不是棄祝。」
雖說有相無山撐腰,棄祝如今的日子好過了不少,但祝修中不乏有人因此變本加厲,更加抵制棄祝。
例如那座酒樓的東家。
在大門前掛了一個能檢驗祝修血統的法器,挑明了不歡迎棄祝的到來。
「你是祝修多好啊,說不定還出身什麼富貴之家,要是找回了爹娘,可要記得還我饅頭錢,我也不算白捎你一程。」
師兄噙著笑,說得好像我逃過了什麼大難似的,但我心中並沒有慶幸的滋味,反而堵得厲害。
我悶聲道:「師兄,你別笑了。」
從白瑜簡的話中,我多少聽出相無山和師兄的師尊的處境並不樂觀,忍不住替他發愁。
「師兄,那個東澤掌門傅鎮千聽起來很壞,他會對你師尊做什麼嗎?」
「很難說。」
師兄的臉色一下子嚴峻起來。
9
我後來才知道,大約是在我失去記憶的同一時間,發生了一件轟動四域的大事——
投靠相無山的棄祝突然開始在四域無休止地屠戮祝修。
一夜之間,他們的祝力飛漲,能隨意將普通祝修踩在腳下。
相歲則得此消息後,與三個親傳弟子聯手捉回暴走的棄祝,押回相無山。
隨即,東澤掌門傅鎮千帶頭提議,要求相歲則前往東澤審問,給四域一個交代。
此事確屬相無山之過,相歲則沒有理由駁回,瞭然應下。
可就在他離開相無山不久,被關押的棄祝突然再次暴動,雖有相歲則留下的法陣輔助,可依舊無法阻止他們的行動。
棄祝們就像被下了咒的傀儡,只會做殺祝修這一件事。
場面瀕臨失控。
於是在此關頭,相歲則的親傳大弟子南聞濟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
動用相無山的虛境之力,肅清同門。
……
「所以,善聽才會成一把斷劍,對嗎?」
問這話時,師兄正靠坐在我對面的樹下,懷抱善聽,閉目頷首。
善聽已經恢復了完整的劍身,只是看起來懨懨的,沒有平日的光彩。
或許是因為這些日子師兄同我說起那些往事時,它也在一旁聽著,難免傷懷,所以才會沒什麼精神。
我借月光手腳並用地爬去找師兄,輕輕摸了摸他懷中的善聽,卻被他瞪了一眼。
「你到底還聽不聽?」
我慌亂縮回了手:「聽、聽!」
說來慚愧,為了多了解師兄的過去,我使了點手段。
謊稱自己好似想起了什麼,對相無山的變故有些印象。
師兄答應過要助我恢復記憶,只好不情不願地替我答疑解惑。
今夜我要問的,還有他師尊相歲則身上的「祝咒」。
「這是很厲害的東西嗎?」我壓低聲音問,「白瑜簡還特地來提醒你。」
師兄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祝咒』是擁有自主意識的『祝』,亦是這無妄大陸上獨一無二的力量,會隨機依附在人的身上。被『祝咒』選中的人,可以通曉這片土地的秘密,更能隨意支配祝力。
「簡單來說,擁有祝咒的人可以賦予普通人祝力,使其成為祝修,也可以幫助祝修開拓『四道』。」
關於「四道」,此前師兄已與我解釋過。
分別為體術、內力、五感、心神,每道皆有基礎十二層境界,祝修的天生祝力會隨機體現在這四道之一上,此為「賜道」。
被祝力加賜的道,其境界會高於其餘三道,至於提升至幾層得看個人天賦,有人只到十五層,有人可達五十層。
「若有了祝咒,豈不是能一直提升四道的境界……確實厲害!」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裡打起了壞主意。
「師兄,如果我的內力只有基礎十二層,可以請師尊幫我多開出幾層嗎?」
「那是我師尊。」
師兄懶懶地斜來一眼,馬上看透我的想法,「給我爭氣一點行嗎,要開也開體術。」
「不行,那有人打我怎麼辦?我很怕疼的。」我直搖頭。
若是有超過十二層的深厚內力,誰打我都感覺不到疼了。
師兄不理解,只是皺眉問:
「有我在,誰能打你?」
「也是。」我沉吟片刻,「那開體術有何用?」
真打起來還不一定打得過,不如全點防禦,還能保全一條小命。
「自然有用。」
師兄邊說邊塞來一個饅頭,「你若是看我要撐不住了,就趕緊跑。」
他聲音平緩,聽在我耳中卻如洪流咆哮。
在我看來,師兄一直很厲害,我實在想像不出他被人打倒是什麼模樣。
好半晌,我聽見自己訥訥道:
「我不跑。」
我接過饅頭,調整了坐姿,又好整以暇地望著師兄,「誰要是打倒了師兄,我也要跟他拚命。」
師兄面上一僵,轉過頭來看了我兩眼,無奈又好笑道:
「說再多好話,今日也只能吃一個饅頭。」
「是真的!」
「……」
「以後你就知道了!」
我翻了個白眼,不再同他計較,又言歸正傳道:
「聽起來這祝咒是個好東西呀。
「有了更多祝力,面對異獸邪祟時凡人就有能力自保,祝修打起來也會更輕鬆……它所帶來的皆是好處,為何要稱其為『咒』?」
「想要修行,可不是光有祝力就可以,再者說……」
師兄恢復了正色,冷嗤一聲。
「你可還記得孫農的女兒?她生得天人之姿,卻出身貧寒,因此被歹人看上,強拉去做妾。最終險些被害得家破人亡,不惜毀了一張容貌來保全自己。
「小兒懷金過市,再稀罕可貴的東西,若是擁有的人沒能力守護它,那它便是禍。」
孫農是我們在中境時遇到的貧戶。
起初他向我們求助,說自己的女兒被邪祟附身多年,請師兄幫忙驅逐。
可最後我們才知,那姑娘不是中邪了,而是年少時遭人欺辱,瘋了。
時隔許久,想起這事,我心裡仍是一陣難受。
我咽了咽唾沫,遲疑道:
「師兄,我好像聽不大明白。」
師兄收斂神色,定定望了我一陣,陡然拋出一個壞笑。
他傾身而來,長睫在他眼下投出一疊陰翳,近得將要掃過我的面頰,好癢。
「師妹,如果我發現這祝咒在你身上,你可知我會怎麼做?」
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師兄的靠近讓周遭都陷入了恍惚。
良久闃然後,我又聽他輕笑道:
「師兄會把你藏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你,然後每日哄騙你給我疊加四道境界,越多越好。直到我強得再無敵手,統治整片大陸——這時你已無用,我再點點手指將你殺了,不讓人有機會得到你,變得比我更強。
「這就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被祝咒選中的下場,這回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不自然地錯開視線,心如擂鼓,不知是因為被這話所驚,還是因為其他。
我喃喃道:
「既是如此,若這祝咒來到我身上,我一定會死死守住這個秘密。
「可為什麼師尊會告訴別人呢?難道他不怕嗎?」
師兄已經懶得糾正我的稱呼,他重新靠回樹樁,看著我道:
「因為他很強,非常強。
「師尊是四道祝修,天生祝力賜予四道,最高境界沒有上限,至今修煉皆突破五十層。在其他祝修看來,他的實力深不見底,強得讓人心寒。」
「那師尊是個天才啊!」
我由衷感嘆,忽然多少能理解白瑜簡的不甘心。
錯過一個如此強悍的師尊,等於錯過無數次顯擺的機會。
要換做是我,也會難以釋懷。
我仔細回味著師兄方才的話,還想再問什麼,卻見他食指按上雙唇,要我噤聲。
「安靜,有人來了。」
10
我十分熟練地躲進樹叢的陰影中。
進入北原後,我們一直都這麼鬼鬼祟祟的。
師兄說不是打不過,只是現下情況特殊,不能給在東澤接受審訊的師尊惹麻煩。
來人一雙,似乎是一對兄妹。
他們步履輕盈,沿著樹林邊緣摸索。
「哥哥,我真的看到那隻惑獸往這邊跑了。」
少女語調幽怨,俯身在半人高的草叢中轉了幾圈,又失落地直起身來。
「怎麼會找不到呢?莫非我看錯了?我們是不是跟丟了呀?」
聽她吐字急切,話尾已染上哭腔,一旁的人緊接著開口。
「別急,我相信你的瞳術。」
應聲的少年長她幾歲,看上去也穩重許多,他上前握了握妹妹的手,柔聲安撫道:
「惑獸乃西隴獨有,能越過人的五感迷惑心神,只有靜下心來才能感知到它。
「我們好不容易將這隻惑獸從西隴引出來,能一路追尋至此,多虧了小楹的瞳術,可不能在這時候放棄了,阿姐還在等著我們呢。」
少年口中的阿姐應是兄妹極為重要之人,被稱作小楹的少女立刻止住了淚花。
「對,我們還要拿惑獸角叫醒阿姐!」
她揩去眼淚,在少年的鼓勵中儼然站直了身子,緩緩閉上眼睛。
夜風吹拂,在舞動的樹梢間有了形態,可伴隨少女的沉默,風聲驀地消散,四下愔然一片。
我與師兄也不自覺屏住呼吸。
可惜暗處隱形不隱音,腳步不過稍重幾分,便叫人給發現了。
少年的反應很快,在少女的眼光掃向我們時,他已飛身而上,擲出一柄梅花扇。
扇面飛旋,直朝師兄的脖頸而來,後擊中善聽的劍刃,一聲「砰」響,打旋飛回少年手中。
一去一回,不過瞬息的功夫。
師兄皺眉,邁步走出樹蔭,正想開口說什麼,被少女搶先揭了老底。
「哥哥!我看清他的臉了,他是南聞濟!」
師兄:「?」
少年立刻警惕,執扇起勢,「南聞濟,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師兄:「?」
少女見狀也趕到兄長身側,決然道:
「我們什麼也不會說的!更不會讓你搶惑獸角!」
師兄:「……不是,你們——」
話音未落,陡然間狂風大作,閉上眼前的最後一刻,我看見那少年持扇扇風,而少女目光凌厲,手挽了個花式,朝我們輕點兩下。
一下對準我,一下對準了師兄。
反應未及,下一瞬,我猛然被一股力推倒,聽見師兄喊道:
「躲開!」
我順勢撲倒在地,努力察覺周遭的動靜。
卻只感受到越陷越深的黑暗,以及耳邊窸窸窣窣,愈發劇烈的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師兄用善聽戳了戳我的肩頭。
「起來吧,他們走了。」
「走了?」
我緩慢攀著樹幹起身,對這對兄妹的舉動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本打算提醒他們,惑獸喜水,可在附近的水邊埋伏,怎知莫名被當成了壞人。」
師兄不滿開口,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那少女五感絕佳,又精通瞳術,應是南漠的人。
「要是被西隴知道自家的寶貝惑獸被拐走,兩域非得打一場不可。」
師兄同我解釋過,天生祝力雖然隨機加賜四道之一,但在這四域之中也有規律。
東澤的祝修多以內力見長,北原則以體術為上。
西隴擅心神幻術,南漠精通五感。
惑獸是一種長著長角的異獸,只存在於西隴境內,因它的角能一定程度上破壞幻境,所以西隴對其管控得十分嚴苛,生怕被人抓住把柄。
「若不是聽他們說要去救人,我才不操這閒心。
「罷了,這兩人能從西隴帶出惑獸,也算有點手段。」
耳邊傳來衣物摩挲聲,師兄在為善聽擦去傷痕。
他邊走邊嘟囔了幾句,又回身催促道:
「還傻站著做什麼?今夜要換個地方待了。」
聞言,我用力晃了晃腦袋,看向四周無盡的黑暗,這才認清了現實,不再掙扎。
「師兄,我好像走不了了。」我扶著樹幹,對著疑似有人的方向強笑道,「我看不見你。」
那名少女應是用了南漠特有的法子令我暫時失明。
師兄也束手無策。
「是我大意,以為你也躲開了。」他咬著牙,彆扭地寬慰道,「無需太在意,她只是要拖延時間逃走,並不是要真的弄瞎你,過幾日就好了。」
「我知道,他們不是壞人。」我會意點頭。
若她有心傷我,護符的銀光就會替我擋下這一招。
師兄沒再多言,只拉著我往前走。
然而失去了視覺,我發現自己根本站不穩,每走幾步就得蹲下身,捂住眼睛緩一緩。
幾番折騰,似乎還在樹林間打轉。
最後是師兄先沒了耐性。
他在我身前駐足,蹲下身,牽起我的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上來。」
「啊,這不好吧。」
我邊說邊爬上師兄的背。
11
看不見東西還真挺麻煩的。
我無法再跟著師兄四處走動,只能暫且留在他設下結界的廢棄草屋裡。
白日只管睡覺,或練習一些簡單的招式,晚上則等師兄帶消息和吃食回來。
如此過了十餘日。
這晚師兄進們的時候,我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腥銹氣味。
見他在窗下點了燈,又一反常態地沉默,我率先出聲道:
「師兄,你是不是受傷了?」
「嗯。」
師兄不咸不淡地應著,要我離他遠點。
如今我的視力已恢復三成,能看清五步之內的東西。
師兄不讓我靠近,我難以知曉他的傷情,只好隔著距離,看他身形影影綽綽地躍動,兀自包紮。
我能感覺到,這次他傷得不輕。
「師兄,你又遇上討厭你的祝修了嗎?」
這段時日,師兄不止一次帶著傷回來,皆是被祝修認出身份後所傷。
那些人將棄祝暴走釀成的悲劇歸結為整個相無山的罪過,一見到師兄,就不由分說動起手來。
「東澤對師尊的審判還沒有結果,他們這樣做太過分了!
「師兄,你倒是還手呀!」
我不禁拍了兩下桌子,總算引得師兄開口說話。
但比起我的憤懣,他淡然得像個局外人。
「被殺的人中或許有他們的家人好友,喪親之痛遠沒有皮肉之傷好癒合。
「好了,別說這些,來幫我挑一個樣式。」
師兄在腕上打了最後一個結,說時,舉著燭台邁步而來。
光暈蕩漾中,朦朧的身影逐漸顯現出清晰的輪廓。
我成功被分散了注意力,指著他的臉問:
「師兄,你怎麼突然戴面具?」
「避免再輕易被人認出來。」他在我身前坐下,解釋道,「這本是我師尊的。」
這面具一直掛在師兄的腰間,我一直當它是件裝飾,如今才知曉,它居然還是件法器。
「只需用指腹輕點額心,就能變幻形態。」
師兄依話照做,換上了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
「這個怎麼樣?」
我定定看了好一會兒,搖頭:
「這個太兇了,我看久了會做噩夢。」
「麻煩。」師兄抬手,又換了張黑底白墨的紋字臉。
我婉言拒絕:「太醜。」
「這個呢?」
「太不威風。」
「……」
「不合眼緣。」
「再給你一次機會,想好再說。」師兄冷聲警告。
那一雙眸子黑黢黢的,在面具下瞪得出奇的圓,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好吧,那我看仔細些。」
我往前湊了湊,捧起師兄的臉,學著他方才的模樣,在面具的額心點了又點,許久才敲定。
「選這個吧。」我噙著不懷好意的笑道,「師兄,你的臉好燙。」
「給我閉嘴。」
他一把打開我的手,狐疑地取下面具,那素日穩重的嘴角在看到兩隻兔耳時,幾不可察地抽動了兩下。
我趁勢慫恿:
「我第一次見師兄,就是看到這可愛無害的兔子面具才敢跟著你走。
「我感覺它很有親切感,仿佛很久以前就見過。」
「哦,是嗎?」
師兄不吃這套,嗤笑後斜來一眼,一副要我別做夢的表情。
他還是用回了第一張鬼臉面具。
又似是報復般,一手支著面具別上,一手撥亂我額前的碎發。
「若是怕做噩夢,就別一直盯著我看。」
我一時吃癟。
師兄是怎麼知道我經常偷看他的?
我想問卻難以開口,啞然之際,一道尖銳的劍鳴驀地打破氣氛。
善聽在師兄腰間劇烈顫動起來,劍身流轉著穠麗華彩,將草屋四壁映得熠熠生輝。
善聽這是興奮了。
我被刺得耳朵生疼,卻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把握起師兄的手:
「師兄!是不是找到你師弟了!」
12
這一路上師兄總抱著善聽探尋方向,便是為了感知他師弟芮旬恩的劍氣。
掛在相無山名號下的棄祝成百上千,可宗主相歲則真正的弟子只有三人。
大弟子南聞濟,二弟子芮旬恩,三弟子梅桃。
師兄告訴我,他與師弟師妹是在相無山鎮壓棄祝暴動時失散的。
之後他用遍了各種法子,依然未能感知他們的祝力。
彼時善聽劍斷,他在得到師尊的指示傳音後,選擇先隱匿身份修復善聽,再通過兩劍的共鳴找人。
「我師弟的默見與善聽劍出同源,形同雙生,能呼應彼此的劍鳴。
「善聽最不喜孤單,能讓它這麼高興的,也只有找到默見了。」
師兄話里是按捺不住的雀躍,他緊緊握著善聽,眼波流轉,似一泓粲然清泉。
「默見的位置離此不遠,我現在就去找。」
他說罷起身,被我拉住衣裾。
「我也去我也去!」
「你眼睛不好,在這兒等著就行。」
「那怎麼行?師兄的師弟,不也是我的小師兄嗎!」
我麻利地套上外衣,搶在師兄前頭出了門。
我老早就想見見這位小師兄了。
師兄曾說過他性子內斂,不善言辭,說話經常得罪人。
幸而十分會養鳥。
據說,他以自身祝力供養了數十隻青雀,不僅能陪他耍雜技逗樂,還能充作他的眼睛,記下所見之景帶回來,好教他這個極罕出門的人不斷了與外頭的聯繫。
師兄邁開步子在前帶路,我嘰嘰喳喳跟在他後頭:
「師兄,小師兄的青雀為什麼那樣聽話,他怎麼調教的,能不能請他教教我?
「他能認得每一隻雀兒嗎?給它們都取名字了嗎?
「養了這麼多青雀,院子會不會有味道?
「哎對了,能看見雀兒們的記憶,豈不是能藉此來做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嘿嘿……」
……
我沉浸在對小師兄的好奇中無可自拔,不知師兄的氣息已經逐漸沉重起來。
待冷不丁撞上他的後背,才吃痛地回過神來。
「師兄,怎麼了?」
師兄沒有回答,握著善聽,默然注視著眼前的景象。
烏雲濃稠,月色悽然。
風滿不在意地從身旁呼嘯而過,在遠處的林中發出一陣陣摧枯拉朽的哀嚎,蕭瑟非常。
此處是一塊葬劍之地,密密麻麻地插立著許多死寂的劍。
我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自覺屏住呼吸,下意識去打量師兄的臉色。
便見他腳步踟躕地走到一柄通體墨色的劍跟前,一錯不錯地盯了良久。
「默見。」
他低聲喚道,用善聽的劍柄輕輕碰了碰它的。
默見沒有以劍鳴應答,奄奄一息地發出最後一點微光,沒入善聽的羽彩之中。
「默見?」
師兄再次啟唇,嗓音稍許艱澀。
這時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青雀,撲扇翅膀,輕巧地停駐在默見的劍柄上。
雲開見月,霜影傾注進雀兒那雙烏黑靈動的眼睛,它朝師兄叫了兩聲。
鳴聲清脆,聽來卻令人惻然。
13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的小師兄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跟著師兄回到了草屋中。
他又在窗下點了燈,頎長的身影又一次在燈火中微顫,與幾個時辰前無異。
只是現在,面前多了一柄劍,一隻青雀。
青雀身上還殘留著微弱的祝力。
師兄幾次嘗試發動祝力調取它的記憶,卻屢屢失敗。
祝力相衝,或許原主人才有此權限。
可沒人知道小師兄去了哪裡,亦無人知曉默見劍究竟經歷了什麼。
劍靈息養已久才發出了最後的劍鳴,讓善聽得以找到它。
卻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匆匆消逝。
「師弟一貫心細,不是丟三落四之人,應是真出事了。」
牆上的影子終於換了姿勢,倚著腐朽的木柱,顯出些許寂寥。
師兄手指輕點著青雀的腦袋,而後者滿足地ťů₋眯起眼,一副殘忍的天真模樣。
「是我來得太晚了。」
他低喃道,倏而說起一些往事,皆是關於小師兄的。
例如,小師兄進相無山時不過五歲,他一激動帶著小師兄滿山地飛,卻忘了人家才開始修行不久,給人整吐了。
幸好小師兄人淳厚,不與他計較。
再或者那年冬日,他們一同被師尊賜劍,善聽莫名追著他砍,小師兄的默見則乖巧地入鞘待命,文靜秀氣得令他這個師兄很沒面子。
在他眼中,從小到大,這個師弟的性子一直如此,沉默得有些木訥,心眼實得似一塊頑石。
好比說數年前,中境與西隴交界處突發了一場泥流,祝修凡人死傷無數。
那時相無山剛立穩腳跟,師尊命他們去協助西隴。
小師兄為護住一個老翁的屍身,抵住泥流撐了一夜。
回來時滿身狼狽,而老翁安詳地搭在他背上,由祝氣籠罩,衣裳被理得纖塵不染。
他將老翁的屍身交給號哭的兒孫,連人家的謝字都沒聽完,便一言不發地走了。
「在相無山,他不僅聽從我和師尊的話,連師妹的隨口吩咐也不曾違抗。
「當日暴ẗű̂⁶動,我要他們守住外門,之後二人都下落不明……」
回憶間,師兄的目光由哀慟轉為凌厲。
我不知除了傾聽還能做些什麼,只能無措地跟著他起身,走出草屋。
朦朧視野中,師兄帶著善聽和默見趺坐在月下,靜靜待了一夜。
14
那日過後,我依舊留在草屋中,而師兄則繼續外出打探消息。
他不再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麼,只要我專心練習他教的招式,並趕緊把眼睛養好。
有日我忍不住問他:
「師兄,我們不找師姐了嗎?」
距離尋得默見,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
師兄掀眼,不帶什麼情緒:
「我不知從何找起。」
我突然恨自己嘴拙,想起他說過,小師兄和師姐是一起不見的。
如今小師兄生死未卜,師姐可能也——
不不不不會的!
我猛然拍了自己一腦袋,恍惚間聽師兄哼笑:
「打自己做什麼?」
「沒什麼。」我揉著額角道,「師兄,你今天回來得好早。」
「給你帶好東西。」
他將一袋油紙包放在桌上,揚眉示意我打開。
我眼睛一亮:「是紅棗糕!」
「瞎了一回,鼻子變得比狗還靈。」師兄哂笑著抬了抬下巴,「吃吧,都是你的。」
「嗯嗯!」
我沒客氣,一把將油紙攔在懷裡。
紅棗糕真的很香,香得人夢裡都是甜的。
香到翌日清晨一睜眼,我就打算問師兄還有沒有。
然而圍著草屋裡里外外找了幾圈,我找不到紅棗糕,也找不到師兄。
「師兄?
「……師兄!」
奇怪,平日他都會先給我察看眼睛再走的。
我滿腹疑竇,進屋再瞧,才發現窗下多了袋東西。
打開後大失所望,居然是一整袋饅頭,和一把銅錢。
肚子已經餓了,我沒有多想,先咬了口饅頭在嘴裡,然後慢條斯理地拆開袋下壓著的信封。
紙上墨跡已干透,應是早就寫好的:
【東澤將在四域大會上處決我師尊,我要去救他。
【我走後記得每日運功,記憶恢復前,切莫四處走動。
【還有,饅頭省著點吃,以後不必還了。】
師兄的道別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袒露在眼前。
這短短几句話,我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只覺得後腦發緊,眼前陣陣暈眩。
直待手上傳來一陣刺痛,才驚覺信紙已被絞破,背上冷汗直流。
師兄走了?
他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難怪近日他要教我練功防身。
難怪他頻頻叮囑我要快些養好眼睛。
原來他早就打算要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離開。
可是他明明答應我,要幫我找爹娘的啊。
我迷茫環視著空蕩的四周,未幾,腳下不受控地跑起來。
我跑出草屋,跑出樹林,跑下山坡,來到許久未踏足的北原街市上。
這裡還像我們初到時一般繁華,甚至更為熱鬧。
我怔然穿梭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尋找方向,企圖捕捉那抹熟悉的身影。
人們全然不在意愣頭直撞的女子,他們口中說著更為要緊的大事:
「相歲則真的認罪了?那今後相無山該由誰接手?」
「蠢貨,那種地方本就不應當存在!」
「據說此事是他與三個弟子聯手籌謀,師徒幾人殺了這麼多祝修,罪孽深重,理應除之!」
「不過如今那三個弟子中,也就南聞濟尚有蹤跡,其餘二人生死不明,上哪找去?」
「反正東澤掌門已發布號令緝拿南聞濟,其餘的消息,就等四域大會了!」
……
我一個字也不信,心卻跳得厲害。
師兄和白瑜簡都說過,東澤掌門最是痛恨相無山。
會不會是他嚴刑拷打,逼供師尊?
要是師兄也被他抓去,下場豈不是會很慘?
倉皇間,我惴惴不安地拉住一個路過的男子,問道:
「請、請問……怎樣才能去東澤?」
男子面容和善,卻神色古怪地打量我一番,而後冷冰冰甩開我的手,追上了同伴。
或許是不習慣應對這般冷落,又或許是我仍未從師兄離開的驚愕中平復過來。
我呆呆目視那男子離開,感受著身旁之景隨他的遠去一齊變得黯淡模糊。
回過神來時,我又站在草屋門前。
臉上濕熱一片,身後大雨滂沱。
小師兄的青雀躲在窗檐下,半張翅羽,一蹦一躍。
「你能帶我去找師兄嗎?」
青雀雙眼烏灼灼地朝向我,我望過去,似在望著一落不見底的深淵。
它身形稍頓,而後衝進雨幕。
我忙抱起師兄留下的信和包裹,追隨而去。
青雀落在一棵樹下。
樹下泥土翻新,埋著劍靈消散的默見,是師兄將它葬在這裡。
「你是要我帶上默見?」
不等青雀應答,我揩去眼角的雨點,俯身用手挖開濕泥。
只怪師兄埋得太深,我挖了許久,才探到默見的劍柄。
雨水衝散了泥沙,滲入底下,將默見纏得更緊。
僅是將劍柄移出半寸,我就用了很大的力氣。
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我咬咬牙,將默見劍身從土中徹底拔出,突然襲來的力道把我推倒在地上。
雙手火辣辣地疼,浸在渾濁泥水中,如有蟲子在啃食我的血肉。
雨越下越大。
我顧不上處理傷口,抱著默見起身往草屋跑,一直跑。
我忘記自己跑了多久,只記得最後一道電光乍現,雷聲轟頂。
眼前忽而天旋地轉,我毫無防備,直直往旁側的陡坡栽去。
15
「怎麼跑這兒來了?」
「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放心,我也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
銀杏鋪地,殘紅相映。
十九小姐從晃晃悠悠的搖椅上睜開眼睛。
她又一次做了同樣的夢。
那是在她八歲時發生的事。
自小被養在深閨中的十九小姐,頭一回有了外出闖蕩的念頭。
她機靈地從諾娘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從一處誰也不知道的牆洞中鑽出,抵達邕宮之外。
她也不是真的想要離開,只是太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總聽人說起四域一境之遼闊,她堂堂掌門之女活到這把年紀,怎能如此孤陋寡聞,只聞過東澤的空氣!
十九躊躇滿志,奈何她走得太急,忘了邕宮之外還有數層結界。
她是個徒有祝力卻不能施展的人,望著眼前以內力編織的層層密網,頓覺自己像條任人宰割的魚。
十九頗為失望,折下一旁的狗尾巴草撒氣。
便是在這時,一個戴著兔子面具的男人悄然而至,來到她身後。
「怎麼跑這兒來了?」
十九猛然回過頭,她感到害怕,卻死守著傲氣,高聲質問道:
「你是何人?」
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面具下傳出的聲音沉穩而舒緩,又似刻意放輕。
「你爹爹知道你跑出來嗎?」
一語擊中要害。
十九立刻慌了神。
她自幼體質特殊,不似哥哥姐姐們三歲便能開始修煉,至今無法習招自保。
爹爹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踏出邕宮半步。
「你很寶貴,又很脆弱。
「出了東澤,沒人會像我們這般保護你。」
可她這不是還沒出東澤嗎?
十九強自定了定神,絞著裙邊,細細打量眼前的人。
他衣著不華麗,卻平整落拓,看上去甚是斯文。
雖戴著怪模怪樣的兔子面具,但說話態度還算親切。
這人能在邕宮附近來去自如,會不會是爹爹的朋友?
一想到這種可能,十九便悄悄鬆了一口氣,卻仍是警惕:
「你會向我爹爹告狀嗎?」
面具下的男人明顯一愣,後笑道:
「不會,若你想出去玩,我可以帶你去。」
明知是一顆有毒的蜜糖,十九卻還是接了過來。
她在這四面高牆之中生活了太久,實在是有些疲乏了。
邕宮其實很大,可自從她聽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後,邕宮就變得很小了。
十九緩緩把手交給男人,沉默地表示自己願意冒這個險。
與此同時,她的另一隻手握緊了頸上的鈴鏈。
她心想,若這人起了壞心思,就馬上搖鈴叫諾娘來收拾他。
好在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戴兔子面具的男人沒有騙她。
他們喬裝成一對父女,在東澤的街市上大搖大擺地走動,鋪子挨個兒地進,攤子挨個兒地逛。
果真和諾娘說的一樣,東澤到處都是祝修。
酒樓端菜的,街邊吆喝的,身上都散發著祝力的氣息。
但他們是選擇不修行的那批人。
諾娘說,這世上的人分很多種,有人野心勃勃,有人清心寡欲,這很正常。
可十九覺得,這些人很沒意思。
他們明明可以變得更強,卻要成天泡在油鹽酒糟里,對人低三下四。
懂不懂無法修煉的人的苦楚?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過偏見歸偏見。
十九在點心鋪子挑選的時候,可是一點兒沒含糊。
「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嗯……每樣都來一點吧!」
這些東西樸素過頭,反而勾起她的興趣。
她滿足地揣回一大包油紙,在座上挑挑揀揀。
「還行吧。」
「這個不錯,你也嘗嘗吧!」
「……什麼東西,好難吃。」
「這是饅頭。」男人笑望著她,眼洞裡照出的光彩滿是慈愛,「你住在邕宮,沒吃過也正常。」
「好吧。」十九顧不得優雅,尷尬地把入嘴的饅頭吐了出來,「真有人喜歡吃嗎?」
「有的,我家弟子不挑食。」
「那他挺厲害。」
她本想多問兩句,探探他的底細。
可男人只是禮貌笑了笑,轉頭看向了別處。
一直到分別,十九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我們真的不能出東澤看看嗎?」
她指著不遠處的湖面,十分遺憾道。
此處是東澤邊緣,結界在湖上展開,內力的流光與湖水粼粼相融,綺麗冶艷。
而她確信,結界後藏著更美的景致。
「抱歉,我只能帶你到這裡。」男人蹲下身,無奈地安撫十九,「現在還不是時候,離開太遠,是會被發現的。」
「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總有一日。」
十九眨了眨眼睛,覺得他騙小孩的說辭過於拙劣,卻也沒繼續要求什麼。
畢竟她也認為,自己不會在邕宮困一輩子。
總有一日,她會踏上修行這條路,自己走出東澤。
要鑽回牆洞的時候,十九回頭看了男人一眼,而後者也正好開口叫住了她。
「今日之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十九乖順點頭,心中卻暗自腹誹。
她又不是傻,白白說出去惹諾娘生氣,受她責罰嗎?
「放心,我也會替你保守秘密的。」男人又道。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太過溫柔,似乎讓那張面具也有了溫度。
十九思量後往回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故作老成道:
「兔大叔,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下次你來找我玩,可以不用帶面具。」
男人沒有表態,寬厚的大掌覆在她頭頂,幾不可察地拍了拍。
這個動作他今日做了許多次。
每一次都讓十九感受到一股雄渾而堅實的力量湧入體內。
這和大雪的夜裡,諾娘把她結結實實地裹在被Ṱũ²窩的感覺一樣,令她萬般心安。
而最後一次,還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再次醒來,諾娘責問她怎麼如此不小心,竟大大咧咧地睡在後院地上,上上下下給她檢查了一番,才勉強放她離開。
此後七年,十九始終懷揣著一個秘密,等一個戴著兔子面具的男人。
只是他再也沒有來過。
於是一晃眼她十五歲了,依舊沒能第二次走出邕宮。
不過,有另一人常來看她。
郁青寔是在十九剛醒不久後來的,時間正巧,像是掐准了一樣。
他進門時掛著一絲不苟的笑,地上幾片銀杏葉隨他的步風翻了幾番,滾到遠處去。
「還在不高興?」
少年在她面前站定俯視,等著她抬眸,而十九故意不看他。
「你來做什麼?看我笑話?」
「怎會。」
郁青寔習慣了十九對他使性子。
他轉到她身後,雙手搭在搖椅背上,耐心地推動著。
「今日還沒過去,天色尚早,此刻你仍是十五歲。」
十九望向那半輪殘紅,明知這是徒勞的安慰,心底卻還是隨著搖椅的擺動,蕩漾起一股暖意。
她其實很清楚,在剩下的這短短几個時辰內,祝力賜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翻閱過許多古籍,所以知道這一點:
成為祝修,必須有兩個條件。
其一,感知並擁有祝力,這是每個祝修與生俱來的天賦。
其二,接受祝力賜道,當祝力加賜在某一道上,基礎十二境便會同時向修行者展開,被加賜的一道會體現出最高的境界層數。
而賜道的時間因人而異。
三歲、七歲、十二歲,甚至是剛出生……總之,不會超過十五歲。
過去十五年,十九最大的心愿便是如兄弟姐妹們一樣,成為獨當一面的祝修。
這些人繼承爹爹的天分,接受賜道的時間最晚不超過三歲。
獨獨她是個例外,就要滿十六了,仍未開始修行——放眼如今的四域,應該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麼倒霉的人。
為此十九很沮喪,每次爹爹來時,她都纏著他問:
「我什麼時候能成為真正的祝修?」
爹爹親昵地將她抱在懷裡,開口時,濃密的長鬍子一下一下戳著她的額角。
「十九這麼厲害,未來一定會成為東澤的驕傲。
「別著急,爹爹陪你一起等。」
如此,十九漫長持續的焦慮被一段一段撫平,靠憧憬支撐到現在。
因此她更加不解,為何一向支持她的爹爹要提前給她下判決書,抹殺她心裡僅存的期望。
「賜道一事已無望,你該好好靜下心來,考慮自己的婚事了。」
十天過去,十九還記得爹爹說這話時每一個咬字的輕重,像把遊刃有餘的鈍刀,雖不鋒利,卻精準地擊中她最脆弱的部分。
回憶起那時的場景,十九內心剛泛起的溫暖霎時蕩然無存。
她轉過頭,狠狠瞪了郁青寔一眼,後者低眉苦笑:
「我又惹你什麼了?」
怎麼不算他的錯呢?
這婚是要和他成的,她沖他撒氣,完全在情理之中。
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出現,無疑是往她心上再補一刀。
十九移開視線,重新癱軟回椅上。
賊老天,你為何如此不公?
明明年歲相仿,家世相當,憑什麼她只能在耗盡希望後乖乖認命,而這人卻天資不凡,總是意氣風發?
「郁青寔。」十九瓮聲瓮氣開口,「你的心神道修煉至第幾層了?」
郁青寔沉吟,答得漫不經心:
「最近碰到瓶頸,停在四十層有段時間了。」
十九差點沒忍住啐他一口。
四十層?!
且知這人一出生就賜道於西隴專長的心神之道,和他的掌門爹一樣,最高境界達五十層。
眼下他不過十八,離滿境就只差十層了。
十九感到一種被羞辱的憤怒。
「你快走,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她驀地從搖椅上跳下來,徑直往屋中而去。
可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人從身後攔住了手臂。
郁青寔面露無奈,手上的力道卻與他懇切的語氣截然相反。
「不是傅伯伯派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看你。
「你好幾天不見我,我很擔心。」
他一開口,十九就莫名覺得心尖被什麼動物的尾巴掃了一下,不大自在。
話音甫落,更是難掩震驚。
「你今日吃錯藥了……?」
不然怎會如此坦誠?
自幼相識多年,十九還是頭一回見郁青寔說話這麼不含蓄。
郁青寔只當沒聽見她的調侃,將她拉回搖椅上,從袖中取出一小塊疑似玉制的玩意兒,放在她的掌心。
「這個給你。」
「我不要。」
十九不耐煩地推還回去。
西隴除了心神道,對機括也頗有研究。
郁青寔愛好鑽研,經常給她看自己新發明的機關道具。
手上的機括精緻小巧,只有丹丸大小,是她沒見過的類型。
換作平日,她定會興致昂揚地詢問它的作用。
而現在,她沒有心情幫他做試驗。
十九甩手便要走人,郁青寔卻像是料准了似的,直接發動機括,融入她的心口。
她被嚇了一大跳,抬手推開他,指尖卻隨動作生出一小簇火星,直直迸射出去。
幸而郁青寔反應及時,輕巧歪頭躲過這一下,只有鬢邊碎發微微發焦。
銀杏樹幹被燒出一個焦黑的口子,漫天碎金散落。
一陣窸窣聲過後,沉默久久迴旋在彼此之間。
十九顧不上關心郁青寔,瞪著自己的手指發了好一會兒呆。
她竟然能使出簡單的術法了?
難道賊老天終於開眼,想起來給她賜道了?
然而,在十九徹底興奮前,郁青寔的冷水已經先一步潑下。
「這是西隴新制的機括,名喚儲丹,將術法打入機括中,便能將其封存。
「它實為祝力化形之物所制,使用時只需將其融入體內,與自身祝力相融便能使用。」
也就是說,必須自身擁有祝力者,才能使用儲丹。
「你方才放出的術法,是我事先打進去的。」郁青寔嘴角勾起一抹從容的笑意,悠然補充道,「不出我所料,你做得很好。」
歷經一番大起大落,十九心臟怦怦直跳,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欣喜必然是有的,畢竟這機括簡直像是為她量身而制。
只是……
她遲疑抬眼,撞上少年澄澈清明的眸光。
十九不得不承認,郁青寔有一雙看狗都深情的眼睛。
兒時初見,她就被他這雙眼睛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邀請他來自己的懸宵閣玩。
後來次數多了,郁青寔進懸宵閣就當回自己家一樣,這反倒讓她有點兒看不慣——
不,是很看不慣。
他長得好看,分走了本屬於她誇獎。
他翩翩有禮,端方有容,比起她的嬌縱更討人喜歡。
他是西隴人人敬慕的少主,在東澤也不失讚佩。
尤其是從三年前他們定親後開始,懸宵閣的人總在她面前毫不吝嗇地稱讚郁青寔。
他那樣優秀,幾乎讓人挑不出錯。
仿若她喜歡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她偏不想讓他得逞。
「你以為拿這種東西來引誘,我就會老實和你成親嗎?
「做夢!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
十九說完要後退一步,才發現腰早被人牢牢鉗住。
郁青寔不怒反笑,挑眉問她:
「是嗎,你怎麼看我不順眼的?」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表現得謙虛恭謹,內心其實很狂傲吧?」
「還有呢?」
「我平時沖你發火,你其實心裡很氣,也想罵我,可就是愛裝大度!」
「繼續。」
他居然還嗯了一聲,十九眼角一抽,話差點說不利索。
「還、還有,我有幾十個手足,而郁掌門只有你一個兒子……憑什麼?」
這是十九最不甘心,也是最無奈的地方。
同為四域掌門之後,她生下來就有十八個兄姊壓在頭上,成長中又不斷多出許多弟弟妹妹。
而郁青寔被尊為唯一的少主,獨享父母的寵愛。
「我娘親生下我便離世了,我從未見過她,而你想見就能見。」
來東澤拜訪時,郁掌門總會帶著自己的夫人。
源夫人溫柔又優雅,說話輕聲細語,夫妻二人十分恩愛,舉止旁若無人的親昵。
十九承認,每次見他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處時,她心中都湧起難以平復的……嫉妒。
「我爹爹為什麼會愛上這麼多女人?」十九忍不住抱怨,「而你爹爹就不會。」
「我也不會。」郁青寔垂眼,撫去她頰邊的碎發,「如果我們成婚,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十九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不懂他怎麼突然就深情起來。
她篤定自己臉紅,不願讓他看出,忙別過臉,佯裝怒道:
「誰說我要嫁給你了?!」
「我認真的。」郁青寔面上沒了笑意,正色凝視著她,「不管你能不能成為真正的祝修,我都會永遠在你身邊。
「今後你想出去逛逛,四域一境我都能帶你去,你喜歡什麼術法,我一定竭盡所能打入儲丹給你。我向你保證,此生只有你一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會陪你,不會讓你傷心。」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停在她稍顯錯愕的眼眶中。
捕捉到一瞬的遲疑後,他沒再猶豫,俯身湊得更近,呼吸若有若無地與她交纏。
「相識這麼多年了,我們都坦誠一點,好不好?」
這樣的場面十九第一次見,有點難以招架。
她心臟狂跳,酥麻的感覺一直從心口蔓延至全身,害她險些站不穩。
天不知何時黑了下來,不遠處,懸宵閣的塔尖亮起了燈。
十九曾無數次在這盞燈下見過郁青寔的影子。
兒時他們執手為伴,追逐嬉鬧。
後來他們兩廂而立,屢屢試探。
她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與他說話總要仰起頭。
現在他依然站在她面前,但影子已經高大到將她完全籠罩其中。
而她竟在這種帶有壓迫感的包圍中,感到一絲熟悉的心安。
良久,十九將郁青寔的話聽進去,大膽地坦誠了一番,探出手指輕輕勾住他的。
耳畔傳來少年低低的悶笑聲,十九沒好氣地撒開手,坐在階下,郁青寔也追上前挨著她。
二人靜靜依偎,直至拂曉。
這一晚,十九清楚自己再無修行的可能,但因有了郁青寔的陪伴,她沒有想像中的難過。
只是大哭了幾天,便重振旗鼓,開始為爹爹準備壽禮。
距離爹爹的壽辰只剩不到半月。
因和他鬧矛盾,他們有一陣子沒見過面了。
十九原打算不管這事,破罐子破摔當個不孝女。
然如今心境有了變化,她又生出濃厚的愧疚來:
自己不能成為祝修,爹爹的心裡也是不好受的,他提前出言打消她的心思,其實也是為她著想。
於是冥思苦想了幾天,十九想出了個絕佳的法子。
她找郁青寔要了幾款術法新穎的儲丹,刻苦練習出招。
舉止之怪異,讓那自詡高深的西隴少主也摸不著頭腦,但無論他怎麼問,始終撬不開十九的嘴。
「秘密。」十九朝他眯眼笑道,「等我爹生辰那日再告訴你。」
……
東澤掌門傅鎮千的年紀在四域掌門之中最大,壽宴排場自然也首屈一指。
四域為了維護鄰里和諧,會派門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席賀壽。
中境的上位者即便被冷落,也會四處搜羅好東西作禮,硬著頭皮來捧一腳。
數不清的強者紛至沓來,奇珍異寶不要錢似的堆積成山。
這一天,邕宮成了無妄大陸上祝力凝聚最濃郁的地方。
這讓十九壓力有些大。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隱匿氣息,藏入不甚起眼的禮箱裡,與大大小小的禮物一道送入爹爹的房中,而不被任何人發現。
「掌門,這是十九小姐命人送來的。」
「放下便可。」
爹爹簡單交代後,傳來門扉閉合的聲響。
十九躲在禮箱中捂著嘴。
她一想到後面要發生什麼,就差點憋不住笑出聲來。
待會兒爹爹看到她能夠發動祝力,會是什麼表情?
想必是又驚又喜,以為她成了這片大陸上十五歲後被賜道的第一人。
但可惜,她不過是投機取巧,借用儲丹給他表演一場焰火罷了。
這是一次不乏遺憾的獻藝,卻能解開父女二人的心結。
她將告訴爹爹,即便不能成為祝修,她也會努力當一個能保護自己和家人的人。
且往後會多一人如他一般,永遠支持她。
十九屏住呼吸,將耳朵湊近隔板,等待禮箱被掀開。
卻在此時,意外地聽見另一人的聲音。
「傅兄所言,可是真的?」
說話的是西隴掌門郁㞹,郁青寔的父親。
他與爹爹交好,也沒什麼長輩的架子,十九素日總親切地喚一聲郁叔叔。
「是,青寔也知曉此事,他那時就在十九身邊。」
聽見自己的名字,十九心頭一跳,她這才發覺房中還有第四人。
郁青寔派人傳話說會晚點到,原來是跑這兒來了。
他們似乎在談論她未被賜道的事。
十九凝神,顧不上擦額上冒出的汗珠,聽得更加專注。
「確實如此。」少年聲音清冽,語氣沉著,「她並未被賜道,但仍保留祝力。」
十九喉間一哽。
時隔半月,她雖在人前恢復了精神,但還是難以徹底接受這一事實。
再次聽人提起,不免眼角濕潤。
她怕驚動房中之人,不敢抬手擦淚,只得讓眼淚默默順著頰邊流下。
淚水漸漸打濕衣襟,就在這時,兩道刺耳的笑聲打斷她的啜泣。
十九呼吸滯住,認出這是爹爹和郁叔叔的聲音。
「好、好。」郁叔叔快意道,「十九乃巢祝一事,這下終於能確定了。」
巢祝?
十九隱隱覺得聽過這個詞,但一時想不起來。
難不成,這是她懷有的什麼絕世神功,才讓他們如此欣喜?
「是,也不枉我們等了這麼多年。」爹爹駭笑應和,旋即卻換上另一副口吻,為難道,「不過,今日請郁老弟和青寔來此,還有一事要商議——
「青寔與十九的親事,可否暫緩?」
驚呼聲差點兒脫口而出,被十九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習慣了聽爹爹的話,即便心有困惑,也會依他的意思去做。
爹爹自有爹爹的道理。
眼下,她倒是更好奇郁青寔的反應。
令她失望的是,接話的人不是郁青寔。
「傅兄可是反悔了?」
郁叔叔話中的揶揄稍顯勉強,十九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不悅。
「哪敢哪敢,西隴願助東澤剷除殘種孽障,傅某感激都來不及。只是四道祝修之強悍,四域宗門無人不渴求,十幾年前北原如此狂傲,不就是仗著有相歲則的存在?
「可他們不知曉巢祝的珍貴,不懂呵護,竟讓巢祝只誕下一個四道祝修便害病離世,實在可惜。」
實在可惜。
禮箱內的空氣愈發悶熱,十九蜷縮在裡頭,無聲重複著這四個字。
她朦朦朧朧記起,在很久以前,爹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她不過四五歲的年紀,手足都開始修行的課業,就她一人無事可做,成日窩在藏書樓打發時間。
某日她心血來潮,去了爹爹的書閣,在案上發現了一本冊子。
上頭記錄了許多關於殘種的事情。
十九知道殘種。
他們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怪物,嫉恨祝修,迫害凡人,在無妄大陸上霸道肆行。
諾娘經常嚇唬她,若是不聽話就會被殘種抓走。
書頁上的字密密麻麻,十九從一個眼熟的名字開始看起。
這時候整個邕宮都在談論相歲則這個人物,嘲諷他幾年前離開北原獨坐相無山,而今還有臉轉頭向四域示好,企圖結交。
十九對相歲則開什麼山不感興趣,她更被他的出身所吸引。
冊子上寫道,他來自北原宗門一脈,卻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分支,因為極高的天賦才被掌門選中,收入座下。
他的爹娘也因此沾光,地位提拔,待遇堪比門內的長老。
讀到這裡,十九注意到相歲則母親的名字被硃筆畫了圈,在一旁批上「巢祝」二字。
她還沒琢磨出這是什麼,身後突然襲來一道黑影,奪走了她手中的冊子。
「爹爹!」十九驚喜道,「我還沒看完呢,巢祝是什麼?」
她無所顧忌地問出口,爹爹卻一語不發,反而直勾勾地望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深閉眼,露出十九熟悉的笑。
「巢祝就是能誕下四道祝修的人。」
「這很厲害嗎?」
「很厲害,而且它們十分稀有。」
十九對強大有著天生的崇拜。
眼下,她對相歲則母親的好奇已然超過了相歲則本人。
「那我能見見她嗎?」
「不能。」
「為什麼?」
爹爹莫名露出憐愛的表情,蹲下身來摸了摸十九的頭,嘆氣道:
「因為她生產後不久便死了。
「實在可惜,北原這幫蠢貨,白白浪費了一個巢祝。」
當時的十九還懵懂,不解其中晦澀,只將這看作一個無足輕重的故事來惋惜。
而十幾年後,此話再次傳入她耳中,她腦中立時浮現出一種震駭的可能。
在爹爹看來,巢祝如何才不叫「被浪費」?
無法克制的想像似一隻只利爪飛張,不留情地把她拽入冬日的湖水裡,令她感到下墜的窒息。
在刺骨的冰冷中,十九毫無防備地聽到他們接下來的話。
「傅兄的意思是……?」
「東澤也需要四道祝修。」這聲音蘊含笑意,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威懾力,「如此,兩域的合作才能長久,郁老弟,你說呢?」
「傅兄既已決定好的事,我豈有反對的餘地?」
「自然是要過問的,畢竟是孩子們的婚事。」
二人一來一往,態度平和,氣氛卻逐漸焦灼。
這時,不知誰問了句:
「青寔,你是怎麼想的?」
被點名的人只默了瞬,便淡淡回道:
「一切憑傅伯伯和爹做主。
「只要最後,她與我成婚,歸西隴便可。」
這話讓屋中的局面緩和,也讓十九凌空挨了一記耳光,讓她從無盡的迷惘中清醒過來。
她不敢相信這是郁青寔的聲音。
在她面前,他從來柔聲軟語,偶爾調笑,也只是故作低沉。
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冷酷、決絕、事不關己。
絮絮的談話聲又從禮箱外響起,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十九已經難以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她覺察自己的吐息變得艱難,後腦一陣陣發緊,胃部也開始抽搐式的痙攣。
可就在這痛苦的刺激中,她理清了所有思緒——
巢祝是能誕下四道祝修的人。
確切而言,是擁有祝力,不被賜道,無法修行的女人。
十九覺得很荒唐,她在得知真相的時刻,首先想到的卻是爹爹鼓勵她的情景。
他說他會陪她一起等,說她一定會成為東澤的驕傲,原來是這層意思。
從始至終,只有她一人同個傻子般抱有修行的幻想。
而她最親近的兩個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祝福她的。
在她誠心憧憬的時候,他們在背後呼喊著與她相反的願望。
他們呵護她,寵溺她,只為她的能力——誕下強大的四道祝修,一個又一個,以此光耀宗門。
都是假的。
悲涼從十九的心底蔓延,令她的四肢百骸開始麻木僵硬。
一刻鐘前,她還期許爹爹見到她後的神情。
而現在,她只怕自己會被他們發現,然後被迫直面這一殘忍的現實。
不過幸好,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爹爹沒有迫切地打開她送來的禮箱。
裝著十九的禮箱被送到偏僻的別院,她輕而易舉地爬出箱子,回到自己的懸宵閣中。
諾娘看她神色懨懨,擔心地問她是不是病了。
她沒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
她想要的是自己修行,自己變得強大。
而不ţû⁼是生下一個個天資非凡的四道祝修,來一次次證明自己的遺憾。
不過片刻,哭聲又驟然停住,十九無心去在意自己滿臉的淚痕,她走到窗邊,冷靜地望向高牆後的蒼穹,神智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清醒。
過了不久,邕宮上下開始議論起棄祝暴動的事。
今日在唏噓哪哪兒死了多少祝修。
明日又篤定這是相無山的陰謀,忿忿譴責相歲則袒護棄祝的做法。
換作以往,十九必然是要湊這個熱鬧的。
她不能踏出邕宮,不會放過外界任何一點消息。
然而這回,她把自己關在懸宵閣里,不見任何人。
諾娘察覺她的異常,起初以為她還在因賜道一事傷神,給她說了許多好話,終究沒有效果。
後來諾娘又請了郁青寔過來,也被十九拒之門外。
但他專門找到十九所在房間的窗戶,強行打開。
「你連我也不理嗎?」
十九朝他瞥去一眼,那日冷漠的語調與眼前的笑靨重疊,她忽然發現郁青寔的另外一項專長——
這麼多年,他把死纏爛打的戲碼演得很到位。
她感到諷刺,決定也陪他演到底。
「你怎麼來了?」她彎唇道,「我以為你在忙著做別的事。」
比如,剷除棄祝。
十九何等聰明,一早便猜到棄祝暴動與東澤西隴的聯手脫不了干係。
郁青寔必然在從中出一份力。
「我真的沒事,你快走吧。」
她故作輕鬆,柔聲說著,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郁青寔蹙眉,一錯不錯盯了她好久,到底還是離開了。
後來一連幾日,他都照例來找十九,可她總是不冷不熱,似一拳拳打在棉花上。
這讓郁青寔有些裝不下去了。
最後一次來,他質問她。
「你心中有事,為何不同我說?
「……明明我們就要成婚了。」
他丟下這句話便甩袖走了,居然還有幾分委屈的神態,仿佛錯的人是她一般。
十九都看愣了。
荒謬到極點,她忍不住笑出來,同一旁的諾娘調侃:
「他就不怕把自己也騙過去了?」
諾娘瞧她露出森冷的笑意,正猶豫如何接話,卻聽她又道:
「諾娘,你也和他們一樣嗎?」
十九小姐語焉不詳,諾娘身子卻倏然一顫,她難以置信地看向窗邊的少女。
那張姣好靈動的面龐她看了十六年,熟悉一顰一笑的每一分弧度。
而此刻那雙墨色瞳仁里的空洞,令她感到陌生且惶懼。
諾娘努力吞咽,試圖壓下喉間的苦澀:
「小姐……是不是都知道了?」
十九緩緩轉頭看過來。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諾娘卻流下了眼淚。
自那一天起,諾娘再也沒見十九小姐開過口。
直到十餘日後,邕宮莫名起了大火。
正逢棄祝二次暴動,據聞相歲則的大弟子在相無山大開殺戒,追殺同門。
有人懷疑是棄祝潛入邕宮作亂,故而人人自危。
偏偏掌門和長老都因事外出,無人坐鎮。
場面亂作一團。
諾娘便是在這時發現十九小姐準備逃走。
她只提了簡便的行囊,那樣愛美的人,連支釵環都不帶走。
「小姐要去哪?」
十九沒有回答,緊緊貼著牆面,以一種戒備的姿態,注視著這個與她朝夕相伴十六年的人。
下一瞬,她的指尖射出一道光焰,直逼她的胸口。
「對不起,諾娘。」
十九看著那具身體癱軟倒地,狠狠咬住自己發顫的唇,從牆洞鑽出。
她別無選擇。
從她在邕宮點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無法回頭了。
所以必須往前跑。
十九不知自己該去哪,只想著離開這座令她窒息的囚牢。
她攢下一大把儲丹,是爹爹壽宴用不上的那些。
她打算用它們擊穿那一層層結界。
只是事與願違,結界絲毫未損,她便驚動了侍衛。
十九多年幽居邕宮,這些人自然認不得她,遂將她當作入侵者,烏泱泱一大幫人,對她窮追不捨。
十九哪見過這仗勢。
情急之下,她攢下的儲丹灑落一地,包袱也不見了蹤影。
可她出走的決心那樣堅定,無論如何,也沒有放棄停下腳步。
她不想活在騙局之中。
不想當犧牲品。
不想淪為工具。
她在心裡反覆吶喊著,來自身體的陣痛將她的意識一點一點衝散。
可她仍舊不管不顧,向著未知的盡頭一路狂奔。
……
清醒過來時,十九倒在雨里。
腳步聲換成了傾注的雨聲。
工整的步道變成了泥濘的山路。
她扶著頭直起身,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不遠處一對老夫婦小跑過來,指著她頭上的傷大驚失色。
「流了好多血啊!」
「怎的傷得這樣重?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
她竟語塞,答不上來。
腦海中的一幕幕仿若遽然降落的雨點,一閃即逝,再也沒能捕捉。
十九頭疼欲裂,只能捂住耳朵埋下頭,一遍遍低喃,試圖讓自己想起點什麼。
哪怕是一個名字也好。
「我叫……
「我叫……我叫……」
……
「亭瞳。」
「傅亭瞳。」
天邊驚雷乍起,在黑幕蒼穹之中砸出接連不斷的電花。
我恍如夢寐,在轟鳴中聽見了爹爹的聲音。
他總說他偏疼我,以灼日為我賜名。
盼我冉冉升起,璀璨明媚,成為東澤最奪目的一道光彩。
可我不曾真正見過太陽。
視線中泛起一陣陣黑色漣漪,諾娘又跑回我的意識里,焦急道:
「小姐,現在這麼大的風雨,你要上哪去!」
諾娘對我嚴苛,但又容易心軟。
見了她,我渾身的疼痛消緩了些,撒嬌道:
「我、我得去找我師兄。」
諾娘怔了怔,反問:
「小姐哪來的師兄?」
我急了:「怎麼沒有?就是又窮又愛嚇唬人,但天天給我饅頭吃的那個!」
「小姐金尊玉貴,哪裡要吃什麼饅頭?」
「我吃過,不騙你。」
「小姐別鬧了,快跟我回去吧,郁少主還在等你。」
「回去?我為什麼要回去?」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驚恐地望著她。
可諾娘強硬地跟上前,要來抓我的手腕。
就在這時,一隻青雀如鋒利的箭矢從她的胸口射出,將她的身形衝散,化入漸漸息止的雨幕。
雨停了。
曾經消散的記憶也在這一刻如潮水般向我湧來。
我掙扎地抬起眼帘,望向破雲而下的光束。
頭腦昏漲難忍,身體深處卻湧現出源源不斷的力量,引領我挖掘更多的過去。
良久,青雀停在肩上,歪頭催促兩聲。
我掃去身上的污泥,重新紮好凌亂的發束,拾起手邊的默見劍。
「走吧,我們回去。」我戳了戳青雀的腦袋,「去找師兄。」
16
每當四域之內有大事須平議時,會在某一域召集各宗門代表,開展四域大會。
地點不成文地選定在當下最強的一域。
相無山出現前是北原。
相無山出現後,這份殊榮則由東澤接替。
記憶里,我經歷過三次四域大會。
那幾回邕宮突然多出好多人,在路上時而照面輕語,時而爭得面紅耳赤。
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爹爹也不許我見客,遂只好趴在懸宵閣最高的窗台上,靜靜觀賞這樣的熱鬧。
無妄大陸廣袤遼闊,四域風俗各異。
對習慣邕宮單調的我而言,光是看著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陌生面孔穿梭往來,已是十分滿足。
然而時隔多年,我身處他們之中,卻再沒了當初旁觀時的輕鬆雀躍。
此時距離四域大會開幕僅剩一個月。
參會人士開始陸續抵達,東澤的守備比以往加強了不少。
入境前,我買下一個路邊乞兒的衣服,混入人群中。
這是師兄教我的法子,他說四域有規定,祝修對中境凡人有保護的義務,不能隨意驅逐打罵,但大部分祝修都瞧不起凡人,不屑與其交流。
因此若想躲過什麼搜查,只要打扮得像個又臭又髒又膽小的凡人就行。
果然,那看守的人只掃了我一眼,便讓我趕緊滾進去。
我狀若惶恐,捂著藏在腰間的青雀和默見,躬身快跑而過。
打扮成乞兒真是明智之舉。
沒人願意正眼相看,生怕對上眼神就會被纏住,所到之處還會自行開出一道。
除了兩次被其他乞丐當成競爭敵手言語恐嚇了幾句,我沒碰上什麼麻煩。
我打算尋找當初逃出邕宮的路,從市井進入林間。
時序初夏,綠蔭繁密。
此處人跡罕至,獨自行走時,肆意生長的枝葉隨身體的移動發出接連的窸窣。
迴音一徑傳到樹林深處,顯得格外陰森,教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所以,當尾隨的腳步聲接近時,我很容易便發現了。
「小雀兒,你去幫我找一條好溜走的路線。」
我摸出懷中的青雀,低聲囑咐後放飛。
從北原到東澤這一路,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不管對方是誰,只要察覺到不對勁,就馬上逃跑。
雖然師兄走前教了我許多防身的招式,但他也說過,逃避危險比面對危險來得保險。
青雀輕打著翅膀飛走了。
我假裝沒覺察異樣,繼續前進。
少頃,身後的腳步變得急迫起來,我取出袖中的暗器,準備爭取逃跑的時機。
可就在這時,那聲音又猝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直照雙目的眩光。
面前的草木被豁然分離,現出其中影影綽綽的身形。
我還未看清那人的模樣,便先聽他譏諷道:
「還以為你多厲害,竟是一把辣子粉麼?」
瞧不起誰?
辣子粉怎麼就不能做暗器了?
我想趁機將粉末撒出去,這時,才驚覺手裡是空的——
那人不知何時奪走了我的包袱,在我無知無覺的情況下。
我心下一凜,定睛望向他。
這是一個看上去與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眉目清秀,卻有著同外形不相符的陰沉氣質。
他亦面無表情地朝我看來,那淺棕色的瞳仁仿佛極速涌動的漩渦,能把人吸進去。
發覺神智開始模糊,我倉皇別開視線,可所見之景,又給了我當頭一棒。
樹林還是那片樹林。
但原先葳蕤的草木枝葉正在迅速枯萎著,轉瞬間,一片蒼翠化作滿目蕭瑟。
被放去尋路的青雀還在不遠處空無一物的林間繞圈,成為這闃寂之中唯一一抹掠動的影子,突兀且詭異。
方才是幻境,眼前才是真實。
這是心神道的幻術。
西隴與東澤交好,我曾見過不少高層次的障眼法術。
以這人施法的範圍來看,他的水平並不低。
背上不禁滲出一片冷汗,我用力握了握髮軟的拳頭,故作鎮定道:
「你是誰?」
少年沒有馬上理會我。
他向青雀所在的方向一抬手,仿若從指尖抽出一根細絲捆住它般,輕輕一勾,將青雀吸附到自己的身側。
待雀兒在掌心安分下來,他才幽幽道:
「你又是誰?」
嗓音低沉,透著極端不耐的情緒。
但看上去似乎能講講道理。
我暗自長吁,再次試探地開口:
「既然素不相識,閣下為什麼跟著我?……莫不是找錯人了?」
「沒有。」
「那是為何?」
我摸不著頭腦,又不敢貿然惹惱他,愈發斟酌措辭。
「我見大俠不像壞人,可否給我一個理由?」
話音甫落,少年驀地冷笑出聲。
「行啊。」
他說話很不客氣,且顯然不懂什麼禮儀,頗為冒犯地豎起手指,指著我冷冷道:
「但在說明我跟著你的原因之前,你最好先解釋一下。
「為何我的青雀會在你那裡?」
17
「……你的青雀?」
我的大腦有片刻的空白。
緊接著,開始瘋狂地轉動——
不對,這分明是小師兄的青雀。
難不成這人就是小師兄?
不大可能……默見劍靈在北原消逝,小師兄又怎會突然出現在東澤?
莫非師兄的判斷有誤,小師兄其實沒有死,而是和我一樣,趕來救他和師尊了?
思及此,我一顆心不由得砰砰跳起來。
面上卻不顯,反倒眯起眼,同樣不加掩飾地打量他:
「我用的是我小師兄留下的青雀,怎就成你的了?
「口說無憑,你如何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