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析道出一個嚴峻的形勢,配合他冷漠的聲線,一下子將氣氛拉到谷底。
場面僵滯之時,師兄倏然出聲:
「有了善聽,或許能提前行動,先把善聽融合了再議。」
「師兄?」
我驚訝於他直接現身在溫氏兄妹面前。
然溫氏兄妹比我更驚訝,溫楹更是要把眼珠子懟到饅頭上。
「南聞濟竟然在這裡。」她手指戳了戳饅頭,「還挺可愛的。」
我來不及細想她對師兄態度的變化,忙把饅頭置入錦盒中,讓白瑜簡去忙活。
等待善聽融合的時間,溫楹問了我許多事,皆是與師兄有關。
「傅姐姐,你為什麼叫南聞濟師兄?你也不是相無山的人。」
我想也不想回答:「這樣叫比較親切。」
溫楹瞭然,立馬看向了溫析。
溫析一臉平靜:「叫哥哥比叫師兄親切。」
溫楹又轉頭看我:「傅姐姐,以後你叫哥哥試試?」
望著她稚氣的臉,我無奈又好笑,正想開口接話,卻被人搶先一步。
「叫誰哥哥?」
面上笑容一滯,我猛地循聲望去,心跳得像是要裂開。
郁青寔黑眸直勾勾地看著我,唇邊笑意似有若無:
「在聊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35
「有客人?」
郁青寔緩聲,眸光在屋中逡巡,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溫析離他最近,依舊是面無表情,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身側的拳頭卻驟然握緊,指節泛白。
郁青寔看向的,正是白瑜簡的方向。
不容他再打量,我起身擋在他身前。
「你怎麼有空過來?」我強扯出一抹笑,保持冷靜,「婚宴籌辦之事都忙完了嗎?」
郁青寔視線追隨著我走近,淡淡垂眸,晦澀的眼光落在我牽起他的手上。
片刻後,他也笑了。
「差不多了。
「你想要的東西,我也都給你找來了。」
上次爭吵後,郁青寔來過一回,在我和白瑜簡第一次會面的隔日。
他帶了一堆奇珍異寶,卻只是沉默地立在屋內,一錯不錯地望著我。
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毛,也恐他待久了瞧出端倪,主動提出要求,向他討了些東西。
他沒有拒絕,又像是沒聽進去似的,答非所問:
「你肯理我了?」
從前郁青寔偽裝得溫良,我竟不知他氣性如此長。
礙於眼下形勢,也只能忍耐著安撫。
「那日是我不好。」我起身朝他走去,「可這幾日我想通了,我們相識多年,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最信任的亦是你。不管發生過什麼,我們最適合的人只有彼此。」
我駐足在他身前,神色期許。
「我想要點禮物點綴我們的大婚。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你一定會答應我的,對不對?」
郁青寔目不轉睛。
直到我覆上他搭在案上的手,他眼中才得見一絲鬆動。
「好。」
我所要的皆是窮凶極惡的異獸皮毛,或難得一遇的靈獸羽翼。
本想拖住郁青寔,不讓他頻繁往懸宵閣跑,豈料他這麼快就找齊。
早知道多說一些了。
饒是心中萬般懊惱,我也不得不提起興致接話:
「這麼快?好厲害,你帶我去瞧瞧?」
「不急。」郁青寔柔聲應著,沒被我轉移注意力,下巴輕點白瑜簡手上的錦盒,「那是什麼?」
得令,裝作啞奴的白瑜簡立時呈上錦盒。
他不能在此刻敗露了身份,必須照做。
在轉身的功夫,他把師兄饅頭收入袖中。
自郁青寔出現便一直斜眼瞧他的溫楹也在開始圓場。
「這是我們給傅姐姐送的賀禮。」她瓮聲瓮氣道,「是我們南漠嬋宮珍藏多年的靈獸羽毛,世上還沒有幾人見過。」
「是嗎?」
郁青寔漫不經心地掃過錦盒中的善聽劍羽。
流光溢彩,看上去的確與靈獸的羽毛一般無二,南漠境內靈獸種類最多,拿出這樣的賀禮不足為奇。
他瞥向翻著白眼的溫楹,沒有把她這樣的小姑娘放在眼裡:
「卻之不恭,正好我與亭瞳的新居缺了裝點,用上這珍貴的靈獸之羽,也不辜負南漠的一片好心。」
郁青寔說完,不客氣地從白瑜簡手中接過錦盒。
就在他準備將其置入機括囊中時,我聽見自己急促的聲音——
「不可!」
這聲音太過突兀且堅決,在座知情者眼底俱是一震,氣氛霎時肅沉起來。
郁青寔注視著我,充滿探究的意味:
「怎麼了?」
額角因極速思考而抽動,我長吁一口氣,從容道:
「這羽毛的色彩我甚是喜愛,想把它用在婚服上,可好?」
郁青寔不語,好似在等著什麼。
我頂著他熾熱的目光,踮腳在他頰邊蜻蜓點水般一啄。
「那日,我希望自己是最好看的。」
「你自然是最好看的。」他臉上終於浮現一絲饜足的神態,「你若喜歡,那便這麼做。」
36
郁青寔直到用了晚膳才離開。
因為有溫楹撒嬌,裝作胡攪蠻纏地賴著不走,溫氏兄妹才能在懸宵閣多待。
確認郁青寔走遠,且屋中沒有竊聽的靈氣後,白瑜簡立刻向我確認婚服的情況。
「什麼時候能拿回來?」
婚服也由郁青寔置辦,他走時命令隨從將錦盒交給繡娘。
「不好說。」我沉吟,「或許是四域大會前夕。」
「我去把錦盒偷出來。」
「不行。」我立刻否定他衝動的念頭,「劍羽失竊,目標太過明顯,一定會引起騷動。」
「那我去找能替換的東西,把善聽換回來。」
「也不行,郁青寔沒那麼好糊弄。」
「那你說該怎麼辦?」白瑜簡唇線緊繃,話尾透著憤怒的顫抖,「好不容易籌劃這麼久,還找齊了劍羽,就這麼功虧一簣了?」
我蹙眉看向他,情緒也在爆發的邊緣:
「你冷靜一點,我沒有說要放棄。」
「是啊是啊,還會有辦法的。」溫楹見情勢不對,忙擠進我們之間緩和氣氛,「我沒想到這個郁少主這麼不要臉,賀禮又不是送給他的!」
「是不要臉。」溫析補充。
火藥味消散了些,白瑜簡揉著眉心退到窗邊吹冷風。
這時,一道冷冽的嗓音從他袖中傳出。
「那就四域大會當天行動。」
「南聞濟你真是被折磨傻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白瑜簡攥著師兄饅頭,脫口而出。
「你可知四域大會那天有多少各域高手?你在發什麼瘋?」
我理解白瑜簡的顧慮。
不說主辦大會的東澤,掌門和各長老皆會到場。
西隴作為同謀,與東澤關係密切,出席的人肯定也只多不少。
北原一方雖不參與裁決,只派了兩人前來見證,但其中一個是白瑜簡的父親白述克。
他對棄祝的厭惡不亞於我爹,要當著他的面平白劫走相無山的人,他不會坐視不理。
「至於南漠……」
白瑜簡掀起眼帘看向溫氏兄妹,然而嘴上半分不顧及他們。
「此域素來明哲保身,定然是見風使舵,事發之後要麼隔岸觀火,要麼與其他幾域一起出手。
「非但如此,屆時各域都會用流音鏡傳達大會現場的情況,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劫囚,簡直痴人說夢!」
面對白瑜簡激昂的連聲質疑,師兄回得不輕不重,且大言不慚:
「神余草還沒給出去,合作就不算終止。」
他旋即又對溫氏兄妹道:
「你們要想拿神余草,就得再幫我們。」
我不自覺扶額低下頭,不敢看那兩人。
被點名的溫楹用手指撓臉:「原來還有更不要臉的。」
溫析斜向白瑜簡,另有重點:「你爹是白述克?」
被罵的師兄繼續沒臉沒皮地闡述計劃:
「四域大會當天,我們師徒三人必然會被帶上處刑場。屆時溫析封鎖在座所有人的五感,白瑜簡趁此機會替我解開桎梏,拿到善聽,之後只要帶著師尊和師弟逃跑就行。」
眾人聽後都沉默了。
白瑜簡直接沒了脾氣,失笑道:「就憑我們?」
他指著溫楹,再次確認:
「你說,要她封鎖在座所有人的五感?……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也許可以。」話音甫落,溫楹馬上開口。
她頭一回正色地向我點頭致意,道出了一件驚人的事實。
「傅姐姐,其實那晚在井中與你們分別後,我們就把合作告訴了慕宮主。
「她聽後對我們說,不管能否拿到神余草,都要盡力幫助你們。」
溫氏兄妹二人誘捕西隴的惑獸,在邕宮尋找神余草救阿姐,都是慕宮主的意思。
阿姐是慕宮主與凡人結合生下的孩子。
那時候的慕宮主還很年輕,是嬋宮內天賦最高的人。
她註定要繼任宮主之位,可她一心想著快活,與愛人長相廝守。
事與願違,凡人的慘死給她上了命運的第一課,在院長們的圍剿中,慕宮主以命相逼,保下了阿姐。
阿姐被慕宮主帶回了嬋宮。
她給她最濃厚的關懷,毫不保留的愛,卻始終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阿姐是個棄祝。
在這片無妄大陸,凡人出生便低祝修一等,棄祝更被視為最下等的異類。
隨著阿姐一日一日長大,她開始知道自己與嬋宮內其他人的不同。
但無論被怎樣對待,她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笑意,去迎接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妹妹。
「阿姐在嬋宮時,對我們特別好。」溫楹聲線發抖,眼角噙淚,「爹爹死後,是她一直陪著我們。」
溫氏兄妹的父親是一個純血的北原祝修,卻也躲不過南漠各院長的殺意。
心惑五感,嬋宮的宮主不能有情。
阿姐是最先明白慕宮主痛苦的人,也是最先離開她的人。
她清楚自己的血脈是她的另一份枷鎖。
只要她待在嬋宮一日,院長們就不會停止對慕宮主施壓。
溫楹已然泣不成聲,溫析代她開口:
「阿姐離開嬋宮後拜入相無山門下,慕宮主痛心不已,卻什麼都做不了。她不能擅自離宮去見阿姐,只能托我們兄妹二人偷偷探望。阿姐不想連累我們,未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同門,這些年都是私下與我們聯絡。
「得知相無山出事,我和小楹都很擔心阿姐,所以一直在尋找相無山虛境的入口。便是在南聞濟屠戮師門那日,我們在虛境外遇見昏迷的阿姐,並把她悄悄帶回嬋宮。」
慕宮主的往事,兄妹二人亦是在兩日前才知曉的。
起初他們不在乎相無山的真相,只想著救阿姐。
可那晚慕宮主對他們說,相無山是阿姐重獲新生的地方,她待在那處,比在嬋宮快樂得多。
那裡也是她的家,也有她的家人。
若是阿姐醒來發現家不在了,一定會很傷心。
「慕宮主說,能讓阿姐快樂的地方,不會是壞地方,能讓阿姐尊敬的人,也不會是壞人。
「我們都希望阿姐醒來後有處可去。」
溫楹認真說完,又抹了一把淚。
「我將計劃告知慕宮主,她一定願意幫忙的。」
見溫楹如此,我難免動容,攬過她的肩輕拍了拍。
白瑜簡聽後也垂眼噤聲。
我們齊齊看向師兄。
饅頭裡的聲音沒有多餘的情緒,沉沉道:
「五息的時間,你和慕宮主能做到嗎?」
溫楹還紅著眼,堅毅地點了頭。
如今壓力落到白瑜簡頭上,他說自己無法保證一定成功解開師兄的束縛,但會不遺餘力去做。
「我也可以幫忙。」溫析冷不防透露自己的實力,「我被賜予體術道,四十層。」
白瑜簡:「……你小子怎麼不早說?」
漏夜深更,希望的火光又再次在懸宵閣燃起。
亥時將至,我將神余草交予溫氏兄妹,送他們離開。
白瑜簡也提前調動血線。
計劃有變,他更需要利用血皮靈觀察我爹的一舉一動。
他們各司其職,我也本本分分帶著師兄躺回床上。
往日他都會道別後再收回內力,今夜卻沒有說任何話。
待到卯時回來,發覺我還睜著眼的第一刻,才冷冷道:
「師妹,其實昨日我有點想討厭你。」
我想起昨日的情景,略帶無辜:
「師兄,你不是說過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討厭我的嗎?
「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
饅頭安靜良久,嘖了一聲:
「這不是沒討厭嗎?」
話題不利,師兄迅即轉移:
「怎麼還沒睡?不是說能睡好覺了?」
「我在想四域大會那日我能做些什麼,我感覺自己可以幫上忙。」我眨眨眼,「師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當然有。」
他果斷道,帶著幾分咬牙切齒。
「脫下你那破婚服,跟我一起跑。」
我啞然失笑:「這定然是其中一件。」
37
四域大會前夕。
晨間,溫氏兄妹再度到訪懸宵閣,這回他們沒有停留太久,交換了信息後便離開。
師兄也收回寄元術,將所有元神歸於肉身,一日靜養,為明日做準備。
白瑜簡假扮的啞奴在今日當了最後一天值。
他走之前與送來婚服的郁青寔擦肩而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不動聲色地朝他的方向笑了笑,伸手挽過郁青寔的臂彎,邀他進了閣中。
一百零八根劍羽被做成了婚服的雲肩,流彩華麗,宛若披霞戴虹。
我一遍遍撫摸著,愛不釋手。
這一晚我對郁青寔笑了太多次,他有些恍神。
臨走前他俯身輕輕抱住我,說他很高興我能想明白。
「亭瞳,以後也要一直這麼對我笑。」
「好呀。」
我眸光清明,望著遠處煙霧繚繞的地方,拍了拍他的背。
我看向的,是我爹專門為此次四域大會設立的處刑場,半神台。
階下是夾道並行的坐席,階上是空曠的平面。
那是師兄他們的刑場,也是我和郁青寔舉行儀式的地方。
這晚,我將婚服平整地放在榻上,思考著明日將要發生的事,一夜無眠。
興許在四域大會開幕的鐘聲響起後,我爹會先在台上慷慨激昂,一番陳詞。
他將痛斥相無山的罪行,宣讀各域對相歲則等人的控訴,最後公布對他們的懲戒方式。
或許期間,他還會聲淚俱下,表達自己對逝去祝修的惋惜和哀慟。
這只是我的猜測。
可翌日,當我聽見他真的這麼做時,到底忍不住嗤笑出聲。
郁青寔坐在我身側,握了握我的手,問我在笑什麼。
我抬眼,眺向對面台階下緩緩出現的兩道人影,語調淡淡:
「沒什麼,只是有些期待了。」
儀式開始前,我和郁青寔在半神台前方的樓台等候。
從這個高度看客席,一覽無遺。
不遠處,溫氏兄妹分坐於一位女子兩側。
慕宮主身著白衣,戴著眼紗,三人自然交談著,身後還有一排面色嚴峻的南漠院長。
視線再放遠些,白瑜簡穿著侍衛的人皮混入隊伍,佇立在半神台的台階上。
他側腰繫著便於辨識的雙結,始終保持肅穆的神態。
唯有師兄和相歲則經過時,臉上顯現微不可察的變化。
第一個意外出現了。
芮旬恩沒有被帶出囚牢。
意識到這一點,我目光不禁循著被押上來的二人,掃過昏迷的相歲則,定在那抹熟悉的身影上。
記得最後一次見師兄時,他穿著淺青色的長袍,雖然破舊,可還算潔凈。
而眼下他滿身狼狽,深深淺淺的血跡遍布衣裳,再看不出曾經的顏色。
我喉中一哽,細描那張疲倦枯槁的面容,見他神色愈發凝重,似是也在疑惑芮旬恩的下落。
處決當日沒有出現,莫非,芮旬恩已經……
念頭一起,師兄也驀地向樓台上看來。
四目交錯的一瞬,我移開了目光,別過臉時,又撞上了郁青寔的視線。
他好像已經看了我很久。
此刻眼底卻無半點波瀾,只是撫上我的臉,要我專心。
「看什麼看這麼久?表決就要開始了。」
是他嗎?是他對芮旬恩下了手嗎?
我死死盯住郁青寔的眼睛,想從裡頭看出答案。
芮旬恩已經……死了嗎?
廣袖下的手緊緊握成拳,又一寸寸鬆開。
最後,我還是沒有甩開郁青寔的手,任由他拭去我額角的汗珠。
現在不是擅自更改計劃的時候,不能輕舉妄動。
38
「諸位!」
我爹立於半神台上,振臂高呼。
「相無山門下棄祝處心積慮,蓄意謀劃,犯下此等彌天大禍,豈能以命相抵這般簡單了事——若是如此,便是罔顧四域尊嚴,罔顧蒼生!
「老朽身為東澤掌門,身為四域領袖之一,為了枉死的祝修,決不輕饒相歲則等惡人!」
言罷,他朝天幕一指,金色光束迸射,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
旋即,籠罩於半神台上空的陣法下壓幾許,逼近師兄和相歲則。
圍繞半神台一周,每隔一段距離都放置了流音鏡,可將大會現場的情況完完整整地傳遞出去。
我爹對天那一指,是在四域和中境所有人的見證下,正式認定相無山的罪行。
當凌空的陣法落下,相歲則和師兄將再無翻案的機會。
東澤表態後,輪到西隴。
掌門郁㞹沒有懸念地跟隨我爹的步調。
綠光閃過,陣法又開啟運轉壓低,只差一步便能將那兩人吞噬。
見此狀,我爹滿意地朝郁㞹哂笑致意,又朝南漠的方向望去。
「慕宮主,輪到你了。」
被點名的慕宮主正晃著酒盞,聞言彎起唇角。
她轉頭面向半神台,眼紗迎風緊貼在她的臉上,展現出柔和的輪廓,搖搖欲墜。
「傅掌門,似乎已經不需要我做什麼了。」
北原既不參與表決,三域之中已有兩域做出同樣的選擇。
如今南漠無論怎麼選,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爹自然知道這一點,可他偏愛裝模作樣。
「慕宮主此言差矣。」他捋著須駭笑道,「四域互為支持,不可分割,南漠既已出面,總要做個見證。」
「是嗎,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慕宮主笑吟吟應著,放下酒盞,抬手對向虛空。
紫光從她指尖緩緩散出,如煙如霧,不疾不徐地融入陣法。
自西隴表態後,在場的多數人都認為結局已定,多多少少帶上散漫的姿態,有甚者已經開始酬酢交談。
然而就在紫光注入陣法的下一刻,他們齊齊發覺不對勁——
陣法動了。
但不是下降,是上升。
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統一朝著慕宮主投去,但見她唇角的笑意還在,眼紗卻已半遮半掩地落下,露出其後一雙緗色瞳仁。
緗色微光波盪,仿若能攝人魂魄般,令人毫無防備地跌入無邊黑暗的陷阱。
她身側的那個小姑娘眼中也散發出熒綠色的光芒,眸光所點之處,霎時闃寂。
——就是現在!
慕宮主否定表決的時刻,便是我們定下的行動時機。
五息。
只有五息的時間。
溫析距離慕宮主和溫楹最近,是最先動作的人。
白瑜簡見他往高台飛躍,也迅疾跟上,奔向師兄。
第一息,除去師兄的束縛。
他以先前寄存於饅頭的元神為基礎,調動保存的內力,恢復自身體能。
第二息,身上的雲肩傳來翕動,劍羽在響應主人的召喚。
隨著強烈的光束髮出,劍羽瞬間融合成完整的劍身,飛向高台。
同一時刻,我起身疾跑到樓台邊緣,準備攀援而下。
可就在腳步即將踏出之際,寂靜中忽傳來一聲隱忍的譏笑。
心口倏然縮緊,我下意識朝聲音的源頭望去,便看到我爹立於高台之上,神色倨傲地抬起一隻手,向著慕宮主展去。
內力化為實質,可做到隔空取物。
被攫住脖頸的慕宮主被迫從席上站起,她昂著臉,試圖在窒息中找回呼吸。
緗色的幽光在她放大的瞳仁中褪去,痛苦霎時侵入。
第五息,我爹似笑非笑地開口:
「慕宮主,你們好本事。」
話落的瞬間,寂靜消彌,所有人從無聲的黑暗中醒來。
39
計劃失敗了。
我爹沒有被奪取五感,從慕宮主發動攻擊的第一瞬,他就已經反應過來。
可他沒有第一時間阻止,而是讓我們看見希望後,又將其生生斬斷。
「砰」的一聲。
善聽被打回樓台,落在我的腳邊。
高台上,師兄等人虛弱倒地,三人竟在兩息之內被我爹只手制服。
「亭瞳。」
隔空遙望,我爹沙啞的嗓音在耳畔森然響起,他沉聲警告我。
「亭瞳,你不要一錯再錯。」
「錯的是我,還是爹爹你?」
我扯開嘴角,回以他同樣陰冷的笑。
他能傳聲於我,自然也聽得見我的聲音。
身後衣料摩挲漸起,我不再與我爹費口舌,反身回到郁青寔身邊。
他方從五感剝離的迷茫中清醒,還沒適應光源,微眯著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亭瞳?」
「善聽。」
我們同時開口。
郁青寔不懂我的意思,蹙起眉還想問什麼,但啟唇之際,話便堵在嘴邊,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善聽刺穿了他的胸膛。
鮮血從郁青寔的嘴角流出,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
喜服殷紅如初,好似什麼都沒變,可那處的劇痛和濕潤告訴他,一切都太晚了。
察覺到他體內祝力運轉,善聽劍氣發散,我持劍又剜了一圈。
郁青寔不堪其痛,跪在了地上。
人群中開始騷動,越來越多人找回神智,試圖通過眼前所見拼湊出完整的經過。
北原強悍的體術血脈占據優勢,最先清醒。
白述克身旁的人指著台上被撕下半張人皮的白瑜簡,肅聲道:
「三長老,那是五公子。」
他話音並不大,可在這復甦的寂靜之中,就顯得格外清楚。
南漠宮主,西隴少主,北原長老之子。
除了東澤,各域似乎都被抓住了人質。
一時間,眾人紛紛屏息,不敢妄動。
只有一人,在漫長的停息後恢復感知,朝著樓台奔來,邊跑邊嘶吼著我的名字。
「傅亭瞳!」
是源夫人。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全然沒了平日的莊重,雙目猩紅,「你住手……你給我住手!」
她瘋了一般要朝我撲來,卻被追來的隨從攔在樓台下。
此刻冒然前進,他們少主可是真會沒命的。
是啊,郁青寔是西隴尊貴的少主,是掌門夫妻唯一的孩子。
都說西隴掌門愛子如命,將少主視若珍寶,見不得他受一點苦。
我拖著郁青寔來到樓台邊緣,掃過鬢髮凌亂的源夫人,凝望半神台下面色煞白的郁㞹。
「郁叔叔,我們做個交易。」我冷聲道,「你讓我爹放我們走,我不殺郁青寔。」
事到如今,郁㞹只能考慮我的提議。
心神道的術法啟用需要時間,而我和郁青寔的距離太近。
有風拂過樓台下的花池,裹挾著濃厚的水霧,將我的話清晰完整地帶給郁㞹。
朦朧中,他的臉上閃過無數情緒,陡然間蒼老了幾歲。
然須臾過後,又似想明白了什麼,飛身登上半神台,長劍橫對師兄的脖頸。
「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可以殺了他們。」
「無所謂,你不動手,他們本也活不成。」我不受威脅,譏嘲道,「可你兒子不一樣。」
話語間,劍又沒入幾分。
郁青寔幾次想調動內力穩定傷勢,奈何我一開始便精準地刺中他的心脈。
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迅速流失,連抬頭看我一眼都難以做到。
「亭……瞳……」
他艱難地呼喚我的名字,血流沿著他垂落在欄干外的掌心,如注沒入花池中。
樓台下,源夫人身前的花池漸漸被染紅,可她不再叫喊,反而專注地望著半神台的方向。
見郁㞹挾持了師兄,一抹滿意卻怪異的笑容在她臉上浮現。
「郁叔叔,想好了嗎?」我再次問郁㞹道。
終於,他緊繃的面容出現一絲裂痕,握拳一震,長劍收回。
「傅兄。」郁㞹寒聲面向我爹,語氣不容商議,「此事你必須負責,她可是你的女兒。」
「她早已不是我的女兒。」
我爹冷笑,用帕子擦拭掌心。
在我對付郁青寔的時候,他已下令將南漠的人包圍起來。
各院長清醒後雖不明狀況,但也第一時間將慕宮主和溫楹護在中心。
「郁老弟,你可見過有女兒聯合外人對付自己親爹的?」他一腳踩在師兄的背上,「幫的還是這群殘種。」
「吾兒危急!」郁㞹怒道。
「如今的局面,有誰不急?」我爹遺憾地皺起眉,又去踢了踢白瑜簡的肩,「郁老弟,你該學學人家北原三長老,穩重。」
面對這般赤裸裸的挑釁,白述克臉色愈發難看,然而此時北原勢單力薄,他只能咽下這口氣。
「這些人負傷逃走,要抓回尚且容易,但青寔——」
說到一半,郁㞹眼角一跳,恍然明白過來。
「傅兄的意思是……要棄吾兒不顧?」
「並非是我不顧青寔的安危,只怪這條件太荒唐,若是輕易放走這群人,四域的臉面何在?——郁老弟,你不要忘了,殘種與祝修,絕無法共存!」
我爹漠不關己的態度,讓郁㞹的忍耐到了極限。
「冠冕堂皇……你在乎的只是東澤的臉面!」
甫一話落,綠光直逼我爹的額心,被他輕飄飄的一眼化解。
同一時刻,西隴眾人相繼起勢,與東澤的人形成對峙。
「郁老弟,你可想好了?」我爹語調輕慢。
「兩域早已知根知底,流音鏡面前,傅兄無所顧慮,郁某又有何懼?」
東澤與西隴的勾結可持續數十年,也可摧毀於一念之間。
郁㞹的話是在提醒我爹,東澤做過的醜事,西隴盡數知悉。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損俱損。
聽了此番話,我爹眉間有所鬆動。
可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準備退讓時,他卻突然大笑起來。
那笑聲充滿輕蔑,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傲慢。
「郁老弟,你當真以為,你對我知根知底?」
他止住了笑聲,閉上眼,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頃刻間,在場所有祝修開始面色痙攣,發出急促的喘息後,接連倒下。
40
虛弱的話音在坐席間迴蕩。
「……發生什麼了?」
「完全……使不上力氣……」
「我感覺體內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一片哀鳴聲中,白述克首先平復了氣息。
他質問我爹:
「傅鎮千……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郁㞹與西隴的各個長老也隨他之後,相繼開口:
「東澤此般,就不怕與其他三域為敵嗎!」
「流音鏡何在……速傳人接應!」
……
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東澤的人也倒在地上,情況同樣糟糕。
圍繞著半神台的流音鏡統統碎裂,無一完好。
目光所及之處,唯一不受影響的,只有我。
郁青寔被傷心脈,經此一遭,徹底昏迷過去。
我拔出善聽,持劍緩步下樓台,向著半神台上的我爹走去。
水霧持續從花池中擴散,整個處刑場籠罩在駭然的血色里。
我在氤氳之中望向我爹,而他亦正看著我,眼光晦暗不明。
「亭瞳,你果然不受影響。」
「原本就沒有的東西,也不怕被人搶。」我學著他的語調,不冷不熱道。
他聞言揚眉:「你知道?」
「『妄水之源,以境為食,以多融少,隨意取奪』,爹爹書閣的冊子上,曾寫了這樣一句話。」
我爹愣了愣,眯起眼:
「亭瞳不愧我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可惜,你知道又有何用?如今他們的四道境界層數皆為我所有,你做什麼都是徒勞。」
「境界……層數?」
有人重複囁嚅道,隨即,滿場鴉雀無聲。
沒有人能輕易接受如此驚世駭俗的消息。
從前,只聽說過祝修之間爭奪武器,而直接奪取他人境界層數這樣的事,在這片大陸上聞所未聞。
倉皇和恐懼在人群中蔓延,許多人嘗試發動祝力,卻只能召出最低境界的光焰。
今日到場之人,無一不是各道四十層以上的高手。
他們畢生修煉所得之成果,居然輕而易舉地被人盡數竊走……
那如今,他們和廢物有什麼區別?
巨大的落差擊垮了祝修們的精神力,兩旁哀嚎聲漸起,充滿絕望和憤怒。
我徐步穿梭於其中,只想印證自己的猜想。
「爹爹,你書閣中的那本冊子,是一個叫方豐運的人寫的吧?」
方豐運其人,不過是東澤一個不起眼的祝修,天賦不高,基礎十二境甚至沒有修滿。
若不是他因精神錯亂成為笑談,引起我爹的注意,甚至都沒有進入邕宮的資格。
我曾趴在懸宵閣的窗台上,遠遠地見過他幾回。
記憶中,他總是故作深奧地拉住路過的人,覆在人家耳旁說些什麼。
而後態度一轉,忽地跪下來,邊磕頭邊哭喊著:
「我有罪、我有罪!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的!我會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裡!」
最後,又瘋瘋癲癲地大笑著跑走。
他到底是一個瘋子,沒人把他的話當真。
因那些言論實在太過荒唐。
「比如他曾說,自己是祝咒的上一任宿主。」
話落之際,我抵達半神台下。
踏上石階的第一步,我爹臉色有了細微的變化。
他仍是凝眉不語,似是等著我繼續開口。
「方豐運將他所知道的『秘密』告訴許多人,可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於是為了宣洩,他將自己所知道的事都寫在一本冊子上。而這本冊子,最後落入爹爹你的手中。」
拾級而上,祝修們痛苦的哀嚎在身後漸弱。
面前,來自我爹的威壓開始迫近。
「爹爹是從何時起相信方豐運的話?
「我猜,或許是從你得知,相歲則的母親是一個擁有祝力,卻無法修煉的祝修開始——這與冊子上所描述的『巢祝』完全吻合。
「你後來也許接連證實了許多事,所以才會對冊子上的話深信不疑,甚至不惜以自己為容器,蓄養妄水之源。」
妄水之源是妄水的源頭,與祝咒並生,是無妄大陸上另一種強大的力量,二者有異曲同工之處。
祝咒能賜予境界層數,反之,妄水之源則以祝修的境界層數為食。
然而與祝咒的自主選擇不同,妄水之源為實質,要成為它的容器,必須將其融入血液,讓它成為肉身的主宰。
我爹規律服用的『藥』,便是他千辛萬苦尋得的妄水之源。
「『以多融少,隨意奪取』,這是容器的用處和好處。」
我駐足回頭,血色水霧在階下聚攏翻湧,已有血珠凝結,滯於半空。
「爹爹,你在花池中摻雜了妄水之源,讓它在邕宮結界內以汽的形式散播,只要身處其中,任何人都不能躲過。
「而被祝修吸入體內的水汽則開始貪婪地吸食他們所擁有的境界層數,待到容器召喚,歸於一體。」
若不將我這個未被賜道的人算進去,這的確是個萬無一失的手段。
興許我爹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我扯出一抹嘲笑,回頭看向我爹。
他陰冷的眸光愈發凌厲,可我還不知死活,再去試探他的底線。
「爹爹,我一直很好奇,你既做了容器,為何還對祝咒那般執著……而就在方才,我忽然想通了——
「你是想通過祝咒,找到妄水之源。」
成為妄水之源的容器並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
必須不斷汲取新的妄水之源,才能維持容器的功能,否則超過一定時限,妄水之源便會變成妄水,屆時所有吸食的境界化為虛無,容器也會被反噬。
「祝咒宿主知曉這片大陸的所有秘密,方豐運在冊子上留下幾處妄水之源的地點,一直以來,你都是根據這些線索來收集它們。但妄水之源出現的地方會不停變化,方豐運死後,你獲取水源愈發艱難——這一點,你應該早就料到。
「於是你深謀遠慮下了一盤暗棋,聯手西隴,將如今祝咒的宿主抓來,想把祝咒轉移到自己身上……但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做到?」
台階走到盡頭,我登上最後一步,來到我爹面前。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渾濁的雙眼死死地注視著我,滿是錯愕與陌生。
「你為何……會知道這些?」他指著一旁的相歲則道,「是他告訴你的?」
我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
「爹爹,你把自己做成容器,是為了變強;你想得到祝咒,知道更多秘密,也是為了變強。
「你究竟……為什麼執著於變得強大呢?」
我爹冷笑,「這還需要理由嗎?」
但變得強大所要付出的代價,真的太大了啊。
我垂眼側目,看向半神台之下倒地不起的人。
那些人之中有他的孩子,他們懷著孺慕之情憧憬過他的背影,期盼他回頭看的每一眼。
那些人之中有他的追隨者,他們如此堅定地追隨他的步伐,一片赤心。
那些人之中也有曾經的我,他為我編織一場持續多年的綺麗假象,實則想利用巢祝的力量得到更多四道祝修,作為填補容器的飼料。
……如今,這些人被他棄之如敝屣,當成不值一提的踏腳石。
他以正義的名義,將那些渴望昭雪的真心耍得團團轉——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讓自己變強。
他本就掌握著整個東澤的力量。
這樣的執著,真的重要嗎?值得嗎?
我再次凝眸,望向那人的眼睛,無比確定,這份執著業已演化為他的心魔。
烈風嗚咽,血紅的密網開始伸向半神台之上。
我深深呼吸,終於下定了決心,緩緩開口:
「爹爹,若你想得到祝咒,吸食再多境界層數是沒有用的。」
他不以為意,冷嗤一聲:
「一個未被賜道的人,竟還如此狂妄。」
「是真的,因為祝咒就在我身上。」我點了點自己的額角,認真道,「我是它現在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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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跑這兒來了?」
「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放心,我也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
那一天,是祝咒降臨到我身上的日子。
它來得悄無聲息,可我無知無覺,一門心思放在東澤街市,和那個戴著兔子面具的男人身上。
他引著我離開邕宮,走出第一步。
像一個尋常的孩子,嘗遍沒吃過的點心,見從未見過的風景。
在那湖光粼粼的結介面前,第一次有人告訴我,總有一日,我可以自己走出邕宮這座牢籠。
也是那個人,一次又一次滿是慈愛地撫摸我的頭。
悄無聲息地設下屏障,使我得以安穩地度過這些年。
護身銀光是一種保護,也是一道封印。
他作為祝咒的上一任宿主,知道如何隱藏這份力量。
眼前,我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只一瞬,又恢復常色。
他仍是不信我:
「亭瞳,你從小就喜歡耍這樣的花招。」
我沒有應聲,徑直穿過他,朝著被綁在樁上的相歲則走去。
指點額心,傳輸祝力,昏迷已久的相歲則終於睜開了眼。
祝咒的歷任宿主之間能互相感知,他知道我已經解開了封印。
但他沒有力氣說話,只能平和地對我笑了笑。
我亦對著他莞爾:
「兔大叔,這一回我們見面,你真的沒有戴面具了。」
目睹這一幕的我爹頓時止住戲謔的譏笑。
他瞬形來到我身後,一把抓住我的後頸。
「你說的……原來是真的啊?」他瘋狂搖晃著我的肩,近似癲狂,「那……亭瞳,你快把祝咒給爹爹,給我……快把祝咒給我!」
我爹臉上痙攣地抽動著,笑容陰狠而恐怖。
他不斷仰面朝天大口吸氣,眼底儘是無法抑制的貪婪情緒。
我能感知到,他四道的境界正在持續攀升,無法估量出具體的層數。
「夠了、已經夠了……可以給我了……你快給我!」
我看著他這副古怪的模樣,心中納悶得好笑:
「爹爹,祝咒不是我想給就能給出去的。」
祝咒是擁有自主意識的「祝」,它會隨機降臨在祝修身上,至今誰也不知道它選擇的標準。
這一點,無妄大陸上所有人都知道,我爹不會例外。
「能給、能給……方豐運說過祝咒可以轉移……」我爹不斷重複著。
肩上一痛,我退開半步,卻依舊不能甩開他的手。
「方豐運說錯了。」我正色道,「從來就沒有能令祝咒轉移的方法。」
「這不可能!」
我爹在刺激下突然暴怒,他厲聲呵斥我:
「他分明寫了,只要變得比歷任宿主更強,就能召來祝咒!」
「所以……你才要成為容器?」
我不禁嗤笑,原來是這樣。
前有相歲則這個四道祝修的存在,無法判斷他力量的上限。
若要超越他,必須無休止地吸取境界層數,越多越好。
冷汗如瀑滴下,我爹掐著我肩膀的力道開始變弱,喘息無比劇烈。
祝修有祝力傍身,卻不過一具肉體凡胎,短時間內吸收大量修為對身體負荷太重,我爹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可他為了達成目的,正生生忍耐著。
花費數十年籌謀,不惜與其他三域反目成仇,這是多麼驚人的決心和毅力。
可惜,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爹爹。」我淡淡笑著,還與他曾經給我的譏誚,「方豐運的確曾是祝咒的宿主之一,但他也是一個切切實實的瘋子呀……
「瘋子的話,傻子才會信呢。」
我並不知道方豐運生前的經歷。
但我猜,成為宿主的那些年月,他日日提心弔膽,生怕被人看穿。祝咒離開後,他依然不堪承受壓力,最終精神錯亂,瘋了。
待我爹利用他時,他已然分不清虛實,將真真假假混為一塊,編寫成冊。
四下不知安靜了多久,相歲則戲謔的笑聲斷斷續續響起。
「傅鎮千,你再這般可笑,我真會忍不住可憐你。」
聞言,我爹愣住了。
他看了看相歲則,又看了看我,似幡然醒悟一般,倏地上前握住我的手。
「亭瞳……我的好女兒,祝咒在你身上,不若你幫幫爹爹,好不好?等到爹爹統領四域,一定會好好獎賞你——」
「爹爹。」我打斷他的話,「你以為得到了祝咒,就能知道更多變得強大的秘密,成為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宰者嗎?」
我露出一抹慘然的笑,恨恨望著執迷不悟的我爹。
「你真的錯了,爹爹,你若是得到了祝咒,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
他從鼻腔中冒出冷哼。
這個詞仿佛是文火上添的最後一把柴,將他徹底點燃。
「我為什麼會後悔?
「就連你也敢對我說這種話……你們這些被祝咒選中的人,憑什麼說出這種話!」
他重重推開我,不再做無謂的勸誘,發動祝力朝我抬手。
金色的光芒在他掌心凝聚,流轉緩慢,但壓迫感十足。
這是心神道的高階術法,能置人於過去的幻境。
他想將我困回兒時的記憶里,將我變回那個任他擺布,不明真相的十九。
「亭瞳,你莫怪我無情。」
掌風迎面撲來,我眯起眼,亦抬起手,回敬他相同的話:
「爹爹也別怪我。」
下一刻,金光吞沒了我,映滿邕宮之上的蒼穹。
半神台下失神的祝修們紛紛被這一陣強光吸引,從悲愴中緩過神來。
在划過耳畔的嗡鳴中,我聽見溫楹用嘶啞的聲音喊著「傅姐姐」。
她和其他人一樣,都覺得我沒有勝算。
可當強光褪去,血色霧色從半神台打旋散開。
所有人都發現,倒在地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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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什麼?」我爹艱難道。
我穩住腳步,努力平復著氣息,逞強笑了笑:
「只是試一下,祝咒的力量。」
護身光符是相歲則給我施加的保護屏障。
它在我逃出邕宮的時候被觸發,在我回到東澤的時候結束自己的使命。
我一直誤會了它。
起初,我以為那給我帶來深深倦怠感,無時無刻不在消耗精神力的東西,是護身光符遺留的副作用。
但實際上,那是祝咒在向我持續低語。
它在告訴我關於這片大陸,關於祝修力量的真相。
那些事實讓我頭痛難忍,讓我驚駭懷疑,也讓我愈發沉默。
在與師兄和白瑜簡行動的時間裡,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我試想過對他們說出身附祝咒的事,卻始終不敢冒進。
沒錯,祝咒是在我身上,可我又做得了什麼?
我為此感到無言的憤怒。
一個未被賜道的祝修,即便擁有了人人心馳神往的祝咒,難道也只能坐以待斃嗎?
祝咒能賦予他人力量,對宿主本身難道就沒有半分好處?
在這片殘酷的大陸,怎麼會允許存在這般無私而利他的東西?
……
怒火在我心裡瘋長。
直到我看到我爹作為妄水之源容器,把別人的修為據為己有的一幕。
既然妄水之源能吸食他人的境界層數,而祝咒與其並生。
那是不是說明,祝咒也能做到如此?
我想賭一賭。
而面前的景象和體內陌生的感覺告訴我,我賭贏了。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來回翻覆幾遍,終於確認了心中的猜想。
「爹爹,別試了。」
我爹還撐坐在地上,試圖發動祝力,對我用同樣的招式。
「你的心神道已被我收走,不能再用這一道的術法。」
沒錯。
我奪取的不是境界層數,而是道。
或許這就是祝咒隱匿的力量。
只是歷任宿主皆為被賜道者,這項能力不曾被觸發,這才在相傳中沒入意識里,漸漸被遺忘。
而我恰是未被賜道的一任宿主。
我不禁彎了彎唇角,暗自感慨,原來這世間還真的存在為我量身而做的東西。
「荒唐!」
我爹直起身,不甘寫滿他溝壑縱橫的臉。
此刻他不得不相信,他的心神道,以及他附加在道上的全部境界層數,已為我所有。
然這不妨礙他頑固抵抗。
金光再次閃過,這一回,他用的是五感道的招式。
結果依然沒有改變。
我以同樣的方式奪取了他的五感道。
身體開始適應道的存在,我凝神,絳色的光焰在我手心跳躍,這是屬於我的光芒。
「爹爹,你還不明白嗎?」
我邁開步伐,走向半神台中心的那人。
「接下來,我會再拿走你剩下的兩道。」
不等我抬手,我爹反應迅速地拉起腳邊虛弱的郁㞹,擋在身前。
可這只是徒勞。
祝咒一旦鎖定了目標,就不會再改變。
又一股力量從體內流失,我爹徹底慌了神。
他趔趄著後退,惶恐地望著我,跌坐在郁㞹身旁。
如今,只剩下內力道。
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一道,他卻不再想用招式來對付我。
反而顫抖著雙唇開口,語調淒淒。
「亭瞳,你當真要如此決絕?」
他說時眼眶充盈著淚光,但我很清楚,這眼淚不是為我而流。
「亭瞳,爹爹與你商量,你好好和爹爹說話……是,這次是爹爹做錯了,以後爹爹會改的,你先把手放下,好不好?
「你知道的,是妄水之源害了我,我為了自保,也是迫不得已啊……!」
我一語不發,默默垂眸望著那張蒼老的臉,腳步逼近,停在他身前。
「亭瞳,你、你告訴我該怎麼做,爹爹現在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可以!」
他蜷縮的手指攀上我的裙邊。
這雙手曾經慈愛地撫摸過我的頭,在病時喂我喝過藥。
也曾親昵地掐著我的臉頰,給我戴上人生中第一支發簪。
「十九……」他忽然喚著我的乳名,哽咽道,「你不能這麼對爹爹,從前爹爹多疼愛你啊……
「那年你五歲,想要一座自己的書閣,爹爹便把整座藏書樓任你使用……你說想和青寔一樣有惑獸皮製的衣裳,爹爹也給了你……
「十九,曾經你說若是變得厲害了,會保護爹爹,不讓爹爹辛苦地維護結界。你說過,要幫爹爹治理東澤,不讓爹爹如此受累的啊……!
「……十九,這些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當然記得。
可我也記得在禮箱中得知真相的絕望,這十幾年來的欺瞞,還有他對我每一次出手時的果斷決絕。
我緩緩閉眼,又睜開,聲音冷漠得連自己都聽不出。
「爹爹……曾經你是我最想保護的人。
「但可惜,那已經是曾經了。」
我本該心如刀絞,卻已然麻木得流不出一滴眼淚。
抬手,收攏。
疏忽之間,四域之首的東澤掌門傅鎮千不復存在。
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精神崩潰,喪失四道的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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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奪取了我爹的四道,集合了這半神台所有祝修的力量。
這等負荷,對於一個從未修煉過的人而言,實在過於巨大。
我爹倒下的瞬間,我也強行咽下喉中腥甜,跑去解開相歲則的束縛。
「相前輩。」我學著白瑜簡的稱呼,「你沒事吧?」
「無妨。」
他擺擺手,要去先去查看師兄他們的狀況。
「傅鎮千招式陰狠,他們傷得不輕。」
我匆忙趕去看一動不動的三人,發現白瑜簡眼睛居然睜著,卻仍保持著倒地的姿勢。
「你什麼時候醒的?」
「在你取你爹體術道的時候。」他吸了吸鼻子,不讓血流進嘴裡,「太強了,大小姐。」
我看著他肩上見骨的傷勢,驚訝於他還有心思開玩笑。
「不用這麼愁眉苦臉的,我給他們和自己都塞了很多若丸,勉強保住一條命。」
「若丸……你哪來的若丸?」
「昨晚回收血皮靈的時候,從你爹的書閣中順的。」
真是未雨綢繆。
佩服。
說話之際,師兄和溫析也醒了過來。
他們的傷勢都比白瑜簡要重,連開口說話都很難。
我扶起師兄的時候,他抬眉使了個眼色,要我看向半神台的中心。
若不是親眼見到,我恐怕不會想像出眼前的光景。
我爹和郁㞹,過去東澤與西隴風光無二的掌門,此刻竟如市井小兒一般,雙雙扭打在一起。
郁㞹艱難地握著長劍,毫無章法地往我爹身上斬去。
後者咬牙竭力閃躲,仍避不可免被中傷。
兩人本就是氣衰力竭,可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放過誰。
不等他們二人比出結果,我收回目光,運用五感道的瞳術,在邕宮結界內尋找芮旬恩。
這一眼,囊括南漠所有祝修的畢生功力。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我就在埆山井下十丈發現了滿身血痕的芮旬恩。
幸好,他還有氣。
我停止施展瞳術,正要開口告訴師兄他們這個消息,一張嘴,卻嘔出一大口血。
師兄趕忙倒扶了我一把:
「沒事吧?」
「這是身體承受不住高境界的表現。」相歲則閃身到我身邊,肅沉道。
白瑜簡已經將剩下的若丸都喂給了他。
到底是四道祝修,恢復得比其他人更快。
相歲則抬手虛點我的額心,銀光從他的指尖探出。
他在感知我體內四道的情況。
「傅鎮千第一次吸食我的境界層數時,尚且不敢完全奪取,你未曾修煉就攬下四道全境,自然會不適應。」
言罷,他手指微曲,擰起眉,不容置喙道:
「你馬上將吸取的境界層數分出一部分,要快。」
我愕然,猶豫道:
「可我還不能掌握分寸……」
「那就都還回去。」相歲則十分堅持,「境界層數沒有上限,但人的身體有。如若不能在短時間內調理過來,則精神會被反噬,而後軀體失控……你已經有了徵兆。」
「相前輩,那我們怎麼辦?」
白瑜簡收起平日的沒正行,在相歲則面前十足沉穩。
「底下那群人狡詐多變,保不齊他們拿回力量,還會一起來針對我們。」
「倘若傅鎮千打贏了,你說的情況或許會發生。」相歲則抬眸,目光沉凝於半神台中央,「但現在他們自身難保,已經無暇顧及我們了。」
幾人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我爹。
郁㞹的長劍筆直地插入他的心口。
他瞠目朝天,眼中再看不見生機,灰色的水汽從他張大的嘴中源源冒出,在結界上空凝聚成烏雲。
半神台下,有人仰望著那團翻湧的墨色,發出魂驚魄落的一聲嚎叫:
「是……是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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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死了。
妄水之源沒了容器的約束,又被奪走作養料的境界層數,開始變質腐化,生出妄水。
烏雲在邕宮結界上空凝聚膨脹,過不了多久,便會化雨傾盆。
「亭瞳,沒時間猶豫了。」
相歲則面色緊繃,引我看向下方倉皇奔逃的祝修。
各域皆有一面與妄水接壤,每個祝修自幼就被教導過關於妄水的危害。
所有招式術法都對它無效,且它會從祝力開始侵蝕,直至肉身也消散。
因此,遇上妄水的祝修唯一能做的事只有——
逃。
拼了命地逃。
眨眼間,一股不可名狀的惶懼席捲處刑場,場面陷入混亂。
「快、快逃啊!」
「妄水要來了!妄水來了!」
「師弟,我動不了……你帶我一起走……」
「滾開!不要擋道!」
……
祝修們一輩子依靠祝力和境界在無妄大陸橫行,喪盡修為後,倒變得比凡人還孱弱。
一滴從天而降的妄水落在我的頰邊,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那樣疼。
我擦了擦被灼傷的地方,眺向在南漠一行人中昏迷的慕宮主和溫楹,又回眸掃過堪堪能站穩的師兄他們。
閉上眼,氣息緩緩運出,各道境界重回到原主的身上。
除了身隕之人。
「他也死了。」
我睜開眼,看向執劍撐地的郁㞹。
「埆山的機關陣以他的血印為啟動開關,現在內部的機關應已失效。
「芮旬恩就在那裡,救出他後,我們也必須趕快離開此處。」
「我去。」
「我去。」
恢復了境界層數的溫析和白瑜簡異口同聲,一前一後飛身下台。
可就在這時,一個人影掠過,將白瑜簡拽下。
他外傷未痊癒,倒在地上,不禁痛呼出聲。
「廢物,膽敢作出這等事,污了我北原的名聲。」白述克往白瑜簡心口猛踹一腳,「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丟我的臉。」
他話音剛落,立即側身迴旋,躲過我和師兄發出的招式。
「那也得他把你當爹了才行。」師兄冷嘲。
我趁機拉回白瑜簡,要給他渡內力,卻被他猛然起身推開,同師兄撞在一起,滾下台階。
「他發什麼瘋?」
拖著我滾了好幾圈的師兄及時召來善聽,艱難抵劍剎住腳步,忍不住咒罵。
我則快步回到台上,一眼就明白了白瑜簡的用意。
方才從那烏雲上落下一注妄水,覆蓋了整片半神台。
白瑜簡將我和師兄推出區域外,自己撲向相歲則,用身軀為他抵擋妄水的侵蝕。
而白述克沒有防備,被突如其來的妄水當頭淋下。
「孽障!」白述克掩住身上的灼傷,臉色陰沉得可怕,「回去再同你清算!」
白瑜簡沒有理會他的呵斥,背起相歲則就往我們這處來。
明明收回了四道境界,可相歲則不似其他人振作,反而變得更加衰弱,經這一摔,更是緊閉著雙眼,面色蒼白。
我心中生出一個不好的念頭,卻不敢往下深想。
「別發獃,快走,妄水還會再來!」
白瑜簡經過我們身側時扭頭提醒。
他背著相歲則走在前頭,我與師兄一左一右,護著他們走在後頭。
台階一路向下,血霧隨妄水的流動盤旋上升,視野逐漸清晰。
最遠處的樓台,西隴的人正在為郁青寔療傷,保住他的心脈。
我爹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西隴果然暗留了一手。
郁㞹在確認東澤西隴決裂之時,調動了藏在埆山的偃甲。
此刻,這些不受境界層數波動損耗的偃甲形成堅固的屏障,掩護著西隴一行人逃離。
視線由遠及近,半神台近處,是南漠的院長們。
慕宮主和溫楹醒來,被她們包圍在中心,二人卻沒有絲毫被脅迫的焦慮神態。
「小楹,你和哥哥跟著傅姐姐走。」
慕宮主對溫楹說完,驀然側過臉,緊接著,一道聲音在我腦中響起。
「傅姑娘,這兩個孩子先交給你,若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隨意使喚。」
五感道的高階秘密傳音,我現在也能使用:
「慕宮主,那你呢?」
「我得攔住她們,她們想控制傀儡,也得打得過傀儡才行。」她輕笑,「請不必擔心,我還須將神余草帶回去救人,不會有事的。」
事到如今,慕宮主只能放手一搏。
今日之事對南漠各院長而言無疑是一種挑釁,她們不可能再讓慕宮主有自主行事的權力。
因此慕宮主想借著妄水來臨的緊迫形勢,逼各院長交出嬋宮的管理權。
這是屬於傀儡的反抗。
但……萬一她的反抗失敗了呢?
躊躇之際,我看見溫楹頭也沒回地往這兒跑,瞬間定了心緒。
她選擇相信慕宮主,那我也不能讓她們的希望落空。
「小楹!」
便在此時,溫析從半神台側方閃出,扛著奄奄一息的芮旬恩趕來匯合。
一行七人,朝著邕宮的出口狂奔。
身後墨色翻湧,急劇擴散。
跑出處刑場時,妄水的範圍已經超過了我們。
黑雲壓頂,似乎下一刻就會傾瀉而下。
身旁,各域祝修已然不在乎自己的立場,無論是同門或敵人,只要能跑在前頭,統統踩在腳底下。
什麼氣度,臉面,尊嚴……大難當前,都沒有性命重要。
恐懼將人變成野獸,互相啃咬廝殺,搶奪僅限的生機。
然而,這瘋狂失控的場面在一聲巨響之後歸於寧靜。
所有人朝著聲音的源頭望去,但見高高的半神台上,升起一根水柱。
不。
那更像是一隻緩慢移動的巨手,將黑雲破開一道裂口,攀著半神台的階梯而下,悠閒地追尋獵物的蹤跡。
妄水……過來了!
45
短暫的凝滯後,祝修們變得更為狂暴。
我們不得不聚成一團,防止彼此走散。
白瑜簡背著相歲則,與背著芮旬恩的溫析一起,被我們護在中心。
所以相歲則一開口,幾人都聽見了。
「小簡,你放我下來。」
聽見這個稱呼的白瑜簡身子猛地一僵,也沒問為什麼,引著我們向人少的地方靠。
相歲則被白瑜簡和師兄一人一邊攙扶著,他看著妄水的方向,眸色黯然。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這一點,每個人心裡都或多或少明白。
黑雲持續擴散著,它中心的豁口越變越大,妄水流動的速度也越變越快。
過不了多久,整個邕宮都會被妄水淹沒,沒有幾人能全身而退。
且不只是邕宮。
此處的結界再堅固,也是由祝力及其運轉的內力鑄造,根本無法完全抵禦妄水。
誰也不知道這片雲什麼時候才會停止變大,又會變得多大。
「你們走,我留下。」
不等我們理解這話的意思,相歲則先邁開步子,往回走去。
師兄最是了解他,第一個上前攔住他的去路。
「師尊!」他不可置信,「你莫非是要同傅鎮千一樣……」
「只有這個方法。」
相歲則平靜地應道:
「傅鎮千吸食我的境界層數後,又囚我於妄水水牢之中。我的身體受到妄水侵蝕,已經無法承受原先的修為……
「我大限將至,這是最後能做的事了。」
我爹已死,可他的身軀還具備做容器的條件。
相歲則想將自己的祝力融入我爹體內,重新喚醒這具容器。
我幡然領悟,原來他當時要我分出境界層數時,就已經想好這一步。
可是祝修將祝力傳於他人,就等於自斷命脈。
「相前輩……」
我心中大慟,卻不知自己能說什麼、做什麼。
祝咒可賦予祝力,卻僅限於活物和凡人,我爹是已死的祝修,祝咒對他無法施展。
我很清楚,他所說的辦法,是我們唯一的退路。
相歲則溫柔地注視著我,一如當年他初見我時的眼光。
「亭瞳,雖然你才是祝咒的現任宿主,但我希望我們能做相同的選擇。」
他意味不明地說完,轉身離去,被師兄再一次阻攔。
「若是注入祝力,我替師尊去!」
師兄毅然開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人,無比堅定。
「師尊,你為這天下做了太多,為我們師兄妹做了太多……師弟師妹都還沒見到你,你怎能……
「師尊。」他無力垂首,語氣近乎哀求,「徒兒求你自私一回。」
此話一落,溫楹溫析皆紅了眼眶。
相歲則卻是笑了笑:
「濟兒,其實為師是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為師沒有你想的這般大義,相反,我是一個懦夫。」
抬指輕點,相歲則往師兄的額心注入一束銀光。
「這是一段過去,要是你準備好了,便去看吧。」
銀光似帶著鎮靜催眠的效果,師兄腳步踉蹌,將要昏倒在地時,被我接住。
我再抬眼,看見的只有相歲則的背影。
祝修們拼了命地擠在通往邕宮外的道路。
而他形單影隻,暢通無阻地逆著人群的方向行進,飛身於妄水之上,很快便抵達了半神台。
追隨著那道身影,我驚訝地發現,半神台上原有三個人。
倒地的我爹,跪坐的郁㞹。
還有步履輕盈的源夫人。
她在妄水中淌行,帶著痛苦的笑容,卻走得異常迅捷。
她來到郁㞹身側,依戀地靠在他的心口,淺笑著,緩緩閉上了眼睛,等待被妄水吞沒。
我聽見她說:
「與你死在一起,是我贏了。」
……贏了?
人死了,如何算贏了?
她又是在同誰比?
源夫人怪異的舉動令我驚愕,然而我已無暇去思考她所說的話。
眼前有更緊迫的事情。
「相前輩他……還好嗎?」
溫楹也關注這半神台的情況,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十分不安。
我同樣不能靜下心來。
我們所見,是相歲則凌空操控著我爹的屍體,往他心口注入銀光。
那黑雲的確因此收斂,原路流回那張嘴裡。
但速度太過遲緩,且時進時退,並不穩定。
再這樣下去……
「他會白死的。」耳邊響起男人輕蔑的冷哼,干擾我的思緒。「他總是這麼不自量力,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側目瞥去,是白述克。
他站在我們不遠處,身上被妄水灼傷的地方還沒好,被同行的人攙扶著。
「希望他死前會後悔自己脫離了北原。」
他皮笑肉不笑,還想繼續說什麼,猛然間被一張人皮封住了嘴。
我立刻向白瑜簡看去,正對上他投來的目光。
「大小姐,我決定要去當英雄了。」他沖我挑了挑眉,「你們可別把我忘了。」
他跑得乾脆利落,飛出數十丈遠,白述克才撕下嘴上的人皮。
「白瑜簡!」白述克大喊,目眥欲裂,「你給我滾回來!」
白瑜簡神色淡漠地回視著他,沒有留下一個字。
半神台。
相歲則瞧見飛奔而來的人,微眯起眼,眼底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
「小簡,你不該來的。」
白瑜簡粲然一笑: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沒人能否定我的價值,包括相前輩你。」
他笑得意氣風發,任誰看都不像一副赴死的樣子。
那隻白色的劍穗在他腰間飛揚著,如他此刻雀躍的靈魂。
「相前輩。」他一邊輸出祝力,一邊漫不經心道,「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你明明給了我信物,為什麼突然不做我師尊了呢?……是我哪裡不夠好嗎?」
「小簡,你很好……是我不好。」
相歲則依然笑著,笑中卻多了幾分愧色。
「只是當初我脫離北原時,你還太小,做我的徒弟反而會連累了你。」
「原來是這樣啊……」白瑜簡雙唇逐漸失去血色,也強笑著回應,「可你沒問過我,怎知我不想跟著你走呢?」
黑雲洶湧地往容器里鑽。
帶起的風吹散了白瑜簡的話,我聽不真切,只剩下最末一句。
「不過我們也算是……殊途同歸。」
銀光乍起,布滿整個邕宮,周圍好似墜入一片白茫茫的幻境。
趁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我帶著師兄他們反向而行,從另一個出口離開邕宮。
路過半神台時,我揉了揉眼睛,卻始終看不清眼前的路。
不知道是因為白光,還是因為眼淚。
46
相歲則身隕,從前的相無山虛境也崩塌殆盡,不復存在。
師兄以其原型構建了簡易的虛境,我們藏身其中,一面躲避追擊,一面為芮旬恩療傷。
經邕宮一役,除卻北原,其他三域本該元氣大損。
但我們離開東澤後不久,三域便聯手,以殘害祝修的名義,繼續對我們展開追捕。
為首的是西隴。
郁㞹死後,郁青寔接任掌門之位,他不計前嫌地招攬東澤祝修,與他們再次建立同盟關係。
而我的同胞們寧願歸順於西隴,也不服除自己之外的人當上東澤掌門。
現如今的東澤,名存實亡。
南漠參與追捕的祝修則是被趕出嬋宮的院長們。
處刑場的對峙以嬋宮一分為二作為收尾。
慕宮主取得嬋宮的主導權,與表明忠心的院長回到南漠。
餘下的部分院長則不堪其辱,就地割席,攜自己的擁躉,轉頭去為西隴效力,並成為我們逃亡路上最大的困難。
五感道的追蹤術不可小覷。
饒是溫楹天賦超群,能干擾她們的感知,但終究是寡不敵眾,不可能次次僥倖脫險。
慎重考慮之後,我提議師兄將虛境入口遷至中境界內。
當下正值凡人舉辦感恩福澤的慶典,人越多的地方,更易於眩視惑聽。
可缺點是,一旦位置暴露,會被更快鎖定。
師兄沉吟半晌,最終答應下來。
每一回移動虛境入口,他都需要消耗巨大的內力,這不是長久之計。
若僅我與他和溫氏兄妹四人,完全可以撤離虛境,再想別的辦法。
然而我們不能拋下重傷的芮旬恩不管,他如今的情況,無法脫離虛境的庇護。
虛境入口遷移至中境一處密林。
又過了半個月,芮旬恩還是昏睡不醒,沒有一點醒來的徵兆。
溫析從外邊視察回來,看著榻上的芮旬恩,斟酌道:
「他的模樣……與阿姐中的魘毒很像。」
「魘毒?」
我和師兄皆是一愣。
還沒再往下問些什麼,忽聽虛境入口傳來一聲巨響。
緊接著,溫楹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入口又要被人攻破了!」她焦急道,「這次好、好像是北原的人!」
我驀地起身,衝出屋門。
北原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他們又為何要破壞虛境?
難道……他們也加入了追捕行動?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迴蕩,我忘記自己和師兄是怎麼在千鈞一髮之際修復了入口並轉移。
清醒過來時,我只感到憤怒。
「溫楹!」我揪住她的領口,怒目相對,「你既發現有人跟蹤,為何不早些告知我們?!」
溫楹被我猛然的呵斥嚇得後退半步,茫然應道:
「傅姐姐……我有認真在感知,這次是——」
「這次是你故意的。」我冷笑,手上力道更重,「我早就提醒過,來中境後要更為謹慎小心,可你是怎麼做的?
「你的傳信一次比一次晚,而入口被攻擊的時間恰好總在師兄休養的時候……縱然他們鎖定得再快,何至於回回如此?」
懷疑之意,不言而明。
「我……」
溫楹欲辯無言,默默紅了眼眶。
這時,溫析不動聲色地上前,擋在我們之間。
他掃了一眼正在調理內息的師兄,沉聲道:
「我知道你現在著急,但我以嬋宮的名譽保證,小楹絕不是故意的。」
「嬋宮的名譽?你可別忘了,如今追殺我們的南漠祝修,有一半出自你們嬋宮。」
「……」
溫析本就不善辯駁,更不會想到我會這麼直言不諱。
「再說說你,溫析。」
我上前幾步,抬指用力戳點著他的肩。
「你前腳剛視察回來,北原的人後腳就到了,是你大意,還是他們那一大幫人運氣好?又或者……是你引他們找到入口?」
「傅姐姐!」溫楹驚詫瞪大了眼,熒綠色的碎光不自覺閃動,「你懷疑我們是內應?」
「小楹,我也不願如此。」我迴避她的眼光,語調冰冷,「但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南漠幾個院長的追蹤術固然精湛,可虛境也被我和師兄設下屏障。
按理說,不該被發現得這般頻繁。
我閉了閉眼,淡聲道:
「你們走吧,做這個決定並非我一時衝動。
「慕宮主那處,我之後自會與她談。」
一旁的師兄徐徐掀起眼帘,望向溫氏兄妹,不置可否。
四下靜默良久,溫析拉上流淚的溫楹,離開了虛境。
少年傲氣,沒再開口辯解一句。
此後數日,虛境十分太平,不再有人進犯。
然而,就在我們以為事態暫且穩定之時,入口遭到了最為猛烈的一次圍剿。
「四域的人……都來了。」
我收回瞳術,對加固虛境的師兄道。
他亦沉著臉,神色晦暗不明:
「不只是入口,這回虛境坐標被提前鎖定,無法再移動。他們是要逼我們出面。」
「既是如此……」
我回身走到床邊,看著一直合眼不醒的人。
「芮師哥,一起走吧。
「你裝睡這麼久,也該醒了。」
47
話落的瞬間,我出手朝芮旬恩的心口使出一招。
他似是早有防備似的,側身躲過,翻滾起身退至牆角。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根本不像受過重傷的樣子。
「原來你們知道。」芮旬恩嗤笑一聲,「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凝神為自己和師兄周身圈起結界,防止芮旬恩又伺機施展幻術。
「在埆山井下十丈發現你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了。」
溫楹當初在埆山只找到師兄的位置。
而芮旬恩所在的井下十丈,不可能比師兄被困的井下三十丈更不易搜尋。
除非,他原本不在那處。
而是在半神台事發後,才偽裝重傷的假象,等著我們去找。
以此為突破口,回想過去的一幕幕,更覺得疑點重重。
密林初見,芮旬恩獨身失聯已久,如何知道滅門一事,相歲則不曾怪罪師兄?
書閣,我爹用弟子威脅相歲則的時候,為何只提及師兄?
「那時你堅持要替我入邕宮,並非為我考慮,而是要通知郁青寔過來……芮師哥,你是西隴在相無山的內應。」
我語氣肯定,目光下移,落在芮旬恩捂住心口的手。
「然而在今日之前,我遲遲不能確定這一點,因為我沒想到,你會狠心給自己下魘毒。」
他中毒程度不深,可要憑一己之力從魘毒中醒來,需要經受巨大的精神折磨。
芮旬恩沒有反駁我的說辭。
他淺色的瞳仁黯了黯,轉向師兄。
「大師兄呢?你又是如何懷疑我的?」
戲謔的口吻似是挑釁,然師兄不為所動。
「師弟,相無山出事的那天,我親手殺了一百二十六個同門。」
他輕描淡寫地說起當時的場面,神色平淡,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們都手握武器,出手果斷狠辣,用最尖銳的利刃刺向我,一招一式都超出原有的水平。
「可他們也無一不在流淚,每個人口中都在說,『大師兄,求求你殺了我們』。」
相無山暴動的棄祝是被人操控的。
師兄早就猜到這一點,卻不明確西隴是以什麼樣的方法。
然他同我說起時,我馬上便想到了答案。
「儲丹。」
這二字如巨石,哽得我喉間發澀。
這是郁青寔送給我取樂的東西,卻也是它,將整個相無山變成人間煉獄。
「儲丹能夠封存各種術法,自然也包括心神道操控人心的法術。」
或許其中還注入了我爹的內力強化。
故而棄祝們拼了命地想奪回被操控的身體,卻只能堪堪恢復一點意識。
為了不再繼續錯下去,不再給相無山抹黑,他們寧願求死。
指甲嵌入掌心,我緊緊握著拳,長吁一口氣。
面前的芮旬恩冷漠地聽完我的分析,淺瞳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視線逡巡,又落在開口的師兄身上。
「師弟,我起初並不想懷疑你。可我一直在思考,西隴操控心神的儲丹,為何能精準無誤地命中每個相無山弟子?」
師兄上前一步,話尾因怒火而隱約發顫。
「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你的青雀。」
青雀能在相無山虛境中往來自如。
弟子們見慣了這樣的風景,對它們自然沒有戒心。
於是青雀銜著儲丹,無聲無息地將其融入弟子們的體內,待到時機來臨,徹底爆發。
「事成後為了不留痕跡,你消滅了所有青雀……也拋棄了默見。」
師兄召出善聽,劍指芮旬恩,眼中滿是憤怒與哀慟。
「若我猜得沒錯,默見的劍靈是被你所殺,獨留的那隻青雀,則是師尊最初為你捉來的那隻。它因附有師尊的祝氣躲過一劫,醒後便一直守在默見旁邊。
「……師弟,為什麼?
「到底是為了什麼,讓你不惜做到這一步?」
字字泣血的質問沒能讓芮旬恩顯出半分愧色。
他面孔一陣扭曲,驀地大笑出聲。
「南聞濟,你不愧是他最偏愛的弟子,你們連惺惺作態的樣子都一模一樣!我走上這條路……還不是拜你們所賜?」
「師弟?」師兄皺眉不解。
「不要叫我師弟!」
芮旬恩不顧聲音嘶啞,大吼著。
「因這一聲師弟,我受了多少委屈?當初他從中境把我救回來,說會將我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疼愛,可他沒有說,相無山還有一個你。」
我這才知曉芮旬恩的身世。
他母親是中境一所大戶出身的小姐,卻因與祝修珠胎暗結,遭到族人唾棄,最後因難產而亡。
他自小遭人凌虐,直到被相歲則帶回相無山。
「我原以為日子會好過了……但他任由你欺負我,修煉時也更照顧著你。他給我的是破銅爛鐵,給你的卻是華彩的寶劍。」
芮旬恩聳了聳肩,從鼻腔發出一聲苦笑。
「我又能反抗什麼?只能裝得沉默乖順,好不再像從前一樣,受盡欺凌。」
師兄愣住了。
他不曾想,過去與師弟共度過的光景,在芮旬恩眼中,是截然不同的樣子。
他太信任小師弟,居然不曾有一刻注意到他的反常。
「大師兄,你從來都沒了解過我……你不知道吧,其實這幾日一直是我在對你施刑。」
芮旬恩對師兄驚愕的表情很滿意。
「你更不知道,其實那年泥流中,我救下的老翁本來沒死,是我殺了他。他對我道完謝,我就割了他的喉嚨,再告訴他我其實是他的外孫。那老頭曾經十分厭惡我,若知道被我這個殘種所救,怕是會噁心得想死,於是我便好心成全他了……而這場面恰被西隴的掌門撞上,可他沒有戳穿我,反而後來找上了我。」
說及此,芮旬恩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笑意。
「大師兄,我第一次被人如此看重,也是頭一回有人對我說,我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大師兄,其實我一直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祝修,你察覺到了嗎?
「師尊和你沒有經歷過我的苦楚,所以你們太天真,以為有相無山的存在,殘種的境遇就能好轉……錯了、全錯了!
「在這世上,只有力量是絕對的,只有真正的祝修,才能做到有尊嚴地活著!」
郁㞹給芮旬恩的條件是,事成之後,會利用祝咒的能力為他開拓餘下三道境界,且西隴宗門將接納其為內門弟子,並向四域宣告。
師兄胸前接連起伏,許久才平靜下來。
他不好去評斷芮旬恩的過去,只道:
「師尊對你我,從來都是一視同仁。」
師兄曾告訴我。
他幼時頑劣,相歲則不得不更加嚴厲地看管他。
而師弟性子孤僻,對誰話都少。
為此相歲則苦惱良久,一得知見他喜愛鳥兒,便替他尋來青雀為伴,又將相無山最高處的院子給他,好方便他飼養。
「他胡說!」
芮旬恩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兀自冷笑。
「什麼一視同仁?他私下為你開拓了體術境界,你以為我不知道?」
師兄眉心一凝:
「……你如何知曉此事?」
「幾年前,我同師妹給你去送桃子,聽見你與師尊傳音,說自己的體術道已破十二層。」芮旬恩輕哼,「大師兄,你永遠比我幸運,就連師妹也為你遮掩,警告我不能說出去……但今日,你也該不幸一回了。」
他猛然獰笑起來:
「四域的人皆在外面候著,今日你們誰也逃不過——」
「芮師哥。」
我沉聲打斷他,實在有些聽不下去。
不能再讓他這般執迷不悟下去了。
「芮師哥,你知道東澤和西隴為什麼要聯手剷除棄祝嗎?」
芮旬恩警惕地望向我。
他知曉我奪取我爹的四道,祝咒而今在我身上,比師兄更需要防備。
「棄祝是被污染的血脈,是殘種,自然不允許存在。」
荒唐,太荒唐了。
他身為棄祝,卻如此自輕自賤。
我不禁笑出了聲:
「傅鎮千和郁㞹要剷除棄祝,非但是因為他們厭惡棄祝,更是因為他們恐懼棄祝——因為棄祝能被多次賜道,而祝修只有一次。
「芮師哥,你真的很可憐……你不知道你捨棄一切求來的東西,其實原本就屬於你。」
48
方豐運留下的冊子中也記載了這一條——
祝修在十六歲前有一次被賜道的機會。
而凡人與祝修結合所出的棄祝,賜道次數與時間,皆沒有限制。
每個棄祝在其一生中,都有機會成為人人艷羨且強大的四道祝修。
我不清楚我爹和郁㞹是如何提前知曉這一點。
或許是在某個巧合下,他們見證了一個棄祝被賜道的過程,這才會共同聯手,不遺餘力、不惜一切代價策劃那場陰謀。
「你說謊!」
芮旬恩眼中滿布血絲,狂怒地指向我,嘴角瘋狂抽搐著,似嗔似笑。
「你是為了脫身才編出這種話,事到如今,我不會再信你們一個字!」
「信不信,你見了她之後自會明白。」
我望向屋門口。
光亮中,少女身形顯現,背光而立。
芮旬恩循著我目光看去,一眼便慌了神:
「師妹……」
「小師兄,是我。」
梅桃緩步而來,身後跟著溫析溫楹兩兄妹。
對上我的目光,二人皆撇了撇嘴。
那回爭執,是我為了迷惑芮旬恩,與他們演的一場戲。
可時間倉促,沒來得及提前商量,這把兄妹倆嚇得不輕。
待他們行至邊緣範圍,我才用秘密傳音與溫楹交代始末,讓他們從南漠帶回已醒來的梅桃,從虛境真正的入口進來。
真假入口,也是誤導芮旬恩的手段之一。
梅桃行至我與師兄身邊,頷了頷首。
她是溫楹和溫析的阿姐,師兄從井中相遇那晚便猜出了,只是不願揭穿兩兄妹拙劣的掩飾,才沒有明說。
「傅姑娘,多謝你的神余草。」
「不客氣。」
我回以梅桃微笑。
她的經歷,慕宮主已先傳音告知於我。
梅桃與芮旬恩在相無山虛境外門追回棄祝時,無意中目睹他強化儲丹之力、操控棄祝的畫面。
因此被芮旬恩打暈,帶出相無山。
而後溫氏兄妹趁芮旬恩與西隴談判之際,偷偷將梅桃帶走。
「師妹,你不是被郁青寔——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芮旬恩喃喃著,卻低下頭,不敢直視梅桃的眼睛。
「小師兄,傅姑娘說的都是真的。」
她攤開手心,釋放自己的光焰。
粉色的光芒外側鍍上一層朦朧的螺旋光暈,這是內力道十二層以上的標誌。
「你看,除了五感道,我的內力道也突破十二層了,小師兄你也試試?」
芮旬恩有些發怔,呆呆地學著梅桃的動作伸出手。
看見那同樣的螺旋光暈時,他嘴唇翕動,正要說些什麼。
下一刻,嘴裡倏然發出一道痛呼,他捂著心口俯身,半邊面頰開始褶皺脫落。
「小師兄,你怎麼了?!」
梅桃要上前,卻被芮旬恩抬手阻攔。
他掩住自己腐爛的半張臉,目光躲閃:
「師妹……別這麼看著我……」
「小師兄,你向大師兄認錯吧……我們還回去摘桃子,你給我種的桃樹,肯定結果了。」
梅桃無視他的抵抗,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已經後悔了。」
我看著這般景象,心中五味雜陳。
芮旬恩或許真的動搖過。
那時被梅桃撞見,他太害怕她對自己失望。
才將她打暈後,又去找西隴的人交涉。
只是一步錯,步步錯。
西隴給梅桃下了魘毒,溫氏兄妹又在混亂中擄走梅桃。
他關心則亂,被西隴拿住把柄,牽著鼻子走,繼續為其賣命。
正如他被第二加賜的內力道。
他的心受妒火和慾望的蒙蔽,未曾感知它的到來。
「師妹、師妹……」
芮旬恩囁嚅道。
不同於面對我和師兄的氣焰囂張,我竟從他的聲音里聽出哽咽。
「可是太晚了……我已經……回不去了啊……」
話音止於撕心裂肺的呻吟中。
芮旬恩身形一頓,毫無徵兆地甩開梅桃的手腕,就地展臂運氣,從內部破開虛境。
「他瘋了嗎?!」溫楹接住梅桃,驚駭地瞪向芮旬恩。
這一擊以低境內力道強行破除高境,如此勉強,是會沒命的。
我與師兄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修補迸裂的細縫。
奈何外頭已經有人伺隙蹲守,裡應外合。
瞬息之間,虛境徹底破滅。
雲霧繚繞,山丘下,四域的人包圍出口,一片肅殺之氣。
為首的那人面色蒼白,卻仍掩飾不住眸中的陰狠。
「殺了他們。」
郁青寔指尖微動,不輕不重凌空點去。
立時,本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芮旬恩乍然站起,沖我們奔來。
49
梅桃距離芮旬恩最近,以身擋在他面前,阻止他靠近我和師兄。
「小師兄,你醒一醒!」
師兄端詳那雙由淺變深的眸子,聲音發冷:
「他也被融入了儲丹。」
縱然我知曉儲丹的威力,但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人被儲丹控制,仍不免從心底發怵。
芮旬恩已被剝奪本性,那狂怒嗜血的模樣,與其稱之為人,不如說是一頭麻木不仁,只會聽從命令的困獸。
可仔細看去,他似在掙扎。
「師、妹……」
芮旬恩艱難開口,從牙縫中顫抖地擠出這兩個字。
他絕望的眼眸抬起,瞳色深淺替換著。
受儲丹操控和郁青寔的命令,他不得不對眼前的目標下死手。
而傷害梅桃,是芮旬恩最不願做的事。
所以,他悽惶無助,看向了師兄。
「大師兄……」芮旬恩嘴邊汩汩流著血,話音含糊,「你殺了我吧……」
流光閃過。
善聽刺穿了他的兩股。
「這一劍,是善聽替默見還的。」師兄收劍入鞘,任憑芮旬恩扭曲地倒在地上,「你與相無山之間,一劍還不夠。」
疼痛讓芮旬恩有一瞬的清晰,他眷戀地望向梅桃最後一眼,又徹底陷入狂躁之中。
他拖著血肉模糊的雙腿,沉重地朝我們爬來。
我閉了閉眼,絳色光束釘在他的雙肩,將那整副殘敗的身軀緩緩抬起,騰空上升,直至展現在所有四域祝修眼前。
「棄祝屠殺祝修的真相,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嗎?」
山谷聞風,五感道擴音傳聲。
我確定他們每個人都聽見了我的話,卻無一人應答。
我一一掃過那些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冷聲譏誚:
「看來你們早就明白,殘害祝修的並非相無山,而是東澤與西隴……因為是祝修殺了祝修,你們就不恨了?」
飛舞的髮絲阻擋了視線,我將它們別在耳後,視野中出現一張陰沉的臉。
我沖他挑了挑眉:
「白三長老,你也在這?你不是最在乎北原的臉面,怎麼如今聽令於殺害宗門弟子的元兇了?你也不覺得丟臉?」
白述克額角青筋暴跳,被身後的一名年輕男子一瞪,低聲提醒些什麼。
沒等他說完,我試探地叫出一個名字,他驀然一怔。
「看來我沒記錯兄長你的名字。」
他的眉頭還沒來得及蹙得更深,便捧腹側倒在地上。
「……傅亭瞳!」
「我有意見。」
我直直回視他憤怒的眼光,一字一頓。
「你殺死了我的兔兒,我有意見。
「你現在光是站在我面前,我也有意見。」
掌風再次擊中他的肚子,他徹底昏了過去。
凌空的芮旬恩還有一口氣,僵直扭動著四肢。
我將他往前移,避免他流出的血弄髒後邊緩氣的梅桃和照顧她的溫氏兄妹。
血水浸透衣擺,凝聚成珠,隨風飄飛,好巧滴落在郁青寔潔白的衣裳上。
他收回始終凝視我的眼光,垂眸淺笑,一拂衣袖:
「亭瞳你可知,你能狠心殺我,我卻不捨得殺你。」
見緞面潔凈如初,郁青寔仍舊嘆了聲氣。
「但四域這些人都不想你活著……
「今日你——你們,必須要死。」
「為什麼呢?」
我神色淡然,明知故問。
冤有頭債有主。
祝修枉死是東澤西隴之禍。
四域大會的慘狀由我爹ẗū₄一手造成。
我不過是笑納了一些各域祝修的境界層數,爾等罪行,都還沒上頭兩個加起來嚴重,有必要對我窮追不捨嗎?
——不,只有一個理由,能讓他們暫時放下對彼此的怨懟,冒著對抗祝咒的風險,先來對付我。
我眯了眯眼,瞳術擴展,視野如一張巨網,籠罩在無妄大陸的上空。
被四域包圍的中境土壤上,比以往多了許多湖泊。
那是凡人為之舉辦數月慶典的天降福澤。
據說喝了那湖裡的水,不僅病好了,人也更精神了。
甚至附近出沒的異獸邪祟,也因其的出現減少了。
我看著凡人圍繞大大小小的湖泊載歌載舞,讚不絕口,不由得跟著他們笑起來。
而郁青寔嘴邊的弧度,一點一點淡去。
「我雖一直待在虛境內,可眼睛和耳朵一直放在外頭。那些湖泊是在一夜之間出現的,就在四域大會結束後不久……」
「諸位,想必你們都看出來了,那湖水,其實就是從邕宮帶出的妄水。」
50
妄水,意味著侵蝕,消融,毀滅。
不要去接近妄水。
不要去觸碰妄水。
不要試圖去了解妄水。
妄水是可怕的。
——與四域祝修一樣,世世代代生活在中境的凡人,自幼都是被這麼告知的。
同時各域祝修也告訴他們。
你們脆弱,無能,面對異獸邪祟手無寸鐵,只有依靠祝修,才能安安穩穩地在這片大陸上存活下去。
祝修的話,凡人奉為圭臬。
他們感激祝修駐守四域,為中境抵禦妄水的侵害。
他們崇拜祝修擁有強大的祝力,替他們斬殺作亂的邪物。
他們不惜奉獻自己的一切,只為得到祝修的庇佑,哪怕這其中包括尊嚴。
在這片無妄大陸上,凡人與祝修,一直都是如此共存。
這時間太久、太久。
以致於所有祝修,所有凡人都忽略了一點:
長久以來被困於四域之內的凡人,是否真正觸碰過妄水?
沒有。
從始至終,畏懼妄水的只有異獸邪祟。
以及祝修。
收回瞳術,眼前又是烏泱泱的一群人。
「所以,你們害怕我這個現任祝咒宿主對凡人說出真相,就想殺了我?」
我指了指自己,「嗯,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相歲則將妄水移入中境,對祝修公開了這個秘密,便是表明自己的立場。
我會與他做相同的選擇。
「傅亭瞳,你瘋了不成!」白述克面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你別忘了,你也是個祝修!」
我斂了笑容,換上幾分肅然: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祝修只是長得像人的異獸?」
一樣強悍專橫,一樣恐懼妄水。
一樣毫無理由地剝削凡人。
只不過祝修比異獸更善於偽裝罷了。
「你竟然拿我們與那種禍害比……!」
南漠一個前院長忿忿呵斥我,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說法。
繼她之後,無數聲音向我湧來。
「祝修不可能被凡人踩在腳下!」
「祝咒是上天賜予的福祉!祝力才是這片大陸最權威的力量!」
「你有沒有想過,若凡人得知妄水的真相,那祝修該會有怎樣的下場?!」
……
郁青寔也幽幽望著我:
「亭瞳,祝修與凡人,到底是不同的。」
「但祝咒告訴我,曾經凡人才是這片無妄大陸真正的主人。」
我回敬他的眼光,同時張開掌心。
絳色光浪波動,古老的畫卷從意識深處被調取,於所有祝修眼前展開。
大陸成形之初,異獸橫行,條件惡劣。
是凡人以團結之力驅逐,開闢出自己的家園。
他們的到來讓大陸煥發生機,因而預感他們終會離去,無妄焦慮而不舍。
無妄是這片大陸的地靈,如它所展現出面貌,地靈自私,殘忍,不擇手段。
為了留住這些人,它以力量為誘餌,迷惑他們步入陷阱。
起初,獲得祝力的凡人欣喜若狂。
他們利用這股力量拓建領地,驅逐邪物,保護族群。
然漸漸地,他們開始為自己的強大迷醉,不屑與昔日的同伴為伍,並給自己取了新的名字——祝修。
祝修們自成一派,沾沾自喜,享受凡人的景仰。
但他們不知道,變得強大的代價是,他們永遠走不出這片大陸。
祝力對妄水有致命的吸引力,祝修一旦靠近妄水,就會被纏繞吞噬。
無妄地靈原想把所有凡人變成祝修,但天道不容許祂此般倒行逆施,封印了無妄投放祝力的能力。
只是天道了解無妄的陰險,卻忽略了人心的複雜。
當祝修們發現自己的弱點,第一反應是掩蓋真相。
絕不能讓凡人離開這片大陸。
若這片土地上只剩下祝修,那他們的力量還有什麼意義?
只有弱者的襯托,才能體現出強者的尊貴。
於是祝修們分為四域,將凡人包圍在大陸的中心。
由此開始,無妄大陸成為祝修們的遊戲場,他們在這片如同圈禁的土地上上演權力角逐的遊戲。
自娛自樂,醉生夢死。
強大使人上癮瘋狂,無數光陰輪轉,祝修對力量的慾望愈發膨脹,對凡人的支配愈發肆意猖狂。
天道實在看不下去了,祂能限制地靈的能力,卻不能隨意操控人類。
故而祂降下了依附於祝力的祝咒。
祂要至少有一個祝修記住真相。
記住這片大陸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地,記住凡人與祝修,從來都是平等的。
祂也在等待有祝修可以直面、公開真相,結束這場荒誕的遊戲。
天道苦心,奈何無妄過於狡詐。
祂亦將支配祝力的權力轉移到祝咒宿主身上,並廣而告之,令其陷入兩難的境地——
道出秘密,即成為祝修宰割的肥肉。
而最根本的問題在於,歷任宿主也為祝修。
作為受益者的他們,很難捨下自己的地位。
在長久的時間裡,沒人知道祝咒選擇了幾任宿主。
而它也未曾放棄過尋找,直至現在。
……
「那你為何選擇了這條路?」
如死一般的寂靜中,郁青寔率先開了口。
他仰面眺向我,那雙眼睛一如從前般澄澈。
卻也從未看透我,理解我。
「亭瞳,我想不通,這對你有何好處?
「凡人也習慣了如今的處境,就這麼裝傻下去,不好嗎?」
我搖搖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群人。
他們仍舊神態睥睨,姿態高貴。
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傲然,仿佛世人理應對他們頂禮膜拜。
憑什麼?
有誰生來就必須對他人予取予求?
又有誰生來就比他人更高一等?
從前是凡人統領這片大陸,而如今他們被祝修如牲畜一般困在中境苟活。
誰又能否認,在很久很久以後,被趕入中境圈養的不會是祝修?
「肆意利用索取他人價值者,也終有一天會淪為他人的工具。
「郁青寔,你爹和我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對力量和權勢的慾望無窮無盡,輪迴不休。
這齣鬧劇,早就該散場了。
身側投來一道陰影,師兄的肩頭碰了碰我的,我們誰也沒看誰,但默契地握住彼此的手。
「準備好了?」
「嗯。」
剎那間,藍光衝散雲層,托舉著厚重的水霧,從遠處迅疾飄來。
雨絲簌簌落下,精準地砸中山丘下的每一個祝修。
師兄的內力道已突破五十層,他以自己的祝氣為餌,吸引中境的妄水上天凝聚。
他是棄祝,祝力受妄水的影響比祝修小得多,足夠支撐一段距離。
郁青寔領祝修而來,也不是毫無準備。
他朝空中一擲,從一副機括囊中召出近百俱偃甲圍成屏障,替眾人阻擋妄水。
水滴落在堅實的偃甲上,郁青寔的聲線混在這嘈雜中。
「亭瞳,你從前就是這樣的倔脾氣,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改變……我很遺憾,我們之間是這樣的結局。」
他半張臉藏在陰影中,冰冷的眸光細細描過我的臉,最後落在我與師兄緊握的雙手上。
「那最後便讓我好好看看吧,同情凡人的你們,接下來會怎麼做。」
又一副機括囊擲出,偃甲掩護著祝修一退數丈,在兩方之間騰出一片空地。
我眉心一凝,望向憑空出現的一片黑壓壓的影子。
那是一張張凡人哭泣的臉。
50
郁青寔將凡人做成了偃甲。
凡人沒有祝力,無法融合儲丹,只能清醒地被人操縱四肢。
四域祝修每人各指揮數隻凡胎偃甲,驅使他們朝我們的方向來。
凡人被迫匍匐在地,四肢並行地爬上山丘。
他們的五指扎進土裡,泥濘嵌滿指縫,淚水與妄水混雜模糊他們的視線。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的手不聽使喚了!誰來救救我!」
「祝修大人?祝修大人何在?!」
「不要殺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
可任憑他們如何抗拒,都無法擺脫操控。
哀嚎求饒的模樣形同鬼魅。
「西隴的偃術以郁家的血印為開關,沒有我的允許,他們到死都不能停下。」
郁青寔唇角帶著陰惻惻的笑意,在雨幕中一塵不染。
「你們沒有選擇,若想活命,只有殺了他們。」
妄水已浸潤山丘的空氣,我的確不能發動祝力抵禦這些凡胎偃甲。
郁青寔太聰明,也很了解我。
他算到這一步,我並不意外。
只是……
「你怎麼知道,只有你的血印能作為開關?」
身邊,師兄懶洋洋地瞥去一眼,單手挑出善聽,在掌心劃出一道口子。
「我的,應該也行?」
血珠接連冒出,沿著掌紋蔓延。
他凝神閉目,有道血印從手心浮起,投向下方的凡胎偃甲。
仿若寒風中的露水,一時間,所有偃甲凍結般停止了動作。
「這怎麼可能……」
郁青寔瞪大了眼睛,瞳孔震顫。
他一定猜出了什麼。
可他強笑著。
「不可能……芮旬恩說,你只開了內力道與體術道。」
「其實我天生賜於心神道。」
師兄面無表情地聳肩,將早已不動彈的芮旬恩扔出,砸在郁青寔腳邊。
「只是我嫌丟人,除了師尊以外,誰也沒說。」
郁青寔嘴角抽了抽,似是還要開口,話卻被轟然而起的咆哮打斷。
脫離了偃術控制的凡人紛紛站起,他們無視身體的疼痛,暴怒朝著祝修們狂奔而去。
在方才回神的片刻,我動用祝咒的感知連結,將那深埋的秘密傳達給他們。
不止是在場,而是這片大陸上的每一個凡人。
這是天道施加在祝咒上的特權,祂為這一日,也等了很久很久。
凡人亦是如此。
在漫長的時間裡,他們被祝修踩在腳下,壓抑之後而傾瀉的憤怒令其忽略了恐懼和痛苦,無視一切阻礙,只為卸下祝修們抵禦妄水的偃甲。
這一刻,高高在上的祝修們只感到恐慌。
瀰漫的水汽中,他們東躲西藏,於紛雜匆促的腳步中發出此生最後的呼喊。
我與師兄相視一眼,與南漠兄妹三人告別,往山林而去。
「師兄,你看了相前輩給你留下的記憶了?」
我小心翼翼,這還是相歲則與白瑜簡走後,我們第一回談起這個話題。
「嗯,一醒來我便看了。」
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需要做什麼準備。
「……」
「想看?」他停下腳步,俯身輕抵住我的額頭,「你可以直接說。」
51
那段過去關於相歲則,以及師兄的母親。
我原以為她是來自北原世家的祝修。
可其實,她是一個凡人。
南微救下相歲則時,以為他是個不大厲害的低等祝修。
因為他就倒在山裡,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身上沒有一點傷,看上去像被什麼異獸嚇暈的。
她見這祝修年紀尚小,好心將他帶回家中。
豈料這人一醒來就推了她一把,害她一口水嗆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你有病是不是?!」南微氣得咬牙,「天寒地凍的,我背你回來,喝你一點水怎麼了?」
相歲則愣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她喝的是他冒險從邊境取來的妄水。
祝咒告訴他凡人不害怕妄水,原來是真的。
可他一個四道祝修,卻僅僅因為靠近妄水而昏了過去。
饒是相歲則這時已在四域成名,但他證實真相的第一反應,是恐慌。
凡人不怕妄水。
那是不是說明,祝咒帶給他的秘密都是真的?
既然如此,那他……
那他一定要死守到底。
作為北原未來希望的相歲則自出世起就只做修煉這一件事。
他不了解凡人,也不大清楚如何與他們交往。
何況這個南微,是個十足的怪人。
她脾氣很不好,且愛斤斤計較, 對於被嗆的那一口水一直耿耿於懷,時不時便提起,以要挾相歲則幫她幹活, 當做賠罪。
「我虛長你……很多歲, 你要叫我一聲姐。」
「姐,你好人做到底, 送我回家吧。」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 相歲則摸清她的脾性,賣賣慘,裝裝可憐, 要南微跟他回北原。
南微是個聰明的女子,關於妄水的事,他不敢有任何鬆懈。
只有看住這個凡人,他才能放心。
果然南微是個嘴硬心軟的, 收拾了東西,和家中打過招呼, 不多想便同相歲則出發了。
到了北原, 他又想出各種理由要她留下。
南微本就是個不羈的性子,對宗門內充滿好奇, 便也爽快應了。
彼時她與他都不知道, 這即是悲劇的開始。
後來, 相歲則從南微沒有溫度的身體中取出胎兒時, 終於想起她在雪中背著自己回家時的畫面。
那記憶很模糊, 但他肯定, 她不應該是這般冰冷的。
他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但已經太晚了。
「是我太自私了。」他望著在妄水中飄遠的南微,「我會替你照顧好他的。」
……
我似乎睡了很長一覺, 從師兄背上醒來後,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 嫌棄道:
「擦擦吧。」
我忙揉了揉濕潤的眼角。
「還有口水。」
「……哦。」
「醒了就自己走。」
我裝作沒聽見,埋回他頸間, 任他怎麼笑都沒再抬頭。
那日過後, 祝咒完成了使命, 從我身上離開了。
我與師兄回到曾經在北原住過的木屋裡。
日子比以往好過了不少,偶爾想起, 才會吃幾頓饅頭。
祝修與凡人的談判。
四域的廢棄與各界邊境的模糊。
棄祝的重見天日。
凡人的嶄新啟程。
……
都與我們無關。
罕有幾次去中境, 只為了一件事。
「你確定是它嗎?」師兄狐疑地揪起被打濕的血皮靈。
「應該……也只能是了吧?」
我乾巴巴看了眼那怪東西,又去瞧手上的血線石牌。
「師兄,這是白瑜簡塞給你的呀, 你怎麼能問我?」
血線石碑波動幾次, 最終指向的地方就是這片妄水湖。
「但它也太醜了。」
師兄起身, 踹了血皮靈一腳,被它立馬踩了回去。
「行了,這下能確定是他了。」
「……」
血皮靈不過幾寸長,我起身要抱它回去, 被師兄甩來的一條細繩搶了先。
「我這個人沒什麼夢想,唯一的願望便是養一條狗。
「現在可以實現了。」
非常樸實無華的願望。
我忍不住比較:
「師兄, 我的願望可比你崇高多了。」
「是嗎?」他揚眉, 眼中含笑,「那它實現了嗎?」
我抬眼望向遠處的炊煙, 復上前,踩住他的影子。
「嗯,也已經實現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