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和郡主明明差了那麼多啊。
說不定……說不定他喊的是綠珠呢?
可腦海里剛冒出這個念頭,自己就先苦笑起來。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我和郡主差了這麼多……
整整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心情又苦又飄忽,在動搖著什麼。
我抓不住也放不下。
可那裝餅的竹籃還留在容琢房裡。
我還得去找他。
可次日我提著新烤的餅站在容琢房外時,卻聽見裡頭傳來談笑聲。
珠簾掩映間可見兩道人影對坐弈棋。
我頓住了腳步。
「昨日阿念及笄禮,你可瞧見李尚書送的東海明珠?」友人落子聲清脆,「聽說足足有鴿卵大。」
容琢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慵懶:「不過是些俗物。」
「可別說,那倒是襯她!」友人忽然輕笑,「說起來,昨日怎不見你送賀禮?」
棋子在玉枰上叩出輕響:「忘了。」
我正猶豫著該不該此時進去取籃,忽聽得友人話鋒一轉:「這竹籃是……?啊,是那個小燒餅俠的。」
友人語氣揶揄,「阿琢,我怎麼看她日日愛往你這跑啊?」
「送餅罷了。」容琢的聲線依舊平淡無波。
友人笑聲更甚:「是嗎?不過你還別說,沒想到這小叫花子倒出落得水靈可愛,看著也挺招人喜歡,你說是吧?」
「哪兒有。」白玉棋重重落枰,「我才不喜歡她。」
滿室忽然寂靜。
友人半晌才悠悠道:「我可有說過你喜歡她?」
漫長的沉默里,唯有棋子摩挲的細碎聲響。
最後還是友人打破了沉寂:「但說來也是,像這般下賤的乞丐,送給我當妾都不要,要是換做在青樓還能勉強玩玩。」
「你呢?阿琢,給你你要不要?」
「我?」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卻還是如平日那般吊兒郎當,嗤笑道:「我自然也不要。」
8
我不想再往下聽了。
這餅看來是送不到他了,我只能失魂落魄地拐進灶院,要把這餅送給廚子。
可剛到門口,卻見兩個粗使婆子正拎著我那熟悉的竹籃,將裡面金黃的燒餅一個個扔進垃圾桶里。
餅身落入雜物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們在做什麼?」我心下一驚,發出的聲音竟在微微顫抖。
婆子們嚇得鬆了手,竹籃被砸在了地上。
年長些的婆子訕訕道:「姑娘?你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我看著垃圾桶里散落的餅,喉頭一瞬間堵得難受。
忽地想起師傅每日天不亮就佝僂著背生火,手上全是經年累月的燙傷疤痕。
可他辛辛苦苦做的餅,他驕傲地要獻給將軍的餅,怎麼會出現在垃圾桶里?
「誰讓你們丟的?」我手指顫抖著指著垃圾桶,「這些餅可都是將軍吩咐要送進府里的。」
年輕ṭűₕ婆子小聲接話:「是,是少爺早先吩咐的……說府里不吃乞丐做的東西,髒……」
四周忽然靜得可怕。
我只看見他們的嘴還在張合,耳邊卻嗡嗡響著那句「髒」。
想起師傅做餅時驕傲的眉眼,想起他每回裝籃時都要用新蒸的紗布墊著……
眼淚猝不及防就掉了下來。
我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濕。
那些憋了好久的委屈,終於跟著淚水一起涌了出來。
我忽然撲到桶邊,伸手就去撈那些餅。
髒兮兮的垃圾沾了滿手也顧不得,只死死護住一塊還算完整的餅。
「你在幹什麼?」
正撈著,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攥住。
容琢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眉頭緊皺地盯著我沾滿碎屑的手。
他張了張嘴,卻在看見我紅著的眼眶時欲言又止,神情略有動容。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掙脫他的手繼續去撈。
他許是也沒想到我會不理他,聲音沉了下來,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說話,綠珠。」
直到把最後一塊餅撈進懷裡,我才轉過身。
緩緩抬頭哽咽著看他:「少爺……少爺既然嫌髒,往後就不必再糟蹋了,你不喜歡吃,以後我們不送了就是,反正有的是人喜歡。」
他怔怔看著我懷裡的餅,又看向垃圾桶:「這是……」
「您金尊玉貴,自然瞧不上我們乞丐的東西。」我把餅小心揣進前襟,聲音啞得厲害,「只是我師傅做餅三十年,從來對得起『吃食』二字。」
容琢的嘴唇動了動,竟罕見地露出侷促的神色。
他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了:「我,我承認,這確實是我的吩咐,只不過是先前還不了解你,我們在將軍府,當然要謹慎……」
我一點都聽不進去,只是流著眼淚看他,一言不發。
他喉結滾動了下,聲音又軟了幾分:「你別這樣……」
他指尖微微抬起,想幫我擦眼淚,卻又蜷縮回去,「你說話,綠珠。」
友人忽然輕笑一聲,打趣道:「美人落淚,怎麼讓人這般心疼啊?」
容琢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轉頭看我。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他欲言又止的目光,「既然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師傅的餅,那我以後再也不來了就是。」
9
我抱著那些破碎的餅走進家門,還沒來得及傷心。
就看見了地上翻倒的木盆。
井水漫過青石板,漾開一片濕。
師傅倒在井欄邊,白髮散亂地貼著面頰。
他的手緊緊攥著心口,面色泛白。
「師傅!」
我撲跪在地,觸到他冰涼的額頭時,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他常年患有心痛的舊疾,平日裡稍累些都會喘不上氣,這一摔……
郎中提著藥箱來時,眉頭緊緊皺起。
「原本就氣血兩虧,這一摔更是雪上加霜。」
他寫下藥方時筆尖懸了很久,「先抓五副安神湯,每副需得三錢銀子。若三日不見好……就得換人參吊著了。」
我連連點頭稱是,待他走後急忙翻箱倒櫃。
僅僅幾日,我就當掉了所有能當的東西。
小時候的玉鐲,過年新做的棉襖,最後連及笄時師傅給我買的玉簪都抵給了當鋪。
當鋪掌柜捏著簪子反覆查看,最後只拋給我二錢碎銀。
二錢碎銀,還夠買幾副補身子的湯藥。
我蹲在泥爐前盯著火苗,藥湯在銚子裡咕嘟咕嘟地翻滾。
師傅忽然在裡間輕輕喚我:「綠珠……」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我快要聽不見了,「綠珠……別費錢了……」
「您胡說什麼呢?」我趕忙抬高聲調,讓語氣輕快些,「張大夫說了,這藥喝上三副就能見好!」
手上添柴的動作卻慌亂,轉身攪藥時,眼淚猝不及防就掉進藥汁里。
我慌忙用袖子抹臉,袖口的補丁蹭得臉頰生疼。
師傅又問起:「綠珠,這幾日……怎麼不見你去給容府送餅啊?」
我攪藥的手微微一滯,隨即揚起聲:「容將軍聽說您病了,特意囑咐我們歇業幾日呢!還說等您大好了,要訂一百個餅宴客!」
裡間忽然傳來衣料摩挲的細響。
師傅不知何時撐起身子,枯瘦的手扶著門框,銀白的髮絲在昏燈下泛著微光:「傻丫頭……」
他喘著氣,眼眶卻紅了,「師傅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卻唯獨放不下你……」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像要抓住什麼:「若你能尋個對你好的人……師傅就算走了,你也還有家……」
「才不是!」
我著急地反駁,「有師傅在我才有家。」
「你要是敢扔下我……」我聲音發哽,「明天我就隨便找個乞丐嫁了!」
10
師傅聞言低低地咳嗽幾聲,像是嘆息又像是笑。
我趕緊扶著他回榻上躺著了。
心裡卻止不住地想。
想師傅那句「對你好的人。」
我忽然回想起以前。
我特意換上最乾淨的衣裳,只為經過大院時容琢能多看我一眼。
可他常常是對著郡主笑得開心。
偶爾撇過來一眼,也只是與友人輕笑:「低賤。」
他完全與「對我好的人」不沾邊。
可我為什麼會喜歡他?
我好像是急著去證明什麼。
證明我不低賤。
憑著自己本事吃飯的人,怎麼就是低賤。
我用蒲扇輕輕扇著火,祈求淚痕被熱氣烘乾。
我沒有辦法再騙自己了。
「算了……」我對著藥銚輕聲說,像在告誡自己,「不要了。」
「再也不要想著去他身邊了。」
「現在什麼都不求……只要師傅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裡間又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我趕緊擦乾眼淚,端起藥碗時又揚起聲音:「來啦!今日這藥聞著就靈驗!」
窗外的雨還在下,藥汁騰起的熱氣模糊了窗紙上斑駁的樹影。
11
第七日從郎中那兒出來時,我的荷包里只剩兩枚銅錢了。
我捏著新開的藥方站在街角,盤算著該再去哪兒賺銀子,卻忽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容琢站在薄霧裡,錦袍下擺被露水浸深了顏色。
他似乎等了很久。
我低頭想繞開,他卻移步又擋在面前。
「你很缺錢?」他聲音有些發乾,像是不習慣這樣直白的問話。
我猛地抬頭:「你跟蹤我?」
「這怎麼能算跟蹤?」他漾起笑靠近我,「既然缺錢,那倒不如接著來府上給我送餅。」
見我沉默,他倒有些不自在地補充:「不過你放心,以後你送的餅,不管多少,我一定吃完!行嗎?」
「少爺說笑了。」
我望著他少有低順的眉眼,冷聲:「我可沒那麼多餅,既要喂你府里的下人,又要喂垃圾桶。」
他頓時語塞,耳根泛起薄紅:「你……你先前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你就是這麼對喜歡的人的?」
「喜歡?」
我氣笑出聲,「當初仗著我喜歡你,你就可以把我的真心扔在地上踩,把我師傅的心血丟進垃圾桶。」
「現在仗著我喜歡你,就能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連施捨都要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
「容琢,你的喜歡我要不起,我的喜歡……」
我目光掃過他驟變的臉色,決絕道:「如今喂狗都不給你。」
原以為那日之後他該明白了。
誰知翌日清晨,木門就被叩響。
「綠珠姑娘!」
容琢的小廝在外頭喊我:「你出來吧,少爺說見不到您他就不回去!」
我捂著耳朵縮進灶房,直到門外傳來師傅的咳嗽聲才忍無可忍衝出去。
他正倚著槐樹哼曲兒,精細的錦袍惹得鄰里竊竊私語。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往巷子深處走,他竟乖乖跟著,唇角彎得可疑。
「你到底要做什麼?」我甩開他的手。
他摩挲著方才被我握過的手腕,眼底漾著得逞的笑:「自然是要你繼續送餅咯。」
頓了頓,又補充:「還有月末的府宴也要你來。但你可別誤會啊,不過是阿念也要來,我不想輸給她罷了。」
我仰頭瞪他:「可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見我鬆口,他立馬說道:「我可以給你先前月錢的雙倍!這樣可以嗎?」
我見他這副小心翼翼商量的樣子,也不知他這一出又是為了什麼。
可望著藥鋪飄搖的幌子,我就想起了師傅咳血時攥緊的床單。
終於還是答應了他。
我說完,便沒有一絲留戀地轉身離開。
卻聽見他在我身後懊惱地嘀咕,「死嘴……下次一定要好好說話……」
12
我依容琢說的,又開始來給容府送餅。
每日卯時三刻準時將餅籃擱在石桌上,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個。
他總早早候在那兒,穿著寢衣,發都不束就在等著。
「今日這餅看著就香!」
他誇張地驚嘆,伸手要掀油紙,我卻已轉身往門口走。
身後傳來急促的咀嚼聲,接著是噎著似的咳嗽:「等等!綠珠……」
我腳步不停,聽他追上來兩步又停在原地。
大約是想起上次扯我衣袖時,被我直接甩開了。
他倒是講信用,把餅全都吃完了,吃得噎得不行還要接著往裡塞。
只是那餅籃他從不讓我帶回去。
「自然得留著。」他理直氣壯地抵著籃筐,「不然你明日不來了怎麼辦?」
有次我故意早來了半個時辰,竟見他抱著空籃靠在廊柱下打盹。
昨夜檐上的雨水打濕了Ţū₇他的衣襟也不察覺,只將懷裡的籃子抱得更緊了。
今日我送完餅,照常要離開時,天際忽傳來悶雷聲。
這場雨下得突然,又大又急。
「這麼大雨啊?」
容琢忽然從房裡走出來,伸手虛虛攔在我身前,「反正一時走不了,進來坐坐?」
見我不應,他聲音低了下來:「別多想了,我只是不想讓旁人說我容府……苛待送餅的。」
我看著檐外雨幕漸密,終是踏進了那間曾讓我心跳如雷的書房。
暖閣沉香,珠簾半卷。
他房裡擺著好些我沒見過的稀奇物件。
紫檀架上擱著會報時的金雀鍾,案頭鎮紙是鯉魚狀的,連燭台都嵌著會轉動的琉璃珠子。
我正盯著看得出神,忽聽得身後一聲輕咳。
「看夠了沒?」容琢斜倚在榻上,墨發鬆散地披在肩頭,「這些死物比我還好看?」
我慌忙轉身,恰撞進他含笑的眼眸里。
可當我真要細看時,他卻偏過頭去,耳尖微微發紅。
「乏得很。」他突然抓起軟枕蓋住臉,聲音悶悶的,「你還有什麼東西來解悶沒有?」
我沒回話。
只坐在門前,看著外面被雨打落的花。
「綠珠?」
「綠珠。」
他忽然叫我,聲音竟帶上些許委屈的味道,「為什麼不說話?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不是很喜歡我的嗎?」
我還是沒看他,只淡淡道:「少爺自己也說了,那是以前,現在不是了。」
他頓時慌了神,忽然過來抓住我衣袖,小心翼翼問:「那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再喜歡我?」
「綠珠,你再喜歡我一下好不好?」
他低垂著眼,看我冷臉,有些語無倫次,「我以後再也……我……」
「餅也都吃完了……真的都吃完了……」
「綠珠……是不是因為阿念,因為阿念你才……」
「少爺。」
我出聲打斷,看著門外雲開霧散,日薄西山。
「雨停了。」
「我回去了。」
我提起籃子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最後踏出院門時,餘光瞥見他怔怔站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