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從檐角滴落,在他衣襟暈開深色的痕跡,像淚漬。
可他卻只能看著我的背影,與他越來越遠。
13
容琢履行了他的承諾,給了我不少銀錢。
沉甸甸的銀錠子用青布裹著送過來。
我終於能買最好的參,師傅喝下參湯後,臉上總算有了些血色。
我鬆了口氣,也要履行承諾。
赴宴那日,容琢穿著墨色暗紋錦袍,玉冠上嵌著的明珠與郡主鬢間的東珠交相輝映。
可他的目光卻像粘在我身上似的,我走到哪都感受到那道灼人的視線。
最後不得不停步轉身:「少爺,能不能別再跟著我了?」
他玉骨扇「啪」地展開,遮住半張臉:「誰跟著你了?這路寫你名字了?」
話雖這麼說,他卻還是不好意思再跟著了。
別彆扭扭地又到了別處去。
我終於得了片刻安寧。
行至太湖石壘成的假山深處,卻忽見兩個丫鬟正急得團團轉。
穿綠衣的那個淚痕斑駁,髮髻都散了一半:「郡主那支東海明珠簪不見了,若是找不到,我只能以死謝罪了!」
粉衣丫鬟咬著唇沉吟:「不如出錢找人頂罪?我聽說西街王婆專接這種活計。」說著聲音又低下去,「可至少要五十兩銀子……」
我捏緊袖中容琢給的銀錢袋,想起師傅喝參湯時眼角欣慰的細紋。
師傅以後還要喝藥,可我卻不想再與容琢沾染半分關係了。
我想著,往前踏出一步:「我可以來。」
綠衣丫鬟驚得後退半步:「姑娘可知要擔什麼罪名?」
「知道。」我看著她們,「報官也不過三十大板,只要你們能給我五十兩銀子,我就替你們擔下這罪名。」
14
宴至最酣時,樂師奏起《霓裳羽衣曲》。
李清念眼角帶笑,正要展示那支東海明珠簪,卻見那綠衣丫鬟連滾帶爬撲到堂前:「郡主,簪子……簪子不見了!」
滿堂譁然。
李清念柳眉微蹙:「你可曾看見誰進過內室?」
丫鬟顫抖著手指向我:「只見這位姑娘……鬼鬼祟祟從內室出來……」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還未回應。
容琢卻突然打翻酒盞,起身擋在我面前:「憑你一人之言就要定罪?」他聲音冷得嚇人,「若是你自盜栽贓,又當如何?」
我望著他攥緊的拳頭,心上忽地漫上異樣的情緒。
卻也還是緩緩地,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
「是,是我偷的。」
容琢的眼眸瞬間瞪圓:「什麼?」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跪在地上的我,手指顫抖著,「虧我那麼相信你!你……難怪那時不讓我跟著你,原來是要去行偷竊之事!」
他看了一圈周圍的賓客,對我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李清念要我把那東西交出來。
我卻說已經賣給別人了,現在想找也找不回來。
她見狀嗤笑:「真當我拿你沒辦法了?春花,報官!」
那丫鬟暗中對我比了個手勢,那是我們約好的銀錢數目。
公堂上我始終沉默。
三十大板落下時,想起的是師傅喝參湯時欣慰的笑容。
我被打得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便去指定的地方看到了那丫鬟說好的銀錢。
我便放心地撐著竹杖往家裡挪。
可到了家門口,卻見師傅披著單薄的褙子,正激動地對鄰里比劃:「我們綠珠從小撿到銅板都要送還失主……她絕不會偷東西的!」
他咳得渾身發抖,枯瘦的手緊緊抓著門框。
我慌忙上前扶住他,觸到他嶙峋的肩骨時,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
晚時喂藥時發現碗底沉著參須,我才驚覺今日的藥早已煎服過了。
抬頭望見院角老槐樹繁花如雪,謝易之正坐在橫枝上,衣擺沾著槐花。
是他。
他還在。
謝易之替我上了藥。
我們坐在了槐樹下。
原是要爬到樹上的,可我身子疼得厲害,就只能在樹下坐著了。
我看著他沒有什麼情緒的側臉。
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我踮腳搶了他手裡紅得發亮的蘋果。
他也不惱,只笑著看我啃得滿臉汁水:「真好,明天我再拿一個蘋果給你搶。」
「我沒有偷東西。」我輕聲道。
「我知道。」他捻著槐花瓣玩,「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驚得轉過去看他。
想起容府上容琢難以置信的眼神,心裡像被針密密地扎著:「謝易之,為什麼……你總對我這麼好?」
他也忽然轉過頭來看我,聲音很輕卻堅定:「你知道。」
「綠珠,你一直都知道。」
槐花簌簌地落滿了我們二人的肩頭。
15
我知道。
我當然都知道。
只不過因著我一直都只是個做燒餅的,他可要讀書,要是再努努力,說不定還能當官呢。
我不想讓他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也自知自己配不上他。
他自小就這樣安靜。
外人對他的評價都是不愛說話。
可他在我面前不是這樣。
我記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這般坐在我面前,晃著剛啟蒙的《千字文》對我笑。
「綠珠你看——」少年清脆的嗓音越過院牆,「這是『雲騰致雨』的雲字,像不像你蒸餅時冒起的白汽呀?」
我總是踮腳搶了他的書冊:「誰要認字?能揉好麵糰才是正經呢!」
可轉身就會用擀麵杖,在撒滿麵粉的案板上偷偷描畫他教過的字形。
卻也只是止步於描畫。
因為就算學好了,女子也不能念書呀。
後來最深的那年冬雪,他揣著暖爐蹲在我家灶房門檻上,哈著白氣教我寫名字。
灶火把我們相依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他握著我的手指一筆一划地寫。
「綠珠——你看『綠』字這邊像不像掛麵?『珠』字這邊像不像沒搓圓的芝麻團呀?」
我原本滿是興致地學著。
半晌卻忽然抽回凍紅的手:「學這些做什麼?再如何,我也只是個揉面的……」
他愣了片刻,忽然把暖爐塞進我懷裡。
「沒關係呀,我可以等你。」
少年眼睛亮得像銅鏡,「等你願意慢慢學,一天認一個字也好。」
此刻他看著我若有所思的臉,忽地又說出同樣的話,眼角卻已有了清俊的輪廓。
「不用多想,綠珠。」他聲音輕柔,「我可以等。」
「等你願意相信我,一天相信一點點也好。」
晚風拂過我們之間飄落的槐花。
那些藏在歲月里的心事,忽然都化在了月光下交握的手心裡。
16
其實從我會做餅時起,就不願再讓師傅勞作了。
可他總是不樂意,偏是要所有事情都親自上手。
哪怕揉面揉得氣喘吁吁,也要盯著爐火念叨:「綠珠呀,餅要三翻十二轉,少一Ṱũ̂ₘ次都不香。」
可自這件事後,我說什麼也不肯再讓他接著做下去了。
那日我收起他用了好久的擀麵杖,師傅坐在門檻上默默望了一整天西沉的日頭。
我們不再去給將軍府送餅了。
可將軍卻也並未發現。
想來,他也許也早已忘記了當年那半塊兒餅的恩情了。
我的燒餅攤支在西街槐樹下。
謝易之每日散值都會來,也不多話,只挽起袖口幫我揉面。
有回我撞見他用手捏芝麻,忍不住笑:「謝秀才這樣,不怕同僚笑話嗎?」
他抬眼看我,認真答道:「他們笑他們的,我揉我的。」
說著故意把麵糰摔得啪啪響,驚得樹上的麻雀和多嘴的同僚都撲稜稜飛走了。
起初生意很ṭų⁽是冷清。
街坊們經過攤子都要指指點點:「就是她偷了郡主的簪子……」
我低頭揉著麵糰,任那些話語和著槐花落在案板上。
直到那日清晨,忽然湧來許多人買餅。
王屠戶一次要了二十個,李嬸子揣著餅還悄悄塞給我兩個熟雞蛋。
我問得多了,才有人小聲說:「容小將軍發了話……說再有人汙衊姑娘,就是跟將軍府過不去。」
容琢就是這時出現的。
他穿著玄色騎射服站在攤子前三步遠的地方,像尊冷麵的門神。
顧客們都不敢靠近,遠遠繞著走。
「少爺,你究竟要做什麼?」我沒忍住,擦著汗問了。
「吃餅。」他視線飄向爐火,「不行啊?」
我繼續給餅刷油:「不行,今日的餅賣完了。」
他忽然上前半步,聲音低下來:「綠珠,我知道你沒有偷東西。」
「我都查清了……是郡主身邊的丫鬟監守自盜。」
見我沉默,他又急急道:「你很缺錢是不是?我可以給你,只要你繼續來給我送……」
話音未落,就被我的冷笑打斷。
「少爺,我說過了,我可做不了那麼多餅。」我指著空蕩蕩的竹籃,「又要喂你們府里的人,又要喂垃圾桶。」
他頓時被我噎住了,半晌才擠出句:「你就是這麼對還你清白的恩人的?」
我扭過頭去,不想再去與他爭論了。
見我不理他,他卻還不走,伸出手扯住我繫著圍裙的帶子。
「理我……」他聲音悶悶的,「好不好?」
「綠珠?」
「綠珠。」
「你理理我呀,綠珠。」
17
我被他煩得實在受不了,再看到他的臉時心裡卻突然一驚。
才發現原來不知從何時起,我看他就像看任何尋常食客一般,再不會心跳漏拍了。
但其實自始自終他也沒有做錯什麼。
喜歡郡主沒錯,那是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誤認是我偷東西也沒做錯,人證物證都指向我;
將軍府吃食要謹慎更沒錯,那是世家應有的規矩。
可為什麼他在我眼裡不再發光了?
正想著,一陣風忽然送來了市井的喧囂。
謝易之在幫老嫗拾起散落的菜蔬,隔壁攤主在吆喝新蒸的糕餅。
而容琢站在這些煙火氣里,忽然就成了最尋常的存在。
原來他不是天上月,只是地上霜。
會為郡主失態醉酒,會因面子吩咐倒餅,會在弄清真相後彆扭地補償。
這些尋常人的私心與軟弱,當初竟都被我鍍上了金身。
現在金漆剝落,露出裡頭最普通的泥胎。
倒教人想起那句老話:菩薩本是泥塑,拜得人多了,才成了佛。
原來他只是個普通人。
是我的愛,讓他在我眼裡發光。
18
謝易之還是像從前那樣幫襯我。
這些時日容琢常來攤前轉悠,他便來得更勤了些。
今日下學後連青衿都未換,就坐在槐樹下幫我數銅錢。
夏風掠過他洗得發白的衣袖,帶著書院特有的紙墨香。
「你今日好像少收了七文錢。」他忽然抬頭看我,手裡拿著帳本,「東街趙嬸賒帳,你應了卻未記帳。」
我沾滿麵粉的手背擦過額角,滿不在意:「沒事,這種事以後還會常有的,反正我也認不得幾個字……」
他輕笑一聲,忽然放下帳本走過來,就著我揉面的動作輕輕握住手腕:「我教你。」
他的聲音溫柔,掛在我耳畔:「先學『賒』字好了,看啊,左邊是貝,右邊是余, 意思是先取貨後付錢……」
我正認真聽著, 卻聽他的聲音忽然頓住。
我轉頭看他, 發現他耳根微紅地望著我們交疊的手, 倒先不自在起來了。
「那個……你要是還想學,等秋闈後,我可以在後院支個書案。」
「以後上午你賣餅,下午我教你識字, 晚上我再來幫忙, 第二天我再去學……」
他突然噤聲,像是驚覺說了太多。
槐花在陽光里緩緩飄落, 我望著他緊抿的唇線。
這幾日他都看見容琢來找我, 我知道他在意,可卻始終沒問過一句。
現在看來, 他竟已經在想著我們的未來。
我歪頭望向他,輕聲問:「小易子,你難道就不怕我會一直喜歡容琢,一直都不回來了嗎?」
他聞言輕笑一聲,指尖在我掌心畫著圈:「那也沒關係, 我可以等啊。反正除了念書外, 我其餘的時間……都可以用來等你的!」
19
連著好幾日。
燒餅攤前一直都站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容琢穿著月白錦袍站在暑氣里,額角沁著細汗。
「天氣熱了, 少爺。」我翻動著餅鏟叫他。
見我竟難得願意搭理他, 他眼睛倏地亮起來, 像得了肉骨頭的小狗:「是呀是呀!」
我瞥了他一眼:「所以啊,你要是嫌餅燙嘴的話……」我朝對面抬了抬下巴,「去豆花攤吃碗涼的吧。」
他唇角揚起, 湊近我:「哦?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我望著豆花攤後那個青竹般的身影, 嘴角漾起幸福的笑。
「不是啊。
「因為那是我相好的攤子。」
容琢聞言聲音猛地發緊:「什麼?你……你先前不是說, 你的喜歡喂狗都不給我嗎?」
他眼底泛起執拗的光,「那你這話不就是非我不可的意思?你又不會真去喜歡狗……」
我默默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原來這人竟把狠話當情話聽了。
「少爺誤會了。」我皮笑肉不笑, 「我說的是——」
話音未落,謝易之恰好端著碗冰鎮豆花走來。
他接過我的話說道:「少爺。」
「綠珠的意思是說, 她的喜歡, 既不是給你, 也不是給狗。」
他轉身朝容琢作揖:「是給區區不才, 在下我。」
我見他這幅正經模樣,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容琢看著謝易之得意的臉,又看向我們相握的手。
氣得踉蹌後退兩步,失落難掩, 卻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得很!」
月白錦袍轉眼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相好的?」謝易之低頭替我系好散開的圍裙帶子,輕笑著重複,「相好的……」
「我是綠珠相好的。」
我聽著,忍不住笑著去戳他的肩膀。
卻見他偏身一躲, 又像變戲法般, 從手裡變出了一包杏仁糖。
爐火正暖,餅香正濃。
遠處傳來師傅中氣十足的吆喝:
「丫頭!別膩歪了——快來給師傅搭把手!」
我聞言,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計拉著謝易之跑去:
「師傅!不是都跟你說過要好好休息嗎?」
夏風卷著杏仁糖的甜香, 吹過我們相觸的指尖。
吹過容琢遺落的玉扇,最後停在了人間最平凡的煙火里。
我與謝易之,與一切。
正正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