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歲那年起,我每隔三天便要去容府送燒餅,一送就是十年。
每回低頭走過,都能看見容琢在院⼦里練劍或是與人對弈。
我總躲在門邊偷看,他偶爾瞥來一眼,冷冷的眼神,與友⼈輕笑:「低賤。」
直到那⽇,他剛和郡主爭執過,突然把我拽到牆角:「你喜歡我,對吧?」
我嚇得不敢喘氣,也不敢回應。
「那就你了。」他勾起嘴⻆,眼裡卻沒什麼溫度。
「反正你一直會來,也⼀直會喜歡我,不是嗎?」
1
我愣住,膝蓋重重磕在地上:「少爺明鑑,我、我怎麼敢肖想少爺。」
容琢俯身逼近,盯著我的臉:「還不承認?這麼多年次次路過都躲在⻔邊偷看,送燒餅還總要挑我練劍的時辰。」
「你的喜歡,真的很明顯。」
有、有嗎?
可我明明每次都會換不同的柱子躲藏,看他練劍的時候可是連⽓都不敢喘的。
上回不⼩⼼與他對視,我還故意翻了個⽩眼呢。
我⽬光掠過他近在咫尺的容顏,心跳著想,他以後會不會討厭我了?
我⽴⻢低下頭,⼩聲認錯:「對不起少爺……那我以後不要喜歡你就是了。」
「不⽤,你繼續喜歡。」
「啊?」
他輕翹嘴角:「對,不僅要喜歡,我還要你……」
他說著突然俯身與我平視,「還要你做我的相好。」
「什麼?!」
我瞪圓了眼睛瘋狂擺手,口是心⾮:「不⾏的,少爺!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喜歡你……」
「你要拒絕我?」他危險地眯起眼睛。
「我不敢……」我把頭埋得更低。
「那就是了,起來。」
我連忙「哦」了兩聲,慌忙起身時卻腳下⼀滑,雙手下意識往前Ṭŭ⁶一抓。
刺啦一聲。
他腰間的束帶竟就這麼被我扯下來了!?
露出潔白的雙腿和月白色的褻褲。
容琢愣了一瞬後猛地提褲後退,耳根通紅大喊:
「我說的相好可不包含這個!你倒是心急得很啊?」
我也著急,眼淚直打轉:「對不起少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些腳滑。」
「我當然知道你有些腳滑!」他手忙腳亂系褲帶往外走,「還笨手笨腳!」
走出幾步又突然折返,咬著牙道:「明日午時來我房裡!」見我呆愣愣點頭,這才拂袖而去。
我望著那抹白影消失在月洞門外,低頭看向還攥在手裡的半截束帶。
心口突突跳得厲害,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為那聲「來我房裡」。
2
第二天,我一點也不敢怠慢,早早地便來到容琢房裡。
容琢正倚在紫檀雕花榻上讀書。
見我進來,他下意識提了提腰間的束帶,又立即故作鎮定地輕咳一聲。
我耳根發燙地站在門邊,只覺窘迫得很,竟讓心上人留下這般印象。
只能強作輕鬆:「呃……要我做什麼嗎?」
他擺擺手:「不必,待在我身邊便是。」
我聽這話,心裡正有些竊喜,他下一句嘀咕卻飄進我的耳朵:「畢竟也不知她何時會來……」
我便只能忍著心中的酸澀,依他說的在院中的藤椅坐下。
他躺著假寐,我執絹扇替他扇風。
待他等得煩了,起身舞劍斬落幾片花瓣,又坐在蕉葉琴前撥出幾個燥音。
直至日頭西斜,他等的人始終未至。
「乏味得很。」他突然擲開琴撥,指著我:「你,給我弄些新鮮玩意來解悶。」
我思忖片刻,便興致勃勃地從袖中掏出用粗紙裁成的畫片,上頭拿灶灰描著梁山好漢。
這是巷口孩童最愛的遊戲,名曰「翻宋江。」
他起初只用指尖嫌棄地拈著:「什麼污糟東西。」
待我示範著將畫片啪地拍翻過來,倒漸漸坐直了身子。
「這樣,要這般發力。」
他第十次輸給我時,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他傳授經驗。
他也挽起袖子一臉認真地研究起來。
暮色在青石地上流轉,畫片噼啪作響。
昔日平靜的容府大院不時傳來我毫不講究的笑聲。
「少爺你又輸啦!」
我笑著指著地上的幾張畫片,興致勃勃。
容琢蹲在地上蹙著眉,願賭服輸對我仰起臉。
我哈氣在指尖,重重地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他怔愣著撫過額頭,滿是不服:「再來再來!小爺我不信了!」
待他終於贏下一局,立即學著我的樣子哈氣,重重彈下:「還敢不敢了?」
我吃痛地捂著額頭,看他得意地笑得眉眼彎彎。
一時間全然忘了這歡喜原是借了別人的光。
自此便成了定例。
我每日卯時踏進容府角門,總能見他在晨霧裡練劍。
起初只是立在廊下候著。
過了三五日,他練完劍會將劍鞘往我這邊一拋:「拿著。」
沉甸甸的玄鐵壓得手腕發酸,他卻已逕自往書房走去。
午後最易睏倦的時辰,他便要人「解悶」。
多是翻畫片,偶爾也下棋。
他執白玉子,落子時總要嗤笑:「這般臭棋簍子,難怪只能賣燒餅。」
但不再摔棋子了,頂多用扇骨輕點棋盤:「重想。」
畫片玩得久了,青石地上磨出淺白印痕。
他贏時依舊要彈腦瓜崩,只是力道漸輕。
有次我下意識縮脖子,他舉著的手頓了頓,最終只將畫片丟進匣子:「沒勁。」
3
這般日子過了月余,蟬聲都漸漸稀落了,他等的人卻還是沒來。
直到這日,我們正在紫藤架下打盹,忽見管家疾步而來:「少爺,平寧郡主到訪了!」
他驟然驚醒,起身慌得藤椅亂晃。
整理衣襟時手指竟有些發顫,連聲問我:「可還齊整?」
我愣愣地點頭。
還未說話,月洞門已出現一道紅色的身影。
十六幅湘裙漾著金線雲紋,珊瑚步搖垂下細碎流光。
我從未見過這般明艷的姑娘,像把整個京城的春光都穿在了身上。
我看呆了。
容琢也看呆了。
但他還是率先回過神來,掐我手腕,聲音壓得極低:「葡萄,葡萄。」
我這才慌慌張張摘了顆水晶葡萄遞去。
他俯身銜住,溫熱的唇不經意擦過我的指尖。
燙意猛地竄上我的臉頰。
卻聽他故意揚聲道:「咳咳,李郡主,不要以為我會一直遷就你哄著你,我也是有自己的脾氣的!」
「看到沒啊?我就是跟個送燒餅的乞丐好了,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李清念的目光淡淡掃過來,在我裙擺的油漬上停留片刻。
她以紈扇輕掩鼻尖,厭惡神色不掩。
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越過了我們。
容琢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攥緊了拳頭。
我又窘又羞,惶恐地低頭聞了聞自己。
待那抹紅影消失在牆後,他盯著我的裙子,忽然摔了琉璃盞:「蠢貨!誰要你又去送燒餅了?你知不知道阿念她最討厭油味了!」
我趕忙哆嗦著認錯:「對不起,對不起少爺……」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難怪只能賣燒餅!」
他不滿地踢了一腳藤椅,拂袖而去。
又留我自己一個人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和我越來越遠。
4
我失魂落魄地推開家門時,灶房裡正飄出濃濃的餅香。
師傅顫巍巍地攪著鍋里的麵糊,見了我,一笑:「綠珠回來啦?餅將軍府都收下了?Ţū́ₛ」
「嗯,收下了!」
我用力地點頭,強裝歡快地蹦跳著去接他手裡的木勺:
「不過師傅呀,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莫要再動手勞累了,這些事我來做就好了!」
「我做的餅也很香呀,容少爺還誇我們的餅比皇上吃的都不差呢!」
這句話當然是騙師傅的。
但師傅聽了高興,笑得咳嗽起來:「好好,那就好Ṫū⁻。」
柴火噼啪聲里,窗邊忽然映出一道青影。
謝易之正坐在小凳上幫忙生火,火苗燒得很旺。
他是隔壁豆花攤的獨子,自小就這樣,整日捧著書卷,不愛說話。
長大後,父母也曾跟他提起婚配,可他總是低頭不語,任誰都說不動他。
我過去一拍他的肩膀:「恭喜啊小易子,考上秀才啦!」
他也輕輕一笑,沒說什麼。
低頭從懷裡拿出了一包杏仁糖遞給我。
是我經常念叨著好吃的那一家。
我家的院子裡有一顆槐樹,年齡大得已經記不清多少年了。
我和謝易之小時候就總喜歡爬到樹枝上看星星。
但只有他在看星星。
我在隔著這些樹,偷偷看容琢。
飯後我們照例爬上了老槐樹。
我正苦想著,到底要做什麼才能讓容琢消氣。
謝易之卻忽然開口:「你今天又去偷看容琢了?他……」
「你別說啦。」
我知道他又要說什麼放眼當下之類的話,所以打斷了他。
踢著腳邊的樹葉,我不滿道:「你個木頭哪裡懂喜歡人的感覺。」
他聞言,忽然轉過頭來盯著我。
目光很靜,卻很深邃,半晌才輕聲問:「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歪著頭認真想了好一會:「其實我也說不上來。」
「我只記得那年第一次見到他,我的心裡就一直有一個疑問——」
「為什麼我好想告訴他我是誰。」
5
我是個孤兒,自小被師傅收養。
師傅用破襖裹我回來時,巷口孩童總拍手唱:「老乞丐拾個小丐婆!」
每逢此時,師傅便會挺起佝僂的脊背,用擀麵杖趕跑他們。
再牽著我的手一遍遍告訴我:「別聽他們胡說!有師傅在,你就有家,有家的人才不是乞丐!」
後來三年戰亂,餓殍遍野。
師傅將最後半塊燒餅給了倒在攤前的漢子,那漢子醒來後對著師傅磕了三個頭。
那就是容琢的爹,打仗流落鄉村的容將軍。
師傅用半塊燒餅救活了容將軍。
後來為了報恩,他把我們接到了京城,讓我們每三日往府里送一次燒餅,按月結錢,日子也總算安穩下來。
八歲那年,是我第一次去容府送餅。
後園裡,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正在玩投壺。
其中穿白衣的容琢最是顯眼,眉目如畫,意氣風發。
突然一隻蹴鞠滾到我腳邊,有個男孩沖我喊:「喂小乞丐,拿過來!」
我抱著蹴鞠走過去,眼睛卻看著容琢:「我Ŧṻₚ不是乞丐,我叫綠珠,我師傅是城南的燒餅俠,我以後會繼承他的,我是小燒餅俠……」
容琢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心裡疑惑,他這是和小易子一樣都不喜歡笑嗎?
喊話的男孩突然嗤笑:「沒人想知道你的故事,小叫花子。」
我正想辯解,旁邊一個穿鵝黃衣裙的小姑娘卻輕聲說:「是先前送來的那個燒餅嗎?我吃過,很好吃的!」
容琢這時才有反應,牽著她的手對著她溫柔一笑:「阿念喜歡吃?那我也喜歡吃。」
另一個男孩竟也立刻附和:「那我也喜歡吃!」
我站在原地,抱著那隻蹴鞠,突然覺得它重得我快拿不住了。
原來他不是不喜歡笑,只是不喜歡對我笑……
肩頭忽然被輕輕一點。
謝易之不知何時折了段枝條,正用細梢在我眼前晃著。
「喊你三聲了。」他目光沉靜,「後來呢?你答應要做他相好了?可是喜歡他,你好像並不開心。」
我望著遠處輕笑:「沒關係啊,反正這一輩子怎麼過也是過。能跟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就算只是片刻……
「就算知道是夢,就算知道沒可能,又有什麼不好?畢竟只是待在他身邊。
「就已經很開心了。」
6
我已經在很努力地想辦法了。
可是自那日惹了容琢不開心後,容府朱門便對我緊閉。
我日日提著新做的杏仁餅去叩門,守門小廝從最初的「世子不在」,到後面變成直接潑出水來。
我不死心。
第三日我蹲在石獅子後頭等,見送菜婆子的板車進去,便悄悄扒住了車轅混進角門。
少爺去參加她的生辰宴了。
我只好從辰時等到了未時。
等到侍衛都不讓我在裡邊等了,我只好在石榴樹下揀了塊光潔的石墩坐下。
竹籃里的燒餅還溫著,油紙包邊緣滲出些油香。
若他歸時饞餅了,總該有個人遞上塊熱乎的。
我這般想著,將涼了的餅悉數揣進懷裡暖著。
到了亥初時分,終於聽見了踉蹌的腳步聲。
容琢幾乎是跌進門的,渾身上下沾著酒氣,玉冠歪斜地掛下一縷髮絲。
看見我時怔了怔,忽然勾住我肩膀往房裡帶:「……正好,省得我找醒酒湯。」
掌心下的衣料透著夜的涼,可貼著我頸側的呼吸卻燙得驚人。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安頓在了床上。
可他躺得不安分,癱了一會兒忽又撐起身子:「中了進士有什麼了不起?他有我長得帥嗎?」
「李清念你個不長眼的……以後我真的不喜歡你了……」
最後半句聲音漸小,變成模糊的囈語。
我正擰著帕子,回頭卻見他已闔了眼。
燭光在那張平日驕縱的臉上鍍了層柔和的光,連緊蹙的眉峰都顯得孩子氣。
我看著他,鬼使神差地俯身靠近。
卻在三寸之距時撞進他突然睜開的眼眸里。
我慌亂地正要起身,後腦卻突然被溫熱的掌心扣住,額間落下了輕如羽毛的觸感。
那是一個帶著酒氣的,安撫性的吻。
「好了阿念……」他翻個身裹緊錦被,「我知道你還捨不得我,但我要先睡了……」
餘下的話被綿長的呼吸吞沒。
我踉蹌著退後,連籃子都忘了拿,逃也似的穿過迴廊跑回了家裡。
7
夜已深,人已靜。
我房裡的燭火卻還在輕輕搖動。
我摸著額頭上還發燙的地方,整個人都還呆愣愣的。
他剛才……是親了我吧?
可他喊的是阿念。
他今天好像還為她喝得大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