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磕頭的動作猛然僵住,渾身劇烈顫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沈玠冷笑一聲,不再看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我。
「蘇大小姐,你今日立了一功。不過,此事牽連甚廣,這東西,本官先帶走Ṫųₔ了。」
我心中一急。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放心,該清算的,一個都跑不了。只是時辰未到。」
最後他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今夜之事,對外只稱有賊人潛入,已被擊退。蘇將軍受驚病倒,需靜養。府中事宜……暫時由蘇大小姐代為掌管。」
我猛地抬頭看他。
「怎麼?大小姐不敢?」沈玠挑眉。
我迎上他的目光,屈膝行禮:「臣女……遵命。」
沈玠似乎滿意了,轉身欲走。
「大人!那柳嬤嬤……」
沈玠腳步未停,只有冰冷的話語隨風飄來:「死人,才會永遠閉嘴。」
話音落,他身影已掠上牆頭,瞬息消失不見。
四周牆頭屋頂的黑影也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片刻後,院中只剩我一人。
就在此時,一個小丫鬟突然驚慌失措地跑來:「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她……她懸樑了!」
11
我顧不上細想,提裙便朝著蘇弦音的院落疾步而去。
院子裡早已亂作一團,燈火通明,丫鬟婆子們如同沒頭蒼蠅般哭喊亂竄。
我冷著臉撥開人群,徑直闖入內室。
只見蘇弦音穿著白日那身水綠衣裙,脖頸上一道刺目的勒痕,雙目緊閉,面色青白地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一個婆子正顫抖著手指探她的鼻息。
「怎麼樣?」我聲音發緊。
那婆子嚇得一哆嗦,癱軟在地:「沒……沒氣兒了……」
我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探,確實已無呼吸。
我目光銳利地掃過現場,踢翻的繡凳,懸在樑上的白綾,看起來毫無破綻。
當我俯下身,仔細查看她脖頸的勒痕時,發現了異常。
那勒痕的顏色和角度不對!更像是死後被人掛上去造成的!
「都出去!」我猛地起身,厲聲呵斥滿屋子的下人:「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准進來!封鎖院子!」
下人們慌忙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我迅速檢查蘇弦音的屍體。
確定是謀殺!而且是高手所為,製造了自盡的假象!
最後目光落在蘇弦音緊握的右手上。
我用力掰開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一枚小小的銀質袖扣,滾落在掌心。
袖扣樣式普通,但邊緣似乎沾染了一點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是蹭到了什麼。
這不是蘇弦音的東西!更不是府中丫鬟會用的!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雲雀刻意拔高的聲音:「宋公子?!您怎麼來了?!大小姐有令,任何人不得……」
「滾開!我要見音兒!她怎麼了?!讓我進去!」
他來得可真快!
我迅速將袖扣塞入袖中,整理了一下表情,猛地推開房門。
看到我出來,宋文之停下動作,眼睛瞪向我:「蘇弦歌!是不是你害死了音兒?!我就知道!你容不下她!」
我冷冷地看著他表演,心中卻疑竇叢生。
他這悲痛的樣子,不似完全作假。
但我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心虛和……恐懼?
「宋文之!收起你的惺惺作態!妹妹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你心裡比誰都清楚!若不是你與她不清不楚,她怎會絕望至此?!你才是逼死她的罪魁禍首!」
圍觀的下人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看向宋文之的目光帶上了懷疑和指責。
宋文之被我的話噎住,氣得渾身發抖。
我步步緊逼,毫不退讓:「我妹妹屍骨未寒,你若還有半分良心,就該找出她真正的死因,而不是在這裡攀誣他人!」
我這話既是說給下人聽,也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可能藏在暗處的耳朵聽。
宋文之色厲內荏道:「你……我自然會查!若是讓我知道與你有關……」
「儘管去查!」我冷聲打斷他:「但現在,請宋公子離開!我將軍府要處理家事,不歡迎外人!」
宋文之死死瞪著我,一甩袖:「好!蘇弦歌,你等著!」
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心中的疑團更大。
他竟就這麼走了?這不符合他對蘇弦音情深義重的表演。
除非……
我轉身,對雲雀低聲吩咐:「立刻派人,悄悄跟著他,看他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
處理完宋文之,我目光掃過院中惶惶不安的下人,沉聲道:
「二小姐不幸歿了,此事疑點頗多,在查明真相前,誰敢在外胡言亂語,亂我將軍府聲譽,決不輕饒!」
我如今代掌中饋,又剛剛經歷了沈玠撐腰的一幕,積威之下,無人敢反駁,紛紛低頭應喏。
回房,已是後半夜。
我疲憊地坐在燈下,攤開掌心,那枚銀袖扣在燭光下泛著微光。
我取來清水和Ŧũ̂²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點痕跡。
暗紅色漸漸化開,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奇異的甜腥氣。
這不是血……更像是……某種特殊的硃砂?或者染料?
一個時辰後,雲雀帶來了消息。
宋文之,根本沒回府,而是去了城西的漏盡觀,在觀外,還看到了宮裡人的腰牌。
12
我強迫自己從巨大的震驚中冷靜下Ṭũ̂⁴來,大腦飛速運轉。
隨即吩咐雲雀帶人去審一審蘇弦音院裡的心腹,尤其是昨夜可能當值的人。再查一下宮中各太監總管、侍衛統領近日的動向,特別是……是否有人員夜間異常出入的記錄,或者……誰慣用這種銀質袖扣。
雲雀領命而去。
終於,在天將亮未亮之時,雲雀去而復返。
蘇弦音院裡一個丫鬟起,似乎看到一個黑影從院牆翻了出去,她只當是自己眼花,沒聲張。
宮裡也傳來了消息。
皇后娘娘宮裡的侍衛副統領王貴,昨夜曾告假出宮至今未歸,也恰好慣用這種銀袖扣。
竟然是皇后!
與她為敵,幾乎是死路一條!
我猛地站起身:「備車!我要立刻去見沈指揮使!」
清晨的北鎮撫司門前肅殺冷清。
我遞上帖子,只言有關謀逆之事求見沈指揮使。
就在我以為會被拒之門外時,一名校尉出來,冷聲道:「指揮使大人請蘇大小姐進去。」
我被引至一處僻靜的值房。
沈玠正坐在案後批閱公文,頭也未抬。
「蘇大小姐清晨來訪,所為何事?」
我屏退引路的校尉,關上門。
快步上前,直接將那枚袖扣放在他的案上。
「沈大人!求您救救蘇家滿門!」
沈玠目光終於從公文上抬起,落在那枚袖扣上,眼神微凝。
我語速極快地講述了蘇弦音被殺及追查到王貴的過程。
他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用手指拈起那枚袖扣,仔細看了看。
「王貴……」他淡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皇后身邊最忠心的狗之一,擅長用一種特殊迷香和絞殺術,殺人於無形。」
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大人!皇后娘娘為何要殺我妹妹?她是否就是宋文之背後的主人?她接下來是否要對我蘇家趕盡殺絕?求大人明示!」
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沈玠放下袖扣,目光落在我身上。
「起來,你現在代表蘇家,不必跪任何人。」
我依言起身。
「皇后?」他輕笑一聲,笑聲里充滿了嘲諷,「她還沒那麼大的胃口和膽子做主人。是一條被推出來擋箭的肥魚,倒是真的。」
沈玠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漸漸亮起的天色。
「王貴此刻,應該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那……線索豈不是斷了?」
「斷了?蘇大小姐,你父親的書信,蘇弦音的死,王貴的出動和滅口……這一連串的事,本身就是最清晰的線索!它們指向的方向,早已明朗。」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現在,你還要選擇追查下去嗎?前面的路,可能是萬丈深淵。」
我迎上他冰冷的視線,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道:「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便是萬丈深淵,我也要跳下去看一看!」
沈玠盯著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很好,既然如此,本官便送你一份回禮。」
他走回案後,從暗格里拿出一個冊子扔在我面前。
我急忙翻開,裡面記錄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標記、符號、染料配方……以及對應的勢力!
在第三頁,赫然畫著一種暗紅色的染料圖案,旁邊還ṭů₁有細微的色粉樣本。
與那袖扣上的痕跡一模一樣!
圖案下方,只有兩個蠅頭小字——東宮。
我眼前一黑,幾乎站不穩。
這背後之人,竟然是當朝太子?!
沈玠負手站在窗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有冰冷的聲音傳來。
「看明白了?現在……你還想報仇嗎?」
13
我注視著他,鄭重地點頭。
「很好!那就走吧,進宮面聖!」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無憑無據……」我急忙道。
沈玠腳步未停,只有冰冷的話語傳來。
「聖心加上本官……足夠了。」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背影逐漸消失在門口。
他要用他自己,北鎮撫司指揮使的身份,還有那虛虛實實的聖意,來賭這一局?!
來不及細想,我咬咬牙,跟了出去。
馬車朝著皇城疾馳而去,一路無話。
有沈玠帶領,一路無人敢攔,直至御書房外。
內侍通傳後,我們被引了進去。
御書房內,皇帝正伏案批閱奏摺。
我們依禮跪拜。
皇帝抬起頭,目光在我們兩人身上掃過:「你們二人為何一起入宮?」
沈玠並未起身,直接開了口:「回陛下,臣今日前來,乃為彈劾當朝太子殿下結黨營私、勾結邊將、泄露軍機、意圖不軌!」
皇帝手中的硃筆掉在奏摺上,染紅了一大片。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怒:「沈玠!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剛到大殿門口的皇后快步上前:「沈指揮使!休得胡言!太子乃國之儲君,豈容你如此汙衊!」
沈玠面不改色,遞上了證據。
皇帝看著這些證據,臉色從最初的震驚,逐漸轉為一種沉積已久的陰鷙與暴怒。
他猛地一拍御案:「荒唐!太子何在?!給朕叫來!當面對質!」
內侍連滾帶爬地跑去傳召。
皇后目光看向我:「蘇弦歌,沈指揮使所言,你可有話說?你蘇家捲入此等滔天大罪,你可知是何後果?」
我看向她:「回娘娘!臣女不知父親與太子殿下有何牽扯!臣女只知兄長戰死沙場,死因蹊蹺!只知妹妹昨夜慘死閨房,並非自盡!臣女只求陛下、娘娘明察秋毫,還我蘇家枉死之人一個公道!若真是父親罪該萬死,臣女絕無怨言,但若有人利用權勢,栽贓陷害,臣女便是拚卻性命,也要告御狀告到底!」
皇后眼神一厲,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煩躁地打斷。
很快,太子被匆匆傳來。
「兒臣參見父皇,母后。不知父皇急召兒臣,所為何事?」
皇帝死死盯著他,將沈玠的指控冷聲重複了一遍。
太子聞言,跪倒在地:「父皇!天大的冤枉!兒臣與那蘇擎從未有過私下往來!更不認識什麼柳氏!至於侍衛行兇,更是無稽之談!請父皇明察!」
皇后在一旁,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驚惶:「陛下,單憑這些來歷不明的紙張和臆測,怎能汙衊儲君?定是有人構陷!」
「構陷?」皇帝猛地將那一疊紙摔在御案上:「皇后!朕還沒老糊塗!太子近年的所作所為,結黨營私,插手軍政,你真當朕一無所知嗎?!朕不過是念在父子之情,念在你王家的份上,一再容忍!」
「父皇!兒臣冤枉!是……是蘇擎!是他勾結韃靼,構陷兒臣!這些書信是假的!染料什麼的兒臣一概不知啊父皇!」
「冥頑不靈!」皇帝眼中最後一絲溫情湮滅,「傳旨!太子失德,結黨營私,窺探軍機,著廢黜太子之位,貶為慎親王,即刻移居西內慎思園,無旨終生不得出!」
皇后驚呼起身,幾乎暈厥。
皇帝冷冷瞥了她一眼:「皇后教子無方,即日起於坤寧宮禁足禮佛,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他隨即看向沈玠:「沈玠,依律查辦所有涉案黨羽!一應人等,絕不姑息!」
沈玠躬身領命。
一場席捲朝野的風暴,就在這短短一個時辰內,以雷霆之勢降臨。
太子黨羽頃刻間土崩瓦解,無數官員被投入詔獄,其中,自然包括了那位曾風光無限的探花郎宋文之。
14
陰暗潮濕的詔獄深處,沈玠屏退左右,帶著我停在一間牢房外。
牢內,宋文之蜷縮在枯草上。
聽到腳步聲,他茫然抬頭,看到我時,踉蹌起身:「歌兒,你終於來了……」
我如遭電擊,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歌兒,那是前世宋文之情濃時的低語!
我看向沈玠:「勞煩大人,我可否與宋公子單獨說幾句?」
沈玠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歌兒,你信嗎?我入獄後便開始做同一個夢,夢中你對我極好,極好的……我……是我該死……」
我怔住了,原來如此!回來的不止我一人。
「記起來了?那更好!宋文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毒死的不止我……還有你的親骨肉!」
聽到這,他猛地瞪大雙眼,像是見了鬼一般:「你……你……孩兒,我的……」
我上前一步,隔著冰冷的柵欄,凝視著他驚駭欲絕的眼睛。
「我從地獄裡爬回來了,向你, 向所有欠蘇家的人,討債!」
他臉色瞬間灰敗,嘴唇哆嗦著, 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沒有再說什麼, 也不必再說。
看著他徹底崩潰的模樣, 前世的執念與恨意,仿佛也隨著這牢獄的腐臭空氣, 緩緩消散。
轉身離開,身後傳來他絕望嘶啞的嚎哭。
走出詔獄,陽光刺眼。
沈玠不知何時跟在我後面, 不置一詞。
臨別時,他在我耳邊低語:「慎親王活不過一月……王家也將覆滅……」
我猛地一震, 鼻子發酸,壓在眼角的淚瞬間奪眶而出。
他慢慢靠近,將我輕輕擁入懷中,替我擦拭滿臉的淚水。
片刻之後,我退後幾步, 朝他福了一禮。
轉身走向蘇家馬車。
雲雀紅著眼眶等在馬車旁,見我過來, 哽咽道:「小姐……老爺他……他聽聞太子被廢,皇后被禁足後……在書房……自盡了……」
我腳步頓了頓, 心中一片麻木。
自盡於他而言, 或許是保全最後體面的方式。
我沒有流淚, 只是點了點頭:「按規矩斂了吧。」
塵埃落定, 仇家伏法或得了報應。
三日後, 邊關緊急軍情抵京,韃靼因內應斷鏈而攻勢受挫,但仍需強將坐鎮反攻。
沈玠奉命出征。
臨行前,他於城門外勒馬,看向一身素衣前來送行的我:「京中事了,你有何打算?」
我抬頭, 望向北方的天空,那裡曾有兄長浴血奮戰的身影。
「蘇家罪孽深重, 雖首惡已誅,然愧疚難消。我願追隨大人前往邊關, 略通岐黃, 可充任軍醫, 亦可上陣殺敵。贖父之罪於萬一, 亦護我將士安康。」
沈玠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多言,只道:「邊關苦寒,刀劍無眼。」
我翻身上了旁邊早已備好的戰馬:「死尚且不怕,何懼苦寒?」
他不再勸阻,一扯韁繩,率先策馬揚鞭而去。
我最後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
這裡埋葬了我的前世和所有的愛恨情仇。
然後,我揮動馬鞭, 緊隨前方那抹玄色身影, 向著黃沙漫天的北境,疾馳而去。
風聲掠過耳畔, 吹起的不僅是塵沙,還有一段舊日的恩怨,和一場全新的征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