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因為什麼?」我輕聲問。
「因為太久沒有人陪我吃飯了。」他最終道,「這個房子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害怕。你的到來,讓它有了一點生機。」
我的眼眶濕潤了:「那為什麼拒絕我?為什麼不能讓我靠近?」
「白挽苓,你 19 歲,我 28 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我……」
他苦笑一下,「而我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 10 歲那年。我不能讓你承擔我的創傷,這不公平。」
「可是我願意!」我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出於同情,我是真的……」
「別說了。」他輕輕抽回手,「今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吧。」
我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
他為自己築起了一道高牆,不允許任何人跨越。
回學校的路上,我們一言不發。
到了校門口,我下車前,他突然說:「下周末還想來吃飯嗎?」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老時間,」他說,「我等你。」
看著他開車遠去,我站在校門口,久久沒有移動。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生根發芽了。
不是感激,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更深的情感。
周衍然以為他只是在幫助一個陷入困境的女孩,但他不知道,他給了我遠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
被尊重的感覺,被關心的溫暖,還有一個可以暫時躲避風雨的港灣。
而我,想要給他同樣的東西。
無論他拒絕多少次,我都不會放棄。
走進校門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周衍然發來的簡訊:
【下周想吃什麼?我學做新菜。】
我微笑著回覆:【只要是你做的,都可以。】
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但這一次,不是因為疼痛或貧窮,而是因為希望。
10
回到宿舍,那扇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原本喧鬧的談笑聲像被刀切一樣戛然而止。
三個舍友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種刻意營造的安靜比任何吵鬧都更讓人窒息。
「喲,舅舅把你送回來啦?」
李薇亭率先開口,她正對著鏡子塗口紅,眼神卻從鏡子裡斜睨著我,語氣里毫不掩飾的譏諷,狠狠地扎進我的心口。
我沒說話,默默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放下包。
「挽苓,不是我們說你。」
另一個舍友王芸湊過來,似笑非笑道:「你那個舅舅,看著也太年輕了點吧?而且,哪家舅舅每周都準時接外甥女出去吃飯,還專挑周末晚上?」
「就是。」李薇亭轉過身,上下打量我道:「看你穿的都是些什麼便宜貨,用的也是最次的化妝品。真要是被包養了,能不能找個闊氣點的?也讓我們沾沾光啊。找個看起來比自己沒大幾歲、穿得也普普通通的,圖什麼呀?圖他老?圖他不洗澡?還是說,你們這叫物以類聚?」
刺耳的笑聲在狹小的宿舍里炸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的指尖瞬間冰涼,血液仿佛都衝上了頭頂,又猛地退下去,留下一片空白和轟鳴。
我想反駁,想大聲告訴她們周衍然是誰,他有著怎樣破碎的過往和怎樣溫柔的靈魂,他不是她們嘴裡那種齷齪的人,我們之間也不是她們想像的那種骯髒關係。
可喉嚨像被死死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對周衍然的保護欲交織在一起,在我胸腔里橫衝直撞,卻找不到出口。
我能說什麼?
說他是汶川的倖存者?
說他是出於憐憫才幫我?
這只會讓那些揣測變得更加不堪入耳,更是對他的二次傷害。
我死死咬著下唇,最終,我只是猛地轉過身,拉上床簾Ŧũₛ,把自己徹底隔絕在那個充滿惡意的小空間之外。
可她們的竊竊私語和低笑依然無孔不入。
那一晚,眼淚無聲地浸濕枕巾,不是為了自己遭受的非議,更多是為了周衍然。
他那樣一個乾淨又孤獨的人,憑什麼要因為幫助我而被拖進這泥沼般的流言里?
11
接下來的幾天,流言並沒有因為我的沉默而平息,反而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不再只是那個可能被包養的女生,而是變成了那個被窮酸老男人包養還嘴硬說是舅舅的白挽苓。
走在校園裡,偶爾會接收到來自陌生人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和指指點點。
甚至有次在食堂,隔壁桌的幾個女生故意提高音量討論「現在有些女生真不挑」之類的話題。
每一次,我都感覺像被當眾剝光了衣服,冷風裹挾著鄙夷,吹得我瑟瑟發抖。
但我不能辯解,不能把周衍然推到風口浪尖。
周五晚上,周衍然依舊準時發來簡訊:【明天想吃什麼?我買了新鮮的排骨。】
我看著那條簡單樸素的簡訊,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還在他那個安靜的世界裡,準備著下一次能給我一點溫暖的飯菜。
我顫抖著手指回覆:【都好,謝謝你。】
周六,我鼓起勇氣再次走向那個小區。
腳步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重。
我害怕自己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對他的玷污。
敲門,他開門。
繫著那條熟悉的灰色圍裙,身上帶著淡淡的油煙味和一股皂角的清香。
他看著我,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甚至比平時更沉靜一些,靜得讓我心慌。
飯桌上依舊擺著三菜一湯,甚至比平時更豐盛。
但我們之間的沉默,卻不再是那種舒適安寧的沉默,而是一種懸浮著無形壓力的、緊繃的沉默。
他吃得很少,幾乎沒動筷子,只是偶爾看我一眼。
終於,他放下了筷子,聲音低沉道:「學校里的那些話,我聽到了一些。」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筷子差點脫手。
「對不起。」
我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快聽不見了:「是我不好,連累你了。」
「不是你的錯。」
他打斷我,語氣很穩,卻帶著一種讓我害怕的疏離感:「是我考慮不周。一個成年男性,頻繁單獨接觸一個女大學生,的確不合時宜,引人誤會很正常。」
我猛地抬頭看他:「不是的!我們不是……」
「白挽苓。」他再次打斷我:「你是個好女孩,應該擁有乾淨明亮的校園生活,應該有般配的男同學陪你一起上課自習,在陽光下散步。而不是……」
「而不是每周偷偷跑來和一個比你大八歲、背景複雜、性格孤僻的男人吃飯,還要因此承受這些不必要的非議。」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砸在我心上。
「我不在乎!」
我急切地反駁,聲音帶上了哭腔,「她們說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你根本不知道,和你吃飯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比什麼都重要!」
「我在乎。」
他終於抬起眼看我,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決絕和痛苦:「我不能再這樣下去。這對你的名聲不好。而且我也累了。」
最後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最重的錘子,砸碎了我所有的勇氣。
「所以……」
我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個月的錢我還是會轉給ţũ̂⁾你,以後你就別來了,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也忘了我這個人。」
12
他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背對著我,動作機械而迅速,拒絕再有任何交流。
我看著他的背影,那個曾經讓我感到無比安心和溫暖的背影,此刻卻像一堵迅速冰封、不斷拔高的牆,冷酷地把我隔絕在外。
恐慌、委屈、不甘,還有對他那種近乎自毀的為我好的憤怒,像火山一樣在我胸腔里爆發。
他又要像失去家人那樣,主動把可能靠近他、溫暖他的人和事推開嗎?
他就要因為那些惡毒的流言,否定掉我們之間所有真實的、溫暖的聯繫嗎?
就在他拿著碗筷快要走進廚房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站起來,聲音前所未有地大,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堅定:
「周衍然!」
他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深吸一口氣,眼淚瘋狂地湧出,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她們說的不對!你不是我的什么舅舅,我也不是被你包養!你聽著——」
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那句在我心中盤旋了無數次,卻從未敢宣之於口的話:
「你是我男朋友,是我白挽苓正大光明的男朋友!」
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猛地轉過身,震驚地看著我,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失控的表情。
我滿臉淚水,卻倔強地挺直了背脊,迎著他震驚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複:
「周衍然,你是我男朋友。不是嗎?」
「白挽苓,」他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別胡說,你知道那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我向前一步,緊緊地抓住他冰涼的手腕:「因為我小?因為你的過去?還是因為那些根本不在乎我們的人說的屁話!」
他試圖抽回手,但我抓得死緊,目光也死死鎖著他:「周衍然,你看著我!你每周給我做飯,關心我吃沒吃飽,天冷了提醒我加衣,我痛經你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你告訴我,哪個金主會做這些?哪個舅舅會用心疼的眼神看著你!」
他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我,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那只是……只是……」
他艱難地尋找著詞彙,「只是同情,照顧你像照顧以前的我自己。」
「不是!」
我大喊著打斷他:「你騙人!也騙你自己!如果是同情,你大可以給我錢然後消失!如果是照顧以前的自己,你為什麼不敢讓我靠近現在的你!周衍然,你明明就是害怕!」
他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你害怕承認你需要溫暖,害怕習慣有人陪伴後又失去!所以你寧願一開始就把所有人都推開!包括我!」
我哭得喘不上氣,卻依舊死死抓著他,像是抓住懸崖邊最後一根稻草:「汶川的事不是你的錯!失去家人不是你的錯!活下來更不是你的錯!你不能因為這個,就判自己終身孤獨!」
「夠了!」
他終於低吼出聲,猛地甩開我的手。
「你懂什麼?你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你知道什麼是失去?你知道眼睜睜看著一切崩塌是什麼感覺?你知道每天晚上閉上眼睛,都是他們最後的樣子是什麼滋味嗎?」
13
他的質問像冰錐,狠狠刺穿我。
我被他從未有過的激烈情緒嚇到了,呆立在原地,只剩下眼淚無聲地流淌。
「你不懂!」他喘著粗氣,卻帶著更深的絕望,「白挽苓,你的世界應該是明亮的,簡單的。別把我當成你的救贖,更別把你一時的依賴和感動錯當成愛情。我承載不起,我也會毀了你。」
最後那句話,他說得輕極了,卻帶著萬鈞的重量,砸得我心口劇痛。
「收拾好東西,回去吧。」
「以後別來了,錢我會定期打給你,直到你畢業。」
他下達了最終判決,然後一步步走回臥室,關上了門。
我站在原地,看著滿地的碎片,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裡的。
只記得那天風很大,吹在濕漉漉的臉上,刀割一樣疼。
我像個遊魂一樣飄回宿舍,無視了舍友們再次投來的目光,直接爬上床,拉緊床簾,把自己徹底埋進黑暗裡。
心口那個地方,空了一大塊,呼呼地漏著冷風。
我很難過。
我難過他退縮了。
難過他用最決絕的方式,把我推開了。
接下來的一周,我活得渾渾噩噩。
上課走神,吃飯味同嚼蠟。
手機安靜得可怕,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號碼發來問我想吃什麼的簡訊。
周五晚上,銀行卡果然收到了一筆轉帳,數額甚至比之前說好的還要多出一些。
冰冷的數字提醒著我那段被他單方面宣告結束的關係。
舍友們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消沉和金主的消失,議論得更加肆無忌憚。
「看吧,我就說長久不了。」
「估計是膩了吧,或者找到更年輕的了?」
「所以說啊,找也得找個大方的,這分手了連個像樣的包包都沒落下吧?」
那些話語像蒼蠅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但我已經麻木了。
比起失去他,這些言語的傷害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又到了一個周末。
我沒有再去那個小區。
周日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公司樓下。
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或許只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
然後我真的看到了他。
他從大樓里走出來,穿著簡單的黑色外套,身形瘦削,看起來更加清冷孤寂。
他低著頭,正要過馬路。
就在這時,一輛電動車高速從他側面衝過來,按著刺耳的喇叭。
周衍然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毫無察覺。
我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沒想就大喊出聲:「周衍然,小心!」
14
同時,我的身體已經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猛地衝過去,一把將他狠狠往後拽!
電動車擦著他的衣角呼嘯而過,騎手罵罵咧咧地回頭喊了一句:「不長眼睛啊!」
周衍然猝不及防,被我拽得踉蹌著跌退好幾步,差點摔倒。
他驚魂未定地抬頭,看到是我,瞳孔猛地一縮。
「你……」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別的聲音。
他的手還下意識地抓著我的胳膊,冰涼一片,甚至在微微發抖。
剛才那驚險的一幕顯然也嚇到了他。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感受著他指尖無法控制的輕顫,所有強裝的無所謂和被迫接受的「判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憤怒、後怕、還有鋪天蓋地的心疼瞬間淹沒了我。
我甚至忘了鬆開手,就那樣抓著他的胳膊,聲音因為激動和後怕而顫抖得不成樣子,卻異常響亮,幾乎是在對著整條街宣告:
「周衍然!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你看清楚,剛才如果不是我,你可能又出事了!你答應過我爸爸要好好照顧我的嗎?你就是這麼照顧的?把我推開,然後自己一個人跑去危險的地方?!」
我語無倫次,眼淚洶湧而出:「是,我是不懂你全部的痛!但我懂失去爸爸的滋味!我懂沒有人要的滋味!我也懂喜歡一個人,就算他把自己藏在厚厚的殼裡,也還是想拚命靠近的滋味!」
周圍有零星的路人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我們。
周衍然徹底愣住了,他看著我,看著我的眼淚,看著我因為激動而通紅的臉頰,眼神里那片死寂的冰湖,終於露出了其下深藏的恐慌和動容。
我喘著氣,豁出去了般,用盡最後一絲勇氣和尊嚴,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她們說的不對,你不是包養我的人。」
「你說的也不對,不是同情,也不是照顧以前的自己。」
「周衍然,我在你家吃了十九頓飯,看了你三次側臉發獃的樣子,記住了你手指的溫度,偷看過你睡著後輕皺的眉頭,我喜歡你。不是女兒對父親的依賴,不是學生對老師的感激,就是一個女人,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那麼簡單,又那麼難。」
「所以。」
我鬆開他的胳膊,認真地看著他道:「我不是被你包養的白挽苓,我是喜歡你、想和你正大光明在一起的、你的女朋友白挽苓。如果你還是要推開我,可以,但別再說什麼為我好的鬼話!除非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你對我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超越同情的感覺!」
周衍然看著我,久久地,沉默地看著我。
他眼中的風暴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種複雜的、我無法完全讀懂的痛楚和溫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他終於,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那冰涼還帶著微顫的指尖,輕輕拂去了我臉頰上的淚珠。
他的動作那麼輕,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然後,我聽到他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裡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如釋重負的妥協。
「傻瓜。」
他聲音沙啞,卻不再是冰冷的拒絕。
「眼淚那麼多……下次做飯,少放點鹽就是了。」
15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不受控制的抽噎,眼睛瞪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這是什麼意思?
是默認了嗎?
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拒絕?
周衍然似乎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住了,手指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他避開我的視線,看向車流不息的馬路,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這裡冷。」他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不安全,先……先回去吧。」
回去?
回哪裡?
他的家,還是我的學校?
我沒有問,也不敢問。
我怕任何一個字都會打破現在的平衡。
他只是邁開了步子,沒有牽我的手,也沒有回頭看我,但腳步ṭü₉放得很慢,像是在確認我有沒有跟上。
我像個被赦免的囚徒,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後。
一路無話。
再次走進那個熟悉的樓道,爬上五樓,站在那扇深色的防盜門前。
他拿出鑰匙,開門的手似乎有些不穩,鑰匙串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門開了,屋內熟悉的、帶著淡淡書墨和清潔劑味道的空氣湧出來。
地上摔碎的碗碟已經被清理乾淨,仿佛下午那場激烈的衝突從未發生。
他側身讓我進去,自己則站在門口,有些無措地摸了摸後頸。
「你……坐一會兒。」他低聲說,然後幾乎是逃也似的鑽進了廚房,「我……燒點水。」
我依言在沙發上坐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
廚房裡傳來燒水壺的嗡鳴,還有他偶爾走動時輕微的腳步聲。
這一切日常的聲響,此刻聽來卻如同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