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可怕的念頭似乎擊中了他,讓他的臉色瞬間慘白。
「還有土製炸藥。」
我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管理不嚴的小礦,為了省事,自己都會搗鼓一些。
我小時候,就看我舅舅做過,配方簡單,威力不小。」
我的目光轉向監控螢幕,仿佛能穿透時空,再次看到那晚老槐樹下的景象。
「那個時間膠囊,我早在第九年的時候,就挖出來了。」
「江清的那封,我至今沒敢拆開。」
陳記者猛吸了一口涼氣:
「所以,你後來埋回去的,根本不是時間膠囊。」
「沒錯。」
我承認得乾脆利落。
「我把它掏空,放進去一點別的東西。
一個簡單的觸發裝置,連著足夠送所有人上路的藥量。
誰去挖,誰就得死。
如果一起挖,那就一起死。」
「所以他們的死因是……」陳記者喃喃自語。
「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我的意思已經無比明晰。
「爆炸的餘波被土層和樹木吸收削弱了很多,傳不了太遠。
但足夠讓那十五個人,連同他們所有的罪孽,一起徹底消失。」
「Z 大掩蓋消息的本事是一流的。外界只知道死了人,死得蹊蹺,卻沒人知道具體是怎麼死的,這正合我意。」
陳記者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消化這驚人的真相。
他瞥了眼床頭的信封,眼神閃爍不定。
「那江清的時間膠囊里,到底寫了什麼?你看過嗎?」
「沒有。」
我回答得乾脆,聲音里卻帶著壓抑不住的痛苦。
「我不敢。」
「我怕裡面是她對我的怨恨。」
「恨我當初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不保護她……」
「是我……對不起她。」
陳記者對我的痛苦置若罔聞,徑直開口:
「現在,該說說你故事裡刻意隱藏的那部分了吧。」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翻湧的情緒平復下來:
「你的好奇心,總是超出該有的界限。」
「昨天,你只想問他們的死是否與我有關,卻偏要追問一句我為何做保安。」
「今天,你已經得到了最關鍵的答案,卻還想要挖得更深。」
「你不擔心,過分的好奇心,有一天會讓你喪命?」
他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
「我又不是貓,花 100 萬聽一個摻水的故事,總覺得自己像冤種。」
我緩緩點頭:
「好,就依你。」
「我並非存心隱瞞你。」
「只是……倘若連一個願意幫她的人都沒有,江清這一生,就太可憐了,不是嗎?」
15
故事的另一面,是殘酷的現實。
現實里沒有挺身而出的輔導員,沒有追悼會,更沒有字字泣血的親筆信。
監控是我準備的。
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最後能抓住的,往往是親手編織的稻草。
江清出事後,學校很快壓下了消息,輔導員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安撫了幾句。
但我不會算了,我需要一個理由,把他們逼回那棵樹下。
所以,在畢業離校前的那幾天,我弄到了所有男生的電話號碼。
然後,我用一張不記名的電話卡,給他們十五個人,每人都發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匿名簡訊。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她留下的指認,就封在時間膠囊里,你跑不掉。】
我能想像,當年收到這條簡訊的兇手,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徹骨寒意。
沒有點名,沒有具體指控,但正因為模糊,才更令人恐懼。
這本身就是一種漫長的刑罰。
本想是將那畜生詐出來,可我沒想到,這 15 條簡訊,沒有一條是發錯的。
我甚至能想像他們這十年是怎麼過的:
表面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內心裡卻無時無刻不被毒蛇啃噬。
他們不敢互相聯繫,生怕暴露自己的恐懼,卻又忍不住暗中觀察其他人是否安好。
他們都在等,等別人先沉不住氣。
最後那晚,他們來了,不是因為我有多高明。
而是因為這十年的猜忌和恐懼,已經把他們逼到了絕路。
他們必須親自來確認,真相是否真的會被挖出來。
至於我這十年,從來沒有停止過調查。
晚上,我是這個小區里最不起眼的保安,守著槐樹下的監控。
白天,當整個世界都充滿喧囂,我就變成了一隻藏在暗處的蜘蛛,編織著我的網。
我沒有錢,沒有人脈,唯一的武器就是時間和耐心。
我一點點地,像螞蟻搬家一樣,搜集著他們十五個人所有的公開信息:
他們的工作單位、社交帳號、家庭住址,甚至他們配偶、孩子的信息……
我對比他們畢業前後的狀態,分析他們每一條可能帶有情緒的動態,尋找任何一絲可能與當年事件有關的蛛絲馬跡。
這個過程,枯燥得讓人發瘋,絕望得讓人想死。
看著他們一個個買車買房、結婚生子,在朋友圈曬著馬爾地夫的陽光和米其林的美食……
而我,住在這間冬天漏風夏天悶熱的崗亭里,吃著十塊錢的盒飯,領著一個月兩千八的工資,計算著給妹妹交完學費,還能留下多少來生活。
這種對比,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
但我不能停,我知道,如果我停下,江清就白死了。
還有那個發視頻的人,他才是真正壓垮江清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幾乎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校友錄、論壇、各大網絡平台。
我把他們十五個人的社會關係網,梳理了無數遍。
尋找任何可能認識他們,又和我們同校,可能有某些惡劣癖好的人。
十年,整整十年。
範圍從成百上千人,一點點縮小,再縮小。
用排除法,不斷地排除和驗證。
最終,我把目標鎖定在了八個人身上。
我密切關注著他們八人常出沒的網絡角落,在他們關注的話題下釣魚執法。
直到學校爆炸案發生的三個月後,這八個人中,有一個叫陳陽的人。
用他的 ID:太陽,主動聯繫了我。
現在傷害江清的罪人,只剩下兩個,還在逍遙法外。
16
「還有兩個人?」
陳陽表情控制得極好,抿了一口杯中的白酒。
「你可能要失望了,我聯繫你,純粹是出於好奇。」
「我個人偏愛……足夠炸裂的故事。」
我沒有接他的話。
崗亭里只剩下持續不斷的滴滴聲,比之前似乎更急促了一些。
半晌,我才緩緩開口。
「陳記者,請你設身處地想一想。
這樣一個唯恐天下不亂、以他人痛苦為食的人,如果他當年發布的視頻,間接導致了一個女孩的死亡。」
「十年後,他突然發現,當年與那件事相關的十五個男同學,竟然在同一天夜裡,全部離奇死在了母校……」
我拉近了和他之間的距離,聲音壓得更低:
「你說,他會不會害怕?他會不會心虛?」
「他會不會日夜難安,懷疑是江清的冤魂回來索命了?」
「他會不會極度渴望知道,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十五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害怕自己就是下一個?」
陳陽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臉色陰沉。
「而當他知道,有一個倖存者,一個知道全部真相的人,正在網上出售這個故事……」
「你說,他會不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花上一百萬,也要找到這個人,套出所有的情報?」
崗亭里死一般的寂靜。
那滴滴聲仿佛成了唯一的心跳。
陳陽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但他還在強裝鎮定:
「我只是單純地好奇又多金。」
「跟你的故事,沒有半點關係。」
我冷笑一聲,臉上浮現出痛苦扭曲的神色。
「你剛才,不是還說這是一個真實發生的命案嗎?現在又成故事了?」
「一個間接害死江清,又極度好奇、極度害怕,甚至不惜花一百萬來打聽真相,並且想殺我滅口的人……」
我的腹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但我強忍著,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
「你說,這是不是太巧了?」
我猛地咳嗽起來,喉嚨里湧上一股腥甜。
「這……」
陳陽的眼神中早已是被識破後的狠毒。
「這倒是令我意外,你什麼都知道。」
我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後背。
「從你私信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這一天。」
17
話音剛落,我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
後腦毫無緩衝地撞上床腿,眼前一陣發黑。
陳陽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臉上再無半點記者的偽善,只剩下赤裸的殺意。
「可惜啊,你下手得太晚了!」
他啐了一口,用鞋尖踢了踢我無法動彈的身體,語氣譏誚。
「我早就看出你撐不住了!毒發有好幾分鐘了吧?」
「不管你原本打算對我做什麼,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勉強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指向他剛才放下的酒杯:
「你進來的時候……把兩個杯子比對了那麼久……真以為我沒看見?」
他環顧四周,享受著徹底掌控局面的快意:
「隨你怎麼說,等你徹底斷了氣,我刪掉監控,清理乾淨現場,拿回我的支票……」
「呵,一個窮保安突然想不開自焚,應該沒人會在乎吧?」
他得意地笑了笑,目光又被床頭那個發黃的信封吸引。
「哦,對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臉上帶著好奇和探究。
「差點忘了,讓我看看你這個共享女友到底寫了什麼?」
他粗暴地撕開信封,抽出了裡面那張薄薄的信紙。
幾秒後,他臉上期待的表情變成了錯愕,隨即化為濃濃的失望。
「什麼玩意兒?就這?」
他隨手將那封信扔到一邊,不再理會。
現在他只想儘快拿回支票離開這個地方。
他蹲下身,伸手探向我穿著保安制服的內襯口袋。
可他的表情卻瞬間凝固,像是摸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
指尖傳來的觸感絕非紙張的柔軟……
那觸感堅硬、冰冷,伴隨著規律性震動,緊貼在我的腹部。
「你……你他媽的!」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你身上綁了什麼?那聲音……那聲音根本不是對講機!」
18
「你終於明白了嗎?那規律作響的滴滴聲,到底是什麼!」
我用盡最後一口氣,嘶啞地質問。
「不!」
隨著一聲非人的嚎叫,他瘋了一樣撲向崗亭的門!
我看著他瘋狂拍打著那個綠色的開門按鈕,但按鈕毫無反應,它早已被我提前從內部破壞。
所以這次他來時,門是敞開的,是他自己親手關上了這扇門,斷絕了最後的生路。
「窗!窗戶!」他徹底慌了神,又轉向那扇小小的玻璃窗。
我倒在地上,看著他徒勞地掙扎……
崗亭的窗戶,我早用高強度樹脂封死,一絲縫隙都不剩。
他掄起剛才坐的凳子,用盡全身力氣猛砸過去!
「砰!砰!砰!」
凳子被砸得散了架,但那窗戶卻只是多了幾道白痕,紋絲不動。
防爆設計在此刻成了他最絕望的囚籠。
「混蛋!打開它!打開它啊!」
他徹底崩潰了,返身撲到我身上, 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眼睛血紅。
「停下它!把你胸前這玩意兒停下!」
我幾乎無法呼吸, 但眼神里卻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片平靜和解脫。
「除了你……」
我擠出聲音,每一個字都耗費著最後的力氣。
「害了江清的……還剩一個人……那就是我。」
「是我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拋下了她,說了漂亮話……卻沒保護好她。」
「所以……我明知道酒里有毒,明知道你會動手……但我還是會喝。」
「我早就……做好了準備, 今天……我們誰也別想走出去。」
「一起……下去……給她道歉吧……」
「啊啊啊啊啊!」
陳陽發出絕望的嘶吼,他鬆開我的脖子, 開始瘋狂地踹我、踹牆、踹一切能碰到的東西,但這全是徒勞。
那滴滴聲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連貫, 仿佛死神的腳步正在瘋狂加速,最後連成了一聲尖銳的長鳴。
轟!!!
19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撕裂了寂靜的夜空。
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瞬間吞噬了整個保安崗亭。
鐵皮、玻璃、碎片以及裡面所有的一切,都在劇烈的爆炸中被拋向空中。
在那灼熱的氣浪中, 那張承載了十年光陰的信紙,被烈焰猛地捲起。
火光短暫映亮了紙上那行娟秀的字跡,仿佛江清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全部遺憾,得到了一次無聲的吶喊:
「對不起了, 劉默。」
「我真的好想,和你有一個家啊。」
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頁,字跡在極致的光亮中焦黑、捲曲, 最終化為無數帶著火星的灰燼, 簌簌飄落。
如同十多年前那個冬夜, 落在她睫毛上悄然融化的雪。
火焰熊熊燃燒, 噼啪作響,映紅了半片天空, 也仿佛燒盡了這漫長十年里所有的痛苦、等待與無法彌補的遺憾。
遠處傳來了消防車和警車急促的鳴笛聲,正由遠及近, 瘋狂趕來。
但一切, 就像這十六人遲來的審判。
來得太晚了。
20
第二天清晨, 天⾊灰濛,下起了細密的冷雨, 仿佛老天也想沖刷乾淨這⽚土地的罪惡與悲傷。
救援⼈員在⼀⽚焦黑的廢墟中搜尋、清理。
一個年輕的消防員撥開雜物, ⼿指觸碰到了一點尚未被完全焚毀的卡⽚邊緣。
他輕輕將它抽了出來。
那是一個被燒得只剩下一半的保安證,塑封膜已經融化變形,粘連在一起。
照⽚部分焦黑難辨, 但名字欄還隱約可見⼀個字:
【……默】
就在這時, ⼀陣風卷著雨⽔吹過,也將⼀小片未被燒盡的紙灰推到了他的腳邊。
在那⽚焦⿊的紙⽚邊緣, 依稀能看到⼀個娟秀的字跡:
【…家…】
年輕的消防員看著手⾥的半張證件,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灰燼, 沉默了⽚刻,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將證件放⼊證物袋中。
雨, 靜靜地下著,它沖刷著焦痕, 匯聚著灰燼,仿佛想要掩埋一切。
⼜仿佛在無聲地講述著⼀個關於愛、復仇與毀滅的故事。
⼀個關於⼀個未能實現的「家」的故事。
一個用十六聲爆炸、和一場十年的的墜落,才最終講完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