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來人說我是真公主時,我已經四十歲。
假公主養尊處優,不見老態,⼀見我就紅了眼,而我雙⼿粗糙,面朝黃土,不過一介普通農婦,怎配得上公主的⾝份。
可不等我否認,夫君就笑著迎了上去。
「當年翠翠倒在我家門口,不省人事,幸⽽我心生憐憫娶了她,這才活到今⽇,不知當今陛下是翠翠的什麼人,準備封我做個什麼官?」
⼉⼦大喜,連忙湊上去:「我娘最在意的就是我們,她什麼都不要,您把東西給我們就好!」
女⼉⼥婿也展開笑臉:「我要⾸飾,再給夫君封個⼀官半職,哎對了娘,快去準備晚飯,別餓著官兵⼤人們。」
那⼀刻,我看⻅那華服夫⼈⾯上閃過慍怒,她拉住我的手,輕聲問。
「你可要帶他們同去?」
我心底一顫,忽然改變了心意。
「帶,他們可是我的家⼈。」
「即便是死,也要整整⻬齊地死在⼀起。」
1
太監來到清水村那日,我正彎著腰鋤地。
一頂轎子落在我面前,掀開轎簾,走出一位面容姣好的婦人。
身著月白素錦襦裙,走路時身上環佩作響,好看得緊,偏偏美人垂淚,眸中儘是愧疚。
我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小心翼翼地賠著笑。
「大人們這是……」
「你可是沈翠翠?」她說話的聲音好聽又急切。
似乎期盼到從我嘴裡聽到什麼答案。
我一愣,點了點頭。
婦人拉著我的手,她說我並非爹娘親生,我的親爹是當今聖上,親娘是先皇后,已經過世了。
「怎麼可能?!我是趙翠翠,怎麼可能是公主?」
我被這番話砸得暈暈乎乎,下意識地反駁。
掌心卻滲出了冷汗。
我不是爹娘親生,這是我早就知道了。
五歲那年,爹娘生了弟弟,到處和人說我命格招弟,日後定是個好生養的。
不過兩年,他就把我賣給了清水村的王家做童養媳。
我跑過,沒跑掉,被王驍抓回去下了藥。
王驍家境在村裡還算不錯,自幼脾氣就大,一有不順心的就打罵我。
為了不成器的兒子和女兒,我在王家忍了多年。
後來兩個孩子成了家,我也沒了旁的想法,只守著這老房子。
如此普通又平凡的我,怎麼可能是公主?
「我叫趙婉如,是我占了你的位置,țùₖ害你在這處受了這麼多苦,父皇身子愈發不好了,他想見見你。」
趙婉如才像一個真正的公主。
她說話細聲細氣的,語氣溫柔真誠,當真是為我考慮。
提到父親,我心頭酸澀,剛要推拒。
卻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興奮地喊道:
「貴人當真是來尋翠翠的?」
聽著這親昵的稱呼,趙婉如低頭問我可認識他。
我如實道是我的夫君王驍。
趙婉如若有所思地點頭,讓人將剛才那番話對他和遲來的兒女又說了一遍。
王驍立刻盤算了起來,笑著迎了上來。
「當年翠翠倒在我家門口,不省人事,幸而我心生憐憫娶了她,這才活到今日。不知當今陛下是翠翠的什麼人,準備封我做個什麼官?」
兒子野心勃勃地抬起頭,「聽聞縣裡要換縣尉,既然你是假的,我娘才是真的,她應該有權利讓我去吧?」
女兒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怎麼臉皮那麼厚呢?」
從剛才起臉色就不大好看的趙婉如,聽了女兒的話點點頭,小聲在我耳邊道。
「不少人都覺得兒子能傳宗接代,但女兒才是最貼心的。」
我沉默了一瞬,這話說得有些早了。
果然,下一刻,女兒就露出諂媚的笑容來。
「我要首飾,再給我夫君安排個官職,回了婆家也有面子不是?」
女兒說著就要上馬車來,被侍衛用劍攔住,才訕訕退了幾步。
趙婉如面上閃過慍怒,她拉住我的手,輕聲問。
「你可要帶他們同去?」
我心底一顫,忽然改變了心意。
「帶,他們可是我的家人。」
2
趙婉如事事都要問過我,王驍有些不滿,眸中閃過厲色。
「她一個女人,你問她有什麼用?翠翠向來聽我的,她要去過好日子,還能拋下我們不成?」
「就是,平時在家裡就不吭聲,貴人面前還是那副樣子,娘,你怎麼這麼沒出息?」
說話的是女兒。
生她那年,村裡鬧了饑荒,家裡的糧食都被王驍藏了起來。
我給人下跪求一口飯吃,才生下了她。
出生時她又瘦弱又小,哭聲細得像貓叫,王驍一看是個女孩,讓我去痛旁人易子,換口肉吃。
我差點被打死,也死死護著她。
可王驍打我時,她會嫌惡地罵我沒用;嫁人時,我給了她攢許久Ťū́₈的二兩銀子。
女兒轉頭就和王驍說我藏了私房錢,叫她打我。
這樣的白眼狼,怎麼配好好活著?
我掌心發涼,目光略過一張張貪戀的臉,直到被一雙溫暖的手握住。
趙婉如心疼地看著我。
我心中竟然有些無措,曾經被王驍打罵的恐怖刻在心裡,和他說話我都忍不住發抖。
可趙婉如問我:「他們說的對嗎?」
我努力壓制著顫抖的手,閉了閉眼,一字一句道:
「對,家裡的活是我乾的,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王驍眸中閃過得意,剛要笑著開口。
我猛然起身,差點掀翻趙婉如的轎子,看著面前的三人一字一句道:
「可如今我是公主,你們是臣,聽誰的用我說嗎?」
王驍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激動地差點跳起來,吼道:
「沈翠翠,我是不是給你臉了?」
那些被蠟燭燙、被拳拳毒打的記憶噴涌而至。
我眼眶瞬間蓄滿淚水,想都沒想,掄圓了胳膊狠狠甩了王驍一巴掌。
常年做農活的力氣不是一般的大,他毫無防備,被我扇得歪了身子,踉蹌一下摔在了路旁。
「娘,你瘋了不成,你怎麼能打爹?」
在兒女震驚和不贊同的目光里,趙婉如輕笑了一聲。
像是得到了鼓勵,我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還想不想和我一起進京了?」
兩人交換了眼神,頓時不出聲了。
只剩地上的王驍哎呦哎呦地叫著。
我心中忽然一陣暢快,有些期待進京的日子。
我以馬車不夠了為由,讓王驍跟著馬車跑,兒子女兒不出聲,自己走上了後面那輛馬車。
坐下時,趙婉如幽幽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終究是我對不住你,自然要親自來接你回去,父皇他也很對不住你,沒想到你會經歷這些,若非賢妃死前知錯說了真話,恐怕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你……莫要怪父皇。」
「我只問這些人,你當真對他們有感情嗎?」
我避開了她的眼神,看著外面的景色。
四十年了,我從未出過清水村這座山,原來山的外面不是山,是繁華京都,是更遠更大的地方。
半晌,我輕輕開口,目光平靜。
「莫怪?我有什麼資格怪他?」
「我聽聞大戶人家規矩多,不知折磨人的手段有多少,能不能讓我滿意?」
3
日頭漸落,為了讓王驍跑得久些,車馬走得慢,一行人就找了個客棧落腳。
跑了半日的王驍早就沒了之前的得意模樣,他恨恨地瞪著我,嘴裡呼哧呼哧喘氣。
兒子眼珠一轉,指著衣裳的破洞給我看,委屈道:
「小金到了讀書的年紀,全家都得省吃儉用,我這衣裳都不知多久沒做新的了。」
「娘,兒子沒能耐,沒讓你過上好日子,連你孫子都跟著吃苦!」
小金今年五歲,剛出生時我幫忙帶過幾個月,兒子家裡大大小小的活都是我干,孩子我看。
左鄰右舍都說我對小孫子好得緊,還是兒媳聽見這話不滿意了,將我趕了回去。
回家那日,我連晚飯都沒吃。
「二弟,你說這些幹嘛?娘哎,我這肚子不爭氣,連個兒子都沒有,不知道夫君要怎麼看我!我聽說宮裡面貴人有的是辦法,能不能幫我問問?」
女兒過來拉我的袖子,親昵得仿佛當初屢次和王驍高密的人不是她一般。
我拍了拍女兒的手,她毫不客氣地向趙婉如伸出手,理直氣壯道。
「既然你占了我娘的位置,那就先給銀子,讓我們看看你的誠意!」
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趙婉如淡淡擺手,侍從便盛上一盒金銀。
兒女連帶著地上像死狗一樣的王驍,眼睛都亮了起來。
正當他們伸手去拿時,門外忽然想起一個稚嫩帶著哭腔的聲音。
「不准你們賣外祖母!」
我的心猛地一顫。
門口瘦弱的小女孩,手裡死死牽著一條老黃狗,腳下的草鞋都破了,露出被石子劃得鮮血淋漓的腳掌。
是大孫女盼娣。
她連忙跑了過來,咬了咬牙,一巴掌打掉侍從手裡的銀子,像一隻憤怒的小獸。
「我不准你們賣掉外祖母!」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養一大家子人,夜深了還沒睡,身上都是傷病,大夫都說外祖母老得快……你們有沒有心?!」
女兒立刻沖了出來,一巴掌甩到盼娣臉上,唾沫星子橫飛。
「死丫頭,說什麼呢你?」
轉過頭來,她瞥了眼趙婉如等人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賠笑。
「我們清水村不比宮裡,什麼都得自己動手,可沒人伺候,誰能躺下來當老夫人啊?家家戶戶都是這麼過來的,哪有那麼矯情!」
「這死丫頭不懂事,已經定親了還跑出來幹嘛?!」
女兒厭惡地瞥了眼盼娣。
趙婉如皺了皺眉,我立刻心疼地護住盼娣,冷聲道。
「你閉嘴,先給盼娣拿些藥來。」
女兒又想說話,我想都沒想,反手就是一巴掌。
學著記憶里趙婉如冷厲的模樣,顫著聲道。
「再多嘴,我就喊人把你拖下去!」
4
後面的話是對著婢女侍衛們說的,說的時候我掌心還有些細密的汗。
在馬車裡,趙婉如認真地看著我,美目里儘是凌厲。
她說若想完成我的心愿,便要學會做一個公主。
怎麼做公主我不懂。
但她教我了。
「公主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和父皇都會站在你這邊。」
「出來前,父皇特意選了名字給你,你是父皇第一個孩子,也是他和母后最期待的女兒,你叫趙寶珠,日後便是寶珠公主。」
路上休息時,女兒找過我,她說這種情況她在話本子裡見過,叫什麼真假千金。
趙婉如無非是想做掉我,或者用錢打發我們。
她叫我無論如何要到些好處,莫要傻乎乎地讓她當槍使。
可我從未覺得趙婉如有半分不好,反倒是她。
想到這,我轉過頭看著女兒。
那張和我年輕時幾分相似的臉,卻能看見王驍的影子。
我強忍住乾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