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屋裡沒有別人,屋外也都是自己的親信宮女在守門。
郁小魚緊緊握著手中帕子,臉色發白,極小聲道:
「牛肉……紋理不是那樣的……」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我緊緊咬著牙,壓住心裡的驚濤駭浪……面上不敢顯露分毫。
血字……
說的是真的……
郁小魚膽小,她眼神躲閃,找補道:
「我見識短淺,貧家出身,沒見過好東西。」
「或許,霜降牛肉……就是和一般牛不一樣呢……」
「那次宮宴上的牛肉,竟然還有蓮花紋……」
我想起剛進宮時的閒談。
一眾秀女都在羨慕蓮妃,甚至試圖學她在後背紋蓮花,只有郁小魚掃興地來了一句:
「可別,刺青紋身都是深入肉里,洗也洗不掉的哦……」
我渾身汗毛倒立。
清明宮宴上的霜降牛肉……
也有蓮花紋身。
我和郁小魚對視一眼,眼裡是深深的恐懼。
彼此都沒有再說話。
6.
禁足的日子,反倒成了我的護身符。
宮牆之外,腥風血雨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蔓延。
儲秀宮的秀女急劇減少。
今日是張秀女「失足」落入太液池,撈上來時渾身腫脹,面目全非。
明日是李秀女「誤食」相剋的食物,七竅流血暴斃。
後日又是王秀女突發「惡疾」,一夜之間渾身長滿膿瘡,哀嚎著被拖去了冷宮偏殿,再無聲息。
死法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屍體都不知所蹤。
宮裡的說法是,染了瘟病,必須連夜火化,以免禍及他人。
我眼前再一次出現了猩紅彈幕,血字興奮地跳躍著:
【倖存者 43~哦吼!又沒了一個!猜猜下一個會是誰?】
【溺死的感覺怎麼樣呀?冰冰涼涼透心涼~】
【膿瘡爆開的樣子真美啊~像不像一朵腐爛的花?】
郁小魚偷偷來找我,嚇得渾身發抖:
「林蕎姐姐,又、又少了三個……她們屋裡的東西當天就被搬空了,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我們心照不宣。
恐懼卻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
那些「恩寵」稍濃些、容貌更嬌艷的秀女,消失得尤其快。
期間,一位姓趙的秀女攀上了風頭正盛的庶妹林菀,極盡諂媚。
林菀被捧得舒坦,竟隨手賞了她一顆自己沐浴後用來按摩肌膚的東珠。
圓潤明亮。
光澤瑩瑩。
「賞你了,拿去磨粉敷臉,也能沾沾本宮的福氣,養得嫩些。」
林菀語氣施捨。
趙秀女千恩萬謝。
當場就激動地……將那珍珠吞了下去!
「娘娘的賞賜,奴婢定要融入骨血!方能彰顯忠心!」她滿臉狂熱。
我和郁小魚恰好經過。
見狀,胃裡一陣翻攪。
林菀也覺得不好笑,請了太醫給趙秀女把脈:
「真是個蠢貨,珍珠可以按摩、可以裝飾,可以磨成粉美容,你吞下去是要死麼?」
「死在本宮這裡,豈不晦氣!」
她性格雖然囂張跋扈,但從不輕易拿人命開玩笑。
甚至有時候。
還會救下幾個莫名其妙要死掉的秀女。
可是這次,太醫也沒辦法了。
沒過幾日,趙秀女便「腹脹而死」,屍體同樣不知所蹤。
我的《金剛經》終於抄滿百遍。
禁足解除。
恰逢中秋宮宴,我和「病癒」的郁小魚不得不參加。
7.
宴席上,絲竹管弦,歌舞昇平。
皇帝坐於上首,面容俊朗,嘴角含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眼神掃過台下嬌艷的秀女們,如同欣賞珍饈美味。
林菀坐在他下首不遠,一身肌膚在宮燈下白得發光,幾乎透明,血管隱約可見。
皇帝偶爾看她一眼,目光深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期待。
著名的「霜降牛肉」再次被端上,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御廚在現場熟練地片著肉。
牛肉薄如紙。
輕可吹起。
皇帝笑著招呼眾人品嘗:
「愛妃們都嘗嘗,此乃西域又新進貢的極品,最是鮮嫩。」
妃嬪們爭先恐後地伸筷,唯恐落後一步便顯不出對皇恩的感激。
我和郁小魚低著頭,假借布菜,筷子根本沒往那肉盤伸。
突然,郁小魚猛地攥緊了我的衣袖,手指冰涼,微微顫抖。
我順著她極度驚恐的目光看去——
在那盤即將見底的「霜降牛肉」最底下,有一片肉似乎沒被片好,邊緣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非肉質的硬物。
那東西……在宮燈下折射出微弱卻熟悉的瑩潤光澤。
是半顆……被削開了一半的東珠。
和我那日見林菀賞給趙秀女的一模一樣!
這次的牛肉……
是……
是……
是趙秀女……
我汗毛倒立。
差點嘔吐出來。
「哐當!」郁小魚的酒杯失手跌落在裙擺上,酒液洇開一片深色。
她臉色慘白如紙,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劇痛維持清醒。
迅速扶住她。
向座上告罪:
「皇上恕罪,郁秀女舊疾未愈,體虛手滑,恐污聖目,奴婢先扶她下去更衣。」
皇帝的目光淡淡掃過來,在我和郁小魚蠟黃病弱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隨意擺了擺手。
如蒙大赦。
我幾乎是半拖半抱,將軟泥般的郁小魚帶離了宴席。
回到儲秀宮偏僻的角落,郁小魚再也忍不住,撲到牆角劇烈地乾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是……是……趙……」她語無倫次,恐懼到了極致。
我遞給她一杯冷水,自己的手也在抖。
血字沒有騙人。
皇帝愛的「嬌嫩」。
愛的「真性情」,愛的「鮮活」。
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他將妃嬪飼養得細皮嫩肉。
然後……
「嘻嘻,皇上最討厭草藥味了~覺得晦氣~」
血字適時地飄過,帶著戲謔的提醒。
一條生路在眼前展開。
8.
從此,我和郁小魚的身上,永遠帶著一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草藥味。
我設法弄來了些性溫無害卻味道苦澀的藥材。
每日煎服。
又用黃柏汁液微微薰染衣物和皮膚。
鏡子裡的我,面色萎黃,眼下一圈青黑。
一副久病纏身、苟延殘喘的模樣。
郁小魚有樣學樣。
我們成了儲秀宮裡最不起眼、最「晦氣」的存在。
皇帝偶爾在御花園遇見我們,總是蹙著眉遠遠避開,那點微薄的「興趣」早已被草藥味衝散。
而林菀,則在「恩寵」的澆灌下,皮肉愈發嬌嫩。
有一次,她只是被宮女不小心用指甲劃到了手背,竟立刻浮現出一道鮮紅的血痕,許久不散,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皇上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深。
帶著一種即將收穫的滿意。
他終於下旨,要冊封林菀為貴妃,並在宮中大擺宴席慶祝。
9.
聖旨傳來的那天。
林菀聲勢浩大地來了儲秀宮。
她穿著貴妃規制的華服,通體香氣馥郁,肌膚吹彈可破,眉眼間是傾覆一切的得意。
「姐姐,」
她屏退左右,看著我灰敗的臉色,語氣複雜,有炫耀,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憐憫。
「瞧瞧你這副樣子……何必呢?」
她嘆了口氣,像是施捨:
「罷了,你我終究姐妹一場。以後你就安安分分待著,別動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只要你不爭寵,本宮……我總會罩著你,讓你富貴清閒地過完這輩子,總好過你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
「誰讓你是我親姐姐呢!」
她的嘴依舊毒,但心腸,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泯的良知和親情。
我看著她,這個被養得晶瑩剔透、即將被送上「餐桌」的庶妹,心中百感交集。
從小到大,她一直乖巧聽話。
母親把她當親生女兒。
我也把她當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我小時淘氣,被父母責罰,小小的妹妹撲過來,替我擋住父親的竹篾子。
我生病了,妹妹悄悄守在我床邊,把抓到的螢火蟲獻寶一樣給我看。
就算有人給了她一塊罕見的鳳梨酥,她也要小心翼翼地收好帶回家,非要和我一起吃。
……
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去年大病之後,我不知道她還是不是我妹妹……
可是……
這是妹妹的身體。
我不能眼睜睜看她死。
在她宴席的酒杯里,我悄悄放入了一點磨成粉的紫雲英花粉。
10.
妹妹對紫雲英過敏。
她小時候誤食過一次,渾身起滿紅疹,高燒不退。
藥效發作得很快。
宴席中途,林菀便渾身瘙癢,臉上、脖子上迅速冒出大片大片的紅疹,駭人至極。
皇帝興味索然,甚至隱含怒意。
精心飼養的「食材」突然變了質,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御醫診斷為「突發惡疾」,需要靜養。
貴妃的冊封禮自然無限期推遲。
第二天,聖旨下。
另一位近日常陪皇帝「騎馬射箭」、鍛鍊得腿部線條緊實優美的禧妃,被冊封為貴妃。
禧妃喜不自勝,更加賣力地按照皇帝為她量身定製的「鍛鍊計劃」打磨自身。
然而,聲勢浩大的冊封禮過後。
不過半月,禧妃和她宮中所有伺候的宮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宮闈秘辛,無人敢深究。
但一直派人打探消息的林菀,終於得知了禧妃「失蹤」前,皇帝曾贊她「腿肉緊實,別有風味」……
聯想起趙秀女的那半顆珍珠,以及自己曾經的「恩寵」。
林菀徹底明白了。
11.
她連滾帶爬衝進我的偏殿,渾身發抖:
「姐姐……姐姐!救我!他……他吃人!他要吃我!!」
她語無倫次,眼淚沖花了臉上的妝容,露出底下依舊未完全消退的紅疹。
這一刻,什麼恩寵,什麼富貴,都比不上活著。
我扶起她,將一碗早已備好的、味道苦澀的湯藥遞到她面前。
「想活命,就喝了它。」
「從今天起,你的病一直沒好,而且會過人,會傳染。」
林菀看著我平靜無波的眼睛,毫不猶豫地接過碗,仰頭灌了下去。
紫雲英湯藥很苦。
苦得她渾身一顫。
但這卻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伏在我懷裡,語無倫次地低聲道歉,哭了一整夜。
「我們法制社會…從來沒有吃人魔…這封建社會也太可怕了…」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心裡一片冰涼。
我明白,她已不是妹妹了……
可是,我仍然要護著妹妹的身體。
萬一有一天。
她回來了呢?
從那天起。
我們三個,以各種理由「病」著,在吃人的後宮裡艱難求生。
但我深知這不是長久之計。
皇帝不會一直容忍一群「病秧子」占著位置。
我必須找到破局之法。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探索宮闈秘密。
12.
我發現。
皇后娘娘一直稱病,幽居坤寧宮,從不露面。
但所有年節賞賜、宮規調度,皆以她的名義發出,秩序井然。
她一定還活著。
並且以某種方式維持著後宮的運轉。
皇帝似乎也從不去坤寧宮,兩人仿佛有一種無形的默契。
一日,我冒險靠近坤寧宮範圍。
宮門緊閉,寂靜無聲,透著一股陳舊的冷清。
就在我猶豫是否要再靠近時,那行熟悉的猩紅血字再次浮現:
「想知道怎麼對付變態皇帝嗎?去找皇后呀~她才是飼養員哦~皇帝最怕她手裡的『牽絲線』了~就在她妝奩最底層的暗格里~找到它,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嘻嘻~」
血字的提示詭異卻清晰。
飼養員?
牽絲線?
我心中巨震,似乎摸到了更大陰謀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