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驚羽跳下窗子,緊緊拉著我的手,臉上血色全無。
「阿昭,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阿昭,都是我的錯,你別嚇我......」
「......滾開!」
腹部疼痛一波接一波,讓我煩躁又不安,只恨不得親手撕了秦驚羽。
這時兩位夫人趕了過來。
她們看到我被打濕的裙擺,聲音都有些抖。
「這是早產的跡象,快,快送武安侯夫人Ŧũ¹回府!」
我如今才懷孕七ṭũ̂₃個月有餘,早產二字把秦驚羽嚇得不輕。
「阿昭你別怕,我、我去請太醫,一定會沒事的。」
他將我抱上世子妃的馬車,就往皇宮方向趕去。
我緊攥著衣袖,看向同樣緊張的世子妃。
「麻煩......送我回將軍府。」
我知道這次一定會把娘嚇得不輕。
我自以為能處理好所有事,可事到臨頭,我只希望有娘陪在我身邊。
這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疼痛越來越強烈,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恍惚想起第一次上戰場前,聽聞兄長死訊,我也曾怕到躲在祠堂,偷偷抹淚。
娘不知何時進來的,她將我抱在懷裡,說:
「阿昭別怕,不管什麼時候,娘都在家裡等著你。」
生產時,娘始終拉著我的手。
這次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直到我從暈死中醒來,孩子發出微弱的哭聲時,她才慢慢紅了眼眶。
大夫說孩子虛弱,恐難以養活。
娘充耳不聞,只將女兒抱到我面前,破涕為笑。
「外人不知,我們沈家的女子,一向堅強。」
做沈家的女子,堅強是詛咒,也是祝福。
將失去和眼淚都留在昨日,以後便只往前看。
我輕輕點了點女兒的臉頰,為她取好名字。
「就叫錚兒,沈錚。」
光亮耀眼卻也堅強。
娘愣了片刻,什麼也沒說。
秦驚羽帶著太醫和皇后娘娘賞賜的藥材趕到將軍府時,唯獨他被攔在外面。
世子妃離開將軍府時,將我生產時的兇險全部講給他聽。
聽到我險些一屍兩命,秦驚羽像被忽然折斷了脊樑,當著無數家丁的面跪倒在地。
沒人扶他起來,也沒人理會他。
他跪了三天三夜,跪到我終於恢復了些力氣,出府見ťůₔ他一面。
秦驚羽瘦了一大圈,還穿著茶館那身衣服,下擺上染著我的血。
跪了太久,他站不起來,只能踉蹌著爬到我面前。
「我不是故意的,阿昭你相信我,我是失手了......」
「是我鬼迷心竅,是我自己沒想明白。」
「我把蘇玉憐趕走了,你跟我回侯府好不好,只有你跟女兒才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侯爺。」
我裹緊兜風,淡淡打斷他。
「從你在春狩時丟下我和孩子,一切就該結束了。」
「如果讓我回到春狩第一日,我必定毫不猶豫,一箭取侯爺性命。」
「如此也省去許多麻煩......」
秦驚羽聽出我言外之意,瞳孔震顫著,緊緊抓住我的手腕。
「不,阿昭,你聽我說,我改,我都聽你的。」
「我們是陛下賜婚,這是絕無可能解除的,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就最後一次!」
他的眼淚不值錢地往下掉,打濕了我的手。
將軍府外,百姓們紛紛駐足觀看。
他們當然好奇,昔日京城最驕傲的小侯爺,為何這般向女子卑賤乞饒。
我想,那是因為秦驚羽確定,我不會再回頭。
他在我這裡已是死路一條。
甩開秦驚羽的手,我向馬車走去。
御賜婚約又如何,我跟他,和離定了。
9
皇帝雖對我在營區射殺猛虎一事多有讚賞。
但他是天子,金口玉言。
初聞我要與秦驚羽和離,仍舊勃然大怒。
我毫不退縮,為自己力爭到底。
皇帝面子上掛不住,罰我久跪宮門。
上下朝的大臣們議論我,說將軍府就連女流之輩也不是善茬。
指責我離經叛道,甚至不敬皇權。
也有人說我狡猾,拿將軍府的軍功裹挾皇帝。
畢竟我沈家三代只剩下女子。
皇帝就算做給天下看,最多也是小懲大誡。
若換做平時,十天半月我也跪得。
但我剛生產完,血水未排盡,就算穿著靛青的裙子不明顯,但血腥味總歸蓋不過去。
半天不到,我就有些搖搖欲墜。
唇瓣更是乾裂滲血。
阿碧遠遠站在馬車前,拿著水壺想要上前,卻被我以眼神制止。
不慘,如何引得百姓同情,逼皇帝退這一步?
春日裡陽光正好,我身上卻陣陣發寒,裹緊了斗篷,也沒察覺絲毫溫暖。
嗓間乾澀到每一次吞咽,都像粘著砂石。
我咬牙堅持到傍晚,眼看宮門即將落鎖,陛下也未派一人露面。
只有皇后跟前的內侍幾次三番勸我回去。
我攥著拳頭,不允許自己在這場戰役中敗逃。
可隨著視物越來越模糊,我意識突然中斷,向旁邊摔去。
冰冷與疼痛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個熟悉的懷抱。
昏迷過去前,我好像聽到了秦驚羽的哭聲。
他說:「阿昭,我認輸。」
10
在將軍府醒來後,娘將我昏迷期間發生的事一件件講與我聽。
這次參加過春狩的女眷,竟全隨安王世子妃一同入宮覲見了皇后娘娘。
她們堅稱沒有我射殺猛虎,其中有些人可能無法活著回來。
在女眷進宮後,京城裡還有更多女子守在宮門前等一個結果。
當狂風欲摧折孤木,整片森林必然同氣連枝。
我怔怔聽著。
原來在另一片沙場,我也並非孤軍奮戰。
在皇后娘娘去找陛下商談此事時,安王妃也進宮了。
她在皇族中輩分略長,陛下見了都要喊一聲叔母。
安王府一向低調不管閒事,十年來第一次就是為了我的和離之事。
眼下能做的都做了,能出手幫忙的人也幫了。
剩下的,就等一個結果。
我抱著女兒,娘守著我,將軍府的燭火燃了一夜。
寅時三刻,宮道縫隙里初生的青苔就被急促的靴底碾過。
隨後馬蹄聲驚醒了半座京城,將一道印泥未乾的聖旨送到將軍府。
「......武安侯秦驚羽,與妻沈氏結縭三載,志意乖違,終難強合。」
聽到最後「兩願析離」,我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墜地。
我跪在地上接旨謝恩。
叩頭時,笑容比淚水更早一步湧現。
終於,結束了。
11
陛下在和離的旨意中,寫明女兒歸我。
我本以為秦驚羽會藉機糾纏,卻不想一連過去多日,都不曾再聽到他的消息。
眼下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錚兒身上。
有太醫費心加上宮裡的藥材,她終於一日日好起來。
剛出月子,將軍府外就將我的嫁妝如數送回。
我和娘照著當年的嫁妝單子清點,卻發現多出一倍不止。
而這些,原屬於侯府。
我難免咋舌,秦驚羽以後不過了?
娘淡淡說,這都是秦驚羽補償我和女兒的,收著便是。
在她走後,我發現阿碧欲言又止。
她本是侯府的家生子,在我和離後,確實難為。
「阿碧,你想回侯府嗎?」
她搖搖頭,看著快哭了。
「奴婢哪也不去,下半輩子也要伺候夫人和小姐。」
「而且侯府、侯府已經沒了......」
「怎麼會?」
我轉身看向阿碧。
自古讓皇帝收回成命難如登天。
要付出的代價更是不可估量。
此次皇帝對我寬容,恩准和離。
是因為秦驚羽一力擔下所有責罰。
在宮門外他將我送上馬車後,就進宮大鬧御前,被皇帝痛打一百大板。
若非有人相勸,只怕秦驚羽性命難保。
阿碧抹著眼淚,十分難過。
「侯爺已被皇帝奪爵,貶為庶人,逐出京城了。」
「不敢瞞著夫人,奴婢偷偷去送過侯爺。」
「侯爺說讓奴婢好生照料夫人,夫人肩上有箭瘡,逢雨天脹痛,天陰了就要提前敷藥,還有......」
「好了,阿碧。」
我忽然打斷阿碧的話。
不管秦驚羽說什麼,我與女兒生活得好與不好,總歸與他再無關係。
既已和離,一別兩寬。
12
錚兒百天,娘做主在將軍府宴客。
這給了我一個正式的機會向那些幫助過我的女眷道謝。
從安王世子妃嘴裡,我久違地聽到了蘇玉憐的名字。
那日茶館鬧劇後,她被夫家帶回, 關在祠堂。
蘇玉憐聽聞秦驚羽被驅離京城,就私自去信,求他帶自己一同離開。
哪知蘇玉憐到達約定地點後,夫家和她娘家大學士府的人早已等在此處。
按本朝ţû₆律例, 蘇玉憐被判杖刑,且是去衣受刑。
傷還沒好, 她就被剃掉頭髮丟進了尼姑庵。
世子妃在京城本與蘇玉憐有幾分交情。
如今說起,她也只是淡淡道了聲「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關於蘇玉憐, 有件事在京城鮮為人知。
當年那探花郎貌比潘安, 蘇玉憐明知他在老家已娶妻,還硬逼著探花郎寫下休書。
蘇玉憐成親那日,探花郎的髮妻自縊身亡, 那時她腹中已有三個月身孕。
探花郎悲痛萬分,從此一蹶不振, 英年早逝。
這也是探花郎的娘親那般厭惡蘇玉憐的原因。
或許冥冥中, 自有天意。
深夜熱鬧散去,錚兒睡得正香, 我又從架上取來長劍, 輕輕擦拭。
在京城的浮華喧鬧中, 唯有此物令我安心。
娘進來時, 手裡拿著明黃的捲軸。
竟然又是一道聖旨。
娘鄭重地將它交到我手上。
這次,她堅定地站在我身邊。
「阿昭, 以後盡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番外
娘說,父Ťù₀親在最後一場大戰前夜, 曾往京中送信。
我們沈家三代為國征戰,從不求高官厚祿。
但臨了他想自私一回, 為沈家求道保障。
我私以為娘沉浸在父親逝去的傷痛中。
卻不知回京第一日,她就秘密進宮面了聖。
再出宮時,就拿到了這道聖旨。
皇帝封我為長纓侯,可隨時重整沈家軍的旗號。
三年前,娘問過我,是否要接受陛下賜婚嫁給秦驚羽。
得知我心底對秦驚羽的感情後,她就收起聖旨,只當給我留條退路。
是父兄的犧牲和娘的堅持,還有沈家三代人的托舉, 才讓我不必再受限於女子身份, 得到真正的自由。
錚兒周歲時, 邊關重鎮已重新揚起沈字旗。
三年後, 外敵捲土重來,意欲爭奪此處要害。
身後城鎮有我最珍視的家人和百姓,我一步不能退,帶兵鏖戰數日。
最危險時, 我身陷重圍腹背受敵,敵人的大刀堪堪划過我的咽喉。
突然身後衝出來一名普通士卒。
他左手持劍, 武藝高強卻透著股莫名的熟悉。
替我擋下致命一擊後, 他擊退周邊敵人,讓我有了喘息之機。
可他護我殺出重圍時, 自己卻再也沒出來。
充斥著馬蹄與廝殺聲的戰場上,我好像聽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那聲呼喚很快被碾碎在硝煙里,像一句還沒來得及聽清的訣別。
......
會是他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