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時,一頭猛虎闖進了女眷營區。
秦驚羽丟下身懷六甲的我,執意去尋他的死對頭。
「憐兒跟你不一樣!膽小又不會武。」
他急紅了眼,甩下我獨自離開。
我終於明白當年御前請婚,訂立白首之約,不過是秦驚羽負氣而為。
聽到虎嘯聲越來越近,我轉身取下⻓弓。
在京城安逸多年,手生了些。
但仍能見血。
1
「夫人,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阿碧在帳外觀望著,聲音顫抖。
那猛虎嘗到人血,愈發兇狠。
帳外慘叫連連。
我恍若未聞,在箱底取出一壺箭矢。
狩獵時分發給女眷的箭頭太輕,不足以獵殺猛虎。
而我需要的,是能一箭穿心的利器。
「嗚嗚嗚侯爺到底去哪了?」
「眼下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比得上夫人的安危?!」
阿碧的哭聲讓我愣了一瞬。
不只是侯府下人,恐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秦驚羽愛我如命。
三年前,我送父親靈柩回朝那日,他向陛下請婚,要與我訂立白首之約,還承諾永不納妾。
秦驚羽讓我成為全京城女子最羨慕的女人,卻不過是做戲給一人看。
人人都知他與大學士之女蘇玉憐水火不容。
見面必然斗到雞飛狗跳。
卻不知他早已將人放在心上。
這次春狩,秦驚羽自請留在營區。
照顧孕中的我是假,放心不下剛剛寡居的蘇玉憐才是真。
我輕撫腹部,抿去苦笑,示意阿碧帶上箭壺。
我十三歲隨父上戰場,殺敵立功無數。
我的安危,何須他人看顧。
「出帳後,跟緊我,一次一支箭,不要慌。」
「記住了嗎?」
看見阿碧點頭,我緊握長弓走出帳篷。
血腥味混雜著排泄物的臭氣撲面而來。
塌陷的帳篷下,不知覆蓋著多少殘肢斷臂。
皇帝狩獵未歸,女眷營區守衛不足。
猛虎如入無人之境,將此處變為人間煉獄。
「夫人......這裡太危險,我們快些去找守衛吧?」
阿碧遞來一支箭。
她雙腿發軟,能站著已是不易。
「噓——」
我搭箭握弓,細聽動靜。
在側方衝出血衣女子的剎那,開弓瞄準,一箭射中緊隨其後的猛虎右眼。
虎嘯震天,下一秒調轉方向朝我衝來。
阿碧尖叫著跌坐在地。
好在箭已經遞到我手上。
我持著弓屏息站立。
還有五丈、四丈、三丈......
可就在我要放箭之際,它突然掉頭,沖向了前方奔逃的另一位女子。
待看清那人容貌,我握弓的手臂寸寸繃緊。
還真是巧,秦驚羽急尋不到的人,撞到了我面前。
蘇玉憐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沈昭,快救我!」
我持著弓,神情未變。
到底無法放任畜生在我眼皮底下傷人。
可誰料小腹突來的抽疼,讓這一箭猛然射歪。
老虎被激怒,一掌帶倒蘇玉憐身側的帳篷。
她被壓在下面,即將命喪虎口。
我強忍著不適,重新搭箭。
箭簇刺破猛虎的左眼。
在它發出瀕死的哀嚎時,秦驚羽終於趕過來,一劍割斷了老虎的咽喉。
此時,我手臂已被震得發酸,再無力握弓。
當秦驚羽抱著昏迷的蘇玉憐朝我走來時,眸色已然冷淡如冰。
「你在戰場分明百發百中,今日怎麼失手,險些傷及憐兒!」
「沈昭,你當真不是故意?」
這話可比擬最銳利的刀,將我割得體無完膚。
額角掛著冷汗,我咬牙忍下小腹越發劇烈的刺痛,正要反駁。
秦驚羽卻已將蘇玉憐抱入帳篷。
擦身而過時,他的劍鞘打在我本就虛軟的雙腿上。
我再也支撐不住,向後倒去。
阿碧大驚失色。
「夫人!」
「夫人在流血!」
2
醒來時,我躺在安王妃的帳篷里。
她拉著我的手,感謝我剛才救下她的兒媳。
「你放心,太醫來看過了,孩子沒有大礙。」
我點點頭,也談不上歡喜。
昏過去的那一刻,我曾想過這孩子若沒了或許對誰都輕鬆。
當真的清醒過來,感受到肚子裡的存在,除了一絲絲慶幸,大抵只剩下難過。
安王妃上了年紀,此番也受到不少驚嚇。
我不想給她添麻煩,提出離開,卻被她極力制止。
「離春狩結束還有幾日,你且安心住在這裡。」
「我跟你娘是多年好友,你又是我看著長大的,現在這樣子讓我怎麼放心?」
我感激地沖她笑了笑。
安王妃去看世子妃時,我就一個人靜靜躺著,帳外侍女說話的聲音全聽在耳里。
「王妃為什麼非要讓武安侯夫人留在這兒?太醫帳篷離這裡可不近。」
「你還不知道嗎?」
「現在營區傳瘋了,說武安侯將那位寡居的探花夫人帶回了帳篷,侯夫人回去也沒地方養胎。」
「侯夫人太可憐了,若不是她今日還不知要死傷多少......」
我沉默著,胸口有些悶。
原來被人同情,這般難受。
三年前,我爹在與外敵最後一場戰役中負傷,沒能挺過去。
娘一夜間好似老去十歲。
接連失去兄長、兒子和夫君的痛,讓我成為她僅剩的依靠。
所以當秦驚羽在朝上當眾請求陛下賜婚,並許下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相當困難的承諾時。
我第一次動了留在京城的心思。
為了娘。
也因為,我想嫁的自始至終只有秦驚羽一人。
可他真的很會演戲。
這三年對我無微不至,床榻間的情話更是信手拈來。
一度讓我相信他是深深愛著我的。
結果到頭來,卻在我毫不設防的時候,親手給了我最痛一擊。
蘇玉憐被帳篷壓到腿,暫時無法下床,又加上受驚過度,連日夢魘。
秦驚羽緊張到一日要請數回太醫,甚至不顧禮義廉恥,留在帳中親自照顧。
這些天,來春狩的女眷陸續來看望我,皇后娘娘也賞下好多藥材嘉獎。
她們無人提及秦驚羽,讓我多少鬆了口氣。
心上那道疤,就讓它在無人在意的角落悄悄癒合吧。
春狩最後一天,秦驚羽終於露面,要接我一道回侯府。
看到阿碧收拾起大包小包的藥物,這才想起我腹中還懷著孩子。
「阿昭,孩子......和你都沒事吧?」
「你在安王妃這裡我放心,憐兒這兩天身邊離不開人。」
「她自己眼光差,嫁了個病癆鬼,才幾年就守了寡,她婆母竟還扣著不讓她回家。」
「你說,怎麼會有這般迂腐惡毒的人?」
我靜靜看著說得起勁的秦驚羽,只覺得此刻他離我好遠好遠。
3
我生在邊關,七歲陪娘親來京城定居。
那時娘唯一的手足,也就是我大舅舅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她病得厲害身邊離不了人。
我便也整日關在將軍府,足不出戶。
有關秦驚羽和蘇玉憐的事,我在下人口中聽過許多。
但從未想過會與他們有交集。
直至有日我在院中練劍,險些誤傷翻牆進來的秦驚羽。
他被蘇玉憐放狗逼到走投無路,在將軍府躲了半天,還與我比試劍招。
同齡人中,他是唯一用劍比我厲害的人。
秦驚羽也因此當將軍府是避難所,三不五時找來。
直至我十三歲離開京城,隨父出征時,心中仍記掛著將來能贏他一局。
後來蘇玉憐執意下嫁當屆探花郎。
秦驚羽缺席婚宴,獨自跑來邊關找我。
他喝得大醉,嘴裡痛罵蘇玉憐。
那時我就隱隱猜到,秦驚羽對她,並不只有針鋒相對。
在秦驚羽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時,我猶豫一瞬還是點了頭。
只當是對醉酒的他的一種安撫。
卻沒想到在我扶靈回京時,秦驚羽會用那麼直接、大膽的方式與我定下婚約。
我心中那點不確定也隨之散去。
我選擇相信秦驚羽會一輩子都對我好。
現在看,倒像是自欺欺人。
秦驚羽扶著我往侯府馬車走,很快阿碧就發現了端倪。
「夫人,這不是我們來時坐的馬車。」
眼前這輛馬車裝飾樸素,車廂緊窄。
我抬眼望去。
侯府的馬車正停在前方不遠處。
秦驚羽卻攔著我。
「阿昭,你就坐這輛馬車,讓下人多鋪兩層褥子,一樣軟和。」
「府里的馬車......我借出去了。」
見他欲言又止,我便已猜到三分。
推開秦驚羽後,我兀自上前拉開車簾,與裡面的蘇玉憐四目相對。
笑得諷刺。
「回城路上如有蘇姑娘作陪,當能解悶。」
蘇玉憐面色一紅,就想離開。
我卻搶先扶著阿碧的手上車,將她堵在裡面。
秦驚羽則被我關在車外。
「蘇姑娘是女眷,侯爺不便同行。」
我話音剛落,車夫已然在阿碧授意下驅車向前。
「沈昭,你到底要幹什麼?!」
蘇玉憐的病態瞬間一掃而空。
我將軟枕墊在身後,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才淡淡回應。
「當然是送蘇姑娘回家。」
本朝風氣開放,對寡居女子多有包容,蘇玉憐能參加春狩就是個例子。
但僅此而已。
蘇大學士嚴謹守禮。
蘇玉憐沒有徵得夫家同意前,就不能歸家改嫁,必須留在婆母身前伺候。
我這便是送她回夫家。
蘇玉憐當然不願意,大吵大鬧要下車,卻在我拿出那隻射殺猛虎的箭簇時沒了聲音。
皇帝賜婚不可兒戲。
這是我對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
送走蘇玉憐後,我回將軍府看望娘親。
這兩年娘親精神總算好了起來,尤其在我有身孕後,她又多了一個盼頭。
我對春狩的事閉口不提,只撿些有趣的說給她聽。
天色將暗,娘就趕我回侯府。
「你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往家裡跑。」
「娘身體好著哩,就等著抱小孫孫了。」
我知道執意留下一定會讓娘起疑。
皇帝賜婚固然風光但此刻也成了包袱。
在我想清楚怎麼做前,只得打道回府。
才跨進內院,就聞到空氣中飄著濃郁的香氣。
「是夫人春狩第一天打到的山雞,奴婢讓人提前帶回來燉了,給夫人補補身子。」
阿碧如此暖心,讓我臉上多了些笑容。
誰知剛踏進飯廳,就看到桌前正用晚膳的兩人。
我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住。
秦驚羽竟將蘇玉憐從夫家帶走,堂而皇之地接回了家!
他對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還有沒有一點尊重?
攥緊衣袖,我不露聲色上前。
「憐兒,這山雞是我親自盯著燉的,你嘗嘗。」
「秦驚羽,你還是送我回去吧,我的身份留在侯府會招人閒話,沈昭也會很難做。」
見蘇玉憐委屈地放下筷子,秦驚羽這才回頭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