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倒是慶幸,能借情蠱一事徹底把你看清,不至於回頭無路再後悔。」
厲無盡的手又纏上來,「不,你一定給我下蠱了,不然我怎會日日想你,夜不能寐。」
我噗嗤笑出聲來。
「方才我還遇見將軍夫人親自來給您送喜訊,恭喜將軍添丁增子。」
他臉上並無半分喜悅,反而浮現絲絲懊惱
「我試著接納她,強迫自己忘記你,」厲無盡眉頭緊皺,試圖讓我理解,「但我做不到,她總是萬分順從我,和其他人一樣討我歡心……」
厲無盡如今的樣子實在令我反胃。
人有許多面,在鎮西軍將士眼中他是雄姿英發的少年將軍,對此,我也曾萬分敬仰。
可如今在我面前,他是想拖我入地獄的牛頭馬面,明知我會面對什麼,卻還是自私想占有我。
他哪是喜歡我,他一路順風順水,突然有個不順他來的,得不到便不甘心。
我漠然道:「厲無盡,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別忘了你身前有鎮西軍,身後有厲家上下百餘人,我無牽無掛爛命一條,別把我逼到拉你到閻羅殿告狀的地步。」
說完,我上前收好他情緒激動時丟到地上的衣物。
「我家夫君不比將軍,屋中只有我為他縫衣,將軍可莫要再拿屬下的衣服了。」
……
出了將軍營帳,正好遇到巷頭嫂子家劉大哥正到處巡視,我在兵營不好亂走,將衣物交給了他便出了兵營。
我頂著風雪往回走,黃土大地如今白茫茫一片,循著沒掩住的腳印才不會迷失方向。
沒走多遠,就聽到驢子的叫聲。
鄰家大娘蹲在板車上,縮成了一個雪人。
她高聲喊我:「也不知守門那娃娃抽什麼瘋,非要我趕緊走,你再不來,我就真回去了。」
我心頭一暖。
被厲無盡夫妻倆糟蹋的壞心情一掃而空,趕緊快跑兩步跳上板車。
「大娘,我家還剩一條羊肉,等下來家裡喝湯!」
「得嘞,我拿兩根蘿蔔來。」
世上好人那麼多,我才不陪厲無盡下地獄呢。
25
夜裡我鎖好門窗,湯婆子把被窩熱得暖烘烘的。
我鑽進被窩,左掖一下,右掖一下,直到一點冷氣進不來才老實躺平。
剛閉上眼,就聽到外頭有踩雪的聲音。
接著,正房的屋門被敲響。
我心頭一緊,習慣性去摸枕頭下的剪刀。
外頭人像感應到一般,急忙開口:「聽嬋,是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心頭驚慌瞬間被撫平。
我匆匆搭了件外袍,趿拉著鞋子跑去開門。
江棲鶴鼻尖凍得通紅,連蓑衣都沒穿,像是直接從軍營趕回來的。
大半夜這麼急回來做什麼?
敵襲了?
他見我穿得薄,整張臉瞬間通紅,似乎又怕門外寒氣冷到我,只得關上門背過身跟我講話。
「我聽劉大哥說將軍找你……」
我別過頭,硬邦邦打斷他:「我早跟他斷了,不會給你江家蒙羞。」
身上帶刺已經成我保護自己的本能,尤其是今日戰鬥狀態還沒消退,我聽江棲鶴這麼說,只當又來一個指責我的。
相處這麼久,江棲鶴一聽就知道我誤會了。
他不好轉身,急得脫口而出:「我是怕你受欺負!」
「自從將軍回來,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對,還將我調為右副,我心裡明白他覺得我不知進退,就該為了大好前程將你拱手相讓。
「但你不是物件兒,你會爭會搶,會傷心會流淚,不高興了也會離開。
「夏聽嬋,我不知道怎麼留住你,太激進怕嚇到你,太優柔寡斷又怕你覺得我無趣,你愛恨都那麼明朗,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站在江棲鶴背後,看他耳根逐漸通紅。
許是屋裡暖和,他腦袋也開始冒煙。
看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倒了解我。
我夏聽嬋愛得起放的下,遇到喜歡的又爭又搶,撞南牆了便一拍兩散各生歡喜。
今日,我同厲無盡講過一句話,真心實意——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我滿意,看來江棲鶴也滿意。
滿意還有什麼可矯情的。
我伸手勾住江棲鶴的腰帶。
「江棲鶴,我明天想梳婦人髻。」
26
次日我醒來,被窩是暖的,床邊衣物是平整的,廚房裡湯是熱的,江棲鶴是不見的。
我都沒說什麼,他倒像個黃花大閨女,羞得不敢見我。
只留下一張「營中事多,五日後歸,吾妻勿盼」的字條就悄咪咪跑了。
呸,瞧他美的,誰會盼他。
第二天,我把手繃往框里一丟,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孩般心煩意亂。
死江棲鶴,嘗了甜頭就躲,是懂欲擒故縱的。
第三天,盼來了滿臉頹氣的林勝男。
從昨日起,厲無盡似乎受了什麼刺激,不等雪化就開始瘋狂練兵。
饒是驍勇善戰的林勝男都摔了不知多少個大馬趴。
她邊說邊幫我劈柴,劈得差不多後坐下來同我聊天。
「你家老江最慘,什麼都要他示範,將軍找他陪練都下死手,也不知道老江怎麼得罪將軍了。等他回家你就看吧,指定青一塊紫一塊。」
說罷林勝男搖搖頭,「不對,你也看不著……」
嘴又比眼睛快。
等她眼睛瞄到我腦袋時,「呀,家有好事啊,怪不得老江這兩天嘴都合不上。那你能看著,你好好瞅瞅。」
我趕緊捻出一塊糖堵住她的嘴。
她邊嘬邊感嘆,「我奶都不讓家裡給我備糖,怕我吃了甜的,就吃不了苦了。上次吃糖還是將軍夫人散的喜糖。」
說到這裡,林勝男往我身邊湊了湊。
她壓低聲音,「我有個事實在憋不住想問你,我早就聽聞京中有個女郎頗得將軍喜愛,還得了聖上賜婚,按理說這女郎就是將軍夫人。
「但我怎麼瞧著,他們二人並不恩愛,自從將軍返回西城便一直住在營里,你姐數次來找,面都沒見著,我碰見她幾次,我總覺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怪,有次她還陰陽怪氣勸我解甲歸田,她不能把我當假想敵了吧!」
我聽樂了,問她:「那你怎麼說?」
林勝男氣哼哼:「我長槍一拿出來她就慫了。
「所以我才想不通,她身為將軍夫人,理應有領導西城女子的覺悟,不然敵軍來犯時誰來當主心骨?我的槍她都怕,那見到蠻族的彎刀豈不是要直接投降?」
我不願多生是非,趕緊指著林勝男袖子上的破洞說:
「我繡活不比你林府繡娘差,要不要我幫你補?」
多可笑啊,在京中時,我聽到旁人將我的事安在夏琳琅身上,焦慮得夜不能寐,恨不得敲開每家每戶的門去解釋。
那時的我肯定不會信,到了西城,我反而不想別人知曉這些過往。
時間和經歷真是個好東西。
林勝男順我手指方向低頭看去,果然看到了關節處磨開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洞。
她直接將外袍褪給我。
然後像個小孩般,興奮道:「給我縫朵小花吧。」
我看她常穿蒼鷹紋樣的衣服,沒想到審美竟然這麼可愛。
林勝男看我在努力理解她的要求,得意道:
「沒想到吧,不光是你,我家誰都不知道我喜歡花。」
27
女將軍哪是好當的。
林家曾出過三任宰相,實打實的名門貴胄。
可惜到林勝男這一輩,族中男丁稀薄,青黃不接。
紫微星沒再臨幸林家男兒,反而是二房出的林勝男最為聰慧,族中兄弟無一能比過她去。
林家老太君想送林勝男入族學,走女官之路。
結果平日裡同老太君母慈子孝的各房叔伯,紛紛翻臉阻攔,生怕女子擾了族學清凈。
他們分明是怕外頭知道林家後繼無人,還要姑娘出面撐起門庭,實在有損顏面。
反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林家底蘊雄厚,足夠揮霍許久。
老太君也是心高氣傲Ṭṻ₌,不讓林勝男入族學,那就轉頭學武。
學武想建功立業,除了武舉,最快的路子就是在戰場拼出一番成績。
林勝男也看不過叔伯嘴臉,求了老太君的路子,隱去身份跑到軍中,從兵卒做起。
直到林勝男生擒對方領兵,所有人才發現這個不善言辭的大頭兵竟是個女子。
當時林家上下只覺天都塌了。
他們說林勝男,立了軍功又如何,女子私入軍營,那就是欺君!
他們甚至想好了脫身之法,就是把所有罪責都推到老太君身上,正如後來的背下所有過錯的夏懷柔。
但夏懷柔可沒老太君那樣的魄力,自然也享不到老太君後來的福氣。
明明家中出了三任宰相,林家眾人依然不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對聖上來說,只要是人才,只要能為他所用,許多原則都可以讓路。
林勝男作戰勇猛,又生擒蠻族將領,對蠻族有極高威懾力。
管她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
於是林勝男成了我朝第一女將。
這下林家叔伯想再來沾光就沒那麼容易了。
林勝男直接自立女戶,將老太君接來西城供養。
「我奶從小要我心智堅韌,不許我學女工,說這是女孩的手藝,學了容易怯懦。
「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我也順著她來,可我也不願抹殺真正的自己。
「無論蒼鷹或是小花,我都喜歡,這才是我林勝男。」
說這些時,她平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作為聽眾的我卻心潮澎湃。
若說以前有對她出身的嫉妒,現在連那絲微妙的嫉妒也煙消雲散。
這樣的女子,確實令人佩服。
我剪下粉色繡線,原來的破洞處長出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我把外袍遞給林勝男,「我真羨慕你……」
「天!你可真厲害!」林勝男一把將外袍拽去,愛不釋手地將那朵海棠翻來覆去的看。
我厲害嗎?
我垂下頭,「不過是女孩家的玩意。」
「你在說什麼啊,」林勝男大聲反駁,「就是女孩家的玩意才厲害!這麼精細,這麼漂亮才配流傳千古呀!」
伯樂!這是伯樂!
我要留伯樂在家吃飯。
結果林勝男皺著臉婉拒了。
她來我這裡一趟不過是忙裡躲閒,順便跟我吐槽夏琳琅莫名其妙的操作,畢竟在林家她找不到人說這些。
她急著回營。
「將軍這樣死命練兵也不是個事,全軍將士都累的跟狗似的,哪還有力氣迎敵。」
28
林勝男嗅覺ṭŭⁿ敏銳,也了解蠻族習性。
她勸說厲無盡應早些進入備戰狀態,以免被蠻族突襲。
包括江棲鶴也數次進言,距上次林勝男擊退蠻族小隊後,蠻族一直游離在不遠處,像一隻伺機而動的猛獸。
但厲無盡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認為蠻族糧食短缺,天氣惡劣之下開戰就是自掘墳墓。
而我軍兵肥馬壯,休養生息這些年缺乏訓練,更應趁這段時間補齊短板,而後主動進攻。
其實,按厲無盡以前同蠻族交鋒的經驗來說,他的布局沒錯。
只是三年時間,蠻族也換了將領,西城人都喊他紅眼將軍。
紅眼將軍的兄長就是早年間被林勝男生擒的領軍,如今蠻族換紅眼領兵作戰,整個蠻族打法便隨他變得狠辣。
糧食不夠,那便搶。
周邊小部落搶完了,寒冬難過,那又如何?
西城有糧食,還有房子,而且城中只有女子和孩子。
只要突破鎮西軍這扇盾牌,蠻族不光能舒服度過寒冬,還能整軍出發劍指中原。
紅眼將軍等的,就是鎮西軍一個破綻。
黑天雪夜,雪像鹽粒般細碎。
今日輪到林勝男值守,江棲鶴能短暫回西城休整一下。
他正替我往泡腳桶里倒熱水,同我說些營中近日發生了什麼趣事。
可他今日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在我追問下他才緩緩開口:
「將軍固執己見,我跟他想法不同,近日來已經爭執許多次,如今我連他營帳都不能進了。
「我實在心緒不寧,前線一旦出事,你們後方就危險了……」
他話都沒講完,就聽小院大門被人敲得「砰砰」作響。
傳訊兵進門就道:
「出事了,巡邏隊糟紅眼那廝埋伏了!」
江棲鶴離開時,匆匆囑咐我鎖好門窗,廚房灶台後藏有兵器,可用來防身。
我看著他的身影被黑夜吞噬,心裡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恐慌。
該死的蠻族。
非要打破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
恐慌過後便是無邊的怨氣。
我走到灶台,摸出一把長刀,坐在火旁守到天邊泛白。
對於前線的消息,西城永遠是第一個知道的。
聽到外面有匆匆步履聲,我趕忙跑到門口透過門縫朝外看,見不是蠻族人才放心出去。
我立在家門口,看到所有人都在往將軍府的方向去。
江棲鶴曾跟我講過,一場戰事結束,將士家眷有權力知曉戰事情況,犧牲的將士也會由將軍府來進行收斂,再由家眷來府里認回忠骨。
所有人眉頭緊鎖、神色忐忑,甚至有人提前得到了消息,拉著黑棺換上喪服,抹著淚去往將軍府。
我只覺心驚肉跳,帶給我整夜安全感的長刀此時也成了我支撐身體的拐杖。
突然一股力道將我托起,一身麻衣的巷頭嫂子噙著淚對我說:
「走吧妹子,陪我把你劉大哥接回來。」
29
算起來,這還是我到了西城後,第一次踏進將軍府的大門。
京城的將軍府我去過無數次,那裡亭台樓閣成片,假山怪石成堆,無一不象徵著主人家的豐厚底蘊。
西城的將軍府卻空曠得像個墳場。
可不是墳場嗎。
還沒走進,就聽到府中哭聲震天。
偌大的院中停放著上百具裹著白布的屍首。
再朝前看去,一身甲冑的厲無盡疲憊地坐在正堂門前,夏琳琅不得不伴他左右,卻只能害怕的縮在他背後。
左邊坐著面色陰沉的林勝男。
我的眼睛慌亂地在人群中掃來掃去。
沒有,沒有,沒有!
江棲鶴呢?
我腿腳發軟,硬撐著走過一具具屍首。
不是,不是,不是……
正當我暗自慶幸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悲泣。
一婦人抱著一團沾血的棉衣,哀聲道:「我的兒,蠻族那群天殺的怎麼這麼狠,連具整屍都不留給我……」
我這才知道,紅眼帶領的蠻族,馴服了一群雪狼,並將其當成坐騎。
前幾次他們騎馬來挑釁,目的就是迷惑我方,誤判他們真實情況。
雪狼夜視能力強,最適合夜戰。
昨夜風大雪密,等哨兵聽到狼叫時已然來不及。
更何況狼這種食肉習性的動物,馬對其本就天生懼怕,有血性的戰馬還能往前沖一衝,稍微差一點的,就要猶豫許久。
但戰場上,半刻猶豫就會要了性命。
鎮西軍戰無不勝的鐵騎被狼群瞬間衝散,士兵身上的血腥氣激得狼群獸性大發,斷胳膊少腿都算幸運,倒霉的就直接進了狼腹。
在厲無盡高強度的訓練下,將士們本就疲憊,傷亡數陡然上升。
若不是抬出火炮驚退狼群,後果不堪設想。
敵方只損失了兩匹雪狼,十五人,鎮西軍實打實吃了敗仗。
我瞬間癱軟在地。
林勝男見狀,快步起身將我扶起。
「老林他沒死,我和主將都在府里,他必須守在前線以防蠻族下次來襲。」
我瞪著淚眼,平生第一次知道失而復得的感覺。
還沒等我平復情緒,一傳訊兵從門口沖了進來。
「報!蠻族賊子派人傳話!」
厲無盡抬眼,「說。」
傳訊兵看了眼林勝男,咬牙開口:
「紅眼賊子稱,蠻族有雪狼庇佑,我軍毫無勝算,若我朝割讓西城給蠻族,他們便放過西城婦孺,若等到他們攻進來的話,保證鎮西軍所有家眷都淪為雪狼口糧!」
隨著傳訊兵多說一個字,厲無盡的表情就難看一分。
夏琳琅第一次見院中那麼多死人,早就被嚇破了膽。
她捂著肚子,歪倒在厲無盡腿下,「將軍,不過是一座城池,讓就讓了吧!你要為我們的孩兒著想啊,你難道願意眼睜睜看他葬身狼腹嗎?」
夏琳琅話音剛落,剛剛喪夫喪子的將士家眷紛紛抬頭,滿含恨意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嚇得夏琳琅趕忙躲回厲無盡身後。
礙於厲無盡的面子,未有人出言責罵。
傳訊兵被夏琳琅打斷,剩下的話像卡在嗓子裡似的。
厲無盡見狀,顧不得訓斥夏琳琅,冷聲命令傳訊兵:「繼續說!」
傳訊兵閉上眼恨恨道:「他們還說,給我們三日時間,不阻攔我們撤離城中家眷,但要留下林副將。
「紅眼賊子要林副將同他兄長配陰婚,以慰藉他兄長當年被擒之仇!」
30
吃了一場敗仗,又見識到雪狼兇狠的鎮西軍,士氣顯然十分低落。
就算往朝中傳戰報,一來一回早過了三日,事態緊急,一切都要等厲無盡定奪。
誰都不敢賭繼續打下去的勝算。
將軍府中無人肯離開,所有人一定要守到厲無盡下決策。
我站在正堂門外,聽到裡面傳來爭吵聲。
先是夏琳琅哀求厲無盡:「將軍,林勝男早晚是要成婚的,現在舍她一個能救一城人,為何不答應?」
她能說出這種話倒也不奇怪。
畢竟當初她為了保全自己,舍了夏懷柔,現在要把她本就看不慣的林勝男推出去,她更沒什麼負擔。
一裨將站起來張口就罵:「呸!要不是看你是將軍夫人,若是我手下人說這種喪氣話,我早一劍把他砍了!」
夏琳琅也是急了,「對我這麼兇狠!那你去打啊,這仗又不是我打輸的,沖我嚷嚷什麼?」
夏琳琅顯然不知這場敗仗和主將關係緊密,她反擊裨將的每個字都踩在厲無盡即將爆炸的神經上。
厲無盡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掀翻夏琳琅,絲毫不顧及她還大著肚子。
「無知婦人!滾回後院去,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之前厲無盡雖對她冷淡,但也沒真的同她動手,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挨了一巴掌,夏琳琅繃不住,當場開始發瘋。
她指著林勝男哭道:「我早看出不對了,先是夏聽嬋,後是林勝男,你心裡到底能住下多少人?」
此話一出,本來默不作聲的林勝男立刻拍桌子罵道:
「你個顛婆娘,這話也說得出口,夏聽嬋是你妹子,什麼髒水都敢往別人身上潑!
「說將軍肖想小姨子,你不要臉,我們鎮西軍還要呢!」
夏琳琅還想再鬧,只見厲無盡一個眼風掃過來。
一個眼神能蘊含很多信息,夏琳琅察覺到了厲無盡此刻對她的殺意。
他的風流韻事什麼時候發酵都可以,唯獨此時不行。
「肖想部下之妻」,單這六個字足夠人心不穩的鎮西軍將他掀下主將之位。
「來人,」厲無盡聲音壓抑著怒意,「夫人瘋病犯了,把她帶下去,好生看顧。」
夏琳琅立刻被堵了嘴,像拖牲口般被拖走。
口無遮攔,她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出現在旁人面前了。
她想方設法得來的風光位子,將會成為她永世的囚牢。
這個小插曲,有沒有人在意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只想知道最後的結果。
沒有夏琳琅攪局,場面陷入詭異的沉默。
事關林勝男生死,誰也不敢提議打還是不打。
厲無盡問林勝男:「你是如何想的?」
她盯著地上青石板磚,盯了好久。
我手裡攥了一把汗,心頭一片空白。
「蠻族奸詐,吞了西城便會貪心下一城,難不成我們要次次退讓?」
林勝男緩緩開口,「他們占領西城後實力只會比現在更強勁,不可養虎為患。將軍,請下令讓城中婦孺撤出西城。」
她拎著長槍起身,煞是一身鐵骨立在厲無盡面前。
「我能擒他兄長,也能擒他紅眼老賊!
「末將請戰!以我林勝男性命起誓,絕不讓蠻族賊子踏入西城一步!」
林勝男請纓再戰。
這也是厲無盡所想,但讓家眷撤出西城顯然是壞了規矩。
但有家眷的將士,卻眼巴巴等著厲無盡發話。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
「臣婦不願做苟活者,臣婦願留下,與西城共存亡!」
31
我聽到自己說:
「臣婦不願做苟活者,臣婦願留下,與西城共存亡!」
我踏進正堂,立於林勝男身後。
「狼煙未滅,院中將士屍骨未寒,怎可棄城而走?
「臣婦不懂兵法,但也知道,臣婦這條命就是我夫江棲鶴的戰鼓,我不退他不退。
「在西城,我這雙手補過破衣也繡過軍旗,我這雙手能捏繡花針,也能提得起斷刃,我雖是婦人,但我不能踩著林副將的骨頭享受短暫安寧!」
我明白了。
我看著那些猶豫的面孔,明白了當初林勝男是以何種心情評價夏琳琅——
「她身為將軍夫人,理應有領導西城女子的覺悟。」
總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的。
正如眾將士需要林勝男主動請纓再戰。
夏琳琅立不起來,那身為副將夫人的我就該站出來,請纓守城。
我站在這裡,絕了某些人做逃兵的心思。
隨著我的聲音,最先響應我的是院裡犧牲忠烈的家眷。
「我願追隨副將夫人,共守西城!」
她們恨不得親自提刀上陣,為家人報仇。
很多時候,做一個決定需要高亢的氣氛將情緒頂上去。
我們管這個叫士氣。
隨著「鎮守西城」的呼聲越來越高,屋中將士紛紛請命,誓要屠盡蠻族,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厲無盡深深看我一眼,這次,他眼裡出現了真正的懊悔。
「眾將聽令!」
「末將在!」
「三日後,我要紅眼賊人的腦袋掛在旗杆上,以蠻族之血祭奠弟兄們的英靈!」
32
三天時間,能準備什麼呢?
夠所有婦孺通宵達旦為鎮西軍將士縫補戰袍。
夠我們取出自保的兵器,聚在一起做好殊死一搏的準備。
夠江棲鶴趕來看我一眼,告訴我,我是他的驕傲。
他拉著我的手,我倆一起坐在院裡。
他眼裡不見半分迷茫。
「聽嬋,我想通了。
「我守護的一直以來就是百姓世代安寧,能守護你,能守護如你一般的人,這就足夠了。」
此刻情緒不再上頭,看著江棲鶴趕往前線的背影,我心中升起一股悲愴。
我不確定三日後我們是否還能相見。
是否天人永隔,或是同赴地府。
三日轉瞬即逝,蠻族已經開始做好圍攻西城之勢。
沒想到厲無盡趕在天亮之前要見我一面。
我突然發現,對這個男人,我現在說不上恨,更沒有愛。
他高高在上的態度再也傷不了我,因為我的價值不再需要旁人的肯定。
原來這才是我想活出的「人樣」。
倒是厲無盡,還是一副放不下的樣子。
「我真後悔,當時輕狂,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你。」
他站在我家小院裡,一身泛著金光的甲冑和這樸素的小院格格不入。
厲無盡看看我,又看看天空。
今日天氣很好,無風無雪,是個好兆頭。
我說,「江棲鶴曾跟我說,西城有句話,眼睛長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這話,我也送給將軍,別再執念過去,起碼給回憶留個體面。」
厲無盡沉默了一會才開口:
「我今日來,就是來跟你告別。
「你三日前所言所狀,我已上表朝廷,不論戰事輸贏你都能受封誥命。」
他轉身走到門前,「這無關我的虧欠,是你應得的。」
33
這次,厲無盡不敢再一家獨言。
面對上次吃了血虧的雪狼,他們早早準備好生肉抗在戰馬背上。
雪狼到底野性大於服從性,受不住血腥的誘惑,它們起身趴在馬背上準備大快朵頤時,鎮西軍左右夾擊。
先斬狼眼,再殺騎兵。
此戰大捷。
可全城無一人歡呼慶祝。
林勝男死了。
面對兇狠的雪狼,不少人在上一場戰事中親眼看到它們撕咬朝夕相處的戰友,戰友撕心裂肺的慘叫仍迴蕩在耳邊。
說不怕那是假的。
一旦怯戰,全面崩盤只是時間問題。
紅眼甚至還在叫囂,說自己兄長昨日託夢,願和蠻族兄弟共享林勝男。
噁心,可恥。
這番恬不知恥的言論自然激起鎮西軍滿腔鬥志。
但不夠。
憤怒不足以抵消心裡的恐懼。
林勝男提著長槍,一人一馬沖在前頭,一槍挑飛第一個交鋒的蠻族,槍頭一轉,直接從撲向她的雪狼口中貫穿。
但很快,她淹沒在狼群和蠻族的彎刀中。
鎮西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替我報仇!」
林勝男以身祭旗,叫鎮西軍殺紅了眼。
主將厲無盡領兵直面衝鋒,江棲鶴帶人側圍包抄,蠻族眼看著族人越死越多,鎮西軍氣勢如山海壓下,狼也變成了狗。
紅眼將軍的腦袋沒能掛到旗杆上,他和他坐下的狼王被踩成了肉泥。
34
這是我第二次去西城將軍府。
卻是第一次見林府老太君。
她一身誥命服,滿頭白髮卻身姿挺立,手中的虎頭拐杖對她而言不過是裝飾。
林勝男曾跟我說,她奶奶腰傷嚴重,一到陰天下雨就難以坐立。
老太太是強撐著來接孫女回家。
我不忍心看林勝男。
她半具殘軀從狼口中搶回來時,手裡還緊握著那杆長槍,直到現在沒人能從她手中取下。
老太君說:
「就讓這柄槍隨我孫兒下葬,我孫到了地下也能殺敵,無人能欺負了她!」
……
林勝男下葬後,將軍府也合上了大門。
厲無盡因指揮不當導致戰事失利,雖守下西城,但京中藉此削了厲無盡兵權。
聖上年事已高,厲無盡年輕又有野心,只削他兵權都算他幸運。
厲無盡被調離鎮西軍主將之位,聽說厲家給他走動了一個京中閒職,待他回京述職後便可上任。
能回京,最高興的還是夏琳琅。
離開西城時,她窩在馬車裡和丫鬟放聲調笑,絲毫不掩飾心中激動。
哪怕這個時候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寧願忍受路上顛簸,也不肯在西城多留一天。
在這裡她一天風光日子都沒有,名聲還不好。
將軍府出來的廚娘說,備戰那三日,夏琳琅日日咒罵林勝男非要開戰,不肯為所有人去送死。
她甚至還收拾好了細軟,偷了厲無盡的令牌,只待厲無盡離開將軍府就溜出西城保命。
「那狼群凶得很,外頭的死人每一個全屍,我才不陪這群蠢貨一起送死。
「最好西城被破,把夏聽嬋這賤人嚼碎了當口糧!」
偷聽到夏琳琅講話的廚娘學得惟妙惟肖。
因此在他們離開時,夏琳琅無人送別,她馬車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旁人生怕挨近了被當成同她一樣的瘋婆子。
自然也沒人提醒,她的每一聲慶幸回京的笑語,咒罵西城全是蠢貨的話,厲無盡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和江棲鶴躲在房頂看熱鬧。
江棲鶴瞧著厲無盡緊繃的側臉,呲牙感嘆:「真丟人啊……」
厲無盡攜夏琳琅來時風光,寶馬華蓋,紅妝十里。
他那時選擇從我家門前過,抱著讓我眼紅,讓我後悔的心思。
現在要離開了,我不送不看,反而叫他鬆了一口氣。
西城門開,厲無盡一行人遠去後,不知誰先發出一聲笑,忽而人群狂笑不止。
笑聲終於沖走了近日來的陰霾。
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紅玉!」
35
在新的主將到西城赴任前,鎮西軍全部事務由江棲鶴代為管理。
他忙得腳不沾地。
好在紅玉找來了西城,讓我有些事做。
紅玉見我熟練生火,麻利做飯,甚是欣慰。
「真好,我家小姐餓不死了。」
夜裡我和紅玉窩在一張床上,我央著她給我講分開後,她去做了什麼。
她看著床幔,好半晌才輕聲說:
「我去給姨娘報仇了。」
她口中的姨娘自然是我親娘。
誰和我娘有仇?
答案顯而易見。
紅玉掰著手指,語氣里有些委屈:
「我的蠱蟲怎麼會反噬她呢?
「夏老爺在最寵愛她的時候,知道了她有蠱蟲,他害怕啊!可他想手上乾乾淨淨,才想起了被他冷落的髮妻。
「主母仗著正妻身份,要她日日飲下摻著赤汞的湯藥,我們這種全身蠱毒的巫女都怕那東西,姨娘怎麼頂得住?」
這些事,我竟從不知道。
「這次從師門出來,我直接去了京城,叫他們領教了什麼是真正的巫蠱之術。」
夏老爺中了穿心蠱,每晚都要遭受剜心之痛。
主母瘋瘋癲癲,每日躲在屋裡喊白姨娘回來了,白姨娘要害她。
當家做主的兩個人成了這般德行,我那幾個兄弟兄友弟恭的面具立刻撕碎,紛紛吵著分家。
三姐姐趁府里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更添一把柴,把自己和玉郎的私情捅了出來。
夏老爺被幾個兒子傷透了心,不得不捏著鼻子同意了三姐姐的婚事。
畢竟這幾個兒子加起來,確實不如三姐的舉人相好。
「咎由自取。」我評價道。
紅玉拉住我的手,往我手裡塞了個小盒子。
我打開一看,是兩隻抱在一起的蠱蟲。
情蠱?
紅玉說:「這次我回師門,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你取來這對情蠱。
「當初厲無盡對你那般情深義重,後來還不是娶了夏琳琅。我今日在城門口見江棲鶴那小子眼裡全是你,趁此機會種下情蠱,日後他若負你,必受焚心蝕骨之痛。」
情蠱種下,從此一對有情人心意相通,再無任何隱瞞。
變心一方會遭受情蠱日夜報復。
若是以前的夏聽嬋,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就種下。
她沒有任何安全感, 她無比需要這種外力來保證自己的利益。
但現在的夏聽嬋不需要了。
我可以給自己安全感。
江棲鶴喜歡我,是因為我值得。
他日若是變心, 那便是我們緣分已盡,是他沒有福分,不是我不夠好。
我有很大的能量, 我能給自己想要的一切。
36
新任主將很快到了西城,他不光帶來了新的副將,還帶來了江棲鶴的任命。
鎮西軍要大洗牌, 新任主將雖欣賞江棲鶴, 但江棲鶴威望高, 對他掌控鎮西軍很不利。
江棲鶴被任命京畿巡防營提督,從四品升為正四品, 即日啟程前去赴任。
沒想到, 兜兜轉轉,我也回了京城。
離開西城前,我和江棲鶴去祭拜了林勝男。
她的墓前,老太君給她栽滿了花。
江棲鶴說, 林勝男在迎戰前,就留好了遺書。
那一戰,她早就打定主意拿自己祭旗。
她在遺書里說:「奶奶, 我要住在花叢里。」
我哭完又笑。
喜歡蒼鷹也喜歡小花。
這才是她林勝男。
……
來西城時是兩個人, 回京城時也是兩個人。
紅玉見我不依賴蠱蟲, 再次與我道別,只是這次不知歸期。
她說下山一趟才知自身之渺小,她想要振興師門, 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此次回京,不像來時匆匆忙忙, 我和江棲鶴晃晃悠悠邊走邊玩。
踏進京中城門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八卦流言不用打聽, 就會自己往耳朵里鑽。
厲無盡和夏琳琅這對「郎才女貌」的愛情化身, 直接讓題字「天作之合」的貴妃丟盡了臉面。
夏琳琅在回京途中小產,到了京城又見夏家一團亂麻, 小月子都沒坐好, 落下了頑疾。
御賜的婚姻沒有和離一說,但厲無盡到了京城就流連煙花之地,「天作之合」成了「怨偶天成」。
這算徹底得罪了貴妃一脈。
一代少年將軍, 在幾方勢力打壓下, 再也抬不起頭。
不久後, 夏家不知怎的扯出當年夏懷柔替嫁的事來, 這次厲無盡沒有能力在其中運作,厲家宿敵抓住機會彈劾厲無盡與夏家欺君罔上。
這封奏摺, 正中聖上心思,他早就想給老牌世家鬆鬆土,扶持新貴上位, 正好藉此事先拿厲家開刀。
這下厲無盡連閒官都沒得做了, 不光是他,往後厲家三代不能科考不能參軍。
厲家這輩的翹楚被罷官,剩下的,只等這座龐然大物慢慢從內部腐壞。
再後來, 就是夏琳琅瘋了的消息。
而我和江棲鶴的未來還面臨許多挑戰。
他即將被捲入風雲詭譎的朝堂,我的生活也會不再平靜。
我不怕。
縱前路如淵,我亦往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