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幫我換上嫁衣後,胡亂抹了把臉。
「如果姨娘能看到就好了。」
我牽住她手,笑道:「娘親在時我沒本事讓她過上好日子,但以後,我終於能帶你吃香喝辣了。」
紅玉破涕為笑,拿帕子仔仔細細擦了手,取來了我的喜帕。
安慰好了紅玉,我強壓下心裡隱隱的不安。
那日月下厲無盡嘴角的笑總會時不時出現我腦袋裡,我日防夜防,終於捱到成婚這天,可算沒出什麼么蛾子。
但紅玉正想給我蓋上喜帕時,我心裡的那絲不安終於應驗了。
琬姨娘所生的三姐姐衝進我院裡,撕心裂肺喊道:
「我不嫁,我才不要離開京城!」
12
院裡,三姐姐身上披著一件火紅嫁衣。
她頭上的釵環被她一個個揪下摔在地上。
追著她跑來的琬姨娘心疼地把變形的髮飾摟在懷裡,罵道:
「冤家,你爹把這麼好的親事給了你,你不感激就算了,這大喜的日子鬧什麼脾氣?」
說完,她瞄到了立在屋門處的我,臉色霎時褪去血色。
她這才注意到三姐姐跑到了哪裡。
我面無表情問她:「三姐姐何時許了人家?」
琬姨娘甩著帕子,乾巴巴道:「嗐,我剛給你三姐姐繡好嫁衣,今日讓她試一下。」
說完,她打了下嘴巴,「怪我,跟她開個玩笑,叫她當真了。」
這番說辭,我要是信了,那我以後吞刀踩火都是我活該。
還沒等我繼續盤問,三姐姐扯著嗓子喊開了。
「你們敢做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怕什麼?剛剛不還跟我說四妹妹無人替她做主,就算知道了也翻不起風浪嗎?」
三姐姐罵完,一把將臉上的妝抹花,對我說:
「你還不知道吧,他們要我今日替嫁,就嫁給江棲鶴那個粗人!」
琬姨娘尖叫著來捂三姐姐的嘴。
三姐姐又哭又鬧,「就算爹爹不知,姨娘你也不知?玉郎後日就來家中提親,他鄉試剛中舉人,你不是說他前途無量嗎?」
既然瞞不住,琬姨娘也不避著我了,直接叫上兩個婆子就要把三姐姐捉回去重新梳妝。
「那是和同屆舉人比,等他中進士得猴年馬月?更別提他一介白衣,就算中了進士也沒得官做,你現在嫁給江棲鶴,直接能當官夫人!」
哈。
夏家,書香門第?
我呸,一肚子陰溝壞水。
不給我活路,我便與你們同歸於盡。
「嘭!」
我接過紅玉遞來的茶杯,直接朝琬姨娘腳下砸去。
琬姨娘見我雙眼通紅,一聲尖叫卡在嗓子眼。
我沉聲說:「紅玉,取火來。」
燒了。
我全要燒了。
誰都別想好過。
「呦,四姐姐好大的氣性。」
女聲嬌媚,人還未到,聲音就像毒蛇一般鑽了進來。
一時間,我不大的小院呼啦啦圍了一群人。
那群婆子丫鬟站定後,讓出一條路。
主母領著五妹妹夏懷柔走進來。
夏懷柔不是主母所生,但她十歲那年生母暴斃,她主動投到主母名下。
這些年,她沒少跟在夏琳琅後面為非作歹。
就連下人都暗地稱她「菩薩面毒蛇心」。
今日這尊菩薩面,也穿著一身精緻嫁衣。
夏懷柔點了點我和紅玉,「愣著幹什麼,她們都知道了,難道你們想讓她倆跑出去壞我好事?」
13
院子裡雞飛狗跳。
我和紅玉被按住後,夏懷柔款款上前,直接奪走了紅玉手中的喜帕。
她甚至不屑看我一看,反而嘲笑三姐姐。
「三姐啊,不是妹妹說你,福氣送到你嘴邊,都不知道張嘴。
「你不願嫁,正好讓妹妹我撿了個便宜。」
主母更是滿意,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她親手接過喜帕給夏懷柔蓋在頭上。
主母握著夏懷柔的手說:「昨天我還跟老爺生氣,那江棲鶴前途敞亮,反正他只來了府里一趟,都沒見過老四這個白眼狼,乾脆把婚事給柔兒多好,要不是老爺怕你們這些姨娘說他偏心,哪裡輪得到三丫頭這不識好的。」
見我下場,三姐姐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她哀聲道:「母親,四妹妹已經夠可憐了,連嫁妝都要自己湊,再者說,旁人不知道蓋頭下是誰,天地老爺還不知道嗎?」
換嫁這事本來算欺君,但父親他們知道一旦我嫁出去,就徹底不受他們控制了。
若是江棲鶴有朝起勢,我說不定還要報復他們。
早死晚死,不如借這個機會把我捏死。
「三姐姐,」我輕聲喚她,「你瞧清楚了,她就是這樣的歹毒心腸,有些事可千萬要爛肚子裡,被她知道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父親這輩子就是個舉人。
你以為主母能看你嫁得好?
所以,閉上嘴巴,千萬千萬別讓她知道。
主母見我徹底與她撕破臉,更是裝也不裝,陰惻惻地上前拍了拍我的臉。
我被兩個婆子壓胳膊,動彈不得。
她指甲划過我臉頰,「四丫頭這麼說,可真傷母親的心。
「不過沒關係,母親寬宏大量,早為你尋了一處好婚事。」
我瞪大眼睛,看她殷紅的嘴巴一張一合。
「厲將軍早和你父親說好了,無論如何都會把你留下,做我兒的媵妾。
「你要怪,就怪你娘帶給你的下賤命。」
夏懷柔嗔道:「母親快別同她廢話了,吉時已到,別讓江郎等急了。」
主母隨便點了兩個婆子守在我小院,然後一群人眾星捧月般送夏懷柔出門上花轎。
婆子直接將我鎖在屋裡。
外頭鑼鼓震天,婆子坐在門外頭有一搭沒一搭聊夏老爺能發多少喜錢。
紅玉瞪著緊閉的房門,眼眶通紅。
「小姐,我去跟他們拼了!」
她沒等到我回答,回頭看我時,卻見我已經脫去嫁衣。
「小姐,你別想不開!」
我正在摸火摺子,她這一嗓子差點把我自己燙著。
我把屋裡所有蠟燭堆到床上。
在紅玉不解的目光中,我問她:「這一把火下去,我們就成黑戶了。
「紅玉,你敢跟我走嗎?」
紅玉一下就明白了我想做什麼,她搬開衣櫃,露出狗洞。
「還等什麼呢小姐,走吧!」
狗洞好啊。
以前我靠它跑出去找厲無盡,現在我靠它找一條出路。
得虧夏家人從不在意我,連我房子破了個洞都不知道。
我和紅玉牽著手,點燃所有蠟燭。
看著火勢蔓ŧů₉延,聽到婆子悽厲叫喊「走水了」,我們才鑽了出去。
胡亂將狗洞拿碎石一堵,沒走多遠,屋子就塌了。
想把我賣給厲無盡?
全給你燒了。
狗咬狗去吧。
14
我和紅玉被火熏到,一臉黑灰,活像兩個乞丐。
路過的丐幫還誇我們,「呦,人模人樣的,偷來的衣裳吧?」
丐幫嘴甜,還熱心。
「一起到夏家門口看熱鬧去啊!」
紅玉臉立刻垮下來,「呸,一家子狼心狗肺,有什麼熱鬧可看。」
丐幫豎起大拇指,「消息靈通啊,你咋知道夏家人不要臉,連媳婦都給人換了?」
旁邊大娘聽到,立刻加入對話。
「我可是親眼看到的,新郎官一見新娘子走出門就開始皺眉,估計那時候就看出身形不對了,你們不知道,夏四小姐身量高,出門的新娘子起碼矮半頭。」
大娘打量著我,一拍手,「就跟你差不多高!」
丐幫接茬,「呦,你看看。」
大娘見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受到鼓舞,講得更起勁。
「但你猜怎麼著,新郎官硬是沒發作,直到扶新娘上轎的時候拽了一下,新娘子嚇得叫出了聲,新郎官一下確定新娘被換了,當場抽出劍問夏四小姐在哪?」
乞丐說:「還能在哪,在家裡唄。」
說完,他指指我小院的方向,「瞧見沒,最後那間屋子就是……」
乞丐和大娘傻眼了,支起耳朵聽八卦的人也傻眼了。
只見我小院的方向黑煙沖天,仔細一聽,還有僕婦高呼救水的聲音。
夏家門口徹底亂成一鍋粥。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夏堂長,如果聽嬋姑娘出事,我定去御前告你個欺君之罪!」
一襲紅衣飛上牆頭,腳不沾地就要往我小院跑。
我跟紅玉對視一眼,趕緊追上去。
住了十幾年的破屋牆塌了,但房梁還在燒。
恰時東風起,風引著火去摸庫房的屋頂。
我聽到夏琳琅嘶聲尖叫,「動作快點啊,我的嫁妝都在裡頭呢!」
好景色,得痛快欣賞。
「夏聽嬋!」
江棲鶴萬分焦急的呼喚將我理智喊了回來。
他立在屋頂,見火勢越燒越旺,家僕只敢在外頭拿桶往裡潑水。
不過是杯水車薪。
隨著一聲「厲將軍來救水了,快讓路」,人群立刻做鳥獸散。
但江棲鶴一刻也不願等了,眼看要跳下牆,直接衝進火海里找我。
這直腸子的憨貨!
「江棲鶴,我在這兒!」
被厲無盡發現我沒死也無所謂了。
我不想看到江棲鶴受傷。
這無關愛情。
他站在牆頭看我,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沖天的火光像極了那日的夕陽。
江棲鶴飛身下牆,我這才看到他手裡攥著我繡的喜帕。
他胸膛劇烈起伏,最後只狠狠擦去我臉上的黑灰,罵句「嚇死我了」。
隨他而來的,是無數打量的目光。
我聽見大娘驚呼:「老天,我說這姑娘看著眼熟,真是四小姐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虧夏老爺是個讀書人,逼得姑娘燒房子哎!」
旁人多是看熱鬧,唯有一道視線盯得我渾身難受。
我抬頭尋去,對上了厲無盡滿含慍色的目光。
下一刻,一道紅色落在我頭上。
頭頂傳來江棲鶴的聲音:
「走,咱們回家。」
15
紅玉說,她有一個地方必須要去,不能與我們同行。
我們在城外十八里分別。
江棲鶴去收拾馬車,留我們二人說些體己話。
紅玉絮絮叨叨囑咐我,要按時吃飯,冷了要懂得穿衣,下雨得知道往家跑。
才比我大十歲,比我娘還操心。
她說這一走短則數月,長則十幾年。
她看著我從小豆丁長到大姑娘,實在捨不得。
我開她玩笑,「捨不得就別走了。」
可她去意已決。
我心裡漲漲的,終於忍不住問她:
「紅玉,你才是那個會養蠱的人,對吧。」
紅玉呼吸一滯,苦笑道:「你什麼時候猜到的?」
我低著頭,腳尖不停在地上搓來搓去。
「早就知道了,我娘沒死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娘常年難得出府,唯一的變數就是在禮佛的路上救下了身無分文的紅玉。
彼時她正在和野狗搶一塊餅。
從那以後,我娘漸漸起勢,風頭蓋過主母,我也過了一段短暫的好日子。
紅玉是有師門的巫蠱師。
但巫蠱之術,在我朝人人喊打,她的師門只得過隱居避世的日子。
少時的紅玉心比天高,總以為自己能改變世人對蠱蟲的看法。
沒想到下山沒多久,差點把自己餓死。
我娘救下她後,她見我娘過得悽慘,便用自己的本領幫我娘爭寵。
「可惜後來……」提起我娘,紅玉嘆氣,「她不肯用情蠱,說你爹不配和她同心。」
「那是我身上最後一對蠱,所謂情蠱,需要用愛滋養,夏府沒有愛,能撐到你娘離世已是奇蹟。」
紅玉摸摸我腦袋,「之前一直不放心你獨自在夏府生活,現在你終於脫離狼窟,我也能放心做我的事去了。」
我很不安,「你會回來找我嗎?」
紅玉無比認真,「朝聖女起誓,我會去西北找你,畢竟你娘臨終前託付我的事還沒做完。」
16
我從沒出過京城。
竟不知世間如此遼闊。
這一路我們天亮了便趕路,天暗了就和衣而眠。
江棲鶴覺得對我多有虧欠,明明我可以舒舒服服,慢慢遊山玩水去往西城,卻因為他不得不風餐露宿。
我倒覺得這一路是我過得最舒心的一段時間。
再也不用一睜眼就開始提心弔膽,也不用去煩惱未知的前路該怎麼走。
而且,和江棲鶴相處很舒服。
我們的視角是平等的。
還剩兩天車程就到西城,周邊景色已經全是西北黃土大地,像一幅用筆豪邁的畫卷。
我趴在車窗上跟江棲鶴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我聽他說西北風俗,他聽我講自己的故事。
我剛跟他講完十三歲我一人鏖戰夏琳琅夏懷柔姐妹二人不落下風,沒聽到他半點回應。
「江棲鶴?」我趕忙拉起帘子找他。
他坐在鞍座上穩穩噹噹。
我拍拍心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暈過去了。」
「夏聽嬋,」這麼多天的相處,他直接連名帶姓喊我,「其實從京中出來那天,我就有件事想不通。」
他回頭看我,原本清明的眼神布滿迷茫。
「京中官員弄權,他們滿嘴禮義廉恥卻沒有他們不敢做的髒事,只要一句話,就能讓底層百姓無Ṱũ₅處翻身。
「我敬將軍戰場無畏,但在京中他卻和夏老爺沆瀣一氣算計無依女子,將聖旨當遊戲,把人命當玩物。
「夏老爺鬱郁不得志,但卻能在內宅呼風喚雨,當家主母把握後宅,卻肆意欺辱弱勢子女。
「一層層階級,一層層傾軋,無處不顯醜惡嘴臉,你說,我家三代埋骨邊關,守護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我蹲在他旁邊,腦袋都要想冒煙。
最後我說:「我不知道。」
他肩膀隨著我話語耷拉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
「不過沒關係,日子還長,我們可以慢慢尋找答案。」
17
西城是個邊陲小城。
黃土鋪路,城中難見綠植。
富裕人家會在門前掛上一塊厚毯阻攔風沙,手裡拮据的捨不得用布,只能打掃勤快些。
守城門的守城兵一見到江棲鶴,便興奮與他相擁,迫不及待詢問京中風貌,將軍是否安好。
江棲鶴偷瞄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到,他才和守城兵說起將軍馬上娶妻,談及過程時隱去了我和厲無盡的糾葛。
沒聊幾句,守城兵才注意到我。
他一下漲紅了臉,「這是嫂子吧,實在對不住,你瞧我一興奮,就忘了你們在路上跑了這麼多天。」
我擺手說:「無妨。」
江棲鶴順勢牽起馬:「你嫂子一路跟我舟車勞頓,家都沒進就被你攔下來,回頭你得請我們吃酒!」
守城兵揚起笑臉,罵道:「你是會占便宜的。」
江棲鶴笑著擺擺手,示意下次再聊。
見他要走,守城兵才想起正事,趕忙喊住他:
「五日前林副將帶兵擊退了一次蠻族,對面來人不多,怕是在試探。
「昨日斥候又在兵營十里外發現蠻族蹤跡,林副將已經下令,城中婦孺無出城令不得放行,以後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告別守城兵,我問江棲鶴為何要出城這麼麻煩,還要申請出城令。
聽完我倒吸一口涼氣。
江棲鶴讓我看街邊來往行人和小販,甚至商鋪,多是女子。
除了少數當地人,大部分都是士兵的家眷。
兵營在西城二里外,像一扇盾牌護住西城。
蠻族來犯,全軍將士必須奮死拼搏,若退了、敗了,他們身後的西城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人間地獄。
我朝開國皇帝打天下時就要求家屬隨軍,沿襲到今日,就連將軍夫人來了,都得守這條規矩。
蠻族異動,鎮西軍主將厲無盡怕是不日便到西城。
也就是說……我到了千里之外都躲不開夏琳琅。
真要命。
18
西城不大,半炷香時間就到了江棲鶴的老宅。
說是曾住了祖孫三代的老宅,不過是個一進小院,正房連著廂房,雖鑿了石磚通鋪了整間院子,但看得出年代久遠,已經碎了許多。
馬車剛停下,就見一婦人跟著一身披甲冑的高挑武將迎了出來。
「恭喜江兄喜結良緣啊!」
那武將一開口,竟是女子。
她寬肩熊背,往那裡一站,瞧著比男子還英武許多。
江棲鶴介紹道:「這是我軍中同僚林勝男,也就是剛剛守城兄弟提到的林副將。」
林勝男皮膚透著檀色,仔細一瞧鼻樑上還掛著雀斑。
但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還是她那雙亮的驚人的眼睛。
江棲鶴介紹我時,說:「這位是夏四小姐,夏聽嬋。
「她剛到此地,人生地不熟,還得麻煩你多照應一些。」
「地不熟,你倆還不熟嗎?讓我一個外人……」林勝男嘴比腦子快,當她看到我還梳著姑娘頭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看向江棲鶴的表情一言難盡,「可能還真不熟……」
江棲鶴咬牙閉眼,「好了,不要再找補了。」
我臉上微微發熱,尷尬轉移話題,把目光移到從見面就一言不發,只在旁邊咧嘴笑的婦人身上。
「這位是?」
是林勝男宅里的人,來幫江棲鶴打掃屋子,好方便我住下。
畢竟自江家只剩江棲鶴一人後,他就很少回家了。
夜裡,林勝男陪我在正房住下。
我見她身上全是在沙場上留下的傷痕,不由得瞪大了眼。
我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姨娘教我去爭去搶,父親希望我溫柔恭順,主母想要我伏低做小。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女子的戰場在後宅。
沒人告訴我,女子可以這般孔武ţùₐ有力,也可以提槍打仗。
我默默往被窩裡縮了縮,藏住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我一直認為自己不俗的相貌和輕盈的體態才是自己的武器,現在看到了林勝男,竟覺得自慚形穢。
明明我比她美了不止一點。
我實在不知為什麼。
之前江棲鶴說,他若有了心儀的女子,便同我和離。
可我豈能隨意放棄這樣好的婚事,不用侍奉公婆,又是官家夫人,還能遠離京城。
我鬥志昂揚,無論來了什麼樣的女子,我都能將其比下去。
可若是林勝男這樣的女子呢?
她能自己掙軍功,能自己撐起一個門庭。
在西城戰亂背景下,她顯然比我更閃耀。
正如江棲鶴迷茫邊關將士犧牲是否值得,我也開始迷茫自己所堅持的「出人頭地」到底是什麼。
我盯著整理甲冑的林勝男,察覺到了自己心裡微妙的嫉妒。
我嫉妒她不必通過成婚就能獲得別人尊敬。
相比於嫉妒,我更痛恨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無力。
我試探開口:「林副將,你為何還沒成婚呀?」
林勝男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她罵罵咧咧:「老娘的婚事要是能自己做主,我就找一百個小白臉暖被窩!」
成成成……成何體統。
林勝男的話不但驚世駭俗,還令我倍感絕望。
她這樣厲害的女子都不能自由選擇,那我該如何呢?真要等到江棲鶴命定之女出現後,被遣回娘家嗎?
19
江棲鶴倒也沒有給我繼續煩惱的機會。
到這裡有月余,他一頭扎進兵營練兵,來看我的時候還沒林勝男多。
偶爾回來,像做客一樣,手裡要麼給我帶了珠花,要麼帶了胡商賣的新奇玩意。
我投桃報李,包攬了他身上衣物的縫補工作。
他說:「營里兄弟都羨慕我,說我家娘子繡活好,怎麼動都不怕針腳崩開。」
說這些時,他臉上臊得通紅。
眼睛還時不時瞄我,看我有沒有因他的話生氣。
見我吹噓自己從小就能靠繡活養活自己,他就壓住嘴角,把臉扭到一邊假裝看天上飛鳥。
這日子過得像極了西城裡的一對平凡夫妻。
可惜到了寒露這一天,我看見林勝男領著一隊人急急忙忙從我家門前跑過。
我以為蠻族來犯,正不知所措時,鄰居大娘笑話我:
「瞧你這丫頭,不過是將軍回西城了,你緊張什麼?」
對我來說,他沒比蠻族好到哪裡去……
西城的路四通八達,去將軍府的路也不止一條,但厲無盡好死不死就選了我家在的這條。
四匹高頭大馬拖著華麗車廂,車廂上還掛著紅綢,丁零噹啷地從門前過去。
後面跟著看不見尾的車隊。
車上的是夏琳琅的嫁妝,夏家也回了一百二十八台,幾乎掏空了家底。
有消息靈通的嫂子,打聽到厲無盡一個月前在京中成婚,剛接到新娘子就直接出了城門,因此今晚直接在西城拜天地,西城男女老少都可去將軍府討一杯喜酒。
我自然避之不及。
但想著江棲鶴作為厲無盡的副將,應是躲不開的,他但凡回城就一定回家,我便提前煮上一鍋醒酒湯等他。
沒想到,江棲鶴沒等來,等來了林勝男。
20
兩個親兵一邊一個架著林勝男胳膊,滿臉賠笑。
「夫人,對不住,林副將每次喝醉,林府的老太君都要罵她一通。
「副將她死活不願回家,我們只能把她送您這兒來了,還得勞煩您看顧一晚。」
這都是小事。
但我記得,有戰事時,將士不能醉酒,林勝男向來是最守軍規的,這次怎麼明晃晃犯紀?
她都喝醉了,那江棲鶴呢?
我請兩位親兵若是見到了江棲鶴,就幫我把人送回來。
誰知他倆擺擺手,「江副將被麻煩纏住了,估計回不來。」
我大驚。
難不成厲無盡要對付江棲鶴?
還沒等我開口問清楚,爛醉的林勝男悠悠轉醒,狠狠啐了一口。
「什麼將軍夫人,一點理都不講!
「拉她嫁妝的是戰馬,本來就是要牽回兵營的,你曉得她說什麼?
「人家說我們這幫兵痞子占她夫君的便宜,那戰馬是她家的東西,還說老林把馬牽走是要給你出氣!將軍覺得丟人,找補說她剛來不懂規矩。」
林勝男越罵越激動,「我這才知道她跟你是一家姐妹,老天,怪不得你從不說家裡的事。要我我也不說,這也太丟人了。」
我暗自嘆氣。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去參加喜宴就是知道,夏琳琅肯定要發瘋的。
她在京中還沒來得及顯擺就直接來到西城,這其中落差,她是受不了的。
我可不想成她出氣筒。
誰能想到江棲鶴替我受了這份罪。țü₃
好在林勝男睡下後,江棲鶴終於從喜宴上脫身。
他一身疲憊,一見我臉上帶著愧意,就知道我要說什麼。
他揉了揉我腦袋,我抬手一摸,發現他給我插了一支小巧的絨花簪。
「怎麼說我都是你丈夫,她要找你麻煩,我不替你扛著,那豈不是由著她欺負你。」
我攥著簪子,只覺得眼眶好疼。
江棲鶴唇角微微翹起,「這幅表情做什麼?不用替我委屈,我怎麼說都是四品武將,她奈何不了我。」
我還是擔憂道:「那她如果要厲無盡對付你呢?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江棲鶴難得蹙眉,「相比這個,我更擔心你。」
是啊。
老話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厲無盡這次到西城,定是要待到戰事平息才回京,這期間誰都不敢預料能發生多少事。
但從小的生存法則教我,幹得了就干,干不起就躲。
躲不了再魚死網破。
好在夏琳琅冷靜下來後,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蠢事,直到入冬前她都沒敢踏出將軍府一步。
她更不敢讓我出現在厲無盡面前。
還在京城時,厲無盡就能聯合夏家搞出換婚這種事,現在天高皇帝遠,她可不敢保證厲無盡再琢磨出什麼餿主意。
我們第一次達到如此微妙的平衡。
21
冬至這天,西城落了第一場雪。
雪來的急,城中婦孺紛紛趕到兵營外給自家男人送去厚衣。
我本想托鄰家大娘替我給江棲鶴帶去,大娘看著我的姑娘頭揶揄:ţũₑ
「你親手送過去,自家郎君那心裡甜的跟蜜似的,要我這老婆子帶過去啊,說不定江副將多鬧心呢!」
我被臊紅了臉。
也不是沒想過把頭梳成婦人髻,但紅玉不在我身邊,我實在不會。
後來偷偷摸摸學會了,江棲鶴回家又少,好不容易等他回家,想著第二天就梳婦人髻,也省的街坊鄰居調侃。
誰知道,一看到江棲鶴那張含笑的臉,就又不好意思了。
總覺得自己在逼他圓房似的。
好在街坊只是喜歡拿我們這對年輕夫妻打趣,沒什麼壞心思,反而暗暗替我倆著急。
大娘拉著我坐上她家驢車,一人一身蓑衣,晃晃悠悠來到鎮西軍的兵營。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到來給厲無盡報喜訊的婆子。
她見我剛把棉服遞給守營士兵,就往我手裡塞了一把糖。
婆子樂呵呵說:「將軍夫人有喜了,來給大夥添點喜氣!」
鄰家大娘好奇上前打聽孩子月份,婆子歡天喜地說已經兩月有餘。
「郎中瞧著啊,還是個男娃!說不定以後還能接咱們接將軍的班哩!」
眾人一盤算,竟是在來西城路上就懷上了孩子。
未拜堂就有了身孕,在京中少不得被口誅筆伐,但在西城,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抗敵的希望,沒人會拿這種事發作。
我想,夏琳琅有了身孕,也算是能在將軍府站穩腳跟,她為了孩子,應該也沒精力再找我麻煩。
想到這裡,我不由放鬆下來。
下一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
夏琳琅的貼身丫鬟隨她一起來到了這裡,此刻她頂著漫天風雪站在我面前。
「四小姐,請到車上一敘。」
我這才注意到,遠處停了一輛精緻馬車。
22
車裡燃了碳火,像暖房一般。
夏琳琅顯然還不適應這邊的生活,雖有兩個月身孕,但明顯瘦了一圈。
她嫌棄地叫丫鬟把我身上沾滿雪的蓑衣丟到外頭,唯恐髒了她腳下貴重的虎皮毯。
我立在轅門處,擺手讓丫鬟坐下,好生伺候這金尊玉貴的姑奶奶。
夏琳琅劈頭蓋臉就質問我:
「你還沒和江棲鶴圓房?
「是不是心裡還惦記著我夫君?」
活脫脫像只護崽的母雞。
丫鬟趕緊哄她:「夫人何必跟這賤皮子生氣,再傷到小將軍就不好了……啊!」
丫鬟話都沒說完,就迎來了我一巴掌。
她捂著臉,「你你你……」你了半天,看我巴掌又高高舉起,瑟縮了一下,趕緊朝夏琳琅投去求助的目光。
夏琳琅尖叫:「你大膽!」
我冷聲開口:「以前在家裡做姑娘時,你縱刁仆罵我辱我,還能用所謂長姐如母的名頭壓我一壓,現在睜大你的狗眼瞧清楚,這是西城!
「我乃當朝正四品武將江棲鶴之妻,豈容你個刁仆出言侮辱!」
我必須打回去。
我和江棲鶴夫妻一體,如果現在一個惡僕能隨便羞辱他的家眷,以後他人有樣學樣,那他在軍中如何立威?
以上是堂而皇之的說法。
其實我早就想動手了。
如果可以,我想連夏琳琅一起打。
夏琳琅厲聲道:「我夫君是正三品鎮西將軍!」
我斜眼撇她,嘴角彎起:
「好啊,那就請鎮西將軍來評評理,看看你到時能不能保住這刁仆的舌頭!」
夏琳琅恨不得我消失在她和厲無盡的世界,那裡敢把這件事鬧到厲無盡面前去。
丫鬟見夏琳琅臉色發青,就知道自己惹出大麻煩了。
她「噗通」跪在我跟前,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往自己臉上打去。
「都是奴婢的錯,求副將夫人消消氣……」
我嗤笑,「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會說人話。」
這丫鬟除了在人前喊我一聲「四小姐」,只要在家中見了我,統統用「賤皮子」、「小娼婦」指代我,只為哄夏琳琅高興。
現在想故技重施,只能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著清脆巴掌聲,夏琳琅臉色愈發陰沉。
最終她忍無可忍,一腳把丫鬟踹倒。
「跪到外面去!」
丫鬟連外袍都不敢披,哆哆嗦嗦下了車。
夏琳琅本想威脅我離厲無盡遠一些,沒成想讓我借著丫鬟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硬的不成,她開始來軟的。
「夏聽嬋,你真就冷心冷肺,對自家姐妹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嗎?」
這是人能說出來話?
我開始懷疑夏琳琅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奪了舍,忘記她這婚事是怎麼來的了。
我何止沒有愧疚之心。
我甚至覺得她該給我磕個頭。
還沒等我那句「你有病就去治」說出口,夏琳琅淒聲說:
「懷柔就是因為你,被逼沉了塘啊!」
23
夏懷柔因頂替我出嫁,整個夏家都被指控欺君罔上。
眼看九族不保,夏老爺和主母直接斷臂求生,讓夏懷柔頂了全部罪責。
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說夏懷柔膽大包天、鬼迷心竅,說蓋頭一蓋他們也不知下面是誰。
厲無盡怕被咬出來,也在從中周旋。
最終,夏懷柔被堵了嘴,關進豬籠,當眾行刑。
夏琳琅赤紅著眼,逼問我:「夏聽嬋,逼死自己姐妹的感覺如何?但凡你……」
「但凡我什麼?」我往前跨出一步,身上殘雪抖落一地,沾濕了她心愛的虎皮。
我泥濘的腳踩了上去,「你該不會想說,但凡我什麼都不做,任她替嫁,她便不用死了吧?」
「蠢貨!」我罵道,「她死在你面前,你都不明白誰逼死了她,怎麼敢來跟我叫囂的?
「還是你覺得,把所有罪責都怪在我身上能讓你的負罪感少一點?」
夏琳琅下唇不停哆嗦,顯然是被我氣到了。
「不對,你不是蠢,你是又蠢又壞。」
我俯下身子,逼迫夏琳琅和我對視。
她逃也沒法逃,溫暖的車廂變成了狹小的囚牢。
「別人不知,你也不知真相?
「但你還是為了保住自己榮華富貴,眼睜睜看著你的好妹妹沉塘了,不是嗎?」
我似笑非笑:「別說她不是因我而死,就算是,我也只會拍手叫好。我夏聽嬋從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也不服以德報怨這種狗屁道理。」
我抬手輕碰了一下她的肚子,嚇得她失聲尖叫。
罰跪的丫鬟趕緊衝進來,「夫人!」
我起身繫緊蓑衣,對丫鬟斯條慢理道:
「好好照顧你家小姐,肚子裡的可是她的保命符。」
厲無盡和夏家的勾當如同一個隨時能點燃的炸藥,現在來看他們雖在一條船上,如果夏家還想從厲無盡身上撈一筆更大的……
厲無盡才不會任人宰割,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人,這點夏懷柔應該深有體會。
從馬車下來後,我去兵營門口尋鄰家大娘。
卻被告知她已經離去。
我感到奇怪,回頭看身後蒼茫大雪,咬咬牙準備徒步走回。
「副將夫人留步,將軍請您進帳一敘。」
24
出門沒看黃曆。
夫妻兩個怎麼都要找我聊天。
來傳話的士卒目光炯炯,大有我不答應絕不讓我離開的架勢。
進了將軍營帳,我抬眼就看到厲無盡背著身,手裡攥著我給江棲鶴送的衣服。
「將軍,」我說,「天寒地凍,還請將軍差人將冬衣遞給江副將。」
厲無盡轉身,目光如刀,神色比外頭的風雪還冷些。
「你倒是關心他。」
我輕笑,「哪有妻子不關心丈夫的?」
「嬋兒,」厲無盡臉上掛上一絲侷促,「何必這麼嗆我,夏家的事我可以解釋。」
我說:「將軍不如先解釋,夏懷柔是如何成了這麼多人的替死鬼的吧。」
「夏懷柔?」厲無盡蹙著眉頭,好半天才想起此人是誰。
他趕忙說:「我叫他們好生待你,但那賤婢還是逼你到燒屋脫身,她死不足惜。」
「那將軍覺得,要死多少人你才覺得可惜呢?」我反問道,「是不是非要我跟著死了,才能斬斷這段孽緣?」
聽我說到「孽緣」,厲無盡情緒突然激動。
「夏聽嬋,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上前來扯我胳膊,想擁我入懷。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偏聽夏琳琅說我有情蠱時,也沒見你這般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