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臨死前,留給我一對情蠱。
她要我用在得勝回朝的厲小將軍身上,這是她為我千挑萬選的佳婿。
於是,我追在厲無盡身後纏了他三年。
冷心冷麵的小將軍,在月下抱著我說,他願意為我求聖上賜婚。
隔日府中迎來宦官宣旨。
一道是給我的,一道是給嫡姐的。
嫡姐不日後會與厲無盡喜結良緣。
而我,則被指給了他的副將。
1
「欽此!」
宦官聲音剛落,我只覺渾身像被破了一盆冷水。
都怪盛暑日光照得人腿腳發軟。
不對。
這不對!
我無措的目光在宦官和父親之間來來回回。
企圖在下一刻聽到他們更正聖旨內容。
直到聖旨收回錦盒,官宦離開夏府,所有人歡喜起身。
我扶住丫鬟紅玉的胳膊搖搖欲墜。
站不穩,又不敢倒下。
主母樂開了花,沒等嫡姐夏琳琅站穩,就將人一把攬入懷中。
「我兒真是好命,厲家世代簪纓,厲小將軍更是一表人才,這樣的好姻緣竟落在我兒頭上!」
這當然是好姻緣。
父親不過是文淵書院的堂長,雖學識淵博,但無官職傍身。
在這隨便拋一塊磚就能砸中五品官的京城,顯然是不夠看的。
厲家世代出名將,雖有一代眼看就要敗落,可厲無盡橫空出世支起了門庭。
這份親事夏家何止高攀,簡直是飛上枝頭變鳳凰。
主母歡喜過後,眼風淡淡掃過我,皮笑肉不笑道:
「可惜有些人心機費勁,竹籃打水一場空,這輩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
夏琳琅捏著帕子捂嘴笑,彎彎的眉眼難掩其中得意。
主母被外人稱賢,卻從不掩飾對我的敵意。
我生母白姨娘是她的陪嫁媵妾,美貌且聰慧,主母出嫁那年唯恐自己庶妹未來婚嫁超過她去,硬是求著娘家把我生母充作陪嫁一起嫁入夏家。
十幾年來,她為正妻白姨娘做妾,嚼著倫理尊卑將我親娘捏得死死的。
後來我親娘不知從哪裡學了一身蠱術,差點將她掀下堂去。
可惜蠱毒反噬其身,困於最後一步。
直到今日,恩怨傳到下一代,她依然見不得我的婚事比嫡姐更好。
無論是我娘,還是我,都得被她們母女踩在腳下。
父親從不願摻和後宅之事,只要醜事不出門,他永遠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如果不替自己謀劃,未來必然也是為嫡姐做媵妾的命。
可恨,我運氣和我娘一樣不好。
都是折在最後一步。
2
夜晚剛剛降臨,我便帶上帷帽悄悄出了門。
我的小院向來冷落,哪怕我整夜不歸,也不會有人在意。
輕叩厲家後門,管家一見是我,臉上立馬堆笑。
「四小姐,將軍等你多時了。」
他算準我會來找他。
我一路磕磕絆絆,急切想告訴他,聖旨錯了,不是我嫁給他。
直到看見安穩坐在內室,撩撥末香的厲無盡,我瞬間啞口無言。
他只需掀起眼皮瞅我一眼,我便明白此事不必再開口。
他知道。
但他不動如山,靜靜等著看我情緒崩潰。
聖旨怎麼會下錯呢?宦官怎麼會念錯呢?
是我錯了。
千言萬語到嘴邊只有一句——
「為什麼?」
誰知,曾經對我溫柔小意的厲無盡,直接將手中香鏟摔在我腳下。
他起身逼近我,眉眼分外銳利。
「夏聽嬋,誰給你的膽子質問我?你所做之事需要我幫你回憶嗎?」
毫不留情的話語把我問懵了。
我所做之事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
誠然,我一開始接近他確有目的。
他是我娘看中的佳婿,我想攀著他脫離夏家,我不想再任人蹂躪,更不想在夏琳琅手下活一輩子。
但我真的喜歡他。
我敬他是英雄,我愛他鐵骨錚錚,我慶幸他的心能分我一隅。
他曾說:「嬋兒,家世門第與我而言只是虛設,我厲無盡三生有幸得你垂青,只待去求一道聖旨,讓你風光嫁入我厲家。」
往日情景如甜酒入喉,如今落到肚子裡,只剩惱人的毒辣。
可那又怎樣。
我與他兩情相悅,難道是什麼羞於見人的事嗎?
見我眼中露出迷茫,厲無盡冒出一股無名火。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你嫡姐早就告訴我了,你手中有你娘留下的情蠱。」
我有些喘不上氣,「你明知夏琳琅對我不懷好意……」
他打斷我,「為攀高門無所不用其極,若不是夏大小姐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對你的情誼,竟是來自一隻蠱!」
厲無盡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如同在看一個待審的犯人。
「還說夏大小姐對你不懷好意,我看你就跟你親生母親一樣,慣會用下作手段擾人心智。
「既然想嫁入高門,我便也讓你嘗嘗被人愚弄、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一步步後退,我從未見過這樣陌生的厲無盡。
我從沒想過,我小心向他袒露的傷疤,竟成為他對我攻殺掠地的武器。
厲無盡發泄完,看我面色灰敗,便知自己說的太過分了。
但他不可能低頭,於是啞著聲音問我: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太了解他了。
高傲的厲小將軍,這是賞我台階下呢。
可我不想哄著他了。
兩個人在一起時千好萬好,誰進一步或是退一步都算打情罵俏。
以前我還開自己玩笑,總不能為了尊嚴連將軍夫人之位都不要吧。
現在真逼到了這個份上,卻發現妥協哪有那麼簡單。
何況,賜婚已下,我們再不可能有未來了。
我終於想明白,姨娘臨去前為何鬱鬱寡歡。
感情這東西,真是沒意思極了。
就這樣吧。
我朝他行禮,「以前是聽嬋痴心錯付,如今聽嬋已有婚配,此後便不再叨擾厲將軍了。」
Ṫṻ⁸這不是厲無盡想要的反應。
他咬牙切齒道:「夏聽嬋,你好得很!」
「滾!不許再出現本將軍面前,若是再讓本將軍聽到你說我的未婚妻半個不子,本將軍定絞了你的舌頭喂狗!」
我冷冷瞧他一眼,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
厲無盡眼中亮了一下,他張張嘴,沒吐出半個字。
我緩緩說:
「長姐說的沒錯,我確有一對情蠱。
「但我不擅飼養,那對情蠱早在遇到將軍前就死掉了。」
3
情蠱早就沒了。
早在我娘把情蠱傳給我時,她攥著我的手說:
「世間男子多負心薄倖,唯有情蠱相連,才能恩愛百年。」
「實在不行,我寧願你絞了頭髮當姑子,也好過給你長姐做媵妾。」
可我娘不知道,待她死後,以她心頭血滋養的情蠱不肯易主,生生餓死隨她去了。
我當時只覺得,這就是我的命,沒本事享福。
便也歇了接近厲無盡的心思。
但三年前,在我看到厲無盡騎著高頭大馬從長街疾馳而過時,還是淪陷了。
鮮衣怒馬少年郎。
不愧是我娘,對我的喜好手拿把掐。
這三年,邊關少有戰事,他在京中待了多久,我就伴他身側多久。
厲無盡從對我冷言冷語,到青眼相待,再到非我不娶。
上個月我去祭拜娘的時候,還在她墓前講:
「你看,沒有情蠱,我也能同無盡哥哥白首不離。」
勝局未定,先開慶功酒。
如今我娘應該在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4
和厲無盡翻臉後,我在夏家的日子更難過了。
之前坊間有傳言夏家女纏上厲無盡,旁人雖不知具體哪位,但可以說笑夏家女痴心妄想。
父親嫌丟人,為此責罰過我許多次。
如今天家賜婚,外人只當那夏家女是夏琳琅,風評直接從「痴心妄想」變成了「郎才女貌」。
他們不顧世人眼光,不管出身門第,是愛情的化身。
就連宮中貴妃都深受感動,提筆修書「天作之合」贈予夏琳琅。
一時間,夏琳琅風頭無兩,父親只覺面上有光,再不提丟人。
我三年時光,倒給她做了嫁衣。
「小姐,嫁衣難繡,您仔細眼睛。」
紅玉多點了一盞矮燭,放到我面前。
她十指都是老繭,繡不得花樣,繡嫁衣這事只能我自己來。
夏家沒給我配丫鬟婆子,紅玉還是我娘救下的孤女,我娘走時求她護我周全。
府里難得給我月例,這幾年我繡花,紅玉拿去莊子上賣,日子也算過得下去。
我娘擅巫蠱,這種事再怎麼遮掩,外頭總會聽到些風聲,我作為她的女兒少不得被猜疑,夏家就算把我送走也沒人會說什麼,夏家留我在府里,給父親主母博一個「寬宏大量」的美名。
畢竟前朝被巫蠱害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
我名義上是夏家四小姐,過得還不如別人院裡的丫鬟。
對於婚事,他們能記得給我扯塊紅布繡嫁衣已是難得,頭面、嫁妝我想都別想。
反觀夏琳琅那邊,從接到聖旨那天,她院裡每天來來往往全是添妝的人。
沒人對我有絲毫愧疚。
從厲府回來那幾天,我是想了結自己的。
實在身心俱疲。
直到紅玉發現我藏起來的麻繩,摟著我哭了一整夜。
「我可憐的小姐,你就算死了那些人能後悔嗎?
「他們巴不得你死,好讓厲將軍和你的事一起入土,你死了,可不就成全了他們的惡毒心思!」
於是天一亮,我便開始繡嫁衣。
紅玉說的對,他們就是想逼我尋短見。
我偏要好好活著。
5
繡完喜帕那天,紅玉歡天喜地拉我往中堂去。
她像竹筒倒豆子般:「小姐你猜誰來了?
「算了,你肯定猜不到,是江副將送聘禮來了!
「我剛偷偷替你瞧了一眼,俊俏的很,看著也機靈。
「六十八台聘禮啊!大少爺當年娶親都沒這個數,小姐你終於熬出頭了!」
我恍惚了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江副將是誰。
江棲鶴。
厲無盡的部下。
以前只在厲無盡口中出現的人。
祖上三代都是戍邊將士,打仗打得家中只剩自己,厲無盡見他有些本事,便提到身邊做了副將。
中堂漫著茶香,喜婆爽朗的笑聲更是將這縷茶香送進了後宅。
我和紅玉躲在屏風後往裡瞧。
父親下位坐了個穿著玄色圓領袍的兒郎,帶著一身少年的意氣風發,戰場上拼殺出來的颯爽氣勢直接將父親蓋了過去。
同是弱冠之年,倒顯得厲無盡故作老成。
我剛從屏風後探出一點點腦袋,就被江棲鶴察覺。
他那雙丹鳳眼長得很漂亮,看向我時還帶著沒褪去的笑意。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趕忙躲回屏風,拉著紅玉往回走。
父親向來不喜我出現在他會客的時候,萬一驚擾了他,豈不是又給他罰我的理由。
好在沒走出多遠就聽到了父親送江棲鶴離開的客套話。
我還在慶幸江棲鶴不是個多嘴的人,誰料剛回小院,水都沒喝到嘴裡,就聽到院外傳來烏泱泱的腳步聲。
「夏聽嬋,你給我出來!」
6
夏琳琅來的氣勢洶洶。
見我悠哉從屋裡走出,她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當丫鬟婆子把我小院裡里外外圍了起來,她才陰陽怪氣道:
「六十四台聘禮,四妹妹也算過上好日子了。」
她當然不是眼紅江棲鶴給我的聘禮。
而是氣惱為什麼先來的是江棲鶴,厲府那邊完全沒有動靜。
於是我故意道:「我可算不得好日子,將軍府的聘禮肯定更為豐厚吧,總不能被一個副將比了下去。」
被我戳破心思,夏琳琅美艷的臉立刻陰沉下來。
「我倒小看了你,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把厲將軍捏在手裡擺弄。」
我笑道:「姐姐這話妹妹可聽不懂了。
「要說厲害,還得是長姐,不栽種不施肥只管摘桃,結果桃子吃不到嘴裡,怎麼還意思來問果農呀?」
她母女二人把對我的惡意擺到明面上,我也從不掩飾對她們的憎惡。
她們罰我餓幾天,跪祠堂,動家法都沒能讓我搖尾乞憐。
沒辦法征服我,本想對我下毒手,眼不見為凈。
結果事情捅到父親那裡去,父親雖不喜歡我,但若要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動他子嗣,那便是挑戰他的家主權威。
何況這次縱容主母傷了不受寵的庶女,那下次呢?
是不是受寵的庶女,或是庶子?
嫡女庶女在他眼裡都是差不多的,但兒子不一樣,但凡有一個當上官,就能帶著夏家飛黃騰達。
最後,主母被送往青山庵為夏家祈福一個月,這事就算翻了篇。
這些年她們母女二人不敢再折騰我,我也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
現在夏琳琅明顯上門找不痛快,我只好隨了她的意。
原本夏琳琅只是心裡不痛快,現在聽我三言兩語挑破遮羞布,面上也丟了光。
惱羞便會發怒。
小姐動怒,不能髒了口,自會有人替她罵。
她身邊一婆子啐我一口,罵道:「好一個不知羞的小賤蹄子,未出閣就和外男有首尾,還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真是有娘生沒娘養!
「用神鬼之術種出來的也是陰果,天家賜下來的,那才叫蟠桃!」
婆子罵完,夏琳琅明顯順氣不少。
她昂著腦袋,警告我:「我不管你使了什麼手段,三日後我一定要見到厲將軍來送聘禮,不然仔細你的皮!」
我氣笑了。
這蠢貨真以為我手裡有蠱。
還以為威脅了我就能得償所願。
我一把拉住擼袖子上前的紅玉,先是盯住叫囂的婆子。
「對啊,我有鬼神之術,你趕緊去求求你的佛祖,看祂能不能保你不出事。」
婆子臉色一白,心虛地看了一眼夏琳琅。
見夏琳琅沒工夫搭理她,便悄悄束緊袖口,唯恐有蟲子鑽進去。
婆子噤聲後,世界一下安靜了。
夏琳琅也能更清楚聽到我的話:
「長姐這麼心急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問厲將軍呢?京中誰不稱頌你們兩情繾綣,去催個進程有什麼難的?」
說罷,我捂嘴嗤笑:「哎呀,姐姐不會吃了閉門羹才來尋我的吧?」
一句話把夏琳琅的肺管子戳炸了。
她當然要急。
因為我了解厲無盡。
他素來不喜被人玩弄,夏琳琅用「情蠱」一事激他與我決裂,我那日說我沒有情蠱,那他可得騰出心思想想夏琳琅什麼目的了。
我費勁力氣和厲無盡建立起來的信任,哪是夏琳琅三言兩語就能拆的乾淨的。
在他想明白前,夏琳琅就得被他晾著。
因著父親是書院堂長,她自小飽讀詩書,走到哪裡都被喊一句「夏家才女」,哪裡受過這種冷落。
但有軍功傍身的少年將軍,本來就傲氣,管你是才女還是美人,犯了他的忌諱,就算是我也得脫一層皮。
夏琳琅顯然想不明白。
她塗著丹寇的手指向我。
「不敬長姐,言行無狀,把她院子給我砸了!」
她本來就是找我撒氣的,沒想到自己老底被我掀了個乾淨,氣上加氣。
我無論忍不忍她,都是這個後果。
幾聲脆響過後,丫鬟婆子無措地張望。
實在是家徒四壁,把茶壺拆成兩半都不夠分的。
夏琳琅難以解氣,直接往我跟前衝來,巴掌高高舉起。
「奴才怕你邪性,我可不怕……啊!」
沒走兩步,夏琳琅直接摔了個跟頭。
問題是,腳下是平地,連根草都沒有。
那些丫鬟婆子呆呆地看著我,眼神越來越驚恐,連夏琳琅都忘了扶。
也不知誰驚叫了一聲,原本氣勢洶洶的人瞬間做鳥獸散。
還是夏琳琅的貼身丫鬟忠心,哆嗦著攙走了扭了腳的夏琳琅。
人散乾淨後,紅玉無奈收拾那幾片殘陶破瓦。
「大小姐從小到大稍有不順心就來我們這兒撒氣,要是沒小姐你,她連厲將軍的面都見不著,更別說白撿你的便宜……」
趁紅玉絮叨的時候,我在夏琳琅摔倒不遠處找到一小塊石子。
隨後使勁往院牆外頭一丟。
「何人在此?」
7
牆頭冒出一個腦袋。
「四小姐真是敏銳。」
紅玉一看,忙低著頭鑽回屋裡。
江棲鶴飛身上牆,坐在牆頭大方與我對視,甚至面上隱隱有些期待。
期待我誇他嗎?
剛剛夏琳琅摔倒時我看得分明,她腳落地時受了外力,才控制不住往地上栽。
說起來,他確實幫了我忙。
畢竟我不可能站這裡挨夏琳琅一巴掌,我倆打起來,吃虧的還是我和紅玉。
可他爬我牆頭做什麼?
我問他:「你聽到了多少?」
江棲鶴倒是坦誠,直截了當說:「本來我還奇怪將軍為什麼對他心愛的女子避而不見,現在看來,你們夏府水深著呢。」
怕醜事外傳的是我爹,我可不怕。
江棲鶴現在知道一切,也省的我再與他解釋。
但我對他態度有些好奇,問道:「事已至此,你當如何?」
我已經做好了他張口便是「不守女德」、「自甘墮落」的準備。
就等他說出來,我好狠狠和他吵一架。
最好他再去御前告一狀,我日子過不好,就拉著夏家一起下水。
誰知江棲鶴對我表示了極大的贊同。
「說明我倆眼光一致啊。
「將軍少年英才誰不崇拜?將軍能心悅於你,就說明你是個好姑娘,我們將軍的眼光不會錯的!」
我愣住。
事情好像在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見我不語,江棲鶴拍拍胸脯:「雖然不知道將軍為什麼會給你我求賜婚,但我跟你保證,你是將軍喜歡的姑娘,我絕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
說完,他撓撓頭:「話又說回來,我們西城有句老話,眼睛長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我雖能做你名義上的夫君,但我若有了心上人,是一定要同你和離的,我不會讓她受委屈。」
見我斂起神色,江棲鶴便知道我誤會了。
他解釋:「我知道我們是御賜的婚姻,我會擔下所有的罪責,不會牽連你。」
我搖頭嘆道:「你瞧,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厲無盡心上的女子,但他做得不及你半分。
「你尚且明白要為心愛之人留正妻之位,但他卻因兩句謠傳將我隨便指給旁人,我只萬幸現在能跟你講清一切,免得日後惹出許多麻煩來。」
江棲鶴下意識要為厲無盡辯解:「這其中說不定有誤會……」
我不願跟他再聊厲無盡,「當然這是我和他的事,沒想到會連累到你。」
夕陽如火。
像是要燒了我這小院。
也是,夏琳琅出氣不成反吃虧,我怎麼不算引火上身呢?
她現在是父親的心頭肉,等主母告到父親那,少不得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張口就攆江棲鶴離開:
「江副將若沒其他事就請回吧,聽嬋感激副將今日解圍,擇日定登門拜謝。」
話音剛落,我就聽到夏琳琅院子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
不是我耳力好。
夏府實在算不上大。
據說江棲鶴曾是斥候,他聽得比我更真切。
做斥候的腦子都靈,他一下就反應過來,他只能給我解一次困,但夏琳琅卻是個麻煩製造商。
「夏聽嬋,」他喊住我,「今夜朱雀大街有燈會,一起去吧。」
8
姨娘走後,我便很少有閒時逛燈會。
花燈爭輝,叫姑娘們搶破了頭。
平日裡端莊自持的小姐,也可借著燈會放縱一把。
死死盯著江棲鶴的紅玉也被萬盞花燈奪去了目光。
我直接趕她去好好玩一玩。
江棲鶴見我沒什麼興致,便安靜地陪我一路停停走走。
同紅玉匯合時,我手上也多了幾盞花燈。
都是江棲鶴贏回來的。
我拎著花燈,悄悄側過臉看他。
文武雙全,若生在京中官宦之家,他不見得比厲無盡的成就低。
晦氣的人真是想都不能想。
朱雀大街的喧囂剛褪去不遠,迎面就撞上了御馬回府的厲無盡。
他一身酒氣,應是剛下筵席。
侍從小心翼翼牽著馬,唯恐他坐不穩將他顛下馬去。
看見我,他像看見了救星。
「四小姐……」
紅玉趕忙上前擋住我,可惜她動作趕不上厲無盡睜眼快。
花燈映亮了厲無盡的眼,他說:「嬋兒,你來接我了?」
紅玉氣急,對那侍從道:「沒看到我家小姐和未婚夫在一起嗎?快帶你家將軍回府。」
「未婚夫?」厲無盡疑惑一瞬,下一刻肉眼可見酒意散了大半。
他神色陰翳,鷹隼般的目光游離在我和江棲鶴身上。
隨後他嗤笑道:「夏聽嬋,你可真缺男人啊,幾日不見,就迫不及待和旁人攪在一起了。」
江棲鶴蹙眉,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崇拜的將軍,勸道:
「將軍,恕屬下直言,您的話屬實不妥,有損夏四小姐閨譽。」
今日剛結識之人都知道維護我。
燥意漫上心頭,我反唇相譏:「將軍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與江副將乃御賜的姻緣,算不得旁人,此事將軍最是清楚,不是嗎?」
厲無盡一甩馬鞭,剛好抽在侍從牽馬的手背上,他忍著痛把韁繩遞到厲無盡手裡。
江棲鶴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還沒等他開口,就聽厲無盡道:
「我來送四小姐回去,江副將,這裡沒你的事了。」
江棲鶴將我拉到身後,「將軍,這是我未婚妻。」
厲無盡歪了下腦袋,眼中儘是不屑。
「這是命令。」
9
我拒絕上馬。
厲無盡不慌不忙,彎下身攬過我腦袋。
比他聲音先到來的是無邊酒氣。
他下巴停在我頭頂,在外人看來,盡顯情人般的親昵。
他低聲說:「你若不上馬,江棲鶴的副將也不必做了。
「我有個坡腳部下,喪妻多年,很是忠心,我一直想給他找門親事,我記得紅玉還沒成親吧。
「嬋兒,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
這就是曾經心意相通的人。
他知道怎麼拿捏我。
他知道我不想牽連別人。
無力感像潮水般淹沒了我,我如同提線木偶般被他拉上馬背。
江棲鶴贏下的荷花燈掉在地上。
青磚不是荷花的家,火舌纏著妃色絹布與它同歸於盡。
厲無盡掐著我腰的手越收越緊。
但我咬著牙,一路無言。
……
晚上在我小院撲了個空的父親,領著主母和夏琳琅守在中堂,守門的小廝那句「四小姐回來了……」還沒講完,就聽裡頭傳來父親中氣十足的一句:
「逆女,給我滾進來!」
小廝趕忙提醒,「老爺,厲將軍也在外頭。」
夏家人趕緊出來同厲無盡見禮。
以前我多想光明正大與厲無盡策馬同游。
可我怕,我怕纏在我身上有關巫蠱的流言給他惹麻煩。
我每次見他時,都會下意識避開人群,或戴上帷帽掩住面容。
當他說不在乎流言蜚語,願意娶我時,天知道我有多幸福。
以前求而不得之事在錯誤時間降臨,那便是災難。
我想,看到我和厲無盡共乘一馬的夏家人也是這麼想的。
父親看著馬上的我,再說不出「逆女」二字。
夏琳琅本來攢著眼淚再哭一場來表示自己的委屈,現在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主母更是眼中攢刀,恨不得將我抽筋拔骨。
原本我和厲無盡之間的事,只要不鬧到明面上,他們就當不知道。
現在他們只能慶幸左鄰右舍都去了朱雀大街,沒人見到現在景象。
父親趕忙將厲無盡請進府里,唯恐突然來人看夏家笑話。
我被攆回自己院裡。
不知他們和厲無盡聊了什麼,讓夏琳琅硬生生咽下這口氣,沒再來尋我不痛快。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厲無盡來給夏琳琅送聘禮了。
10
一百二十八台。
放著鞭炮,吹著嗩吶,惹得半個城的小孩追著跑。
夏琳琅春風得意,專門派了兩個丫鬟來我院門口報數。
紅玉氣不過,提著掃把將人攆走,結果夏琳琅又找了兩個大嗓門的婆子站在遠處喊。
我坐在院裡繡嫁衣,只當聽不見。
我現在只想趕緊離開糟心的夏家。
至於之後的日子,那便是走一步看一步,我預測不了那麼遠。
捱到半夜,府里才消停下來。
心中事多便容易失眠。
紅玉熬不住先睡下後,我又繡了好一會才有了絲絲困意。
趁著困意沒散,我趕緊把嫁衣收到床底。
起身的時候,卻被人一把攬進懷裡。
熟悉的麝香纏著龍腦香鑽進我的鼻腔,我一口咬到來人手臂上。
身後的人吃痛撒開了手。
我轉身就是一巴掌。
「厲無盡,你瘋了!」
昏黃燈光下,厲無盡舌尖頂了頂腮,盯著我的目光滿是侵略。
「嬋兒,」他啞聲開口,「我想你了。」
我氣笑了,「厲將軍,你白日剛給我長姐送了聘禮,夜裡就闖她妹妹的閨房,話本子都寫不出你這樣的賤人。」
厲無盡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
他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該消氣了吧?」
我搖頭,「厲無盡,你還沒想清楚嗎?我跟你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是吵架拌嘴這樣簡單。
「別人一句話就能挑撥得你亂了分寸,做下無可挽回之事,說到底,你潛意識中已經認定我是不擇手段的人。
「我們沒可能了,你放過我吧。」
世間多的是能人異士,他中沒中蠱,很容易能察到真相。
可他不願費這個心思。
沒有信任的感情,談何長久?
厲無盡雙手一把按在床沿,把我圈在懷裡一字一句道:
「可以挽回的。」
我盡力後仰,「你什麼意思?」
他說:「要嫁江棲鶴的是夏聽嬋,可惜夏家四姑娘無福消受,突然暴斃,我會給你一個新身份抬你進門,從此你和夏琳琅平起平坐,我絕不會讓她踩在你頭上。
「江棲鶴從來都是聽我的,他不敢說什麼的。」
頓了頓,他繼續道:「嬋兒,只要你服個軟,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答應你。」
平起平坐?
這就是他想出的法子?
讓我從此隱姓埋名,成為一個不知來處的人,此後只能仰仗他的寵愛,徹底成為他的籠中雀,一旦失去寵愛,我一無權力二無地位,卻有虎視眈眈的夏琳琅,我的下場可想而知。
我用力推開厲無盡,「平妻一詞說得再好聽也是妾,厲無盡,我不做妾!」
我手指向屋門,「你不是說什麼都能答應我嗎?我要你走,此生都不要再來打擾我!」
厲無盡今天這齣已經算是低頭了,他從沒想過我會拒絕他。
他下意識道:「我乃朝中正三品武將,你爹連官都沒有,給我做妾你委屈什麼?」
我陡生一股無力感。
厲無盡從生下來就是人上人,周圍人向來圍著他轉,就連當初入伍,他也是直接跟在威武將軍身邊,從校尉做起。
是我當初太過天真,以為自己是特殊的,能跨越層層階級與他連心。
我把自己當人,他把我當什麼?
這個問題,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再次下逐客令,「厲將軍,今日我就當你從未來過,請回吧。」
見我軟硬不吃,厲無盡咬碎了後槽牙。
他繃著臉,如泰山壓頂般朝我籠過來。
「可我偏要留下我來過的印記。」
危險。
他現在很危險。
我直覺要我立刻遠離他,我也這麼做了。
我狠狠踹了他一腳,趁他怔愣的間隙往屋外跑去。
厲無盡手長腳長,腳下一點便追上了我。
我腰間一緊,只覺天旋地轉。
下一刻,就被他壓在了床上。
「厲無盡!」我驚叫,「你若敢強迫我,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占有欲,聲音也微微發啞:
「不要我,你還想要誰?
「江棲鶴嗎?給他求賜婚不過是看他忠誠好拿捏,不然就憑他,也配跟我搶女人?」
我一手擋著他,一手在床上摸來摸去。
終於摸到了藏在枕下的剪刀。
然後趁厲無盡不注意,直接朝他刺去。
他反應很快,我只劃傷了他的胳膊。
「夏聽嬋!」壓抑的怒音藏著風雨欲來。
我將剪刀對準自己。
決絕道:「你既想逼死我,那我成全你。」
厲無盡緩緩起身,看著我和他魚死網破的模樣,看起來很是迷茫。
他有些無措,「我不想這樣的,嬋兒,我心裡有你才失了分寸。
「這兩天,我一想起你和江棲鶴有說有笑的模樣,心裡就憋著一團火,我一想到你會嫁給他人做婦,便整夜睡不著。」
「第一次有事情脫離我的掌控,這次我真的怕了。」
他以為能掌控我的人生。
他以為只要自己安排好一切,我就會義無反顧奔向他。
可是啊,很多事就怕「我以為」。
他還好意思說怕,現在這種情況,到底是誰該害怕啊!
我舉著剪刀的手絲毫不敢放鬆,再開口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滾!
「不想看我死在你面前,就滾出去!」
話說到這份上,厲無盡之得向後退去。
離開之前,他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月光透過門框落在他身上,襯得他如鬼如魅,看得我心驚肉跳。
他突然輕笑出聲。
「嬋兒,後會有期。」
11
江棲鶴家不在京城。
他從接到賜婚聖旨那天,就帶上祖輩給他攢的聘禮,直接啟程趕來京城。
到京城那天,他便馬不停蹄直奔夏府。
時間剛好夠我繡完喜帕。
所以江棲鶴在京中待不了很久,燈會過後不足一月便給我遞了信,問我願不願意提早完婚。
經過三年休養生息,關外蠻族又有異動。
他祖輩戍守邊關,實在不能安心待在京城。
江棲鶴的提議,正合我意。
得到我准信後,江棲鶴直接通知了父親將婚事提前。
好歹是御賜的婚姻,對方還是四品武將,我成婚這天,夏家準備得也算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