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對,那些風光的日子確實是很快活的。人不能只是活著,那和蟲豸有什麼兩樣,高低要去爭一把,斗一次,那才不枉我來過這人世間。」
「杜寧,我問你。」
「——你想不想當貴妃?」
14
皇帝晚上又召了我。
我跪在他腳邊,身上是淺粉色的肚兜,仰著頭,眼波流轉,「臣妾入宮十年,在各處當差伺候,猶如浮萍四處漂流,如今終於在陛下身邊停留,皇恩浩蕩,臣妾感激不盡。」
第二天,我成了寧貴人。
我晉封的旨意傳到皇后那兒,聽說她大發雷霆,宮裡好幾個人都挨了罰。
這話到了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嘴裡,輕飄飄地送入皇帝耳中,「定然是底下人胡說,娘娘一向賞罰分明,怎會因為嫉恨宮妃隨意責罰宮人呢?」
皇帝冷哼,「你別替她遮掩了。」
皇后對宮人的嚴苛程度,皇帝也不是沒聽過。
只是情濃時無所謂,但厭惡她時,惡意就能無限放大。
皇后從前出身低微,後來做了皇后,似乎想要彌補過去自己受過的委屈,所以對底下人格外嚴厲,動不動就是刑罰和斥罵。
不過她在皇帝面前一直保持溫順的樣子,對宮妃們也算和藹。
但德妃和慶妃這些高位妃嬪不吃她這一套。
她們家世優容,看不慣皇后這樣的作風。
隔幾天,皇后竟然又召了我前去。
她一改之前的態度,對我十分親切。
「坐吧,寧貴人。」
我輕輕頷首,「多謝娘娘。」
「這幾天,本宮也想了許久。」
「其實,你我二人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呢?你一個小婢女,想攀附皇恩,本宮可以理解。」
我恭順地低頭,「多謝娘娘寬宏大量。」
她露出一個大度的笑,「本宮不是氣量狹小的人,本宮看你,就像看妹妹一樣。你如今不過一個小小貴人,前頭的路還長遠,別因為一些晦氣的原因,阻了自己的前程。」
我抬頭,皇后抿了一口茶,「她能幫你的,本宮能做到十倍。你只說實話,她是不是真的瘋了?」
我低頭思考了一會。
「娘娘,臣妾從前,確實是聽了冷宮那謝庶人的話。因為臣妾不想一輩子做宮女。」
我輕聲,「她瘋癲起來,嘴裡絮絮叨叨地說陛下喜歡粉色的裙子,還說娘娘不喜湖藍色。」
「可她確實是瘋了。」
「臣妾雖然孤身一人在宮裡,但耳聞謝庶人的弟弟始終沒有死心,他不信她姐姐死了,還一直打聽著。」
皇后的下頜繃緊了,「是麼。」
我聲音不變,「娘娘,臣妾已經把事情告訴您了,您又能怎麼照顧臣妾呢?」
皇后沉思一會兒,露出滿意的笑。
「過一段時間,皇帝就要去宮外遊獵。寧貴人,你也一同去吧。」
我點點頭,「多謝娘娘。其實對於臣妾而言,只要想要的東西到手了,求的誰,並不重要。」
我正面對著她,這樣我就不太像謝辛夷了。
「娘娘,可願答應?」
她冷冷看著我,再無之前的親切,「幾句話而已,寧貴人太高看自己了。」
我笑,「那如果臣妾說,能讓謝庶人自盡呢?」
「臣妾願為娘娘除去心腹大患。」
「娘娘,臣妾也想居高位。」
我靜靜地看向皇后,「貴妃之位如今還空著呢。」
15
冷宮日頭很好,謝辛夷正在曬太陽。
我端出一盞桂花飲,「你喜歡的。」
她有點笨拙地端起來,抿了一口。
「本宮嘗不出什麼味道了。」
我沒說話。
她繼續問我,「那個賤人相信你說的話了?」
我嘆氣,「信不信隨她去了,能有一段時間清凈也是好的。」
我低聲,「她可真是小心眼,對待宮人也苛刻,真是活該被罰。」
謝辛夷吃著糖,「我告訴過你的。」
我們兩個人細細密密地蛐蛐皇后,連心底都被陽光曬得又癢又暖。
我說皇上現在新寵愛好幾個人呢。
「除了我,還有柔美人、楚嬪——聽說她們日日都要去給皇后侍菜。」
謝辛夷冷笑,「她一個小門小戶出來的,自以為能扮演寬宏大度,其實誰都看得出她小心眼。」
我來冷宮看謝辛夷的事情,其實後宮裡許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似乎都有意無意替我遮掩。
張管事偷偷告訴我,從前皇貴妃雖然對皇帝和皇后囂張跋扈,但對宮人來說,她是很好的主子。
謝辛夷出手闊綽,散財童子一般,她宮裡的差事更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宮人們都暗地裡記著她的好,我去看她,大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尤其是皇后近日對下人愈發刻薄,宮人們更是懷念謝辛夷。
我性格溫順安分,皇帝雖然有了其他的妃嬪,但是時不時還是會召我前去。
皇后當面嘲諷我是奴婢出身,逆來順受,我也不反駁。
我的脾氣是好的有些過分了。
皇帝心情不好拿我出氣,我也一點怨氣都沒有,永遠是帶笑的。
謝辛夷評價他,懦弱自卑,要在別人面前找自尊。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皇帝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譏諷我。
我不生氣,只覺得好笑。
我知道他真正想要嘲諷的是謝辛夷。
他恨謝辛夷見過他卑微的樣子,恨她曾經高高在上地俯視他,恨她就算成了他的宮妃也從未溫順過。
謝辛夷說,他恨我入骨,所以你一定不要像我,可是,後宮女人,每個人都溫婉順從,你要脫穎而出,就還是要與我有幾分相似。
我轉頭,勾唇,哪個角度的側臉有幾分謝辛夷的模樣,我熟稔於心。
皇帝每次發脾氣的時候,我總是略微向左側恭順地垂下脖頸,這個姿態最讓他滿意。
我是他幻想中的謝辛夷。
我是我和謝辛夷一起為他打造的完美宮妃。
我很快成了寧嬪。
封號是「順」。
我和謝辛夷笑了很久。
16
成了順嬪後,我便是後宮裡的正經主子,很多事情便能光明正大地做。
比如請牲獸房送小狗來玩,給大家發了兩三次賞錢。
張總管也提了一級,如今不止管牲獸房,連廄房也歸他。
不知他怎麼運作一番,往冷宮送飯的差事便輪到了他手底下。
「娘娘放心,那位現在每日都好著呢,我撥了杏仁那丫頭去給她掃灑幹活,娘娘知道的,杏仁是個老實孩子,保准照顧得好好的。」
「那就麻煩她了。」我笑著囑咐。
杏仁是最害羞不肯說話的,謝辛夷不知道會不會嫌她悶。
我再去的時候,卻看見杏仁正兩眼發亮地看著謝辛夷,嘴裡碎碎叨著,「娘娘好厲害,娘娘好厲害!」
謝辛夷剛剛跳完一支舞。
杏仁是她唯一的觀眾。
但她還是燦爛低笑了起來。
那笑容讓我想起了塞外的風霜,那一塊小晶石正貼身放在我的荷包里。
聽說謝承霜又要回來了。
日子這麼快。
謝辛夷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她是想見到弟弟的。
「他與我差了十幾歲,我成婚的時候,他還是雪團一樣的小郎君。」
我下定主意,即使見不到,也要想法子讓他們姐弟捎封信。
謝承霜在外頭很有點不要命的架勢,所以戰功顯赫得讓皇帝都不太好動手。
不過聽說他本人十分恭敬,沒有求官職,也沒有求家族平反,只說如果能夠拜一拜姐姐的靈位就好。
皇帝沒說答應,卻也沒說不答應,只是將謝承霜扣在身邊。
「近日朕身邊的人病的病,累的累,謝將軍回來一路辛苦,就在朕身邊鬆快鬆快。」
看謝承霜拜謝,皇帝笑了笑,讓謝承霜替他試菜。
這是要把他當太監用了。
但謝承霜神情自若,穩穩夾起一點可憐的食物送入嘴裡。
皇帝瞟他,「瞎了一隻眼,吃飯倒是不影響。」
謝承霜如今早就沒有曾經的矜貴了,但教養這種東西大約是骨子裡養成的。
他風塵僕僕,單眼繫著眼罩,遮住了失去的那隻眼睛,可他舉止仍然鎮定自若,「陛下放心,奴才只有一隻眼睛,也能為陛下殺敵。」
謝承霜不知道,他這種不卑不亢,正是皇帝最恨的樣子。
17
等我聽說的時候,皇帝已經帶著謝承霜去了上林苑,聽說是要去跑馬。
廄房的人早就預備好了,一應人員都俱全,隨時等著聽令。
皇帝上馬的時候,卻拒絕了慣用馬凳,也拒絕了太監。
過了一會,謝承霜雙膝跪下,雙臂撐著身軀,「請陛下上馬。」
張總管跟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嘖嘖嘆息,「咱們自然不能說什麼,只是看著謝將軍這樣,奴才心裡也不好受啊。」
我安靜地聽完,然後賞了他一錠銀子。
張總管遲疑一會,又問,「娘娘,這事兒要不要跟冷宮那兒說?」
我想了想,「不要說得這麼細,只說謝將軍回來了吧。」
張總管應了,便要退出去。
「等等,」我突然叫住他。
我不該這樣做。
「你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吧。不要誇張,也不要漏掉任何一絲細節。她問什麼,你就老實答什麼。」
謝辛夷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我也沒有資格替謝承霜遮掩。
我摸了摸那塊小晶石,張總管默默退下去了。
早上醒來,我很認真地看了看銅鏡里的臉。
侍女笑道,「娘娘今日也很美呀。」
沒有人說我今天能見到謝承霜,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請侍女給我多點了點唇妝。
今天皇帝游宴,說要與民同樂,宴會裡請的不止大臣,還有一些世家子弟。
其中不乏謝家的死對頭,還有不少在扳倒謝家的過程里出了大力氣的。
「謝將軍難得回來,見一見老朋友也是好的。」皇帝笑吟吟地,「聽說從前謝將軍還有個諢號,叫玉面菩薩。」
已經有機靈的人接口,「陛下聖明,可如今只能叫獨眼閻王了!」
皇帝大笑起來。
「不妥不妥。」有人搖頭,「聽說昨日謝將軍在泥地里滾了個遍,我看,叫獨眼蟲吧!」
皇帝帶著暢快的笑,聽他們一言一語地羞辱謝承霜。
「以前謝將軍那臉啊,嫩得跟楚館裡的小倌似的,如今倒是可惜了。」
「你可惜什麼,自然也有人好這一口的。」
我在屏風後一言不發。
我不是謝承霜,但我知道被人輕賤的滋味。
我這輩子見過的真正最下賤的人,一定是皇帝。
四周的妃嬪們都沒有說話,只有皇后發出一聲輕笑,「這麼好的日子,該有些節目助助興,你說是不是,順嬪?」
18
我抬起頭,神色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
「娘娘的話,臣妾不明白。」
皇后笑得愈發燦爛。
我心中湧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但是我仍然維持著冷靜,德妃看了我好幾眼。
德妃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身份高貴,教養良好,皇后平日裡不敢輕易得罪她,但是今天皇后心情格外好,「德妃妹妹,本宮請你看一場大變活人,如何?」
德妃淡淡地,「娘娘安排便是。」
反而是慶妃的公主聽到了,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皇后隔著屏風,揚聲道,「陛下,前幾日內務府來報,說發現一位像極了謝將軍的宮女,只可惜又瘋又傻,將軍可要見一見?」
底下人笑了,「那這宮女豈不是個獨眼老婆子?」
皇帝卻沒有回應。
底下的人笑聲漸漸小了,好像有人扼住了他們的脖子。
謝承霜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冷凝,「臣願意一見。」
他聲音里有點哽咽,「臣……奴才願意一見。」
皇帝聲音冷冷的,「夠了。」
宴飲戛然而止。
除了謝承霜,所有的外男都沿著牆壁游魚一樣有序地退下。
屏風終於被撤掉了。
皇帝的怒火毫無顧忌地對著皇后發了出來,「皇后,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泰然自若,「陛下若要發火,自可以事後打罵臣妾,只是臣妾才得知了一個陰謀,為了陛下安危,不得不打斷今日的宴飲。」
「什麼陰謀?」
皇后示意底下人,「帶上來。」
我繃緊了下頜,手微微發抖。
德妃抿了一口酒。
我也拿起前面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聽見了謝辛夷由遠而近的尖叫聲。
「放開我!」
「不要碰我!」
「死奴才!放開我!」
她身上是一件湖藍緞子外袍,頭髮簡單地用銀簪挽起,還算整潔清爽。
但她的動作幅度十分誇張,聲音也尖銳又刺耳。
她又成了瘋女人。
皇后義正言辭道,「皇上,之前被貶的謝庶人如今躲藏在冷宮,而她的親弟弟在外頭等著裡應外合,臣妾懷疑,她們姐弟二人想要對皇上圖謀不軌!」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在殿內甚至激起了回聲。
一時間無人說話。
「噗。」德妃的笑聲不合時宜地打斷了這份激昂。
皇后的目光炯炯地盯著德妃,「德妃笑什麼?」
「皇后娘娘為了陛下思慮周全,可是臣妾不明白,且不說謝將軍少了一隻眼,就說這個瘋了的謝辛夷,只怕連話都聽不明白,還怎麼裡應外合?」
皇后聽了德妃的話,並不以為杵,反而笑了。
「正是呢,所以還需要一個人。」
「這個人要替這對姐弟迷惑皇上,在宮裡探聽消息。」
「這個人深得謝庶人真傳,竟然把陛下也蒙蔽了。明明陛下對她恩重如山,她卻還是不知感恩,不僅與謝辛夷同流合污,更是和謝承霜有了私情!」
她霍然轉過身,尖利的護甲刺向我的方向。
「順嬪,你出身低賤,蒙陛下恩寵才有如今的風光,可你居心叵測,串通罪人,你自己說,你是不是該死!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19
我抬起眼睛,聲音平靜,「娘娘在說什麼,臣妾不明白。」
皇后胸口激烈地起伏,「賤人還嘴硬!來人,把證據呈上來!」
我側過臉,看見今天早上還在笑著為我梳妝的宮女低著頭捧出一個錦盒,裡頭赫然是謝辛夷給我的那片玉璜。
皇后笑了笑,「謝將軍,有人說你脖子上也有塊玉,不知道能不能借來一看?」
皇帝的表情已經陰沉到了極點,他抬抬手,立刻有身強體壯的近衛上去按住了謝承霜,從他脖子上拽出了細繩穿著的玉璜片。
兩片玉璜合在一起,正好形成一個圓滿的圓。
皇后滿意地笑了,「你們二人私相授受,以玉璜定情,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來人,送順嬪入慎刑司——」
「你這個賤人!」
謝辛夷清越的咒罵聲打斷了皇后的話。
她沖了上來,高高揚起手——
「啪!」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賤人,這是我謝家子女才有的玉璜!」
她一把奪回屬於她的那一塊,撕心裂肺地吼叫,「是你!是你偷了本宮的東西!」
我委頓在地,掙扎地搖頭,「不是的。」
慶妃冷眼看著,突然開口,「本宮怎麼覺得,事情並非如皇后娘娘所說那般呢?若真是私相授受,謝將軍怎麼會給順嬪送姐姐的東西?」
她轉頭對皇帝一笑,「人人都知道,順嬪之前伺候過謝辛夷,莫不是那時候賞給她的?」
皇后沒料到慶妃突然橫插一道,她張口結舌,卻無法反駁。
畢竟我伺候謝辛夷的事情,全靠她大肆宣揚才導致滿宮皆知。
「順嬪,你的玉璜,可是她賞的?」
皇帝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我怯怯地抬起頭,直視他的目光,「不是的。」
20
滿殿寂靜,我只恍若未察。
我繼續哭訴,「臣妾當時是冷宮的宮女,每日侍衛押人過來,她們身上都是傷。侍衛們為了叫我別說出去,便時常把搜出來的東西賄賂臣妾。」
「臣妾不知道這玉璜是誰的,但覺得好看,便偷偷留下了。」
「——滿身是傷?」皇帝喃喃問道,「只是去冷宮而已,怎會都是傷?」
我驚慌地抬起頭,「侍衛說,上頭吩咐了,來了冷宮的女子,都任憑她們處置——」
「胡說八道!」皇帝厲聲呵斥,「去了冷宮也是朕的嬪妃!來人!叫冷宮的侍衛現在就滾過來!是誰下的令,讓他們現在就指出來!」
皇后面色慘白,「陛下,順嬪分明是胡編亂造,滿口謊言——」
我搖搖頭,打斷她,「臣妾不敢撒謊。臣妾伺候過九位娘娘,周容,何薇,白娟兒——」
我的聲音細而軟,卻始終沒有在皇后的尖聲喝止中停下。
「——人人來的時候,身上都有傷,有的當時就斷了氣——」
我沒再說下去,捂住臉哭了起來。
我收了一共二十七兩銀子。
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說了,這錢,我拿得不虧心。
德妃和慶妃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不忍之色。
德妃難過道,「皇上,這些人的確都是有錯才被罰去冷宮的,可是皇上卻也從未對她們趕盡殺絕,這是皇上的仁慈,卻有人在陛下的仁心之外假傳聖旨,欺上瞞下,污了皇上的聖名,也讓這些姊妹慘死宮中。陛下,臣妾求您,一定要給這些妹妹們一個公道啊。」
皇后聲音尖銳,「皇上!如今緊要的是順嬪和謝庶人串通一氣,裝瘋賣傻——」
「皇后。」
皇帝淡淡地打斷了她。
「你的話太多了。」
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氣,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皇帝,氣得嘴唇發顫,可終究還是不敢再說。
皇帝探究地看向謝辛夷,她正自顧自地哼著歌,轉著圈,眼神呆滯而木訥。
謝承霜在剛剛近衛的推搡中被扯掉了眼罩,他一隻眼泛白,衣衫凌亂,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我膝行至他面前,哀哀哭泣。
皇后仍舊仇恨地瞪著我。
皇帝揉了揉額角。
「都退下去吧,朕累了。」
21
謝辛夷沒有被送回冷宮,皇帝把她留在了偏殿里,命太醫診治照顧。
謝承霜仍舊在皇帝身邊侍奉著,聽說他替皇帝捧靴褪襪,絲毫沒有不悅。
「謝將軍倒是忠心。」
就連宴請百官的時候,都要謝承霜隨侍在側。
酒到酣處,皇帝迷濛著眼睛,「謝愛卿,我看盧大人的腳癢得很,不如你替朕去給他洗洗吧。」
皇帝是笑著說的,所以謝承霜也只能笑著應。
范陽盧氏是謝家的死對頭,也是謝承霜被流放的罪魁禍首。
他其實被剝去爵位也就罰夠了。
謝承霜在鬨笑聲中一步一步走過去。
然後他彎下了腰,「盧大人,請高抬貴足。」
滿殿里都是歡快的笑聲。
皇帝笑得尤其暢快。
就連遠在沐恩殿的我似乎都能聽見。
那一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人。
我殿內的人也越來越少,直到後來,除了我,一個人也無。
冷宮侍衛背後的罪魁禍首原來是皇后身邊的貼身嬤嬤,她因為嫉妒宮妃,所以借著皇后的名頭對侍衛們下了令。
皇后大義滅親,雖然她是看著皇后長大的乳母,但皇后還是哭著親自下令,將她送到了慎刑司。
「皇后娘娘什麼都不知道。」嬤嬤到死都在念著這句話,她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所有看守冷宮的侍衛全都被打了一百個板子,如果打完還活著,就再打一百個。
皇后大度地替那些被送往冷宮的妃嬪們恢復了身份,還把靈牌供在皇寺里受香火。
「都是臣妾的疏忽大意,才委屈了妹妹們。」
她親自為冤死的妃嬪親手抄錄了佛經。
這些事情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那個時候我病倒了,整個人渾渾噩噩。
三日前吃完內務府送來的飯食,我便頭暈目眩,再也起不了床。
殿內侍奉我的宮人也不見了蹤影。
我只覺得肚子內火燒火燎。
好餓。
好渴。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內殿,卻發現宮門緊閉,無人應答。
我被人鎖在了沐恩殿中。
一開始我還有力氣拍門叫喊,可始終沒有人理我。
我靠著點心撐過了兩日,可今日實在是彈盡糧絕了。
我做宮女的時候,雖然吃的樸素,可也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餓。
水缸里的水也被我喝完了。
我挖出了盆栽里植物的根莖咀嚼,手腳發軟地爬到宮門處,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救我——求求你們——有沒有人聽見——」
我的嘴唇乾裂,每一次張嘴都有血腥味。
明明每日外頭都有腳步聲,明明他們是聽得到的啊。
我還有必要繼續呼救嗎?
會有人來救我嗎?
不會的。
我絕望地想。
老天既然要我死,為什麼又要讓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很努力,很辛苦,我認真地幹活。
我又做錯什麼了呢?
我苦笑一聲。
我曾經勸謝辛夷,人的一生一定會有開心的時候。
可是如今我只覺得人生又餓又苦。
謝辛夷也和我一樣餓嗎?
我摩挲著那一枚小晶石。
謝承霜還在宴會上嗎?那裡一定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吧。
我死了,會有人帶我走嗎?
我努力掙紮起來,繼續拍打著門,「救我——」
誰來救救我。
我好餓。
22
「阿寧?是阿寧嗎?」
我倒抽一口氣,「是,是我!」
「我是謝承霜——」
「我好餓、好餓。」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手指用力扒著門縫,「你有沒有吃的?」
謝承霜搖了搖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我再睜開眼,謝承霜正在給我喂糖水。
「噓——」他示意我安靜,「我跳牆進來的。」
其實我已經沒有力氣發聲了,便只點了點頭。
「你怎會餓成這樣?」
我輕聲,「皇后。」
謝承霜給我帶來了一大包粗糖,還有一些乾糧。
「時間緊急,這是我問牲獸房的人要來的,你別嫌棄,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我點點頭,「我知道。」
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我要走了。」
我安靜地看著他輕靈地跳牆而去。
半夜,天上開始下起了雨。
我覺得老天還是想讓我活下去的。
它送來了謝承霜。
明明平日謝承霜不會在宮裡留這麼久。
可是偏偏那一日,皇帝讓他留下來給他們肉身舉燭。
謝承霜舉了半夜,等他被皇帝赦免的時候,連看守的侍衛都已經迷糊睡去。
所以他才能聽見我細微絕望的呼救聲。
我張嘴接住天上的雨水。
又用盡力氣搬出了所有的杯碗瓢盆,全部用來接水。
我嘴裡含著粗糖,向冷宮的方向磕頭。
無論是誰,請保佑我們活下去。
第二日起,便有人越過牆頭給我扔食物了。
有粗糧,有煮熟的雞蛋,有精緻的點心,有裝滿水的水囊。
天上一直在下雨。
淅淅瀝瀝。
23
京城從來沒有過這麼久的雨。
就算是我,也覺得這樣有一些不正常。
雨越來越大,游宴的絲竹聲不再響起,院子裡的花已經被泡發了根,如今已經死了。
雨聲最大的那一晚,我坐在院子裡等。
等什麼,我也不知道。
但是謝承霜躍過牆頭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
「這個還是熱的。」他遞過來一袋食物。
我吃了兩口,「很好吃。」我說。
他安靜地看著我。
他的頭髮濕漉漉的,衣服上也滿是水痕。
他沒有戴眼罩,所以看起來應該是很猙獰的,但是微弱的燭光中,我卻覺得他十分親切好看。
我從認識他開始,他就只有一隻眼睛。
所以現在就是我眼裡他好看的樣子。
我們隔著燭火默默對視。
「——很疼嗎?」我問。
他想了一會兒,「我忘了。」
我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塞外真的美嗎?」
他微微一笑,「是的,很美。」
「你一定要去。」他說。
我也笑了起來,「你帶我去。」
我吹滅了蠟燭。
他有一隻眼睛看不見,那麼我也不想看見了。
我想觸碰到他,體會到他,用我的感受記住他。
窗外的雨聲落地宛如樂曲,掩蓋住我和他隱忍的哭泣和喘息。
我要活下去。
就算只是為了記住他描述中的塞外風光,我也會活下去。
「別哭。」他說。
「我會活著的。」
24
皇帝終於想起來召我了。
我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詫異地發現我瘦了許多。
「臣妾思念皇上,吃不下東西。」我哭著說道。
謝承霜已經隨軍走了,他從始至終的恭順讓皇帝大體滿意,只是謝辛夷的瘋症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
她每日絮絮地念叨過去的事,皇帝去看她的時候竟然得知,原來皇后曾經背後挑撥過他和謝辛夷,這才讓兩人之間的誤會加深。
如今我瘦弱的樣子更讓他起了憐憫之心。
「罷了,皇后被朕禁足一個月,過去的事情,朕不想再提了。」
皇帝屈尊摸了摸我的臉頰,引起我一陣厭惡的顫抖。
他卻誤會了,「冷麼?」
我柔聲道,「靠近陛下就不冷了,只求陛下——」
一個月麼。
那可是九條人命啊。
半夜,我蜷縮著顫抖。
謝辛夷她還好嗎?
皇后禁足後,我的宮裡似乎又恢復了現狀,宮人們又回來了。
這次我將杏仁調到我身邊。
張管事偷偷送來了幾隻蘆丁雞。
「這個玩意兒好養活,怎麼都死不了,再有那樣的情況,好歹也有口吃的。」
我笑著應了。
他有點焦慮地搓著手,「娘娘,陛下已經下旨要選秀了。」
後宮除了之前的兩個公主,一直無所出。
既然之前能有公主,那定然不是皇帝的問題,只能是妃嬪的錯。
皇帝打算選一撥青春美貌的少女來充盈後宮,為自己生育繁衍。
他對此十分期待,雖然皇后被禁足,但德妃和慶妃還是安排好了秀女入宮的事。
「本宮倒是罷了,順嬪你也該早點要個孩子。」德妃看著我,「別怪我說話直,你這樣的,沒有孩子傍身,日後可怎麼辦?」
我恭順點頭,「娘娘說的是。」
她看著我,「有時候本宮覺得你傻,可有時候,又覺得你很聰明。」
我嘆氣,「娘娘多慮了。」
新入宮的女孩兒們有十多位,位份都在貴人以下。
皇帝大約是想著等她們懷了孕再晉封。
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迫切地需要一個嫡子來繼承大統。
或者說堵住大臣們的嘴。
每一位少女都健康美貌,皇帝不再召我,他很努力地沉迷在青春的肉體中。
慶妃冷笑,「真是可憐。」
我只顧著養蘆丁雞,甚至還想請人在我宮裡挖口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直到那天早晨,我起床後連連作嘔。
杏仁手忙腳亂,又要給我端盂盆,又要通知張管事。
如今張管事做了我宮裡的掌事大太監,處處關照我。
「娘娘,奴才看您這樣子——」
張管事端詳著我。
「莫不是有孕了吧?」
25
御醫來會診的時候,許久不見的皇帝也出現了。
新人們入宮有一段時日了,可宮裡還是沒人懷孕。
我肚子裡的這胎,無疑是對他名聲和自尊的拯救。
「順嬪娘娘是喜脈無疑。」
太醫政笑著恭喜皇帝,「陛下大喜。」
「可知是男是女?」皇帝焦急地追問。
太醫政沉吟半晌,「月份太小,還未可知。」
我在床上帶著笑意,嗔怪道,「陛下,莫要為難太醫政。」
皇帝眉開眼笑,「順嬪——不,朕要封你為順妃,你溫柔體貼,還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只要再給朕生一個聰明伶俐的皇子,朕一定封你為貴妃!」
我溫柔地勸慰,「陛下別高興得太早,萬一臣妾這一胎不是皇子呢?」
他仍舊不肯放棄,「別胡說,太醫政自然有可以使女胎轉為男胎的法子,是不是?」
太醫政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在皇帝發火之前,我及時地打斷他,「可是,皇后娘娘會不會不高興呢?」
皇帝冷下臉,「由不得她不高興。」
我乖順點頭,「是。」
太醫政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輕輕笑了起來。
三天之後就是皇后解禁足的日子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會做何種反應。
皇帝走了之後,太醫政才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
「這是謝娘娘請臣送來的。」
我迫不及待地接過。
太醫政從前受過謝家大恩,如今,是他報答的時候了。
「她還好嗎?」我追問,「身體可還好?」
太醫政一一回答,又將我一早寫好的信放入藥囊中。
如今我無法去看謝辛夷,所以只能通過寫信來交流。
她說她一切都好,可是我卻不信。
她什麼都不會,怎麼可能好呢。
她不會燒火,不會分辨能吃的東西,不會掃灑清潔。
她那麼需要人照顧,可我不在,杏仁也不在。
我跟杏仁說,可不可以勞煩你,去照顧謝辛夷呢?
杏仁卻搖搖頭,「娘娘說了不許我過去,要我好好照顧你。」
26
皇后解了禁足後卻沒有找我的麻煩。
德妃來看我,笑道,「她也知道怕。」
我看著眉目如畫的德妃,忍不住問,「娘娘,您難道不想——」
德妃目光悠遠地看著窗外,「我啊,我——」
「——我本就不愛孩子,若真的要生,也只想給喜愛的人生。」
「本宮不怕沒有孩子,只怕生下來會厭惡孩子。」
她的聲音暗淡下去。
我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我的孩子,她會有謝家姐弟那樣的眉眼嗎?
會像謝承霜嗎?
我把小晶石放在肚子上,輕聲道,「這是塞外泥土裡長出來的石頭。」
「你要是聽得到,就記著那裡是很美很美的地方。」
那裡是謝承霜在的地方。
因為我有孕的關係,皇帝十分志得意滿,臨幸新人的頻率降低了,反而時常來我這兒坐一坐。
皇帝偷偷召了幾次太醫政,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我肚子裡的是男孩。
「為何只有順妃有孕呢?」他皺眉。
太醫政沉吟,「陛下,這段時日,飲食可有什麼變化?」
皇帝不耐,「內務府準備的膳食,朕如何知道?」
太醫政寬慰道,「陛下從前也有公主誕生,如今更是有順妃娘娘有孕,陛下不必多慮。」
皇帝沒有說話。
這話聽得多了,他逐漸不太相信。
他再來我這兒的時候,我笑吟吟地親自給他布菜。
「陛下吃慣了皇后娘娘宮裡的酒釀鴨子,如今也賞光嘗嘗臣妾做的。」
皇帝怔了怔,「好。」
我笑,「皇后娘娘宮裡的小廚房時常給陛下煮湯熬羹,滿宮誰能比得上呢。」
我好似不經意地提起,「臣妾有孕的時候,皇后娘娘正在禁足,陛下一定想吃這道菜了。」
皇后終於姍姍來遲。
她站在皇帝身後,臉上帶著親切的笑,「順妃,如今只要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本宮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