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冷宮干雜活的小宮女。
今天來了一個瘋女人,顛來倒去地說自己是皇貴妃。
我不信,只勸她想開些,她卻一把握住我的手。
「你想不想當貴妃?」
我一面覺得她可笑,一面隨口應道,「好啊。」
「那我教你。」
「教你怎麼俘獲皇上的心,教你怎麼跟她們斗。」
後來,我真的成了貴妃。
冊封當日,我柔聲吩咐宮人,「把她燒了吧。」
1
今天的日頭很好,當班的侍衛送飯來的時候,扔進來一個人。
「杜姑姑,來新人嘍。」
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他們扔在了青石地磚上,一動不動。
我趕緊去探了探氣息,是活的。
陳姓侍衛舔舔嘴唇,笑嘻嘻的,「放心,沒死呢,兄弟們知道輕重。」
我瞪他,「你們是越發放肆了。」
他遞過來熱乎乎的麵餅和一碗燉肉,「放心,她全家判了謀逆罪,不死也都流放了,翻不了身的。」
見我遲遲不動,他又肉痛地遞過一錠銀子,大約也是從這女子身上搜出來的,「勞駕姑姑。」
我這才接過,「得了,下次少造孽罷。」
我管收人,管燒埋,管後事,這錢我拿得不虧心。
我拿粗油布往地上人的身上一蓋,將人一扛,直接背到了西面的廂房裡。
房裡什麼都沒有,只一張光禿禿的床。
我將她放在床上便出去了。
等我端著水盆再回來,床榻上卻空無一人。
我嚇得後退,這才發現她正死死扒在窗戶上,想要往外爬。
我趕緊將她拉下來,她已經十分孱弱,四肢無力,只仍舊發著抖,嘴裡念叨著「不要,不要」。
我不理她,只自顧自地拿著布蘸著溫水給她擦洗身子。
冷宮外我管不了,但是進來的女人,我都儘量讓她們乾乾淨淨地離開。
女人在我的動作下漸漸安靜下來,我拿了一件粗棉袍子給她套上,她睜著一雙極美的眼睛,恍惚地看著我,「來人,賞——」
我微微一笑,「多謝娘娘。」
她安靜下來,甚至露出一抹笑。
所有被送來這兒的女人,聽見這句話都會安靜。
因為她們之前也確實當過娘娘。
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她們被皇帝厭棄,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從此一輩子也到頭了。
「娘娘」這個詞,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啊。
我不太理解。
我只是個冷宮裡的小宮女,但是起碼我還活著。
我也是這冷宮裡唯一不瘋的人。
2
阿雪等我收拾完才回來,笑著對我吐吐舌頭,「你都幹完活啦?」
我知道她是故意挑這個時間出門躲懶,但是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跟她一起把麵餅和燉肉分著吃了。
剩下的一點湯汁,我拿去給了上月被送進來的周庶人。
她大約也就這兩天的光景了,我進去的時候,她只有眼珠子還有點活氣。
她來的時候被打了五十個板子,還剩下一口氣,但是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皇帝貶到冷宮後,便再也沒有好起來。
我用干饅頭沾了點湯汁,在她唇邊蹭了蹭。
鹽和香料的味道讓她動了一動。
周庶人嘗了鹹味兒,大約是沒什麼遺憾了,半夜就去了。
第二日,我收拾她的屍身,用平板車將她推去了燒埋處。
阿雪笑嘻嘻,「阿寧,你一個人干慣了這事兒的,我就不去了。」
我點點頭。
銀子沒分她,她自然不願意幫我幹活。
等我回來,太監已經送過飯了,阿雪給我留了兩個干饅頭,我就著井水囫圇吞下,這才想起昨日那個瘋女人。
我將饅頭渣子泡了水,一點點喂她。
她已經醒了,不僅是眼睛美,五官也精緻漂亮。
只是說話顛來倒去,有時候聲調甜蜜,有時候恨得咬牙切齒,「本宮為何不能當皇后!要是沒有本宮爹爹的支持——」
「皇上與本宮的情分,是你一個賤婢能挑撥的嗎!」
「你雖然是皇后,本宮只是皇貴妃,可你賤婢出身,休想本宮向你行禮!」
她對著虛無的空氣,悲切地啼哭起來。
阿雪努努嘴,「皇貴妃娘娘不是病逝了嗎?」
我哭笑不得,「你真信她的話啊?哪個進來的不是說自己跟皇帝一往情深,之前還有人說自己馬上就要當皇后了。」
我們這種低等宮人是見不到主子們的,每日都是埋頭幹活。
那些貴人們的事情,其實離我們也很遠。
阿雪訕訕地,自顧自又溜出去了。
我收拾了盤碗,四處擦洗歸置,等我忙得差不多了,才發現那瘋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哭了。
我探頭進去,她目光恍惚地看著我,「什麼時辰了?阿堯他還在春景堂等我。」
阿堯,是皇帝的名字麼?
我哄她,「他走了,明兒再去吧。」
她固執地搖頭,「他不敢不等我的。」
我想了想,「等你睡著了就能看見他了。」
「真的?」
「嗯。」
她又哭起來,「她只不過死了一個孩子罷了,一個賤貨,怎能與本宮相比?」
她手指一抓,在我手上撓了道印子。
算了,我何苦跟一個瘋女人計較。
3
我習慣了一個人幹活,就算是瘋子我也好好地照顧,給她擦洗喂飯。
阿雪之前就勸我,「何苦費那心。」
我點頭應下,「好。」
但還是自顧自地干。
這宮裡其實很無聊,我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瘋女人習慣了我的照顧,對我也越來越熟悉。
今日她好像清醒了一些,給她擦洗喂飯的時候也一直看著我,待我要出去的時候,她拉住我。
「本宮想著爹爹的話,宮裡是該有人幫襯。」
「你對本宮忠心耿耿,我向皇上薦你當個貴人,如何?」
我敷衍地拍拍她,「奴婢不配,娘娘薦別人罷。」
她卻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她們、她們都沒有你好,你對本宮的真心,本宮知道。」
我哭笑不得,隨口應付,「奴婢什麼都不會,幫不了娘娘。」
她希冀地看著我,「本宮教你!教你怎麼俘獲皇上的心,教你怎麼跟她們斗。」
我還有很多活等著,隨口應下,「好。」
走出門,卻沒料到阿雪正在外頭站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她端著一碗水進了瘋女人的房。
我正詫異她轉了性,她可從來不做這樣的事,又過了一會兒,屋子裡傳出摔碗的聲音。
阿雪尷尬地走出來,「她要你。」
我奇怪,「你進去做什麼?」
阿雪躊躇半晌,「我去打聽了一番——」
她低聲,「她、她指不定真的是皇貴妃。」
我反問,「那又如何?她都已經在這冷宮裡了,難不成真能薦你當個娘娘?」
阿雪恨鐵不成鋼地跺腳,「你沒聽她說,要教咱們怎麼俘獲皇上的心嗎!她盛寵這麼多年,一定有些什麼法子的!這破地方,你還真打算待一輩子嗎!」
我跟她簽的都是死契入宮,沒有活著出宮那日。
阿雪咬牙,「你就當幫幫我,我們一起去求她好不好?如果我真有當主子的命,一定提攜你出了這個鬼地方。」
我嘆氣,「好。」
4
人各有志,我一向能幫就幫。
我陪著阿雪在瘋女人面前磕頭,她恭恭敬敬地:「求娘娘教導,奴婢願為娘娘出力。」
瘋女人怔怔地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拍手大笑,「好呀好呀!」
「阿堯哥哥他,最喜歡看我跳舞了。」
她赤足在日光里翩翩起舞,猶如盛開的桃花在伸展自己的枝芽。
那一瞬間,她一點都不瘋。
「這隻舞,還是他替我編排的。那個時候,他不過是一位閒散王爺——」
阿雪看得目眩神迷,「求娘娘指教!」
她咯咯輕笑,「好啊,我教你。」
我去給她們拿了粗布來墊腳,然後去澆一邊的菜地。
從此,阿雪每日都在跟她學習跳舞,她還曾半真半假地問過我,「阿寧,你真的不學啊?」
我笑笑,「你將來記得要提攜我就好。」
她便喜滋滋地笑,「我這樣努力學跳舞,皇上一定會喜歡的。」
我一半覺得她們是一定不會成功的,一半又覺得她們能找點事情打發時光也好。
她就算以前真的是皇貴妃,真的盛寵十幾年,但是如今卻還不是落入冷宮的下場。
阿雪糾正我,「娘娘是被家裡牽連了,我無牽無掛,說不好聽,我爹指不定早死哪了。何況我所求也不多,當個貴人就滿足了。」
她咬牙掏出了壓箱底攢的銀錢,又問我借了一些,買了一卷淺湖藍的絲絹,因為娘娘說,皇上最喜歡湖藍。
五月十五那日,皇帝會登高望月,那是他們二人初遇的日子。
阿雪是進不了御花園的,但是皇帝在高處,能看見冷宮旁的月容台。
在那上頭跳舞,也能吸引皇帝的注意。
阿雪認認真真地給自己塗了胭脂水粉,指甲還染了鳳仙花汁,出發前,她握了握我的手。
「等我回來接你。」
我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她已經輕快地轉身溜走了。
她準備的期間,瘋女人一直很安靜,我照例給她喂飯,然後擦了擦臉。
「她這是去獲寵的,你真的不嫉妒?」她問。
我給她放下袖子,「人各有志。」
瘋女人笑起來,她的聲音低啞,「她那樣的賤貨,我見多了。」
5
我一愣,「什麼?」
她笑聲暗啞,「本宮抬舉誰,不抬舉誰,輪得到一個賤人置喙?」
我心裡頓時產生不妙的感覺,「可你還是教她跳舞了啊。」
她放聲大笑,「是啊!那舞,是皇帝最痛恨本宮跳的舞,那個時候他何等低賤,要靠給本宮編舞求得本宮歡心,求本宮嫁給他!哼,湖藍色,湖藍色不是他喜歡的,是本宮喜歡的!」
我背後冷汗涔涔,膽戰心驚,「你這樣會害死阿雪的!」
我轉身就往外跑,瘋女人的聲音幽幽響起,「來不及的。」
來得及。
我想要往外跑,卻被門口的侍衛攔下,「杜姑姑,別去了,那兒場景不好看。」
我嘴唇發麻,「是、是阿雪嗎?」
他憐憫地看著我,「今日本來陛下心情就不好。」
我擦了一把眼淚,「要打幾個板子?」
他搖搖頭,「打死了才知道要打幾個呢。杜姑姑,趕緊回去吧,免得惹禍上身。」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呆呆地坐在院子裡。
那塊她們跳舞用的粗布還鋪在地上。
我看著看著,眼淚就模糊了我的視線。
「本宮教你,絕不會像她那樣的下場。」瘋女人的聲音在我身後細細地響起。
「今日其實是他娘死的日子,他心情當然不好。」
我轉頭憤怒地盯著她,「我們哪裡對不住你!你要這樣害人!」
她聲音抖抖索索地笑,「想在本宮身上撈好處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擦了把臉,撿起粗布,不聲不響地往回走。
她一把攔住我,「你去哪裡?」
我硬邦邦地甩開她的手,「我要去打掃屋子,燒水煮粥。」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只是我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她每日醒來,就自顧自地唱歌,跳舞,自己絮絮叨叨地說話。
說她的從前,說她的家人。
院子裡只有我和她,於是我不可避免地聽到她的聲音,「那個賤人最後竟然成了皇后,也是,她之前給我洗腳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是個賤貨。」
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嘆氣,「不要再罵了。」
她撥開眼前的頭髮,「你又肯跟本宮說話了?」
我抿了抿嘴,「你罵了也無用,這裡只有我。」
她只當沒聽見,「她以前是本宮的表妹,本宮討厭德妃,討厭慶妃,可是本宮最恨的還是她。」
「德妃是個蠢貨,慶妃是個傻子。不,本宮最傻,本宮以前以為那個賤人是好人。」
6
皇后突然召我前去。
帶我走的侍女厲聲囑咐我,「一會兒皇后娘娘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不要逾矩,否則我也會被牽連,聽懂了嗎?」
我喏喏地點頭,「奴婢明白。」
我有點慌。
我從來沒進入過一個真正的殿宇,皇后的殿閣里溫暖如春,香氣撲鼻,侍女們安靜而肅容,一絲大氣也不敢出。
我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你是在冷宮伺候的?可見過皇貴妃?」一個慵懶動聽的聲音問我。
我磕頭,「奴婢愚鈍,沒見過什麼黃貴妃、張貴妃,那兒只有瘋子和傻子。」
「哦?」她輕笑,「新去的那個瘋了?」
我嗚咽一聲,「她天天在院子裡跳舞,奴婢氣她踩壞了院子裡的菜,就餓了她幾天。」
皇后輕輕笑了起來。
「是麼。」
我退下後,皇后的貼身嬤嬤追問我,「她真的瘋了?」
我點頭,她笑笑,「走吧,我也去瞧瞧。」
我心裡有些慌,其實瘋女人現在已經不那麼瘋了,可是今天她必須要瘋。
越瘋越好。
我慌亂到甚至在冷宮門口摔了一跤,發出好大一聲,「嬤嬤,對不住,奴婢——」
我訥訥道,「奴婢一天沒吃東西了,實在餓得受不住。」
遠遠地,瘋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
嬤嬤沒理我,自己慢慢走過去。
瘋女人正在胡亂跳舞,一面對著窗戶,聲音嘶啞地叫罵,「賤人!還不給本宮下跪!」
嬤嬤看了一會,「看樣子倒真是瘋得厲害。」
她吩咐我,「你倒也不必對她太好,沒有飯,就餓著她,死了也不怪你。」
我點點頭,「是。」
嬤嬤沒給賞錢,只是用帕子捂著鼻子離開了。
瘋女人跳了一會舞,然後停了下來。
我看著她,她低聲咒罵,「多心的賤人。」
我喝著白水不做聲,她輕輕地問,「為什麼要幫我?」
「不是恨我害了那個奴婢嗎?」
我沒說話。
我入宮快十年了,待過內務府,安樂堂,甚至在侍膳處當了三個月的差,差一點就能去皇帝身邊侍奉茶果。
可惜我負責的果盤那一天突然少了一枚金桔。
於是另一位宮女便頂替了我的位置。
她運道很好,聽說後來皇帝將她賜給了一位侍衛成婚,婚後丈夫得力,她也成了一品夫人。
我也算走運,沒挨板子,但是從此好差事再也與我無緣,兜兜轉轉地來了冷宮。
這麼多年,我大概只是太寂寞了。
我覺得她也是一樣。
7
下了幾場雨後,天氣愈發涼了。
我收拾出冬日的棉絮,正在外頭攤開曬,內務府的人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阿寧,收拾東西,準備出宮了!」
我愣住,「什麼?」
莊太監跟我以前打過交道,算半個熟人,「原本是輪不到你的,但是皇后娘娘心善,點了幾個死契宮女歸鄉,你運道好,圈了你的名!這天要下紅雨嘍!八月初八,別忘了日子,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了。」
這是個好消息,我本該開心的。
但我只是茫然。
出宮後又要去哪呢?
所謂的家人早就成為模糊的影子,無力而不可依靠。
這些年我雖然攢了一些銀子,可也不夠在宮外生活。
我想著這些事,照顧瘋女人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給她擦臉的時候,才意識到她的額頭滾燙。
「你怎麼了?」
她沒說話,雙頰燒得緋紅,「本宮、本宮熱得很。」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和手心,「我給你拿來的被子呢?」
她沒說話。
我想起皇后娘娘殿閣里的溫度。
嬌寵長大的貴人哪經得起冷宮裡的秋夜。
我把自己的被子也拿了過來給她蓋。
冷宮是沒有御醫的,幸好我在安樂堂侍奉過,便用院子裡種下的藥材熬了湯藥喂她。
她安靜地喝完,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整理要帶出宮的物件。
這麼多年,我還是什麼都沒有。
瘋女人的病卻重了起來。
先是發熱,隨後就是撕心裂肺地咳。
這種情況下,我找不到機會告訴她我馬上要離開了。
她病得很重,直到我出宮那日還沒有好轉。
宮門下鑰是未時初,我最遲未時就要走。
瘋女人已經燒得陷入昏迷。
我只照顧她到未時。
我告訴自己。
那個時候我就走。
可是她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8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你不走麼?」
我沒說話。
我好像只是忘了走,又好像想了很多。
「——辛夷。」
過了一會,她又開口。
「我叫謝辛夷。」
我把水喂到她唇邊。
我說,「我姓杜,叫我阿寧就行。」
「你留下來,就走不了了。」她喃喃道。
我沒告訴她的是,皇后知道我沒出宮,剛剛吩咐內務府派人來給我換了一個差事。
我給她把院子收拾好,柴也劈好,換了一些乾糧放在她屋裡,又搬了一罐白水來。
曬乾的藥材我給她分好了類。
我告訴她怎麼燒水,怎麼煮飯食,怎麼曬被子。
「你要照顧好自己。」我說。
內務府的太監來帶我,叉著手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拿包袱,我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就在我轉身的時候,她突然連滾帶爬地衝出來,嘴裡不住地罵,劈頭蓋臉地伸手扇我巴掌。
「賤貨!敢背叛本宮!來人!拉去慎刑司!」
我伸手去擋,卻發現她的巴掌落在我身上並不痛。
手心裡卻被塞入了一塊堅硬冰冷的東西。
她被人拉開的時候還在嗚咽著罵我,然後被關在了門後。
來接我的太監嘖嘖稱奇,「從前干這樣差事,你現在也算熬出頭了。」
「別看牲獸房這名字不好聽,跟畜生打交道,可比跟人輕鬆多了。」
他嘿嘿一笑,「別怕,你來了,咱們就是自家人。」
牲獸房專管照顧宮內的動物,裡頭的人還負責喂雞。
張管事笑嘻嘻,「雞得上數,但生的蛋都是咱自個兒的。」
我小心地打聽之後誰去冷宮頂替我的差事。
「你管呢。」他滿不在乎,看到我的臉色,又問,「怎麼了?」
我低頭,「照顧裡頭的人久了,一時還有點擔心。」
他露出一副瞭然的表情,「得,你也是個重感情的,明兒我給你打聽著。」
我感激地道謝,按著他的指點也養了幾隻小母雞。
冷宮似乎再沒派過其他宮人,只一個老太監每日送飯。
謝辛夷塞在我手上的是一塊小小的玉璜。
大約是她身上唯一的東西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
這是我入宮十年來收到的最昂貴的東西。
我不敢回去看她,只能每日託付老太監把雞蛋帶去給謝辛夷。
9
張管事不曾問過我,但是心裡似乎很明白。
他偷偷告訴我,冷宮那人發配到邊塞的弟弟打了場大勝仗,似乎是要回京來了。
「雖然是翻不了案,但是要是那個時候她不死,指不定又能翻過身,可惜啊。」
我沒做聲。
就算她弟弟回來,也見不到謝辛夷。
她已經「死」了,宮廷里再沒有她這個人。
他看我,「廄房問我借幾個人去照顧馬,就派你去了。」
看我點頭,他咂咂嘴,去烤蘆丁雞吃了。
最近我們也養了蘆丁雞,很能生蛋,只是小。
我在廄房幫忙,入宮的達官貴人的馬都由我們照料。
我給馬兒們換了草,又查看一下馬蹄。
其中一匹馬的毛又黑又亮,顯見被主人照顧得十分精心,一定是哪位將軍的馬。
戰士的馬和貴族的馬是不一樣的。
我拍拍它,它便親熱地湊過來打了個響鼻。
「它想問你要點吃的。」
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趕緊彎腰行禮,「奴婢僭越了。」
對方走到我面前,他的靴子風塵僕僕,穿著鎧甲,不是京里常入宮的貴人。
他伸手想要將我扶起來,這樣的舉動讓我有點吃驚,猛地後退一步,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的眼睛應該也是很美的。
只是如今他只剩一隻了。
「嚇到你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將軍為國盡忠,奴婢敬佩不已。」
他走過去拍拍馬,聲音很低,「是你照顧的我姐姐?」
我渾身一抖,喏喏答道,「奴婢如今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沒說話,我鼓起勇氣,「娘娘給我了一塊玉璜。」
我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將脖子上掛著的玉璜拉出來。
他的臉色放鬆下來,也扯開自己的領口,拽出一枚與之相對的玉。
「她一定很信任你。」
我搖搖頭,慚愧道,「奴婢沒做什麼。」
謝將軍將一隻滿滿的荷包塞進我懷裡,「麻煩你多照顧她。」
我收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天送了多少個荷包。
他輕聲,「謝承霜。我叫謝承霜。」
「杜寧。」我說完,收拾了東西準備走出馬廄,卻不知為何,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謝小將軍。
他正看著我,然後露出一個微笑。
我脫口而出,「你們笑起來很像。」
謝承霜的耳朵紅了。
10
那一荷包銀子,我分了一半給張總管。
他對我照顧頗多,本就該孝敬。
宮裡的規矩,我是懂的。
剩下的錢我買通了老太監,換了一次替他送飯的機會。
時隔三月,我又一次推開冷宮的門。
裡頭果然凌亂不堪,卻又比我想像的要好。
我趕緊過去看謝辛夷,她正在歪歪斜斜地打水。
我幫她收拾了院子,教她分辨雜草和可以吃的植物。
「煮來吃可以治療風寒。」我說,訝異小廚房裡竟然還算井井有條,可見她是在打理的。
她聲音很輕,「不想死,就什麼都會了。」
她的頭髮蓬亂,衣服也很破舊。
「我要瘋,這樣他們才會放心。」
「以前都覺得本宮最壞,其實本宮要的不過是情分二字。所謂的情分,就把本宮牢牢困住了。」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哈哈——哈哈——」
我嘆氣,「不是的。」
我給她洗頭,「當皇貴妃的時候,你也有過快樂的時光吧?你入宮,也有盛寵十幾年,怎麼會半點開心都沒有呢?你這一生,不全是苦啊。」
她愣了。
然後眼淚滾滾而下。
我梳順她的頭髮,勸她,「想開些罷,人在哪兒不都是活。」
我告訴她,謝承霜回來了,只是眼睛有一隻不太好。
她哭得更凶了。
我說他給我銀子要我照顧你,以後你還缺什麼,讓老太監告訴我。
我說我拿了他很多錢。
我說我養了蘆丁雞,蛋小但是很多,下次給你送來。
我很少說這麼多話,因為從來也無人聽我說話。
但是謝辛夷現在是個瘋子,我跟她說話就不用顧忌。
沒人信瘋子的話。
我說了很久,等我要走的時候,謝辛夷問,「那你呢?」
「我風光過,狠毒過,也算沒白活一次,那你呢?你一直都只是個小宮女。」
我收拾起食盒,「宮裡也有很多好人的。」
我遇到了阿雪,遇到了你。
我還活著。
謝辛夷說,你真傻,像我那個弟弟。
11
謝承霜時常入宮請安,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多了。
我時常替他照顧那匹黑風,它如今已經認得我了,十分愛撒嬌。
謝承霜每次都會跟我說上幾句話,問問謝辛夷的事情,偶爾還會說起塞外的風光。
在他的描述中,那裡很美,我想,他不是在那失去眼睛的嗎?
怎麼還能看見美呢?
但他說得很動聽,讓我也很想去看。
我頓了頓,「不過,奴婢一輩子只能在這裡了。」
謝承霜沒再說話。
聽說他是在眼睛被射穿的情況下,頂著劇痛斬下對方首領的頭顱。
這場戰役讓他從普通兵甲升格成了百夫長。
然後是千夫長、游擊將軍——
底下人無不嘖嘖稱奇。
謝辛夷告訴我,謝承霜從前因為生得白凈漂亮,有個諢號叫玉面菩薩。
「你替我多看顧他一些。」
再見到謝承霜的時候,他除了給我一荷包錢,還有一塊粗糙的小晶石。
「行軍的時候撿到的。」
他說,「不值錢,只是它是塞外的泥土裡長大的,你摸摸它,也算摸到塞外的土地。」
我抬眼看他。
他肌膚粗糙黝黑,一隻眼睛泛著不正常的藍白,唯一好的單眼有點古怪,但是仍然看得出他五官與謝辛夷相似的輪廓。
只是不像玉面菩薩。
「謝謝。」我說,聲音有點哽咽,但還是露出一個笑。
謝承霜摸摸鼻子,「你笑起來也有些像我姐姐。」
我有點慌張,但是心裡又有些歡喜。
「我明天就跟著大軍啟程了。」
我嗯了一聲,雖然有些惆悵,但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保重。」
去打水的時候,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井裡照出來的臉。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奴才不是都差不多麼。
但是謝承霜那樣說,我就突然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些。
12
我最後一天呆在廄房,自告奮勇值了晚班。
「這段日子蒙受大家庇佑,今晚值班的事情就交給奴婢吧。」
我恭順地說。
廄房只剩我一個人,所以等皇帝喝多了要看馬,派太監來叫人的時候,便只有我自己前去。
「馴馬奴,怎麼是個宮女啊?」
皇帝的聲音低沉而微醺,他年紀並不大,但是聲音十分疲倦。
我輕聲哄勸著馬,將它牽到了皇帝面前。
「奴婢阿寧,是廄房的宮女。」
皇上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玩味,「馴馬女?去溜一圈給朕看。」
我撩起淺粉色的裙子,翻身上馬。
他微笑看向我,我鎮定地拍拍小馬,它與我關係很好,十分溫順。
我們沿著馬場跑了一圈,然後我跪在皇帝面前。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起身吧。」
我膽怯地抬頭看他。
他風度翩翩,權力讓他看起來格外英俊。
「你說你叫阿寧?」
我溫柔順從地點頭,「安寧的寧。」
當晚,皇帝召幸了我。
廄房人人都說我運氣好。
其實我只是按照謝辛夷的話去做。
我向眾人拜倒,「絕不會忘了各位的照拂。」
昨日真正是謝辛夷與皇帝初見的日子,我又穿了一身皇帝喜歡的淺粉色裙子。
他怎麼會不中意一個神似謝辛夷,卻又更為柔順的女子呢。
辛夷花紫紅燦爛,在枝頭上等人仰望,顏色同樣的杜鵑卻低頭就能看見,更怡人得多。
因為我原本的身份太低,皇帝只封了我寧美人。
給皇后請安的時候,我又穿了一身湖藍。
皇后看向我的臉色微微一變,但又很快恢復正常。
「原來是你啊。」她不經意地撥弄琉璃珠,「對了,謝庶人還好嗎?」
皇帝皺了皺眉,「謝庶人?」
皇后輕輕一笑,「是啊,寧美人從前可是在冷宮裡伺候過謝庶人的呢。」
皇帝沒再說話,但是臉色卻冷硬起來。
我退出殿內後,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匆匆跑過來。
「寧美人,今兒晚上不用等了,皇上改召德妃娘娘了。」他臉上流露出幾分同情。
我點點頭,溫順道,「多謝公公告知。」
13
皇帝是個薄情的人。
但是對於剛入寵的女子,他總會有三天熱度。
除了我。
第一夜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召見過我。
皇后對我的態度很溫和,但是我看得到她眼裡譏諷。
皇帝不見我,我便有時間去冷宮見謝辛夷。
「她是我家一個遠房表妹,」她冷哼,「從前就喜歡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地討好我。」
「給我洗腳,給我梳妝,日日熬湯煮粥奉上,就連我跟皇上見面的時候,她也會在場侍奉。」
「後來我才知道,她心機何等深沉,明明恨我恨得要死,臉上卻笑出花了,其實不過是伺機而動罷了。」
我沒說話,只是低頭撥弄雜草。
「誰知道後來,她比我更早有孕,皇上就讓她做了皇后。」
我煮了薄荷水,天氣漸熱,消消火氣也是好的。
謝辛夷卻仍舊自顧自地說話,「不過,我也報復回來了。」
我打斷她,「我知道,你說過了。」
謝辛夷微微一笑。
再見皇后的時候,我穿著一件湖藍灑金的裙子,雖然仍然恭順地彎腰,但她臉上還是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恐懼和厭惡。
因為我這個角度最像謝辛夷。
皇后慢慢放下茶杯,「近日肩膀沉重,寧美人,你過來伺候本宮吧。」
我低頭,「是。」
揉完肩膀,然後替她篦發。
「寧美人是奴婢出身,果然會伺候人。」皇后不輕不重地說,「聽說你在冷宮伺候謝庶人的時候還親自替她擦身,正好,你也替本宮洗洗腳吧。」
我沒動。
皇后的聲音冷酷起來,「怎麼,能伺候謝辛夷那個賤人,就不能伺候本宮?」
我趕緊低下頭去,「臣妾不敢。」
我捧著水盆來回替她試水溫,一會熱了,一會冷了。
跑了十幾趟後,皇后的臉色終於緩和了謝,「得了,你就先——」
「皇后這是在做什麼?」
皇帝的聲音在殿內涼涼地響起,皇后猛地一抖,踢翻的水盆潑了我一身。
我趕緊跪下,皇后的聲音里透著緊張和惱怒,「偷懶的下賤東西!皇上進來怎麼也不通傳!」
皇帝沒理會她,目光落在我身上,聲音陰晴不定,「寧美人,你說?」
我膽怯地看看皇后,「是奴婢自願伺候娘娘洗腳的。」
皇帝沉默了一會,突然淡淡一笑。
「奴婢?」
我趕緊改口,「臣妾、臣妾是——」
皇帝冷冷地:「還想做奴婢,就滾回廄房去。」
我趕緊跪下,「求陛下饒命。娘娘已經責罰過臣妾了,臣妾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可侍奉皇上的心是與眾位娘娘一樣的。」
我輕輕抽泣起來,湖藍色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曲線玲瓏,楚楚可憐。
依稀會讓他想起誰,又不像誰。
過了一會兒,皇帝笑了。
「出身低微麼——」
他心情又好起來,「你是朕的女人,誰敢說你出身低微?」
我歡欣地含淚帶笑,「是,是。」
「陛下!」皇后急忙開口,「是寧美人衝撞了臣妾——」
「她都這樣了,皇后還沒罰夠嗎?」皇帝不輕不重地敲打,「皇后這段時間心情不好,就少見些人吧。」
我跟在皇帝身邊退下,無視皇后惱恨得發青的臉色。
謝辛夷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