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話,皇帝卻皺起了眉。
「皇后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后愕然。
禁足沒有讓皇帝消氣,他冷冷地看著皇后,「順妃生產前,你不要過來了。」
我在他身後,對皇后微微一笑。
27
我的肚子八個月的時候,太醫政說是個男孩。
只是太醫政說,我懷孕之前那段日子饑寒交迫,對身體有所損傷,也許孩子會受影響。
皇帝仿佛才知道我被關在宮裡幾乎餓死的事情。
「皇后如今倒是比從前很有幾分架勢了。」他語調平平。
我柔柔地貼上去,「娘娘出身高貴,自然不知道底下人何等姦邪狡猾。」
皇帝唇邊浮現出一抹譏諷的笑意,「她算什麼高貴?」
「謝娘娘可還好嗎?」我軟聲問道。
「滿宮裡人人都不敢提她,你倒是膽子大。」皇帝的聲音有些捉摸不定,「因為懷了孩子,以為朕就不敢動你了嗎?」
我睜大了眼睛,「臣妾是想著,陛下不是接回了謝娘娘嗎?」
「陛下關心誰,臣妾就關心誰。皇后娘娘說臣妾愚笨,其實很對。」
「臣妾眼裡只有主子,陛下是臣妾的主子,謝娘娘以前也是臣妾的主子。」我落寞地垂下眼睛,「臣妾就是個奴婢命罷了。」
皇帝龍心大悅,「你倒是實誠,明明已經是妃位了,還是這樣支棱不起來。」
我藤蔓一般攀附他的手臂,「臣妾不會。」
提起謝辛夷,他已經不會再生氣了。
我估摸著,等我生完孩子再求一求,大約就能放了她。
我不怎麼擔心皇后,她現在一直被皇帝冷著,雖然解了禁足,卻也不許她隨意出殿。
「皇后無甚子女運,還是不要讓她見順妃。」
慶妃作為宮內難得生養過的妃嬪,時常也來瞧我,有時也會碰上皇帝。
慶妃笑著跟皇帝說,「臣妾的公主還是在皇后娘娘登臨後位之前懷上的,如今也已快十歲,是該添幾個聰明的弟弟了。」
皇帝若有所思。
我應該這個時候再加幾句話的。
可是我卻在想別的事。
明明皇帝與謝辛夷成婚已經十二年了。
我眼前又浮現謝辛夷的冷笑,「當年他為了登上皇位,對我和我爹百般奉承,我爹錯了眼,我豬油蒙了心,信了他的邪。」
「我們成婚那日,除了證婚的舅父,親戚都沒來多少。」
「是他說,如今他落魄,只不過一個被冷落的皇子,不適宜大操大辦。等他登上高位,再補辦給我一個盛大的婚禮。」
「皇后的冊封儀式的確盛大,可皇后卻不是我。」
「那一日,他跟我說,他打算封我表妹為皇后,我只是個皇貴妃。」
「其實我知道他一直嫌棄我驕縱恣意,卻覺得表妹賢惠溫順,願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忍氣吞聲。」
「卻不知他們早就跟有了私情,那個時候,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孩子。」
「短短一個月,他的侍妾也有了身孕。」
「只有我生不出,皇后還嘲諷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在冷宮裡曬著太陽,我一邊擇菜說,「母雞也未必想下蛋。」
「你又不是雞,何苦跟人爭那個。」
謝辛夷看著我,「阿寧,我知道你心是好的,但你莫要再安慰人了。」
28
臨產期將近,我摸著肚子對孩子說話,「你若是個女孩兒,最好要像她那樣,又會跳舞,又驕傲不羈。
「我給你準備了湖藍色的衣服,你會喜歡的。」
「等你出來,你就能見到謝辛夷了。」
「你要叫她——」
我肚內突然痛了一下。
底下有羊水涌動。
要發動了,我蹣跚起身,招呼杏仁,對將要面臨的痛苦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她卻從殿外匆匆忙忙跑過來,腳步驚慌。
她原本不愛說話,此刻卻臉色緊繃,語調飛快,「娘娘,娘娘的宮殿燒起來了!」
「什麼?」
我忍住腹中的陣痛追問,「什麼燒起來了?」
她這才意識到我的羊水破了,「娘娘!你要生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什麼燒起來了!」
她語帶哭腔,「娘娘,謝娘娘的宮殿,燒起來了!」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謝辛夷呢?」
杏仁沒說話,只拚命搖頭。
「去救火,快去!」我推她,「就說、就說那兒燒起來,整個皇宮都逃不了,一定、一定要把裡頭的人救出來。」
杏仁跑遠了,我竭力撐著,卻還是無力地靠著牆壁緩緩滑下。
我肚子裡的孩子已經足月,迫不及待地想要出來。
「你等一等,她現在有危險。」
我安撫地摸著肚子,「堅持一下。」
杏仁又跑了回來,她身後跟著太醫政和接生嬤嬤。
一瞬間,我對她有些生氣。
為什麼不去救謝辛夷呢?
為什麼不去照顧她?
直到她們把我抬到產室,我才意識到其實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娘娘,您用力啊。」
我緊緊閉上眼睛,汗水沿著額頭和鼻樑,一直落到腮邊。
好熱啊,我好像在被熱浪炙烤。
周圍醫官和嬤嬤的聲音我漸漸聽不見了。
充斥在我耳中的是木頭被炙烤的噼啪聲,火焰的尖嘯聲,眾人遙遠的呼救聲,還有謝辛夷幾近窒息的喘息。
「我好像活不下去了。」她說。
「不行。」我痛得發抖,嘴唇都能嘗到眼淚的咸澀,「我馬上就來了。」
好痛啊。
火焰燒灼得我渾身都痛,從骨縫裡透出來的火辣辣的疼,謝辛夷卻好似沒有感覺。
「來不及了。」她微笑著最後一次伸展手臂,「你替我多照拂他。」
「我這一生,混沌愚蠢,卻在最後遇到了你。」
她最後摸了摸我的臉。
「哇——」
嬰兒的啼哭聲撕碎了謝辛夷最後的幻影。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鼻腔里似乎還有桐油的味道。
29
「娘娘——」杏仁又是哭又是笑。
「恭喜娘娘,是個小皇子呢。」接生嬤嬤歡喜地恭賀我。
醫官進進出出,有人喂我參湯,有人替我換了衣服,張總管偷偷溜了進來。
他的眼睛很紅,身上有煙燻火燎的氣味。
他訥訥地,不敢看我的眼睛,「娘娘不要擔心,一切都好,等娘娘出了月子,再去看謝娘娘。」
我仰頭看著滿福紋飾的床頂,「我知道。」
「朕有兒子了!朕有兒子了!」
皇帝歡欣愉悅地聲音和他一起闖了進來,他喜不自勝,看著我的眼神都變得溫情脈脈。
「順妃,你替朕生了個兒子!朕要嘉獎你!你說,你想要什麼!朕許你任何願望!」
我曾經是有願望的。
我要用這個孩子,換謝辛夷的自由。
但是如今我的願望變了。
我露出一個微笑,「臣妾哪有什麼願望,陛下安好,臣妾就滿足了。」
他喜孜孜地在我床邊坐下,握住我的手,「朕封你為貴妃好不好?」
很久之前,謝辛夷問我,「——你想不想當貴妃?」
當時我說了什麼?
啊,我想起來了,當時我說的是——
「好啊。」
我擦掉眼角的淚水,「多謝皇上,臣妾感激不盡。」
皇帝心情十分激動,他說起要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又說大赦天下為孩子積福。
他身邊的大太監悄悄地進來,「陛下,偏殿的火撲滅了,只是那位沒能救出來。」
皇帝的眉頭皺了皺。
「晦氣。」他說,「今天是朕和順貴妃的好日子,是朕皇兒的誕辰,一個庶人的事也來通報,你越來越會做事了。」
大太監立刻換了一副面孔,「真龍都是不怕三味真火的,小皇子這是真龍降生,和陛下一脈相承呢!」
皇帝又笑了起來,「賞!」
我也笑了。
可我的眼淚卻一直在流。
庶人。
皇帝說她是庶人。
明明她有名字的,她叫謝辛夷。
30
偏殿走水的事匆匆以謝辛夷自盡結了案。
宮妃自儘是大罪,但諷刺的是,她竟然已經沒有幾個族人可以降罪了。
我讓張總管去收拾謝辛夷的屍骨,卻只撿到了幾根骨頭。
「把她燒了吧。」我柔聲吩咐。
燒過之後,她只有輕輕一捧。
我用螺鈿盒子裝好,然後放在自己的梳妝檯里。
杏仁抱著孩子過來,小心翼翼,「娘娘,你看小皇子在笑呢。」
我把頭扭了過去。
皇帝倒是對這個孩子珍重異常,時常來探望,對我的冷淡也並不放在心上,以為我只是產後虛弱。
「早日養好身子,朕和你再要幾個孩子。」他難得用寵愛的語氣跟我說。
我輕輕喘了一口氣,從那日起,我的鼻端就一直聞得到刺鼻的桐油味道。
謝辛夷的殿里怎麼會有桐油呢?
又不是新造的殿閣。
桐油極易自燃,是誰把桐油潑到了那裡呢?
說到底,我絕不相信她會自盡。
她是如此堅強,一個受盡折辱,也能在冷宮裡跳舞給宮女看的人,這樣的人怎麼會自盡。
她臨終前的時候,分明還充滿了對塵世的眷戀。
「桐油?那是造辦處才有的東西。」張總管思忖著,「那日的火確實不對,宮裡的木頭沒有這麼容易燒起來。只是助燃的東西很多,娘娘怎麼知道是桐油?」
我輕輕嗅了嗅,「我聞到的。」
張益點頭,絲毫不覺得我一個未曾靠近火場半步的人怎麼能如此信誓旦旦地說出這句話。
可他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奴才這就去探聽一下。」
我身邊如今被他一點點換成了舊日裡牲獸房和廄房的人,如今,他們都將我當作剛生完的母獸一樣精心照顧。
小皇子滿百日的時候,宮裡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皇帝和皇后笑容滿面,接受著大家的道賀,我身邊也簇擁著熱鬧的人群。
「如今妹妹也算熬出頭了。」皇后笑著敬我酒。
我微笑著,卻不舉杯,「多謝娘娘。」
場面一時有些冷,德妃和慶妃都看了過來。
「順貴妃不肯賞臉麼?」
我笑了笑,「臣妾身體不適,不能飲酒。」
皇帝看了我們一眼,皇后委屈道,「陛下,如今臣妾實在是沒有臉面,敬的酒連順貴妃都不肯喝。」
皇帝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
「不喝就不喝吧。」
皇后的神色僵硬起來。
31
皇后強笑道,「是,陛下疼惜妹妹。」
其他的宮妃們彼此交換眼色,皇帝如今對皇后是愈發不待見了。
宮宴散場後,孩子卻發了燒。
半夜裡,殿閣都還是燈火通明,太醫和奶娘們來來往往,皇帝心急如焚,「怎麼樣了?」
太醫政安撫皇帝,「小兒發燒不是稀奇事,只要好好休息一個晚上,明日便好了。」
皇后捧著食盒進殿請安,「陛下折騰到這麼晚,一定餓了吧,臣妾帶了八珍湯來,陛下墊墊肚子。」
皇帝提防地看著她,皇后尚未察覺,還在殷勤地布菜。
「順貴妃,本宮不是怪你,只是孩子生病,說到底還是你照顧不周。陛下,不如讓臣妾替順貴妃——」
「皇后。」皇帝打斷了皇后的滔滔不絕,「你一向賢惠,自你登上後位,就一直給朕做補湯。」
「朕喝了十年。」
「這十年里,朕一直沒有子嗣。」
「朕問了太醫政,他說民間有一種藥,男子吃了,脈象毫無影響,但內里,則再不能讓人懷孕,這種藥效很短,也查不出來。除非一直有人在朕的飲食里做手腳。」
「皇后,除了御膳房,朕十年來,多是吃你送來的東西。」
皇后的臉色煞白,她不由自主爭辯起來,「陛下怎麼可以汙衊臣妾!」
皇帝聲音壓抑著怒火,「朕也不想信,可你禁足後,朕不再喝你奉上的湯,當月,順貴妃就有喜了。」
皇后氣得發抖,「臣妾絕對沒有做這種事!求皇上明鑑!」
皇帝厭惡地看著滿桌羹湯點心,「事實勝於雄辯。如今,你又想把孩子搶走。皇后,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想讓朕也沒有子嗣嗎?你心思惡毒,殘害朕的身體,朕不想再聽你說話。」
「把皇后帶走,不許她再出來。」
皇后掙扎著,滿臉絕望,「陛下!」
「你怎麼可以不相信臣妾!」
「臣妾什麼都沒有做!」
「你忘了你之前跟臣妾說過什麼嗎!」
她掙扎的幅度很大,連珠釵掉了都沒發現。
皇帝冷冷地看著她,宣布,「皇后瘋了。」
32
第二天,德妃來看我,「昨日白天皇后還是好端端的,怎麼晚上就瘋了。」
我疲倦地閉上眼睛,「宮裡人人都是瘋子。」
德妃沉吟不語,杏仁正在哄孩子,德妃靜靜地看著。
德妃端詳了一會小嬰兒,等杏仁走了,她才冷不丁地,「這個孩子,眉眼間依稀很像故去的皇貴妃。」
我笑笑,「我與她原本就相似。」
德妃看著我,「這樣倒也說得通。」
我突然心裡湧現出一種自暴自棄的瘋狂,「不過,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德妃詫異。
我暢快地笑起來,「孩子像父親,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德妃愕然地看向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咯咯笑著直視她,「我也是瘋子。」
德妃驚慌地看了看四周,又打開窗確定無人偷聽,才又看向我。
「杜貴妃,你看起來懦弱溫順,卻不知道你才是這宮裡最大膽的人。」
她敬佩地看著我,「你將我當作知己,便可放心,我不是愛多嘴的人。」
那股莫名的瘋狂勁漸漸退下去了,我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多謝你。」
我喃喃道。
德妃複雜地看我一眼。
太醫政過來請脈,她便告辭了。
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太醫政拿出了一個小布包。
「謝娘娘去世前一天給了我這個,請我轉交娘娘。」
我接過那塊湖藍色的錦緞,裡頭是謝辛夷的半片玉璜。
「謝娘娘說,這個就送給娘娘您了。」
「您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道太醫政什麼時候走的,我只知道我握著那片玉璜,在孩子身邊坐了很久。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
我在他臉上看到了謝辛夷和謝承霜的影子。
他還很小,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他不知道落在他臉上鹹鹹的液體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在他身邊撕心裂肺地嚎啕。
太醫政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我的小兒子在軍中受傷,全靠謝將軍才保下一條命——」
「娘娘不必擔心懷胎月份對不上,所有記檔都只經過我的手,沒有一絲的差處。」
「人活一輩子,不就是個知恩圖報嗎?謝將軍救了我的兒,我也要救他的兒。」
「陛下的身體早就不能再有孩子了,可內醫院的醫官們要想活命,就絕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
「娘娘,要好好地活下去。」
「您活著,我們就也能活。」
33
謝辛夷去世的消息終於傳到了謝承霜的耳中。
聽說他接到消息後從馬上摔了下來,當場吐了血。
朝廷里漸漸有人替他鳴不平。
有人開始質疑當年謝家是否真的有謀逆,還是被人誣陷的。
對於這樣的聲音,皇帝不置可否。
我再也沒有跟他提起過謝辛夷,而是一心一意地打理宮裡的事情。
我把宮人們的膳食水準提高,夏天多了降暑的菊花水和綠豆湯,冬天每人額外增添了炭火份例。
我的宮女出身本來就不是秘密,我又何苦掩蓋呢。
宮人也是人啊。
元宵節,我請陛下在民間開了宵禁,又下令允許宮人和后妃的親眷探望,由頭是給孩子積福。
皇帝恩准了。
這段時日,崔家來人探望了好幾次。
大約又是催著她要個孩子。
德妃裁了新衣裳,畫了艷麗的妝容,主動為皇帝彈琴唱曲,十分殷勤。
元宵過後,皇帝寵了德妃好一段時間。
皇后還沒被降罪,只是關著,皇帝好像忘了宮裡有她這個人一樣。
我知道,皇帝過了那陣子的衝動,又開始產生新的疑心。
張總管偷偷告訴我,皇帝派人去問,我懷孕初期那段日子,是誰在我宮裡做事,可曾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他低聲道,「娘娘放心,咱一早就安排好了,不怕他查,只怕他不查呢。」
皇帝臨幸後宮的次數又多了起來,來我這裡的時候又少了。
燕子來來去去,春暖花開的日子裡,德妃有孕了。
太醫們斬釘截鐵地告訴皇帝,「停了湯藥,貴妃娘娘就有孕,如今德妃娘娘也有了,確定無疑是湯藥的緣故。陛下身子如今一切無礙,只可惜喝湯藥的日子太久了,只怕日後子嗣還是會受影響。」
太醫院需要一個人來認下這個罪名,皇后就是最好的選擇。
看著德妃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皇帝徹底相信了太醫院。
那一日他把自己關在殿內,發了很久的火,他身邊的大太監悄悄告訴我,皇帝下了廢后的心思。
也許還不止。
皇帝恨極了皇后,光是貶為庶人、送入冷宮還不足以泄他心頭之憤。
他還要處死皇后。
34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殿門。
距離我上次見到皇后已經是一年前了。
短短一年,她蒼老了許多。
她在沉默的光影里遲緩地轉動頭顱,「貴妃。」
我還記得第一次進入這殿閣的時給我的震撼,那時這裡處處精緻華美,馨香撲鼻。
但是如今只有破敗的窗沿和枯坐的女人。
我們相顧無言,久久地沉默。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她問。
我說:「是你宮裡的人藉口修繕,去造辦處領了桐油,趁著半夜倒入偏殿里,燒死了謝辛夷。」
皇后沒有否認,反而笑了起來,「那又如何?」
她盯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實謝辛夷也不是什麼好人。」
「她害了我的孩子,還害得我一生無法生育!」
她早已哭乾了眼淚,如今只剩下沙啞的乾嚎,「那個孩子走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懷上過。」
我靜靜地看著她說,「我知道。」
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她就告訴我了。
她罵起人來毫不手軟,她囂張跋扈,她惡毒潑辣。
「我這一生,混沌愚蠢,卻在最後遇到你。」
可我的一生,從遇到她那天開始。
人人都可以罵她,可我不能。
她對不起那麼多人,卻沒有對不起我。
皇后的眼神帶著嘲諷,「你以為你現在得寵,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始終都是她的替身,遲早有一天陛下會厭倦你。」
「那又如何?」我安靜地看著她,「我曾經站在高處過,做過貴妃。日子不會全是辛苦,也不會永遠快活。」
皇后哈地一聲冷笑,「好一條謝辛夷養的狗!」
我安之若素地默認。
你就算說我是她的替身,她的狗腿,她的棋子,都無所謂。
我杜寧,是她的朋友。
是她的囂張跋扈保護了我。
皇后挪開了眼睛,「她謝辛夷的命,憑什麼就比我的好?」
「到最後,她輸了,我也沒有贏。」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以為我的出身夠低微了,沒想到你這個比我低賤百倍的宮婢竟然笑到了最後。」
漫長的光陰消磨了她的恨,「我真的沒有給皇帝下藥。」
她喃喃道。
她的眼淚絕望地流下來,「本宮是皇后,那些小宮妃的孩子,本宮總是可以養一個,本宮為什麼要對皇上下毒呢。」
她祈求地看著我,「你去跟皇上說,說我要見他,你去跟他說說——」
「他說過,喜歡我煮的湯羹,要一輩子吃我親手煮的菜。」
她的悲鳴絕望而不解。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走進來向我行禮,「貴妃娘娘,時辰到了。」
我走出去,宮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吞噬了皇后最後的呼救聲。
皇后要死了,所以我不跟她計較對錯。
她說謝辛夷輸了,我聽了只想笑。
謝承霜和謝辛夷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我的孩子光看樣貌就知道有謝辛夷的一半血脈。
誰說她沒有贏?
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她會贏的。
35
德妃診出喜脈後,皇帝對她的寵愛甚至超過我懷孕之時。
我明白皇帝內心的計較。
德妃出身名門,精通詩書,是比我更體面的妃子,更尊貴的母親。
可笑的是,皇帝還試圖在我們之間制衡,用德妃壓制我,用皇長子的身份壓制德妃的母家。
在宮宴上再次見到伴駕的德妃時,她與我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目光。
算算日子,這個孩子大約是元宵前後懷上的。
聽說那日,德妃家裡有人入宮問候。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臉上清淡素雅,手裡拿著一本書在讀。
她隨意招呼我,「我這裡的書多,你要是喜歡,儘管拿去看。」
我笑笑,「我讀書不好,不過認得幾個字而已。」
我的眼光停留在她書卷里的幾行字上。
「辛夷才著兩三花,花下開尊定幾家。」
她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笑起來。
「皇貴妃麼,也是個奇人了。」
德妃不了解謝辛夷,也不懂她,但也不得不承認謝辛夷是宮廷里的一抹亮色。
「從沒見過一個女子這麼執拗,倔強,報復心這麼強的。」
德妃搖搖頭。
我跟她閒談幾句,便離開了。
德妃斜倚在榻上,輕柔地撫摸肚子。
我信步走在宮裡,御花園裡的玉蘭花開了,淡淡的香氣讓我想起了和謝辛夷一起曬太陽的時候。
「——她比我更早有孕,皇上就讓她做了皇后。」
謝辛夷卻仍舊自顧自地說話,「不過,我也報復回來了。」
我停下了腳步。
一陣戰慄穿透我的腦海。
是我想錯了!
謝辛夷說的報復不僅是報復皇后。
她要報復的是皇帝,是她給皇帝下的毒。
她要讓他一輩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真的是瘋子。
這就是背叛她的下場。
我難以自抑地笑出聲,一邊的侍女擔憂地看著我,可我卻在春光里笑得停不下來。
她不管什麼大局,不管什麼輸贏,她根本不在乎。
她就是要報復一切對她的欺騙、不忠和背叛。
我握著玉璜,一邊搖頭一邊笑,又突然愣住了。
所以,謝辛夷一開始就知道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細細地摩挲著玉璜,想哭又想笑。
這個玉璜不是給我的。
這是給謝家子女的玉璜,這是給我的孩子,她的侄子的。
「原來你都知道啊。」我抬起頭,看向天空,好像又看見謝辛夷說,你真傻。
跟我那個弟弟一樣。
36
六個月後,德妃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
皇帝十分開心,於是下令再度選秀,充盈後宮。
我和慶妃一同去探望德妃,她喝著參湯,表情冷淡,「不知又有多少女子要入這個牢籠。」
皇宮裡的女子在肅殺的秋日裡一個個眉眼模糊起來,皇帝似乎是厭煩了女子的溫柔順從,借著萬壽節的由頭重新恢復了謝辛夷的身份。
平淡如死水一樣的宮廷生活里,他開始懷念謝辛夷的耀眼奪目。
謝辛夷之後,再無她那樣張揚不羈的美人。
他似乎忘了他從前是如何對她恨得咬牙切齒,又是如何決絕地把她打入冷宮。
皇后死了之後,我就是宮裡位份最高的妃嬪了。
德妃產後還在恢復,所以便只有我陪著皇帝出席選秀。
無數或美艷或清秀的女子魚貫而入,含羞帶怯地向我們行禮問安。
皇帝每一個選中的女子我都說好,這個時候他又很滿意我的溫順了。
他選的人,各個都像謝辛夷。
有的是雙眼靈動,有的是喜歡騎馬,有的是愛穿湖藍色的衣服。
穿湖藍衣服的那一位其實五官並不相像,可她笑起來的嬌縱氣質卻總會讓人想起她。
「趙錦鞠。」
趙秀女非常活潑。
做了宮妃也仍舊是開朗的性子。
因為她的關係,冬日寒冷的宮廷里也熱鬧起來。
皇帝對她寵愛非常,短短几個月,等到夏天的時候,她已經是嬪位了。
行宮避暑的時候,皇帝更是成日裡只要她陪著。
七夕晚上,行宮裡舉辦了一場家宴,趙嬪說她新學了一支舞,想要請皇帝品鑑。
流螢飛燭,美人在影影綽綽中起舞,實在是再美不過。
只是她跳著跳著,皇帝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對。
「阿堯哥哥,我跳得好嗎?」
趙嬪綻出一個驕縱的笑容。
「你替我編的舞蹈,我很喜歡。」
七月半的夏日,蟬鳴和蟲聲突然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趙嬪咯咯的笑聲。
「你怎麼不說話呢?」
皇帝喝了酒,臉上卻浮現出慘白的顏色,「你——你到底是誰?」
趙嬪的舞姿猶如故人,活脫脫一個謝辛夷。
她輕盈而自得地旋轉,帶著神經質的笑意,「阿堯,你不認得我了嗎?」
37
皇帝暈了過去。
他喝了酒,被冷風一吹,又受了極大的刺激,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半邊身子已經動彈不得了。
他的舌頭僵硬遲鈍,卻還是堅持要說話,「殺——殺了趙嬪!殺、殺了她!」
我連忙哄勸,「是,陛下,已經讓人拖下去了。」
屋外,趙嬪正等著我。
「這是你的戶契和路引,這是銀票。」我囑咐她,「路上小心。」
她看著我,「你和她說的一樣。」
錦鞠,金桔。
她是那位頂替我去了御前侍奉的宮女,如今的一品侍郎夫人送進來的人。
侍郎夫人對我有愧。
因為是她拿掉了我果盤裡的那枚金桔,她要爭取御前侍奉的機會。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可是我沒有拆穿她。
就如同我不會阻攔阿雪去學跳舞一樣,我說了,人各有志,我一向能幫就幫。
她欠我的人情,在二十年後終於還清了。
趙錦鞠其實名叫趙玲瓏,是秦樓楚館裡最美的花魁。
侍郎夫人找她做了一筆交易。
「我怎知你不會騙我?」她狐疑地盯著眼前的夫人。
侍郎夫人淡淡一笑,「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不會強迫你跟我走。」
「但你要想清楚,人生就是一場賭。」
「二十年前,我是宮裡端茶倒水的宮女,如今,我是一品誥命夫人。」
「玲瓏姑娘,贏了,你有清白的身份,有宅子,有錢財,從此再不必在這個泥潭裡掙扎求生。」
「輸了,最差又能怎麼樣?」
「你敢不敢賭呢?」
趙玲瓏沉默半晌,一咬牙,「好。」
侍郎夫人帶著易容的趙玲瓏入宮探望我,在我的宮殿里,我教趙玲瓏跳舞。
我沒有跟謝辛夷學過舞,可是我看過她跳不止一次。
我赤著腳在地毯上旋轉,手臂柔軟得像春天的柳枝條。
我教會趙玲瓏如何模仿謝辛夷。
就如同謝辛夷之前教導我。
38
皇帝的年紀還不算大,因此朝堂上並沒有人催促過太子人選。
但他如今一病,這件事情就仿佛迫在眉睫。
崔家沒有掩飾他們的野心和對我的不屑。
德妃很是煩惱。
隨著年紀的增大,她孩子的面孔上逐漸出現了不屬於皇帝的特徵。
崔家的野心令她為難,也令她惴惴不安。
「這該如何是好呢?」她愁眉不展。
我定了定神,「孩子都長在宮裡,外人也不看到,如今要緊的是皇上。」
只怕他會發現孩子的異樣,到時候別說德妃,連崔家也會被牽連。
德妃咬了咬牙,「——說不得,只能我們來動手了——」
她的聲音又小了下去,皇帝如果歸天, 崔家那方面的壓力又會增大。
「娘娘。」
張總管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臉上帶著喜色。
「好事啊娘娘!」
「謝大將軍要回來了!」
我恍惚了一下。
從別人嘴裡聽見謝承霜這個名字, 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謝承霜,他知道謝辛夷的骨灰在我這裡嗎?
他知道我已經為謝辛夷報仇了嗎?
他帶著塞外的風霜走進了內殿,單眼繫著遮蓋的眼罩。
皇帝半身不遂愈發嚴重,如今兩隻腿都不能動了。
「陛下萬安,貴妃娘娘萬安。」
謝承霜跪下請安,然後抬起了頭。
「——請起。」
我的聲音很平靜。
我們目光交匯,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也笑了。
「謝將軍,別來無恙。」
39
謝承霜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入城時帶了五千精銳, 另有兩萬大軍在城外等候。
「陛下情況危急, 臣不得不帶兵支援。」
他站在朝堂上打斷了慷慨激昂的崔大人道,「自古立嫡立長,皇上沒有嫡子卻有長子, 臣聽聞皇長子自小聰穎伶俐,為何崔大人卻堅持要立皇二子?」
崔家人冷笑, 「順貴妃出身低微,如何能教育得好孩子?就算是皇長子——」
他突然住了口。
無他, 謝承霜的劍刺穿了他的喉嚨。
「汙衊貴妃, 該死。」
崔大人後退兩步, 他的喉嚨上出現了一個血洞。
「早些傳喚醫官,還有得救。」謝承霜淡淡道, 沒理會亂成了一鍋粥的朝堂, 緩步走出了大殿。
三日後,包紮著傷口的崔大人突然想通了。
他不能說話,於是親手寫了一封信,表示了對皇長子的支持。
太子的冊封儀式很快就順利進行了。
但是謝承霜沒有留下觀禮。
他說邊地告急, 便在冊封前一晚上帶著大軍拔營了。
他始終沒有見到太子一眼。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為我捍衛的那個孩子是他的兒子。
我此生也許再也不會見到謝承霜了。
我緩步走進皇帝的內殿,他正躺在床上荷荷喘氣,身邊一個服侍的宮人也沒有。
「陛下, 是在找臣妾嗎?」
我對他笑了笑。
皇帝這才好似平復了心情, 他用眼神示意我想喝水, 我卻沒有動。
「臣妾不明白。」
他急了, 嘴裡發出嗚嗚的怪聲。
「我不明白的不是這個。」
我慢慢道, 「不過, 我如果能明白你的想法, 那才叫可怕。」
「畢竟你低劣下賤,背叛髮妻,政務平平。」
「你能為大家做的, 就是早點走了。」
我很溫柔地看著他。
「所以, 能不能請你早一點去死呢?」
「不然,德妃就要自己動手了。」
我嘆了一口氣。
「不過,我一向能幫就幫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走出宮殿, 外頭的宮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種下新的辛夷樹。
我站著看了一會。
京城已經很久沒有辛夷樹了。
明明那是這麼美的花。
「辛夷始花亦已落,杜鵑枝上月微明。」
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再度相逢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