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蟬你有沒有點良心,你既然讓我醒過來了,就得對我負責任。」
他按著我的手心,低低地說:「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想辦法,比如……」
「比如讓我做你的外室嗎?」
裴宵一怔,微微惱怒:「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凝視著他,輕輕反問:「二少爺,你喜歡我嗎?你又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呢?」
裴衡之當年說過喜歡我。
他說一定會珍重我,愛惜我,不會讓我受委屈。
可後來傷我最深的也是他。
裴宵被問住了。
他垂眸了很久,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如果算的話……」
「在我睜眼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喜歡你了。」
他的目光在燭火中跳躍,瞳孔深處漆黑而凝重,落寞又消沉。
我強迫自己轉頭,將視線落在別處。
心口久久地顫動著。
不能喘息。
19.
我和裴宵在藩王府住了兩年之久。
他養好了身子,便以贛州為中心四處遊走。
人人都以為裴小公子在嶺南服苦役。
可實際上,南方几個行省被他走了個遍。
地方勢力,民間疾苦,官員之間的勾連和不作為,也被他寫在信里,一一發往京城。
不危險的時候,裴宵總喜歡帶上我,說就當出去散心。
而不帶我出去時,回來時多數會帶著傷。
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又作死。
真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
我總是被他氣哭,他看見我流眼淚,反而笑起來。
「我這些傷不是白挨的。」
他慢條斯理地向我解釋,「有了這些情報,如今京中局勢漸穩,我們也能早點回去,雖然……」
頓了下,他嘆了口氣:「我有點不想回去,要是能與你這麼依偎一生,該多好。」
皇帝駕崩那晚,太子順利上位。
一道赦令千里加急傳到了嶺南。
老王爺長舒一口氣:「恭喜裴小公子,沉冤得雪,可以回京了。」
聖旨中夾了一頁薄薄的信紙。
裴宵只掃了一眼,便面無表情地放到紙上燒毀。
我不解:「怎麼回事?」
老王爺看了我幾眼,有些為難:「這……大致是昭華公主的信吧。」
我哦了一聲。
昭華公主是太后獨女。
裴宵又自小在宮中長大,兩人青梅竹馬,按著太后的意思,兩個人早就該親上加親。
昭華公主喜歡裴宵,人盡皆知。
我搖了搖頭。
想這些跟我沒關係的事做什麼?
既然要回京,那就得開始準備行囊。
我將裴宵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好。
到他書案上整理書簡時,卻在硯台下發現一張畫像。
我呼吸一滯。
寥寥數筆寫意的丹青。
畫的是我給他磨墨的樣子。
我想了想,將畫紙放在油燈上燒掉。
裴宵正好進來看見這一幕,臉色一沉:「你幹什麼?」
我如實說:「不想讓別人誤會。」
畢竟他畫工很深,輕而易舉就能看出是我。
就算不讓昭華公主看見,讓別人看見,也很麻煩。
裴小公子的心上人?
我福薄,擔不起。
裴宵似乎知道了我心裡在想什麼,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吃醋?
我笑著搖頭,果然是主子和奴才是兩個物種。
裴宵漫不經心地拂去我額頭碎發,低低地說:「你放心吧,昭華公主長得才沒有你好看,我怎麼會喜歡上她?」
我輕嗤一聲。
男人的嘴啊。
他醒的時候還說過,我姿色平平呢。
20
回京之路並不順利。
路上遇到了好幾波人刺殺,險些沒命。
危急之時,裴宵替我擋了一箭。
還好箭插到了肩膀上,並不致命。
他低低地喊疼,我嚇得臉色煞白:「怎麼辦?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好些?」
裴宵輕輕地哄誘:「你親我一口吧,親我一口就不疼了。」
於是我抽泣著親了他一口。
餘光瞥見他難繃的嘴角,才反應過來被騙了。
我惱羞成怒。
又被他懶洋洋地抱著腰又親了幾口。
我將裴宵好好地還給了大夫人。
看著她喜極而泣的模樣,我如釋重負。
皇宮中,太后親自為裴宵接風洗塵。
昭華公主也在,一身華服,看向裴宵時的目光含羞帶怯。
我低眉順眼地立在裴宵身邊。
默默地看著他遊刃有餘地與各類皇親國戚談笑風生。
明明就在他的身邊,卻覺得離他越來越遠。
宴席之上,新帝論功行賞,問裴宵想要什麼。
裴宵笑盈盈地說:「臣想求一個妻室。」
新帝立即看向我,君臣倆仿佛串通好了般心有靈犀:「那就……」
太后冷冷地咳了一聲。
「皇帝,昭華年紀也不小了,與裴宵很是相配,不如就給他倆賜婚,也算喜上加喜。」
「至於那位陪你去嶺南的姑娘,」太后頓了頓,冷淡道,「可賞她黃金百兩,離開京城別居。」
裴宵臉上的神情慢慢地消失。
我握緊了拳頭,而後自嘲地鬆開。
痴心妄想些什麼呢?
我靜靜地跪下:「謝太后賞賜。」
21.
我沒想到會再發生宮變。
二皇子不甘心奪嫡失敗,在宮門口射了新帝一箭。
裴宵正好在身旁,二話不說便替他擋下。
他們說那把箭射入裴宵的胸口。
裴宵要死了。
我流著淚,惶惶然想去找他。
可裴衡之將我攔住。
他的語氣近乎哄勸:「秋蟬,裴宵已經死了,你跟著我吧,我不會不要你。」
我拚命地搖頭。
他並不在意,摸著我的臉微微地笑著:「你看,我只在意你,秋蟬,我愛你啊。」
「放我離開。」
我嘶啞地瞪視他。
他臉色倏地變了:「你想去找誰?」
脖子驟然被捏緊,我幾乎無法呼吸。
裴衡之冷笑著,眼底卻是紅的:「秋蟬,我們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你卻只想著他,你這個騙子。」
「你為什麼要心疼他?他從小就命好,活在貴人身邊,金尊玉貴,老天爺也眷顧他,我打點了刑部給他上刑,嶺南路遠,他竟然能活下來,我派了那麼多死士去殺他,都讓他僥倖逃過……」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完全沒注意在無人的角落我顫抖的身體。
原來是他。
我滿臉恨意,挪動著往後撤,卻被他死死地拉回懷裡。
他反覆地說:「秋蟬,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別人奪去。」
我喘了口粗氣,討好地笑了笑:「好,我愛你,你先冷靜,裴衡之,你先冷靜下來,我……」
我默默地將釵子藏在了手心裡。
新帝遇刺,太后震怒,已經下令誅殺二皇子及其連帶的官員。
而我曾經在裴衡之的書房裡看見過二皇子的拉攏信。
他該死。
他竟然對自己的弟弟下毒手。
他真該死。
裴衡之低頭,想吻我。
「秋蟬,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死,就像你承諾過的那樣,永遠也不離開我。」
我閉了閉眼:「我願意。」
裴衡之驚喜抬眼:「真的?」
我點頭,飛快地親了他一下。
就在他因喜悅而怔愣的瞬間。
我抬手刺穿了他的太陽穴。
一擊斃命。
裴衡之不可置信地瞪視著我,眼尾紅得仿佛浸染了一抹硃砂。
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
當年我為他而擋下的刀,如今也還給了他。
22.
裴宵出殯那日,昭華公主哭了半死,非要替他守寡。
太后豈能讓自己的女兒孤寡終身。
她動了怒,另擇青年賢才,逼公主出嫁。
離京前一日。
昭華公主質問我:「你到底喜不喜歡裴宵?」
我坦然點頭:「我喜歡他。」
她氣鼓鼓地看著我:「那你為何不為他殉情?我若不是有母后牽掛,定要陪他去的。」
我失笑地看著她。
公主生來尊貴,沒有生死掙扎過。
我這條命是一點點拾回來的,怎麼會輕易地放棄。
新帝在贛州賜我一民宅,又在當地擇了一青年才俊入贅我名下。
「裴宵臨死前唯獨放不下你,非要朕承諾為你辦好終身大事後才閉眼。」
年輕的皇帝似乎在憋笑:「去了就成親吧,別耽誤了朕一番安排。」
我一頭霧水。
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新帝與裴宵感情篤深,裴宵為他而死,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難過?
我帶著太后贈予的百兩黃金趕往贛州。
越想越覺得奇怪。
滿肚子疑惑在贛州城門口看到老王爺那張喜慶的臉時,通通有了答案。
「秋蟬姑娘,恭喜啊恭喜!有情人終成眷屬,誒喲,話本子成真了!」
我抿唇不語。
戴上蓋頭,穿上喜服,送入了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蓋頭被揭開那刻,裴宵的吻也隨之壓了下來,聲音含混:「有沒有想我?」
我僵硬一瞬,哽咽地捶打他:「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裴宵淺淺地笑著。
他溫柔地擦去我眼角的淚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讓你受苦了。」
……
裴宵為了我,放棄了炙手可熱的大好前途。
借替新帝擋刀的機會,假死來到贛州。
成親之後,我們隱居於世。
我有時會夢到裴衡之。
夢到他滿臉恨意地向我索命。
他的面容猙獰而痛苦:「你以為裴宵是真心愛你嗎?他跟我一樣,都拿你當個玩意兒而已。」
我毫不畏懼:「我們已經成親了,我是他的妻子。」
我不是丫鬟,他也不再是國公府公子。
我們只是浩然天地間兩個最普通不過的人。
我回過神。
將手放在小腹上,微微勾著嘴角。
燭火下,裴宵正垂眼為我認真作畫。
【番外】
裴宵最初覺得梁秋蟬是世界上最討厭的女人。
她嘮叨,多愁善感,又脆弱矯情。
有時給他上藥,上著上著就抹起眼淚,說他可憐。
他可憐。
他可憐?
裴宵在心底冷笑。
他可是國公嫡子,皇后撫養,太子伴讀,宮牆之外,沒有人比他更尊貴。
十餘年來,他活得如魚得水,意氣風發。
怎麼會需要一個小女子來可憐。
還是他來可憐她差不多。
裴宵醒不過來,但是能感覺到外界。
他不敢想像烈日裡,她是怎麼用纖細的手腕推著他走了幾千里。
她命很苦,年幼被賣,又遇人不淑。
她將苦難娓娓說來時,語調柔和又釋然,仿佛再大的事都隨風而散。
輕言細語的絮叨像一隻無形的手,將一腳踏進地獄裡的他往人間無聲地推。
「二少爺, 你睜開眼睛是什麼樣子的,能讓我看看嗎?」
「二少爺, 今天是我生辰, 你要不要突然醒過來給我個驚喜呀?」
「二少爺, 我是國公府里最漂亮的丫鬟,長得那叫一個貌若天仙, 你想不想看看?」
……
日復一日。
裴宵漸漸喜歡起聽她說話。
他甚至能分辨她的情緒, 帶笑的,疲倦的,後來更多的是麻木。
數不清多少次。
梁秋蟬跪在他身旁哀泣:「二少爺……您快點醒一醒吧嗚嗚……你死了誰來保我的命啊?你可是我的小保命符……」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裴宵的手指瘋狂顫動, 心如刀割。
……
梁秋蟬果然像她自誇的那樣漂亮。
裴宵看著她的眼睛, 有些嫉妒——
那個拋棄她的負心薄倖的男人, 到底是誰?
他憑什麼擁有過她?
裴宵生來驕矜,第一次體會到這麼不甘的情緒。
梁秋蟬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
環境所迫,兩個人有時不得不過分親密。
荒原之上,相依為命。
數次在噩夢中驚醒,裴宵下意識向身旁一撈, 懷裡的人睡得香甜。
他聽著她的心跳, 心跳也漸漸地平靜。
……
裴宵開始思索怎麼能順理成章地和梁秋蟬在一起。
娶她?自己出身高貴的娘怕是不幹。
何況宮裡還有一位娘娘和一位公主。
昭華那丫頭說不準會針對梁秋蟬。
不行不行, 不能拿她去冒險。
裴宵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
他用兩年時間, 將南方諸省里二皇子的勢力一一剔除。
太子登基後, 他為了給秋蟬增色,又不動聲色地安排幾次刺殺, 讓全京城都知道她的事跡。
一番操作下來,太后和公主畏於民議,便不敢對她下手。
裴宵沒想到自己都做到這份上了。
昭華公主還是那麼死心眼, 像世界只有他一個男人一樣。
更可氣的是新帝看著自己親妹妹尋死覓活的模樣,心軟之下也倒戈了。
「裴兄, 那女子雖然對你有恩, 但於身份總是不匹配,不如你退一步,娶昭華為妻, 納秋蟬為妾, 豈不是兩全其美?」
什麼狗屁安排?
他才不稀罕兩全其美,他喜歡誰就要娶誰。
裴宵一邊在心裡腹誹, 一邊不慌不忙地派人將二皇子往新帝那裡引。
擋下這一箭,皇家欠了裴家一大恩。
新帝握著他的手,感動得流淚:「裴兄,你哥跟二皇子作亂的事我就不追究了,國公的爵位仍保留著……」
可別!
裴宵臉都嚇白了幾分,重重地咳嗽著。
他費盡心思弄這一出,可不是給裴衡之擦屁股的。
他想殺了裴衡之還來不及呢!
好在新帝最後還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兩人相伴多年, 也算有些默契。
新帝在贛州給他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將梁秋蟬不動聲色地哄了過去。
裴宵很滿意。
他知道秋蟬為什麼總是不肯回應。
不是怯懦, 而是自清。
如山的身份之差下, 所謂愛情,更多是上位者的施捨。
她年少之時已錯付過,怎麼敢再拿自己的人生去賭。
裴宵也不喜歡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她那麼漂亮, 他得走下來,仔細地看。
贛州很好,民風淳樸。
天地遼闊。
他可以永遠和她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