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流放嶺南的聖旨下來時,大夫人召集了府里的丫鬟。
「誰陪二少爺去嶺南,回來就抬姨娘。」
嶺南遍地沼澤,蠻荒之地。
侯府的丫鬟嬌氣,都不想受苦。
只有我默聲站了出來。
同屋的姐妹一驚,低聲道:「你傻呀?你侍奉大少爺多年,再過一段時間,他自然會納你做姨娘。」
「跟著二少爺去嶺南,一不小心小命都會留在那。」
我搖了搖頭。
大少爺溫潤君子,仰慕他的人從洒掃丫鬟到侯府小姐。
服侍他一場,本是我三生有幸。
只是避子湯太苦。
我不想再喝了。
1.
誰也沒想到會是我站出來陪二少爺去嶺南。
大夫人盯了我片刻,緩緩地道:「我記得你是衡哥兒房裡的貼身丫鬟。」
我低低地說了聲是。
「你既在衡哥兒那得臉,又與他有情分在,怎麼捨得離開他去嶺南受苦?」
情分。
我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咂摸了幾下,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
主子和奴才之間,哪來的情分。
我恭敬地說:「奴婢受侯府庇護才吃飽穿暖,如今主人家有難,當盡己所能回報。」
「至於大少爺那,自然有比奴婢更聰慧的姐妹來伺候,不缺奴婢一個。」
話音落下後,我有一絲緊張。
不知道這套說辭能不能說服大夫人。
可我必須冒險一試。
屋內的檀香靜謐地燃著。
「倒算個忠僕。」
大夫人又問我:「你自小服侍衡哥兒,也算他半個房裡人,你們之間……」
她頷首,恰到好處地頓住。
我急忙跪下:「奴婢與大少爺之間絕無逾矩之處,夫人若不信,可以親自問大少爺。」
人人都夸國公府大公子不沉溺於女色,為人正派,連個通房都沒有。
也正因這好名聲,裴衡之庶子出身,才與寧安侯府嫡女訂了婚。
眼看著婚期在即。
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承認與丫鬟有私。
想到這,我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勇氣,字字用力:「只要能跟二少爺去嶺南,奴才必會竭盡心血侍奉,哪怕死在那也在所不惜。」
「哦?」
大夫人似乎來了興致,「你怎麼對我兒如此忠心?」
這……
我一時沒想好怎麼回答。
大夫人滿臉意味深長,自顧自說:「我知道了,我兒貌美,你情根深種也是有的。」
我愣了一秒。
旋即羞赧地垂下眼:「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夫人。」
2.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二少爺長什麼樣。
自有記憶起,我就小尾巴一樣跟著裴衡之,心裡眼裡只有他一個。
我是人牙子賣進侯府的丫鬟,年紀小,沒有爹娘撐腰。
打瞌睡時被管事媽媽抓住,肆意打罵。
我疼得一直哭。
是少年時期的裴衡之無意中路過替我解了圍。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竟將我收到身邊。
我覺得裴衡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不嫌棄我笨拙,也不惱怒我粗心。
我不小心將他的硯台打翻,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讓我擦乾。
再有大丫鬟來找我麻煩時,他無聲地看過去,她們就會如驚鵲一般紅著臉跑開。
在他身邊待的時間久了,我漸漸反應過來。
裴衡之是庶子,身邊的丫鬟小廝都是大夫人的眼線。
他們表面上殷勤服侍,實則暗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偌大的侯府里,沒人真心希望他好。
除了我。
裴衡之走仕途,我便陪他日夜苦讀。
漫漫長夜,燭火剪出兩個相依為命的人影。
裴衡之高中探花那天,赴宴醉酒歸來。
我扶他回房。
檀木雕花的門合上的瞬間,裴衡之溫溫熱熱的薄唇壓了下來。
他含混不清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掙扎了一秒,也被他唇齒間的酒香浸染得意識不清。
那夜過後,我成了沒有名分的女人。
而裴衡之食髓知味。
人人都覺得大少爺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卻不知道在某些時刻,他對我有多壞。
裴衡之愛惜聲名,卻不肯節制。
於是我一碗碗避子湯喝了下去,到後來聞到味道便想作嘔。
我是發過誓,要守護裴衡之一生。
可避子湯太苦了。
我實在是不想再喝了。
3.
我陪二少爺去嶺南的事定了下來。
大夫人當即讓我按了手印,此事便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我求大夫人換了份恩賞。
「若能陪二少爺平安回來,也算奴婢一份苦勞,奴婢不敢高攀做姨娘,只求國公府放奴婢脫籍。」
大夫人思索片刻:「只要我兒能活著回來,屆時你若不想做姨娘,我便認你為義女,為你找個好人家出嫁。」
得到這樣的承諾,我鬆了口氣。
同屋的姐妹拉過我的胳膊,憂心忡忡:「大少爺回來後要是知道陪二少爺去嶺南的人是你,他不得把國公府掀了?」
我聽笑了。
我在裴衡之心裡哪有這麼重的分量。
天色漸暗。
裴衡之奉皇命外出巡察多月,終於回府。
此次巡檢,他糾正了許多冤案錯案,上受皇帝嘉賞,下受百姓愛戴。
接風宴上侯夫人也來了,看著裴衡之的目光越發喜愛滿意。
她身旁坐著的就是正值芳華的侯府嫡女,金枝玉葉,明年春天就會嫁進侯府,成為我正頭主子。
當晚,我伺候裴衡之更衣。
他下意識將我攬入懷裡,親了親我的嘴唇:「有沒有想我?」
語氣低沉繾綣。
我忽然想起裴衡之剛入官場那年不知輕重,得罪了不少勛貴,在上朝途中被人報復。
是我替他擋下一刀,才讓他撿了條命。
我性命垂危時,裴衡之跪坐在我的床頭,雙眼通紅,說一定不會辜負我。
那時他的嗓音也是這麼低沉地,像羽毛一樣掃在心尖上。
讓我的心臟克制不住地搖晃。
「怎麼變瘦了這麼多?」
裴衡之捏著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臉色這麼白,病懨懨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說著,他目光微微森然。
我蒼白地笑了笑,敷衍著:「誰敢欺負我?是你離開我這麼久,我擔心你受凍受寒,更擔心你遇到危險,才吃不好睡不好的。」
裴衡之解開了我的髮帶:「跟了我這麼久,還是就這點出息。」
話雖然說得不好聽。
可他勾著嘴角,顯然是心情愉悅才有的模樣。
「今天在宴席上,你看到侯府小姐了,覺得她怎麼樣?」
我回憶了下侯府小姐的模樣:「是個佳人,脾氣看起來也柔順,想來……日後一定能和少爺琴瑟和鳴。」
裴衡之不可置否。
「她身份高貴,對我的仕途有極大助力,這是其一,其二……」
他揚了揚眉:「聽聞這位小姐身體強健,大師算過,命里會早早得子。」
我不解地愣住。
裴衡之凝視著我的臉,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嘴角:「她早些生完嫡長子,我便能早些給你名分,高興嗎?」
高興?
我不由自主地苦笑片刻。
倘若小姐一直不孕呢?
沉默片刻。
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假如……假如夫人一直無子,那你可不可以先不跟我同房?」
話音落下,裴衡之的臉色猛地一沉。
「不想跟我同房?」
他的神色卻越來越寒涼,看得我心裡發怵,我拚命地搖頭,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流。
裴衡之捏著我的下巴:「你覺得這是奴才該問的話嗎?」
4.
曾有一個想爬床的丫鬟給裴衡之下了藥,差點成事。
我惶然推門進來時,裴衡之已經掐死了她。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怕嗎?」
「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這種下場。」
主子就是主子。
哪怕丫鬟是大夫人身邊的,哪怕裴衡之只是不得寵的庶子。
區區一個奴才,殺了也就殺了。
今晚是我太不自量力。
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鬧得裴衡之不開心,也讓自己受苦。
要知道。
裴衡之開心時做得凶,不開心時做得更凶。
他像是得了失心瘋般咬住我的耳朵,在我細細的哭聲中呢喃:「秋蟬……」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有個孩子。」
我盯著晃動的床帳。
聽到這裡,眼圈克制不住地紅了。
裴衡之不知道。
他到外地巡查的第二個月,我向大夫人告假歸家。
表面上是探親,實則是在客棧里偷喝下了紅花湯。
避子湯不能完全避孕。
整個落胎過程,我幾次疼暈過去。
大汗淋漓地躺在炕上時。
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離開裴衡之。
跑得越遠越好。
5.
我做了個噩夢。
夢見被裴衡之綁在了床上,誰也不能看,誰也不能碰。
懷孕了便將孩子打掉,養好身體後再做。
等他真有了嫡長子後,我的身體早已經垮掉。
誰說夢裡沒有痛覺。
驟然驚醒之時,我只覺得身下疼得要死。
難產時大出血的痛感仿佛帶了過來。
我渾身發冷,默默流著淚。
抽泣聲驚醒了裴衡之。
他倦怠地掀起眼,啞著嗓子撈過我:「怎麼?是做夢被大夫人身旁的媽媽打了,還是夢見我不要你了?」
我沒有說話。
只是閉著眼,將下巴放在他肩頭。
過了半柱香。
我回到了丫鬟房中,給裴衡之準備一會兒去拜見大夫人的衣物。
大夫人屋內總燒著檀香。
二少爺裴宵犯事流放嶺南的消息傳出來後,大夫人一心禮佛祝禱,檀香燒得更足了。
裴衡之神色平靜地陪她聊家常,態度是十成十的謙卑恭敬。
聊及他的婚事。
大夫人將目光挪到我身上,閃了閃:「秋蟬這孩子跟了你這麼多年,如今你要成家,可得好好安置了她。」
「你若不打算收她,就在侯府小姐嫁過來前給她找個去處,要麼配給小廝,要麼送到莊子裡,總之別讓她橫在你們小兩口之間難做。」
裴衡之淡道:「不急,等侯府小姐處置。」
大夫人立即道:「那可不成,萬一小姐是個驕矜的,豈不是害了這孩子?」
短短几句交鋒。
我垂頭,緊張得將手攥緊。
大夫人突然笑了:「秋蟬是個好孩子,能吃苦,心也善,宵兒此去嶺南無人照顧,就讓她陪著吧。」
話音落下,裴宵臉色倏地變了。
他輕輕地冷笑:「府里這麼多丫鬟,怎麼母親偏尋上了她?」
「她自己向我求的。」
屋內驟然寂靜。
良久,響起裴衡之不可置信的聲音:「什麼?」
大夫人的語氣有幾分炫耀:「也難為這孩子對宵兒一片情深,雖然在你身邊,可心裡想的都是宵兒,難得,難得。」
我低著頭,清楚地感受到身邊人的氣壓越來越低。
裊裊的香煙里,裴衡之靜靜地笑了聲:「秋蟬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麼不知道她有心上人了。」
他抬眼看向我。
大夫人笑道:「這正是這孩子的可貴之處,雖然對宵兒一見鍾情,卻也沒忘了盡心服侍你報主僕之情。」
「現在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未來身旁也不缺人伺候,不如成全她一片痴心。」
又靜了幾秒。
手腕被人不聲不響地握住。
裴衡之盯著我:「你自己說。」
我抽出手腕,同時後退一步:「奴婢愛慕二少爺已久,望您成全。」
餘光里,那隻懸在半空的手突然顫了下。
大夫人聲音含笑:「當時我問了滿府丫鬟,只有她主動應下,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可別以為是我逼她。」
我屏住呼吸。
倘若我在裴衡之心裡有點分量。
他向大夫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之間,還能挽回嗎。
可裴衡之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再抬眼時,他神色自若地淺笑著:「不過是個丫鬟,有什麼捨不得的?但憑母親吩咐。」
我自嘲地笑了笑。
6.
明日就是罪犯被押解去嶺南的日子。
大夫人派了幾個丫鬟陪我回去收拾行囊。
路上,我打探裴宵到底犯了什麼罪。
為首的大丫鬟頓了頓,嘆了口氣:「什麼犯罪,我們二少爺是被太子牽連了。」
原來如此。
裴衡之閒來無事,會給我講一些朝政之上的事。
比如皇帝日漸獨斷,忌憚太子,想新立寵妃所生的二皇子。
為了拔掉太子其羽翼,他不但殺了太子少傅,還將與太子親近之人都打入大牢。
裴宵就是其中之一。
猶豫片刻,我說:「二少爺跟太子很熟嗎?」
「當然,」丫鬟說,「我們二少爺自幼入宮被皇后撫養,開蒙便做了太子伴讀,與太子可是孩童時起的交情。」
我哦了聲。
大夫人是皇后親妹妹,常常入宮陪伴皇后,姐妹間感情篤深。
裴宵出生時皇后喜歡得緊,便將他放在身邊親自撫養。
也正因此,裴宵生長在宮裡,很少回國公府,我從未見過他。
我心事重重地收拾著東西。
以前總覺得東西多,屋子小,現在整理起來才發現,這裡面多半是裴衡之的。
他的褲襪、髮帶,甚至準備科舉時學過的文章,都被我一一收拾好,以備他以後來用。
而屬於我的東西,少得可憐。
身後門突然輕輕一開。
裴衡之寡淡的嗓音自身後傳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盤算離開我的?」
我緊張得僵直身子,而後放鬆下來。
大夫人的丫鬟們都在院裡等著,他不會當著她們的面對我做什麼。
「回答我。」
裴衡之的聲線愈來愈涼。
「你是什麼時候跟大夫人勾搭上的,又是什麼時候與裴宵見了面?」
見我沉默著抿唇,裴衡之笑了出來:「不說話?想來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疲倦地搖了搖頭,轉身想離開。
裴衡之側行一步,擋住我的去路:「秋蟬,你知道我最討厭被人背叛。」
他靜靜地凝視我幾秒,似乎想看我的反應。
可我不聲不響地別過了臉。
他冷然一笑:「很好。」
7.
我本以為勛貴子弟不會跟犯罪的平民一般待遇。
起碼不會受那麼多刑罰。
所以與大夫人告別時,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一定讓裴宵活著回來。
直到城門處,兩個差役將人啪地扔到了我面前:「國公府的是吧?這是你們少爺。」
我吃驚地低頭。
地上的人毫無動靜,囚服血跡斑斑,裸露的半截胸膛上都是外翻的傷口。
蓬頭垢面的,頭髮擋住了大半張臉。
心裡涼了半截,我顫巍巍地問:「他是……死了嗎?」
差役不以為意:「應該還有一口氣,不過也快了。受過大刑的人根本熬不到嶺南,早晚會死在路上。」
心裡一沉。
我不甘地蹲下來,拍了拍那張灰濛濛卻仍然好看到驚心動魄的臉。
沒有反應。
只是鼻間還有一處微弱的氣息。
我借來了個板車,把裴宵放在了上面。
既然他昏著,我就推著他走。
我將他擦得乾乾淨淨,每日都給傷口上藥,看著那些傷疤一日日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