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都勸我放棄。
我搖頭,一邊推著裴宵走,一邊跟他聊天。
跟他講我家裡是怎麼碰上旱災。
爹娘為了吃飯是怎麼將家裡僅剩的地賣掉。
後來為了弟弟不會被凍死,又怎麼把我賣給人牙子換木炭。
一連十天。
我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一時有點想哭。
晚上睡覺,我又一次夢到了裴衡之。
夢見他讓我一個一個地生孩子,最後將我的孩子都送給了別人。
他捏著我的臉,陰沉地笑著:「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場。」
醒來時,我捂著脖子大口地呼吸。
身旁的人死氣沉沉的,毫無反應。
躺在那裡,真像具屍體。
萬念俱灰,我絕望地跪到裴宵的身邊。
「我求求你了,醒過來吧,你如果不醒的話我也活不了了嗚嗚……」
我崩潰地捂著臉哭。
沒有人幫我。
也沒有奇蹟發生。
我邊哭邊扯開包裹,找出用來防身的釵子:「算了,反正早晚都要死的,我不如給自己一個痛快……」
釵子鋒利的一端對準了自己。
還沒等我下定決心。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我一怔,對上裴宵低垂的雙眸。
8.
我的保命符活過來了。
我喜極而泣,扔掉釵子就抱了上去。
他身體一僵,有氣無力地想推開我:「滿臉鼻涕,離我遠點。」
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
早聽說這位小少爺驕矜得很,是被太后寵愛著長大的,尋常皇子都同他比不了。
他今年還不到十七歲,比裴衡之小了近十歲,正是心性難馴的時候。
難伺候就難伺候吧。
沒關係,只要他活著就好。
裴宵打量我一會兒,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娘什麼眼光,怎麼找了個姿色這麼一般的丫頭。」
我裝作沒聽見,殷勤地將干饃塞到他手裡。
「快吃吧,這都是我給你攢的。」
裴宵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干饃:「你姓什麼?」
我愣了下:「梁。」
「梁秋蟬,你為什麼想陪我去嶺南受苦?」
我強笑:「大夫人安排,我……我服侍大夫人多年,自當盡心竭力……」
「撒謊。」
裴宵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你根本不是我娘身邊的人。」
我尷尬地躲開他的目光。
大夫人身旁的丫鬟少說有二十幾個,他不常在她身邊,怎麼能記得這麼清?
裴宵淡淡地說:「你是裴衡之身邊的婢女,十年前,我曾在他身邊見過你一次。」
還真是過目不忘。
裴宵輕輕地笑聲:「真有意思,你是我哥的婢女,卻來陪我……」
我心裡一酸,眼淚順著鼻尖淌了下來。
「你怎麼又哭了?」
裴宵的表情有幾分無奈:「我的小祖宗啊,我都活過來了,你怎麼還哭啊?」
9.
裴宵說是被我吵醒的。
我之前每天除了睡覺吃飯,就是沒完沒了地跟他說話。
他蹙眉:「梁秋蟬,你怎麼總有這麼多話跟我講?」
我知道他是嫌棄我吵,所以接下來幾天都乖覺地閉好嘴,安靜走路。
結果他又不滿地捏開我的嘴:「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哭啞了,怎麼對著活人反而不說話了?」
漂亮男人就是難搞。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
越過賀江,離嶺南就近了。
裴宵身體虛弱,走這一路來元氣大傷。
有許多同行的犯人已經因體力透支倒在了路上。
我看在眼裡,觸目驚心。
晚餐時,我烤了兩條魚給他補身子。
他挑眉:「哪來的魚?」
我有幾分得意:「不遠處地方有處河塘,今天我裝作解手,實際上是去捉魚了。」
「荒謬,」他板起臉教訓我,「差役怎麼能容你走那麼遠?發生危險怎麼辦?他們不怕你跑了嗎?」
我搖頭:「他們說你是我的命根子,有你在,我不會跑。」
裴宵哽了一下,抬眼沉沉地看著我。
我裝作沒看見。
他總喜歡這麼看著我。
比如在我給他擦身的時候。
他抗拒得厲害,滿嘴男女授受不親,像我非禮他一樣。
我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你昏迷的時候,我日日給你擦,你身上哪裡我沒見過?」
裴宵長長的睫毛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停住。
他半驚半惱,耳朵羞紅。
小小年紀,這麼矯情。
夜晚,我跟裴宵縮在一件棉被下,依偎著取暖。
我儘量往外面去,讓他多蓋一點。
結果被他不耐煩地拽回到身邊:「你是想把自己凍死嗎?」
我小聲反駁:「你不是怕我污了你的清白嗎?」
他說:「都被你看光了,我哪來的清白。」
……也有道理。
裴宵身上是熱的。
靠近他,我很快就睡著了。
半夢半醒時,身旁仿佛有個暖爐。
我本能地轉過身抱了上去。
「暖爐」輕微地掙扎了一下,老實下來。
好像有人在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梁秋蟬,你竟然敢這麼輕薄我。」
我貼得更緊了些。
好暖和。
懷裡的人始終僵硬著。
良久,他似乎笑了:「梁秋蟬啊梁秋蟬,你還真是……」
他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似乎伸手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10.
我曾想過這一路有很多危險。
比如疾病毒蛇,甚至天災。
但是我沒想到會有人禍。
嶺南地帶多山,強盜土匪橫行。
路過贛州郊外,一夥強盜攔住了去路。
雖然有官兵押解,但還是抵不住大規模的襲擊。
流矢朝裴宵飛來時,我下意識擋在他身前,被他皺眉拽到身後:「能不能聰明點,梁秋蟬!」
「你自己看看,這些盜匪是衝著誰來的?」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量著四周。
同行的犯人被盜匪一個個拽走。
都是女子。
我霎那間反應過來:「你快跑,你是男的,他們現在還不會抓你。」
說著,我用力地掙開他的手,結果手腕卻被抓得更緊。
我抬眼,對上他低冷沉的目光:「我不會放手。」
悽厲的哭叫聲穿透耳膜。
轉過頭看,一個七歲的女孩被滿面橫肉的土匪淫笑著扛走。
她才七歲,是獲罪官員的家眷。
我將捉來的魚送給她時,她羞怯又感激地送給了我一朵藏了很久的絹花。
我將絹花別在耳鬢上,輕佻地吹了個口哨。
「小姑娘有什麼好玩的?」
我咬牙掙開裴宵,在他震怒的目光里,一步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在裴衡之身邊這些年。
我知道,我的身段和長相很招男人喜歡。
土匪果然放開了絕望哭泣的小姑娘,色眯眯地看了過來。
餘光里,裴宵冷冷地注視著我,袖手旁觀。
直到我抖著手將金釵直直地插入了土匪的眼睛裡。
他才挑眉走過來:「還不算太蠢,只是有點心軟。」
頓了下,他彎腰拾起我掉落在地的金釵。
然後面無表情地捅穿了地上掙扎著的人的太陽穴。
鮮血濺到了臉上。
血腥,混亂。
「看到了嗎?這樣才能一擊斃命。」
我克制不住地哭了起來,長久忍耐的情緒在此刻崩潰。
裴宵將手放在我的後腦勺上,用力地將我按到肩頭。
11.
贛州是藩王的領地。
王爺驚聞城外有匪禍,連忙派兵來鎮壓。
剿匪只是幌子,王府的府兵渾水摸魚地接走了裴宵。
藩王府上。
老王爺拉著他的手,又驚又怕,老淚縱橫:「太子特意來信要本王保你性命,你這要是有個好歹,本王可怎麼向太子交代?」
裴宵是太子近臣,來日太子登基,他便是天子重臣。
為此,老王爺有些諂媚,還特地找了當地名醫為裴宵把脈。
幾位名醫也走向我:「姑娘,王爺吩咐讓我們也給您看看。」
這怎麼好意思?
我推拒。
老王爺和藹地笑了:「這就是秋蟬姑娘吧?我可聽國公夫人說了你的義舉,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我連忙站了起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不敢當王爺稱讚。」
老王爺笑得意味深長:「啊呦,姑娘深情至此,當真是一段佳話啊。」
裴宵輕輕一怔:「深情?」
「裴小公子不知道?」
老王爺慢悠悠道:
「國公夫人來信里特意向本王說了,說秋蟬對公子你是一見鍾情,痴戀多年,得知你獲罪,生死相伴以報痴情。」
裴宵:「哦……」
我滿臉通紅。
裴宵微微眯眼看了我一會,勾了勾嘴角:「我早看出來了,她喜歡我。」
14.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裴衡之。
他來贛州辦事,一身官袍,正恭敬地朝著老王爺行禮。
看見裴宵,裴衡之點頭:「多謝老王爺保家弟的性命。」
裴宵托著下巴,乖乖地叫了聲哥。
裴衡之的視線在我身上:「秋蟬伺候得你可還盡心?」
裴宵靜靜地說:「十分盡心,數次以命相護。」
「畢竟是我調教出來的人,」裴衡之意味深長地笑笑,「當年她對我,可不止簡單的以命相護。」
我沉默地垂著眼。
裴宵輕輕地說:「還沒恭喜大哥新婚燕爾,聽聞侯府小姐性格溫婉,與大哥很是匹配。」
我愣了一瞬間,站了起來:「恭喜大人。」
裴衡之自顧自地斟酒,仿佛沒有聽見。
裴宵拉下我,蹙眉訓斥:「叫什麼大人,叫大哥,以後可不能再這麼親疏不分。」
「大哥?」
裴衡之微微睜眼,輕笑了一聲:「弟弟你真是昏頭了。」
裴宵淺笑著,眼角輕佻地揚著。
他嘆氣:「大哥,難得有情人啊。」
裴衡之的目光一寸寸冷下來:「你還年輕,不懂人心險惡。」
他們在說什麼?
我一頭霧水。
老王爺磕著瓜子,看得呵呵笑。
當晚,我去給裴宵準備解酒茶。
有人在黑暗中掐住我的脖子,極其用力,像在捉貓一樣拎著我走過游廊。
而後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我痛苦地嗚咽著,淚眼婆娑。
男人一身酒氣,氣壓沉得讓人喘不過來氣,捏緊我的肩膀:「你用了什麼狐媚了裴宵?」
我竭力瞪大眼,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們有沒有過?」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緊,我用力地搖頭。
裴衡之冷冷地放開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現在去跟裴宵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可以納你為妾,你不是要名分嗎?我給你。」
我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裴衡之面無表情:「你是我的丫鬟,我的女人要麼永遠屬於我,要麼就毀掉。」
「這次來贛州,我要麼帶你回去,要麼帶你的屍體回去。」
我跌坐在地上,崩潰地哭出聲來:「裴衡之,我服侍你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害過你,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憑你食言。」
裴衡之捏著我的下巴:「你曾經答應過永遠也不離開我的,但你食言。」
大腦空白了一瞬。
很久很久之前,裴衡之染了瘟疫,全府人都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只有我將他抱在懷裡,不斷地說:「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難道對他好也是一種錯嗎?
我錯愣地看著他,渾身發冷。
耳中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裴宵靠在柱子上,輕輕地拍了拍手:「真是一齣好戲啊。」
夜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17.
裴衡之反應極快地扣住我的手腕。
他若無其事地說:「弟弟,夜這麼深怎麼還不睡覺?」
裴宵淡淡地說:「沒人哄我,睡不著。」
裴衡之輕嗤一聲:「既然被你撞破了,哥哥我也就不瞞著了,秋蟬之前是我的房裡人,我們之間……」
他露出一個薄涼的笑:「早有肌膚之親。」
我捂住臉,低低的泣音從指縫間漏出來。
完了。
都完了。
良久的沉默。
裴宵盯著他,面若冰霜:「原來是你啊。」
裴衡之皺眉:「什麼意思?」
「離席之前,老王爺告訴我,名醫為秋蟬把脈時把出來她體內有小產的痕跡。」
涼涼的夜風裡,他的話字字清晰。
裴衡之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他轉頭看我,聲音發顫,是不可置信的語調:「怎麼可能?你每次都喝了避子湯……」
裴宵眼神凌厲如刀:「避子湯如果真有用,你以為自己還會出生嗎?」
沉默片刻,裴衡之猛的笑了。
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震怒:「你憑什麼自作主張打掉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你……」
「如果我不打掉這個孩子,你會允許他生下來嗎?」
我突然出聲,深吸一口氣:「你不會讓任何人阻礙你的親事。」
有的人生來涼薄自私。
我用了十餘年,也沒能將那顆心捂熱。
裴衡之眼眶通紅地鬆開了我,踉蹌幾步,像是明白了什麼。
我站在原地,垂頭不語。
裴衡之顫著手想碰我,卻被我無聲地甩開。
他久久地立著,身體微微佝僂著,痛苦嗚咽。
裴衡之素來高傲。
相伴十數載。
我從沒看見他這麼悔恨的時刻。
18。
我被裴宵帶走。
房門關上的那刻,恍若隔世。
裴宵臉上所有神色通通褪去,一片蒼白。
燭光影綽,他嘲諷地笑了笑:「原來你真是為了逃離他,才來陪我去嶺南。」
「我真蠢啊,蠢到以為你是真喜歡我,沒想到……都是託詞。」
他聲音低沉,有幾分委屈。
我一時手足無措。
「你說,梁秋蟬。」
裴宵彎腰,認真地審視我:「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小聲說:「我答應過大夫人,活著帶你回去後,她會給我安排個好去處。」
他哼笑一聲:「什麼好去處?」
「夫人認我做義女,找個稍微體面點的人家嫁了,比如管家或者富農。」
裴宵沉默地看著我,突然開口:「那我呢?」
「你怎麼沒想過跟我在一起?」
我絞緊袖口:「大夫人的確說過,誰陪你去嶺南回來就可以抬姨娘,但是我……」
不配兩個字在嘴裡繞了一圈。
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我說的在一起,不是要你做我的妾。」
我一驚。
裴宵就這樣不遠不近地注視著我:「我本來已經想好去死了……是你哭哭啼啼地非要我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