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扎進男人的胸膛,熱血噴了我一臉,與方才謝宴州射殺李堅時濺起的血液融為一體。我用絲帕擦乾淨臉上和耳後的血液。
盯著謝宴州:「宴州,日後回了帝京,我們便和離吧。這些年委屈了你,這段時間委屈了我。我雖身殘,但也享受了你十數年的精心呵護,如今就當我們兩不相欠吧。」
謝宴州卻拽著我:「不可以,謝家不允許和離!」
二哥將我帶走,謝宴州欲言又止。
他依舊站在安樂公主身旁,看向我的眼神晦暗不明。
二哥:「你姐姐和姐夫,如今正在南方四處籌備物資。你三哥託人找到了楊嬤嬤,楊嬤嬤老家就在臨州附近。如今臨州被我們握在手中,魏國的人、雍王的人都不會輕舉妄動了。哥哥將你送到楊嬤嬤家中,掩人耳目,待我們事成,再將你接回京中,好不好?」
我點點頭。
夜晚時,大雪紛飛,我圍著火爐看月亮。
謝宴州敲響了門,見到我時開口:「裴珍,對不起,我……」
「將軍不必說抱歉了。」
「那些時日那樣對你,是我不好。」
我忽然鼻酸,又倔強地抬頭不讓眼淚落下:「被一個傻子死纏著,如果是我,也許我也會心生厭惡的。」
外頭的雪花順著風吹進屋裡。
「將軍請回吧。」
第二日我和阿蠻被二哥送到了楊嬤嬤的住處。
謝宴州卻在中途追了上來:「裴珍,待我們殺回帝京,我來接你。」
「好。」
阿蠻卻一臉冷笑。
到了楊嬤嬤處,楊嬤嬤見我恢復如常,又是一陣唏噓。
這裡僻靜,並沒有任何人來叨擾。
阿蠻在小鎮開了一間小小的醫館,我就去幫她忙,忙起來的時候我就不會再想起謝宴州。
她偶爾無奈地開口:「裴小九,你的癔症雖好了,可這些年身子還是弱的,你若是再這般日日想東想西,內里空虛,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難把你身子給調養好,旁人能活八十,你只能活六十,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懂,我懂,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癔症治好後,我的人生仿佛陷入了新的困境,看明白很多事情後,心便愈發不安。
謝宴州和公主聯手又打了許多勝仗。
時間很快便是半年過去,他們已經到了帝京城下,雍王倉皇逃竄。
安樂公主帶兵追擊,親自擊殺雍王,並割下雍王首級。安樂公主的生父自盡於宮中,而安樂公主宣告天下將要自立為帝。
過了些時日,謝宴州帶人親自來接我和阿蠻還有楊嬤嬤。
他故作溫和的態度,讓我有些不適應。
阿蠻依舊是一副冷臉對著他,就連小貓小滿也一見了他就哈氣。
在馬車中我問阿蠻:「你不是說小滿最喜歡純善之人嗎?他為大昭拼殺還不算善人嗎?」
阿蠻摩挲著小滿的頭:「小滿不喜歡的人,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小滿喵嗚一聲表示同意。
到了帝京,我回到了謝府,原先的丫鬟婆子悉數回來,高座之上卻不再有祖母。
我去祠堂跪拜時,心卻猛然抽痛。
阿蠻為我服下藥丸:「你這心悸之症是越發頻繁了,你最近到底有沒有吃藥?」
謝宴州卻臉色怪異地站在祠堂口。
「將軍,不進來嗎?」
「夫人自己拜便好,我在外面等你。」
16.
一起用晚膳時,他竟開始吃羊肉。
我和楊嬤嬤相視一眼,並未作聲。
這很奇怪,從前謝宴州不吃羊肉,一旦吃了羊肉便會渾身起紅色的疹子。
一頓飯吃罷,他的身體竟然沒有什麼異常。
我又送去了葡萄,他也照吃不誤。
謝宴州從前吃了葡萄便會幹嘔,這次卻沒有任何異樣。
我後背冒起一層冷汗,我總覺得現在的謝宴州並不是真正的謝宴州。
一個人受了重傷,失憶後,連帶著食物的喜好,甚至身體的反應,也會變嗎?
我問阿蠻這個問題。
她搖了搖頭:「不能以偏概全,但這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
我想起了謝宴州左手腕的疤痕,是為了給我做鞦韆架不小心劃傷的,我打算驗證自己的想法。
夜晚時,他在書房我去送湯,佯裝湯碗掉落,碎片扎傷了手。
他靠過來時,我立即抓住他的左手腕。
他的左手腕處竟然沒有那道疤痕。
我猛地放開他:「你到底是誰?你不是謝宴州,謝宴州不吃羊肉,不吃葡萄,左手更是有一道疤。」
「所以失憶是假的,對我百般不耐煩,想要我主動遠離你,只是因為你不是真的謝宴州!」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安樂公主,登基大典過後,該喊她一聲女帝了。」
我拉著他一起進宮,安樂如今就在新修好的鳳儀宮,她正在擦拭著先皇后的牌位。
那場宮變留給我們的隱痛,還有很多,我知道她內心苦。
可我仍然想讓她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
我的宴州到底在哪裡?
安樂公主見到我拉著「謝宴州」來,她並不意外。
他跪在地上:「謝夫人發現微臣是假的了。」
她擺擺手讓他下去。
我質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做?真正的謝宴州去哪兒了?」
「死了。」
「你說什麼?」
安樂自顧自地開口:「當初我和他被魏國和北境聯合夾擊,他身受重傷,若不是裴二哥帶人來營救,興許我們早就命喪黃泉。裴二哥帶的小醫仙,原本是送往帝京給你治癔症的,但遇到好些傷兵,她便留在傷兵營救人。謝宴州身中三十六箭,回天乏術。」
「他臨終前想的依舊是你,怕你老無所依,又怕謝府唯有你一人撐不下去,所以他求那小醫仙一定要治好你。」
「他還說,他的珍兒少時聰慧得很,她只是生病了。」
「他臨死前懷中還藏著你送他的平安符,血都浸透了,他握在手裡始終不曾看過我一眼。他說他先走一步,只願裴珍歲歲平安。」
我近乎崩潰:「他葬在何處!你又為何讓人來假扮他?」
安樂公主坦言:「謝宴州率的謝家軍,若是知曉主將戰死,將會有多大不可控的風波?又會有多少倒戈相向,我不敢想,我能做的只是盡力將這一切可能掐滅。替身是我的暗衛冷皓,因為他長得和謝宴州很是相像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我將他留在身邊做了暗衛,說來可笑,我愛慕謝宴州,所以找了個替身,可我從未想過讓這替身取代他的身份地位,可後來種種因緣際會,為了大局,我竟真的這樣做了」
我咬著牙,心猛烈地疼痛起來,渾身的酸楚感讓我感覺窒息。原來我疼我愛的人,早在宮變前的幾個月就已經身死。
而我糊裡糊塗地討好一個替身,想要博得一個替身的憐愛。我站在營帳內受他的羞辱,遭遇他的冷漠,讓自己的情緒泛濫,被替身冷言冷語地推走。
我也終於明白,為何他受了重傷在營帳當中高燒不退,為何囈語的是公主的閨名李懷寧。謝宴州自始至終都不會這麼喚公主的名號。
我在平安寨里為了那個替身絞盡腦汁地討好他時,我的宴州哥哥卻已經葬身不知名的地方。我為了替身落淚,為了自己的委屈落淚,卻不知道我的夫君,我的宴州已開始骨枯黃土。
我們只做了兩日的夫妻,我猜忌他因為憐惜所以娶我。我記憶甦醒後想的卻是與謝宴州和離。
謝宴州說過,他會永遠對我好,原來他沒有失言,他只是不在了。
「他葬在何處?」
安樂公主坐在高座之上,語氣平淡:「裴珍,為了大局著想,我還未正式登基,我不能將真的謝宴州已經死去的消息公之於眾,否則我的上位便會被人諸多揣測。」
「你回去吧,你還是謝府的夫人,是謝宴州的妻子。」
我不停地搗著胸口企圖平息內心的劇痛,我痛苦地嚎叫:「告訴我,他葬在何處。」
安樂:「今日我疲乏了,謝夫人還是早些回府吧,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的江山未穩,我不會讓任何人影響的。」
17.
冷皓將我帶離鳳儀宮。
過往的宮人聽到我的啜泣聲,也只是默契地面對著牆面,不敢看我。
「冷皓,你是公主的暗衛,你扮演了他,你一定知道他葬在何處對不對?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不知名的地方,在黃土裡一點一點腐爛,我求求你,告訴我他葬在何處。」
冷皓長呼一口氣:「夫人,冷皓是公主的奴才,只能聽公主的話。這一路走來,公主也實屬不易,我不能讓公主做的一切付諸東流,更不允許有些文臣跳出來指責公主。抱歉夫人,從今日起,你不能離開謝府。」
我被冷皓塞進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我想起我和謝宴州成婚的那日,花轎也是同樣搖搖晃晃。那時我的心漾著一絲甜,如今我的心像是枯萎的綠葉,一寸一寸地萎靡下去。
阿蠻和楊嬤嬤看到我的模樣,阿蠻瞪了冷皓一眼。
「阿蠻,你說你答應過一個人,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是謝宴州,對嗎?」
她點點頭:「是,李懷寧那女人做事太絕,她拿捏著藥王穀人的命,我不能冒險告訴你。」
「宴州,他還說了什麼嗎?」
阿蠻從她的藥箱裡拿出了那枚帶血的荷包和一封信。
「他說荷包里的平安符是你親手繡的,你只有一隻手能用,所以要用嘴巴和手配合,要費很多功夫才能繡好,他說若治好你的病,便交給你,你七歲那年,因他的緣故所以讓你的人生遭遇劫難,你把平安的機會送給了他,如今他把平安還給你,只求你歲歲平安。」
我泣不成聲:「阿蠻,能不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
阿蠻:「當初我和你二哥把安樂公主他們安頓好後,便去找你三哥哥匯合了,我真的不知他葬在何處。」
「還有,找到我其實是謝宴州的意思。他和你要成婚,所以托你二哥去尋我。他怕你覺得他嫌棄你,所以從來沒對你說過是他的意思……裴小九,你節哀,我很抱歉。」
我握著那枚帶血的荷包,一夜無眠。
他的信上寫著:吾妻珍兒,少時蒙難,性秉至純,素無心機,不諳世務,兼之體弱畏勞,吾常深念之。惟願卿病癒之後,得逍遙之樂,勿復以悲事縈懷。九泉下見你日日悲苦哀慟,吾心難安,必將痛入骨髓,不再輪迴。」
兄長和姐姐來謝府看我。
見我雙眼通紅,阿姐只是抱著我:「珍兒,你怎麼了,別嚇姐姐。」
「你們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阿姐是後來知道的,二哥三哥在我還沒到平安寨的時候,便知道裡面的謝宴州是假的,對嗎?為什麼都瞞著我?」
阿姐替我擦乾淚:「小九,爹娘都不在了,祖父母也不在了,我們裴家剩下的人不多了,雍王登基,我和哥哥們都未俯首稱臣,若是不站隊女帝,今後裴家該何去何從?我們乃是世家大族,思慮問題不能只看顧一人,謝宴州死後,謝家便沒有人了,可裴家還有人,我們不能不為今後,為裴家計。」
「那我呢?」
阿姐頓了頓,語調變冷:「冷皓不會碰你,你會安然無恙,公主也不會應允他用謝宴州的名義納妾,這府里還是只有你一個謝夫人,今後的各類誥命仍然在你頭上,這不好嗎?珍兒,你如今該懂事了。」
我:「若是姐夫也是這般下場,阿姐你還能說出這些勸我的話嗎?」
「裴珍,你既已經恢復如常,阿姐便告訴你,身在世家諸多不由己,你姐夫王家商戶出身,按理來說我有很多選擇,可他家生意遍布諸國,於裴家而言比起與其他世家聯姻,王家卻能讓裴家做事情更加方便,此次大戰,若非王家的生意,你以為公主兵馬的糧草能是那麼快就能籌備好的嗎?若你姐夫身死,那我便順勢接了那王家的富貴。」
「大哥二哥三哥,還有二叔家的幾位兄長,我們兄妹加起來九人,你最小,從前你痴傻,我們便不忍心讓你知曉這些蠅營狗苟,難不成你還當你的世界還是七歲那個純真世界嗎?珍兒,你醒醒吧,兄妹九人,除你之外,誰的婚姻不是利益為上,你那些嫂嫂皆出身名門,我們裴家的裙帶關係這才能越來越長,世家聯合,富貴在握。」
二哥嘆了口氣:「小九,比起尊位而言,其餘的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是謝宴州的夫人,是謝家的主母。」
「阿姐,是什麼時候知道謝宴州是假的?」
「從我們到平安寨不久,傷兵營那事後,公主就將一切都說給我聽,她讓我自己選,是選裴家的前程,還是選你,對不住,小妹,阿姐別無選擇。祖父母恩愛,爹娘伉儷情深,他們都出身世家,在有限的選擇里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阿姐和兄長們亦是如此。」
「謝宴州已死,這件事不能傳出去,大昭禁不起第二次禍亂了,你節哀,我們會再來看你。」
他們沒再多留,便匆匆離開。
我又哭又笑數次昏厥,夢裡是爹爹阿娘還有謝宴州甚至還有小雙寶。
謝宴州說:「我的珍兒長大了,要好好心疼自己。」
爹爹和阿娘張開雙臂:「珍兒不哭。」
雙寶:「珍姐姐,多吃些甜食就不苦了。」
我哭著醒來,房間內卻空無一人。
楊嬤嬤抱著我:「姑娘是不是頭又疼了,老奴給姑娘唱童謠聽。」
我咬著唇:「身上中了三十六箭,他該有多疼啊,他該有多疼啊。」
「我和他陰陽相隔,隔著千山萬水,卻不知他如今葬在何處。」
嬤嬤將我摟得緊了些。
「嬤嬤,我也好疼啊。」
自那天起,我時常高燒不退,阿姐數次登門,被我擋在門外。
我忽然想起那時謝宴州對阿姐說:「裴珍為我失了一條胳膊,我無以為報,我若不對她負責,連禽獸都不如。伯父伯母在不惑之年才得了她,兄長姐姐都比她年長許多,聽聞家中子侄都笑她從京中第一貴女變成一個痴兒。我若不對她負責,日後至親先她一步離開,她在府中又如何自處?靠那些取笑她的人嗎?」
謝宴州,你不知道吧,你走後,我的世界陡然間多了很多風雨。
他們都欺負我。
欺負我孑然一身,只能按照他們設想的軌跡,麻木地活著。
欺負我沒有你撐腰,欺負我痴傻了多年,忽然清醒也翻不起風浪。
欺負我明知身邊人是假的,還要我日日陪著他們演下去。
18.
冷皓每天都會來看我。
阿蠻被他打發走,他看得出阿蠻對公主和自己的討厭,他不允許有任何人耽誤公主的登基大典。
整個府里的下人,都被他換了一遍。
「夫人,我勸你還是養好身體。」
我不吃飯,他便一口一口地硬塞給我吃:「我從前看著謝將軍百般疼愛你,卻對公主異常冷漠,所以我扮作他失憶的時候,也那般對你。」
我瞪著他,他便繼續說:「我躲在暗處看公主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謝將軍對她的心意,謝將軍每次都拒他於千里之外,直說他有心上人了,是世上最純善的小姑娘。我在平安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在心底里嘲諷他,他竟然喜歡一個傻子。他欺負我的公主,所以我便欺負他喜歡的姑娘,所以我用他的口吻,說自己不可能娶一個傻子。」
我將食物吐出來,他便不厭其煩地換一碗接著喂。
「所以我在營帳中,當著你的面總是和公主站在一起,我也想讓嘗嘗公主曾經的滋味,所以我對你凶,看你在傷兵營唱童謠,我說你沒用。」
「我看到你在寨子門口喊謝宴州的名字,我還是別過頭去假裝沒聽見,我其實都是故意的。」
「後來知道你在平安寨用自己換了寨子裡婦人小孩的性命,我心裡忽然沉了一沉,你是個那麼傻的人,落到他們手裡哪有活路?謝將軍對你那麼好,我用著他的身份,又怎麼能讓你真的死?所以我拚命往回趕,可沒想到公主突圍失敗也被擒了。你們兩個人站在城樓上的一瞬間,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公主,可看見你受傷的神情時,我也心裡一酸,所以我和你道歉。」
「但我沒想到,你後來竟然說和離,我不可能用謝將軍的身份和他最愛的小姑娘和離,我說服我自己就陪你演下去吧,以謝將軍的身份看護著你便是。」
「所以,裴珍,你恨我恨其他人,才應該好好吃飯,不吃飽飯,哪有力氣接著恨我們?」
我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楊嬤嬤找來了平安寨的方奶奶和星星。
「姑娘,你不是說過方奶奶做的米粥和夫人原先的味道很像嗎?我託人把她和星星都帶來了,你就吃一點好不好?」
方奶奶做了香噴噴的米粥。
星星伏在我膝上喂我吃飯:「珍姐姐,平安寨一別,你為何變了個人似的。」
「或許是我大夢初醒,長大了吧。」
「珍姐姐可還是為那將軍難過?阿娘曾說過,若真心愛一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欺她,只會心疼她,愛的最高境界是虧欠,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不能讓她過得更好。」
我喃喃自語:「是啊,是虧欠,他總覺得他自己做的還不夠好,還不夠多,還不能讓我過得更好。」
眼淚落在米粥里。
冷皓推門進來。
他讓其他人都出去,捧過那瓷碗,又開始喂我吃飯。
「你不是想知道他埋在什麼地方嗎?把身體養好,我就帶你去。」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碗飯,他唇角勾起:「你知道嗎?他之前在宮裡教公主練功的時候,閒暇之餘看公主吃糕點,他忽然盯著池塘沒來由地笑。公主問他笑什麼,他說他認識一個小姑娘,吃東西很像小松鼠,原來那小松鼠是你。暗衛從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只能易容成旁人的模樣,跟在公主身後,看公主悵然若失地盯著謝宴州,而謝宴州盯著池塘想著你發笑。」
我放下碗:「冷皓,我不知道該恨誰。恨雍王嗎?聽聞他被公主親自割了首級。恨你們嗎?你們是為了江山大計,為了安穩軍心。恨公主嗎?她為了報仇奪回大昭,身在高位,做什麼都只為了黎明蒼生和她自己的權位。恨我兄長姐姐嗎?他們為了裴家日後的蒸蒸日上。我不知道該恨誰了。」
冷皓背過身去:「那就恨我吧,恨我取代了他,恨我的緣故只能讓他留在千里之外。」
冷皓每日都會來監督我吃飯,他又把阿蠻請來為我調養身體。
可他不知道,他走後,我總是會嘔吐。我自幼有心悸之症,若非家中精細養大,恐怕身子早就虧空。如今聽聞噩耗,身子早就不如從前。
阿蠻蹙眉把脈:「裴珍,我再是醫仙,也只治得了自己真正想活的人。你如今提不起精氣神,吃過的東西和藥都往外吐,就是真的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
我垂首:「好阿蠻,求你再給我施針好不好?讓我睡個好覺,夢裡能夢見我想見的人。」
阿蠻沒好氣地說:「我是學醫的,你還真把我當通靈的巫醫啊?」
可她還是幫我了。
我做夢時,小滿就在我枕頭邊。
它像是巡查我夢境的衛士,每當噩夢來臨,它總會將我叫醒。
我很感謝阿蠻和小滿。
冷皓不懂我為什麼對一隻貓那麼好。
他淡漠地看著我,然後嗤笑:「小貓有什麼好玩的?一個小畜生罷了。」
我將小滿抱在懷中:「冷皓,你知道為什麼你永遠成為不了謝宴州嗎?因為他不會說你這樣的話,他會和我一起撫摸小貓,感嘆萬物有靈,而你連個畜生都不如。」
我的字咬得很重。
但他沒有生氣,他忽然笑了,然後說:「我以為你毫無鬥志了,如果和我鬥嘴能讓你有些力氣,那我會盡力而為。」
我沒好氣:「你有病。」
「是,還病得不輕。」
登基大典那日,冷皓出門前來看我:「夫人,我會快去快回的。」
他演著演著,連自己都信了。他模仿謝宴州的一舉一動,可他都不敢踏足謝家的祠堂,也不敢陪我去看望城郊莊子裡謝家曾經的管家。
他害怕被人戳穿,害怕毀掉他心中愛慕的公主的大業。
大典那日,帝京城內處處都在放著爆竹,一片喜氣洋洋,恭賀女帝登基。
聽聞女帝登基大典,封賞了有功之臣。
兄長封侯拜相,阿姐被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姐夫不願為官,求得了出海通商的恩典。
謝宴州被封為了鎮國大將軍。
人人都有封賞,處處都是欣喜。
今日謝府看管我的人並不多,我順利地去了書房,找到了大昭的堪輿圖。
少時祖父母曾教過我每一座城池的名字,每一個方位。
我等的就是今天,安樂公主登基的這日,全城都在慶賀,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兩年前,他出兵魏國邊境,三月後被魏國和北境夾擊,能暫時修整的唯有蘭城的梅谷。
方奶奶在府內進出自如,早就備好一輛馬車。
我換上丫鬟的裝束,順利從後門上了馬車。
緊接著楊嬤嬤帶著星星也出了門。
馬車開始行進,順利出了城門,忽然有人攔停了馬車,只見阿蠻背著藥箱。
「喂,裴小九,你的身子沒我不行的。」
19.
路上行進將近二十餘日,才到了梅谷。
我忽然想起在平安寨時,三哥來寨子的時候為我折過一束梅花。
這又是一年寒冬,梅谷的梅花又快開了,我拿著鐵鍬漫無目的地在凍土之上不停地挖。
寒風吹得我打冷顫,阿蠻說:「小九,你的身子可禁不住寒風這麼吹,這梅谷的梅樹這般多,你又哪裡知道他埋在何處,埋得又有多深?」
「他一個人在這裡躺了兩年了,我要帶他回家。」
「從前都是他護著我,他為我出氣,他為我遮風擋雨。」
「現在換我來。」
「我不再痴傻了,也不再愚笨了,宴州哥哥,你能不能再看看我。」
「告訴我,你在哪兒。」
「你說過的,只要我想見你,隨時都能見你。」
「你出來,好不好?」
可我只有一隻手,使出全身力氣,有時候會把自己摔倒在地,爬起來又繼續挖呀挖,挖了一棵又一棵樹,怎麼也找不到他。
昏厥的時候,一個黑影忽然出現接住了我。
「宴州哥哥,是你來接我了嗎?」
看清來人是冷皓後,我猛地推開他:「你不是他。」
冷皓:「想不到你還真是聰明,從前只聽聞你若不出事必定和你祖母一樣是京中第一貴女,七歲便能熟知堪輿圖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方位,可你病癒後用這本領竟是為了尋他的埋葬之地?」
他掐著我的脖子:「女帝有令,她答應過謝宴州不會讓你死,我便不會讓你死,你若還要找下去,我便一把火將這梅谷燒了,讓你此生再也找不到他,乖乖跟我回去,做好你的謝夫人,至少要讓女帝真的把這天下坐穩了,否則謝夫人忽然消失,你要她怎麼跟天底下的臣民交代?」
我跪在地上哭求:「求求你告訴我,他到底在哪,我要帶他回家。」
冷皓別過頭去,將我抱回了馬車。
「其他人也都帶回去,以後沒我的命令,夫人和楊嬤嬤和小醫仙不許出府,把方婆子和這個小女孩送回平安寨,梅谷派人把守,閒雜人等不能擅闖。」
「是。」
我又被帶回了謝府,成了所謂的鎮國將軍夫人。為了安撫我,女帝又封了我為一品誥命。
冷皓除了上朝和去郊外大營練兵,便總是在府內陪我用膳。
我不吃,他便用燒掉梅谷的話來威脅我。
我身邊的奴僕都被他換成了又聾又啞的人。
「裴珍,等女帝江山坐穩,我就讓你帶他回家。」
我忽然覺得諷刺,只是抬眼冷笑:「冷皓,李懷寧是不是也像你一樣告訴你,等她江山坐穩,你就不用扮演謝宴州了?真可笑,她牽絆你,你牽絆我,我們都是傀儡罷了。」
他不作聲,只是瞪著眼睛看我,過了一會兒又哄我吃飯:「乖,吃吧,養好身體才有力氣和我作對。」
夜晚的時候,他總是等我睡著,然後抱著被子在地上睡。
「冷皓,何必呢,你還擔心我跑掉?」
黑暗之中,他頓了頓:「是,我怕你再跑掉。」
「你還真是李懷寧的一條狗。」
「隨你怎麼說,你高興就行。」
20.
他看似百依百順,實則禁錮我的自由,看著我瘋魔,看著我的性子愈發暴虐,變得不再像自己。
又會輕飄飄地說一句:「裴珍,如果他看到你這麼瘋魔的模樣,該不喜歡你了。」
我的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
每到夜晚,我總是躲在被子裡哭,謝宴州留下的那封信,那些字被我摩挲得褪色。
吾妻珍兒,少時蒙難,性秉至純,素無心機,不諳世務,兼之體弱畏勞,吾常深念之。惟願卿病癒之後,得逍遙之樂,勿復以悲事縈懷,九泉下見你日日悲苦哀慟,吾心難安,必將痛入骨髓,不再輪迴。
謝宴州啊謝宴州,如今我也痛入骨髓,卻無人知我懂我。
我痴傻這麼多年,習慣難改,我不在意權柄富貴,我想替你守著謝家,可我無能為力。
我親眼看著傀儡取代你,成為你,用你的名字,住在你的房子。
我用你送我的短刀,刺傷了冷皓。
他也只是對我說:「裴珍,你若殺了我,女帝不會饒過你,更不會饒過裴家,我勸你省點力氣。」
就連裴家的人也不允許我回到裴府,他們要我演好謝家主母的角色。
沒有人在為我撐腰了,我早就沒有家了。
楊嬤嬤心疼,去讓人請了阿姐。
阿姐見我如今模樣,也只是紅著眼:「好珍兒,朝前看,好好活著,好不好?」
「你只當他就是謝宴州,好不好?」
我歇斯底里地躲在楊嬤嬤懷中:「不,他不是,他不是!」
阿姐又變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樣:「裴珍,認命吧,這就是你的命。做好你的謝夫人,不要瘋魔地鬧到外面去。世人皆知從前謝宴州待你有多好,你如今又何必親自砸掉他的招牌,讓旁人只當謝宴州不喜你,待你不好,和其他男人沒什麼分別,平白無故讓人笑話。」
自那之後,我的身子便愈來愈差。
阿蠻給我施針、熬藥湯、泡藥浴都無濟於事。
舊疾復發,心悸愈來愈頻繁,阿蠻罵我:「你這個笨蛋!我救不了你了!」
冷皓又請了女帝的命,讓太醫院的人輪番來為我診治,得到的結果也不過都是太醫垂首搖頭:「夫人少時得了癔症,實乃離魂之症,如今雖好了,可這幾年內里虛空,時常擔驚受怕,肝氣鬱結,心悸也愈來愈頻繁,如今實乃回天乏術了。」
在我病最重的時候,冷皓還在握著我的手:「喂,裴珍,我以後像他一樣對你好,我保證好不好?你活著,你活著才能恨我。」
「不好。」
阿蠻說過,人病重神遊太虛時能見到最想見的人。
我聽見楊嬤嬤在我耳邊的吟唱:「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面前漸漸浮現了謝宴州。
「小九兒,你送我的荷包,我怎麼也找不到了,你快來幫我找一找,裡頭還有你送我的平安符呢,可不能把它弄丟,你做了好久,弄丟了,我該心疼了。」
我看到了謝家祖母,她正擰著謝宴州的耳朵:「喂,珍兒體弱,你自己找去。」
謝宴州撓撓頭:「小九兒,你瞧,祖母如今喜歡你比喜歡我還要多。」
再回首,我看到了祖父母,祖母正笑著看我:「我們珍兒病好了。」
爹爹和阿娘還有大哥站在鞦韆架下滿眼含笑地看著我。
「小九兒,我們回家。」
我想起現實的委屈,癟嘴哭著說:「我沒有家了。」
謝宴州蹲下來平視我,用額頭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額頭:「小九兒,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家,夫人,我來帶你回家。」
雙寶也捧著他最愛的糕點想要放在我手心裡:「珍姐姐,吃點甜的就不苦啦!」
我醒來後,雙目無神,楊嬤嬤跪在地上哭:「姑娘,你還年紀小,不能就這麼撒手去了。」
「嬤嬤,把我的木頭假肢拿下來吧,我好累啊,要顧及旁人的眼光,日日裝上它,我一點也不喜歡它。」
「嬤嬤,我剛才看見爹娘還有大哥了,還看見祖父母了,謝家祖母也在。」
楊嬤嬤喂我喝水,我又摁下她的手:「嬤嬤,我還看見宴州哥哥了,他說要帶我回家。」
「我就要回家了。」
冷皓紅著眼站在一旁,阿姐和幾位兄長得了消息趕過來。
「小九兒,你真傻,為什麼不好好活著?小九兒,有誥命在身,富貴無極,這帝京城中還有誰能欺負你?」
我嘴角彎彎:「兄長,姐姐,我看到爹爹和阿娘了,他們要來接我回家了,宴州也來接我了。」
我聽見尖銳的太監聲,又看見所有人都在跪拜女帝。
她看著我,終究也只是道了一句:「抱歉。」
我小聲哼著:「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宴州哥哥,來世我們就做一對平凡夫妻,好不好?」
眼前忽然浮現了謝宴州的臉。
他笑著點點我的鼻頭:「好,我帶你回家。」
番外(楊嬤嬤視角):
小姐病逝後,冷皓求了聖命,希望能讓謝將軍和小姐合葬。
女帝應允,只是天威難測,她只允許小姐被埋在梅谷,而非將二人埋在帝京謝家的祖墳。
她還要冷皓繼續扮演謝宴州的角色。
冷皓親自將小姐埋於那片梅林之下。
我要為小姐守著這片梅谷,所以便留在了此地。阿蠻把自己的小貓小滿留給我,說要四處雲遊,治病救人。
每年冷皓都會來幾次,他摩挲著梅樹,偶爾會落淚。
「將軍為何哭?」
他揉揉眼睛:「只是風大了。」
平安寨的人也陸陸續續過來陪我,他們不知事情全貌,也不知為何小姐會葬在此地。
寨主說:「謝夫人護著平安寨的老弱婦孺,如今她葬在此地,我們平安寨的人, 也替她守著。」
到我暮年時, 冷皓又過來祭奠。
我溫了一壺酒, 他喝醉了便喃喃自語:「當年將軍總說些關於她的話,久而久之我也想看看她是什麼模樣。我偷偷去瞧過她,看她痴傻,看她缺了一條胳膊,只會跺腳在原地哭。我想這有什麼可喜歡的, 哪有公主值得人喜歡,我覺得他才是個笨蛋,只有笨蛋會喜歡笨蛋……」
我看向冷皓:「將軍, 夜晚風寒,你早些睡吧。」
小滿窩在我懷裡,看見冷皓總是哈氣。冷皓自知我不願聽他多說, 便匆匆離去。
我聽見了他壓抑的哭聲。
他的餘生都要在假扮一個人的陰影下度過,他逼著小姐順從,也是逼著自己順從。
後來啊, 梅谷那棵樹花開得總是格外繁茂,來往賞玩的人很多,寨主為了生計便順勢開起了驛站。
有一年冬天,星星的女兒和一個小男孩被困在雪天裡。
寨子裡的人提燈夜尋, 只看到兩個小孩手牽著手從漫天雪野中走來。
小男孩牽著女孩的手:「我說過,我會讓你平平安安下來,你還不信。」
「現在我信啦。」
在我八十歲那年, 星星的女兒出嫁, 嫁的便是當年冬天牽著她手的男孩子。
寨子裡的風俗,要讓年齡最大的婆婆為新娘梳頭。
我想起很多年前, 小姐出嫁也是我親自為她梳頭的。
星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還是毛毛躁躁:「蔓蔓這個磨蹭的, 姑爺的花轎都快要臨門了, 還不快些讓楊婆婆給你梳好頭。」
蔓蔓吐吐舌頭。
我笑:「你娘也是惦記你, 一梳梳到尾, 二梳姑娘白髮齊眉, 三梳姑娘兒孫滿地……」
我看著蔓蔓成婚,有了子嗣, 又過了好幾年,閒暇時我便自己往山上去,陪著姑娘說說話。
說她阿姐為自己女兒謀親, 最終還是允了女兒自己挑的女婿, 說她每年來梅谷祭奠總是哭得梨花帶雨。
說她二兄長几次三番來尋小醫仙, 想要她嫁進裴府做平妻,可阿蠻雲遊四方,志不在此。
說女帝治下,天下太平, 再無戰事。
這世間齟齬太多,最終分不清誰對誰錯。
不知道小姐有沒有見到她的小將軍?
在我百歲壽辰後不久,我已然老眼昏花, 眼前浮現了姑娘少時的模樣。
她笑著說:「嬤嬤,我來接你回家, 再給我唱童謠聽,好不好?」
註:文中童謠來自《山坡羊·一個牛犁半塊田》,是元代著名散曲家張養浩創作的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