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忽然點評:「你爹是有點不是玩意了。」
這話我沒法接,只能扭頭看向老三。
老三比了一個手勢,利索地捂住老二的嘴,示意我繼續說。
我避開老二求饒的眼神,繼續開口。
「打那之後,爹就變了。」
15
他開始加倍地對我哥好。
我哥的不安也被一日日地抹去,終於恢復了曾經的模樣。
而那年的冬天,我也出生了。
我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爹,不是娘,而是哥。
他抱著我,笑得眉眼彎彎:「弟弟,我是哥哥啊。」
我張嘴:「啊!」
「叫哥哥。」
「啊!」
「快叫哥哥啊。」
「啊啊啊!」
「笨弟弟!」
「啊啊啊啊啊!」
爹笑著從我哥手裡接過我:「弟弟還小,還聽不懂說話呢。」
「那得多久能聽到啊。」
我哥纏著爹的腿,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跑前跑後。
「大概還得三四年吧。」
三四年。
七歲的哥哥,已經初步明白時間的流逝了。
他癟了癟嘴,只能遺憾地長嘆:「那真的,好久好久哦。」
16
時間其實是個很有趣的東西。
你不去在意的時候,會發覺它的存在是那麼的漫長。
但你想要去抓住它的時候,無論手握得多麼緊,它還是會從縫隙間流出。
不知不覺間,我從一個只會「啊啊啊」的嬰兒長成了在村子裡上躥下跳的皮猴子。
而我哥也一日比一日穩重。
在他十六歲那年,實行了第一次文理分科。
爹拿著通知找了許多人去諮詢,回來之後對哥說:「有福,你選文科吧。」
「以後公司還要靠你們哥倆呢。你弟一看就是個不省心的,到時候還得你跟在他身邊提點一下。」
爹說這話時候,翹著二郎腿,手裡夾著一根煙。
煙霧繚繞間,我哥很溫順地答應了。
我蹲在一邊,一臉不耐煩:「我才不喜歡那些東西,我就喜歡種地,我要種一輩子地。」
我爹怒目:「放你娘的屁。你去種地了,老子這一堆家當留給誰!」
「那不是還有哥嘛!」
「你個小癟犢子,那能一樣嘛!」
我爹下意識罵出聲。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愣住了。
他尷尬地放下腿,站起來,看向我哥,臉漲得通紅,卻囁嚅著解釋不出來什麼。
「有福,爹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我哥還是那種溫和的笑。
「爹,我都理解的。弟弟還小,長大就懂事了。」
我爹像是有了一個台階一樣,立刻點頭應和。
「是的,是的。爹對你和你弟都是一樣的——你最乖了,你懂爹。」
我的視線在爹和哥的身上流轉。
不知道為什麼,一種莫名的不安蔓延開來。
我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可我不敢問,也不敢去探尋。
總覺得這層窗戶紙一旦被捅破,那麼後果是我沒辦法去承擔的。
17
哥的錄取通知書到來那天,是我十二歲生日的前幾天。
爹拿著通知書到處炫耀:「看看我家有福,進了我們家,真是算他有福氣了!」
娘在準備給我過生日用的東西。
十二歲是個大日子,村裡來了好些人幫忙。
我媽和幾個嬸娘一邊說話,一邊抽空掃了一眼,也跟著誇獎:「咱們有福,從小就是有福氣的。」
我穿著嶄新的衣服,拿著我爹獎勵給我的手機,看著像一棵樹站著的哥,忽然忍不住問爹:「爸,你給哥買啥了?」
熙熙攘攘的屋子,忽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哥的身上。
他穿著不怎麼合身的襯衫,整個人瘦削地站在那裡,像是一個假人。
這些目光,讓他想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
一樣的沉默相對,一樣的……讓人無法言喻。
和那時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沒有人會把他摟在懷裡安慰他。
所以他只能熟練地勾起嘴角的弧度,對著我說:「爹給我買了好多的東西,我只是沒拿出來而已。」
這是個藉口。
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可他們還是舒了一口氣地接過話去。
「是的,誰不知道你們最疼有福了。」
「有福從小就懂事,肯定是捨不得把好東西拿出來的。」
我娘尷尬地分著東西,點著頭:「是呢,是呢。」
18
我生日那天,爹那邊的親戚都趕了過來。
自從我爹有錢之後,那邊的親戚就來了很多次了。
只是每次都被趕走。
這一次他們乾脆上了大招,直接把我快九十歲的爺爺推來了。
我爺坐在輪椅上,說話都只有氣音了。
看起來十分的可憐。
當年來我家的那個侄子,也已經長成了胖乎乎的小子。
「爺說想你了,就來看看。」
到底是血親。
爹和娘都心軟了。
在主座給他們安排了一個位置。
我爺看起來十分喜歡我,不停地摩挲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真好,真好啊。」
皮膚接觸間,像極了跟老樹皮的摩挲。
但當視線轉到我哥的身上時。
他臉色大變,滾著輪子就往後推。
我爹不知道他想幹嘛,以為他又要作妖。
可剛靠近,我爺就一把拉住我爹的手。
他的嘴巴張張合合,我們卻聽不到什麼。
只能看到爹的身子彎下去,臉上的笑逐漸消失。
當他轉過頭時,表情冰涼無比。
19
那場宴席匆匆結束。
爹不顧娘的阻攔,愣是要爺在家住一晚。
「這屋子本身就小,現在上哪裡給他擠出來一間。」
娘嘆著氣。
哥提出建議:「我和弟弟住一間,讓爺住我那間吧。」
「也只能如此了。」
娘點頭,還沒說什麼,爹猛然呵道:「不行!」
他一把扯過我,將我拉到身後,警惕地看著哥。
似乎是發現自己反應有點大,他又描補開口:「你那屋子不如你弟的大,讓你弟和你爺擠一擠就行了。」
娘不願意,但被我爹瞪了一眼後,就老實地閉嘴。
我不太願意。
我爺看我的眼神太恐怖了,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樣。
但我反抗無效,只能氣呼呼地應下。
漆黑的屋子裡,爺用氣音問我以前的事。
從我出生的年月,一路問到身體如何。
從和我哥的日常,到我哥平常有沒有異樣。
我不耐煩地回答兩個問題,就閉眼裝睡。
裝著裝著,我就徹底睡過去了。
等半夜驚醒,我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想到我爺那個翻身都大喘氣的身體,我立刻起床尋找。
找來找去,就找到了爹娘的屋子。
屋子的門沒有關死,隱約能聽到屋裡的聲音。
我小心地走過去,還沒說話,就聽到我娘壓抑的驚呼。
「你說有福不是人?!」
20
我腳步頓住。
不是人?什麼意思。
爺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你這麼震驚幹什麼,難道你當初就沒有懷疑過?」
屋子裡沒有人說話。
爺咳嗽了兩聲,才繼續開口:「當年是我的錯,要是我去看了一眼,就不會讓你們到現在才知道真相。」
「……這也太荒謬了。」
我娘啞著嗓子說話。
「我看爹說的沒錯。」
我聽到爹的聲音從屋裡傳來:「當年我就懷疑了,誰家嬰兒能零下三十多度還能活著。別說嬰兒了,就是大人也扛不住啊。」
「當年我明明看著他斷氣的,怎麼一覺睡醒他就活了。」
「而且……這麼些年,他……」
屋裡的討論聲若有若無。
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聽到娘猛地放大的聲音:「你們想把有福丟了?」
「小點聲我的祖宗!」
我爹捂住了娘的嘴巴,然後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問我爺:「爹,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有福這麼多年也沒害過我們啊。」
「那是因為你兒子還沒長大。」
我爺開口:「聽說過杜鵑嗎?山裡的精怪要想成人,就得要和『人』換運。」
「你兒子十二歲了,在我們這就算成活了。你要是不信,你就等著看,前後不出兩周,你兒子就會出事。」
屋子裡又沉寂下來。
我捂著怦怦跳的心臟,小心地退回了房間。
沒走兩步,就看到抱著被子,沉默地站在門口的哥。
他沒說話,示意我跟著他小心地退回了屋子。
「哥。」
我的聲音酸澀無比。
「剛才爸媽的話,你都聽到了?」
他避開我的視線,沒有回答我,只將懷裡的被子往我的方向舉了舉:「你喜歡搶被子,我怕爺搶不過你,給你們加床被子。」
我下意識接過被子,在黑暗中捕捉哥的身影。
「哥,你真的不是人嗎?」
這話我問出口就後悔了。
我怎麼能這麼想自己的哥。
再說了,爹娘和爺相信,是因為他們根本沒讀過書。
我讀了那麼多年書,早就該知道世上沒有這些精怪的,怎麼還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比起說哥不是人,我更相信是我爺那個老畢登故意挑撥哥和我們的關係,就為了讓他那個狗屁侄子繼承我爹的家產。
想到這,我上前隔著被子用力地抱住哥:「哥,我永遠和你站在一起。」
21
可過完生日的第三天,我忽然生病了。
醫院查不出來病根,爹娘急得一夜白頭。
我暈暈乎乎地躺在床上,不知道怎麼的,就想到了爺的話。
真的是哥害我的嗎?
我晃了晃腦袋,想把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出去。
可這個念頭就像是紮根了一樣,一遍遍地出現。
生病真的很痛苦。
無盡的抽血,無盡的檢查。
比起身體上的痛苦,更讓人絕望的是心理。
一日日重複地看著白色的屋頂,來來往往或哭或笑的人,讓我心中生出戾氣。
我想怨恨。
可我不知道恨誰。
恨這場病嗎?恨爹娘嗎?還是恨爺,恨哥?
我想不明白。
只能越發地虛弱下去。
醫生在無數次的檢查之後,委婉地提出讓我出院。
「帶著孩子多玩玩吧。」
「還這麼年輕……」
娘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爹揪著醫生的脖子,揮舞著皮包,大聲地喊著自己有錢,讓醫生救一救我。
醫生眼裡無奈,卻配合地順著爹的力道前後搖擺著:「冷靜一下,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這場鬧劇,開了口:「爸,我想出院了。」
如果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不是在充斥消毒水的病房,而是在自由自在的田野。
22
我又回到了家。
家裡來了許多親戚和朋友。
他們嘴上說著可惜,但眼裡卻是幸災樂禍。
我默不作聲地躺著,任由他們抹著眼淚說著各種看似關心的話。
爺又一次來了。
他這次看起來更虛弱了。
只是看我的眼神,還是那麼貪婪。
「讓我把孩子帶走吧。」
他對我爹娘說道:「你們抓緊把有福處理了,這孩子還有得救。」
「處理……?」
娘似乎不懂爺的意思。
三個人對視一眼,給我也掖了掖被子,一起出了門。
沒多久,一個身影出現在屋子裡。
「弟弟。」
他喊我,眼裡帶著心疼:「你不能和他走。」
心裡堵著的鬱氣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口。
我不受控制地脫口質問:「為什麼?」
「他想害你。」
哥給出回答。
可我不信他了。
我看著他健康的身體,心裡的怨恨終於有了實質化。
「是他想害我,還是你想害我!」
哥的眼裡閃過受傷。
「我對你從來沒有惡意的。」
他繼續開口。
我轉過頭,不肯看他:「誰知道你是不是虛情假意。」
哥沒有說話。
我又補了一句。
「要是你不在這個家就好了。」
屋子裡安靜到了極點。
灰塵在陽光中上下漂浮,明明很溫暖,可我卻只能感受到寒意。
直到外面傳來腳步聲,他才像是驚醒一樣,從窗戶翻了出去。
眼淚不自覺從眼角瘋狂湧出。
我後悔和哥那樣說話。
我知道哥對我很好很好。
小時候我病過一次。
那時候我幾乎是有氣進沒氣出。
爹娘甚至都開始給我打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