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感覺自己不行的那個夜晚。
一身傷的哥忽然出現在屋子裡。
他手臂上是細密的絨毛,臉上身上都是傷。
在他的背後,是斷了一截的黑色翅膀。
可他渾然不覺,只有手裡發著光的草和眼睛裡的笑格外真切。
「哥會救你的。」
他對我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那時我病得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只把那個夜晚當作是夢。
可現在,我忽然覺得,也許哥真的不是人。
那他救了我一次,能不能再救我第二次呢?
畢竟,他自己說的。
要和我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啊。
23
我期待著哥哥像從前一樣,再次舉著草藥來救我。
可沒有。
不僅是爹娘防著他,就連他自己也不再出現。
爺來得更勤了。
他一遍遍地勸著爹娘行動。
「後山哪年不死兩個,你隨便找個藉口讓他上山不就行了。」
「自己的親兒子難道還沒有一個異類重要嗎?」
「那孩子早就該死了,你們讓他多活了十幾年還不夠嗎?」
「你考慮別人,沒考慮過自己的孩子嗎?」
「你問問他,問問他想不想死!」
「兩個人此消彼長,你們只能保住一個。」
爹娘看向我,我顫抖地伸手喊他們:「爸媽,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想活。
我才十幾歲,我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沒見過,我想活啊,我想活啊!
在我一聲聲的想活中,爹娘臉色沉了下來。
他們像是做好了某種決心一樣,去找了我哥。
這是我生病以來,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我面前。
娘抹著眼淚看向哥:「有福啊,娘也是沒辦法了。那個中醫說,必須要什麼百年靈芝才能救你弟弟。我和你爹去了好幾趟都沒找到——人人都說你是有福的,你能不能幫爹娘找找啊。」
這個藉口粗陋無比。
哥扭頭看我。
像是疑問,又像是要做什麼選擇。
我不敢看他:「哥,救救我吧。你不是最疼我了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聽到哥的回答:「好。」
24
決定上山那日。
爹娘做了很多準備。
他們把我送到爺那裡,讓爺照顧我。
又在衣服里塞了刀和藥。
「山上蛇鼠蟲蟻那麼多,多備點以防萬一。」
他們說的一臉正色。
哥沉默地點頭。
從我那句話之後,哥就一直沉默著。
沉默地答應每一件事。
沉默地照顧我。
25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躺在爺家的破敗屋子,我一遍遍地對著空氣道歉。
「對不起啊哥,原諒我。」
「我只想活著啊。」
「哥,哥,哥,原諒我!」
誰不想活著。
我安慰自己,我只是做了正常人都會做的選擇罷了。
哥一定會原諒我的。
26
時間到了半夜,輪子和地面接觸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猛地睜開眼,看著進來的黑影,試探開口:「爺?」
黑影沒有回答。
直到他到了跟前,我才確定那個人是誰。
「爺,你咋來了?」
爺沒有理我,沉默地將我的手從被子裡拽出來。
不等我反應,手臂一疼,無數的液體湧出。
我還沒來得及喊疼,就感受到自己的傷口處貼上來一塊老榆木樹的觸感。
屋子裡只有吞咽液體的聲音。
「他要害你。」
哥的話又一次出現在腦海。
我張著嘴,過度的虛弱讓我一個字都說不出。
不知過了多久,爺的聲音才又一次響起。
「不枉我做了那麼多準備,終於,終於讓我得償所願了。」
他的聲音比以往多了些中氣:「好孫子,你會原諒爺的對吧。」
「你想活著,所以讓你哥去死。」
「我也想繼續活著,你也願意為了爺去死吧。」
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
我想嘶吼,可掙扎半天,只吐出一個「啊」字。
爺很興奮。
他坐在椅子上和我講很久之前的事。
他說自己有一次進山,看到了一隻比人還大的鳥和一隻老虎在打鬥。
他說那場打鬥是他生平第一次見。
那鳥看著像烏鴉,卻比烏鴉漂亮很多。
「那鳥跟不要命一樣的大,把那老虎都嚇著了。」
我爺似乎在感嘆:「真的太震撼了。」
要是以前有人和他說,鳥能打過老虎,他只會覺得是放屁。
可,那一場打鬥,徹底顛覆了三觀。
鳥脖子幾乎都被咬斷,身後的翅膀也被撕掉一塊。
羽毛散落滿天,他都覺得那鳥會死。
可最後,鳥贏了。
在他驚恐的視線中,鳥變成了一個遍身傷痕的人。
他掙扎著從老虎身邊揪下一個閃著金光的草藥。
就是那點金光,讓他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也讓他,注意到了我家。
27
說著,說著,他似乎是累了。
手起刀落,又是一道傷痕。
我眼淚瘋狂湧出,第一次後悔。
後悔那樣對哥說話。
明明哥都告訴過我的,為什麼……為什麼要不聽他的話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房間裡已經全都是血腥味。
爺從輪椅上走下來,伸展著四肢:「年輕的感覺,真好啊,真好啊。」
「哥不會放過你的。」
爺笑得更大聲了:「他不會放過我?他現在恐怕都死在你爹娘手上了。」
「也不知道好好的一隻精怪,怎麼就想學著做人了。」
「可惜,光有人的心腸,沒有人的心眼。」
「死了也不虧。」
28
我後悔了。
我後悔了。
我後悔了。
29
意識昏迷之際,一聲沙啞的鳥叫從門外傳出。
我艱難地扭過頭,看到了一隻殘破的烏鴉飛了進來。
是哥!
我眼睛一亮,有了點力氣。
爺嚇了一跳,踉蹌著後退,跌坐在地。
「你怎麼還活著!你把翠萍她們咋樣了!」
烏鴉重新變成人,面無表情地出現在屋子裡。
「爹娘受傷了,還在山上。
「我告訴他們你對弟弟心懷不軌,他們讓我先來救弟弟。」
哥果然還關心我。
我「啊啊」地喊著哥。
「我不信,我不信,你肯定把他們都殺了!」
他喊著,又跪在地上求哥:「放了我,都是這小崽子心狠,他想害你,我從來沒想過害你。」
我哥看著我手臂上的痕跡,眼裡閃過戾氣。
他每向我爺走一步,我爺就哆嗦地後退一步。
動作間,腥臊味充斥了房間,掩蓋過屋子裡的血氣。
「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肯定會被雷劈的。」
「那又怎麼樣,你該死。」
爺很快地湊到我身邊,他喊著求饒,喊著救命。
可聲音在屋子裡,傳不出外面一點。
「殺了我,你活不了,這小比崽子也活不成!」
見求饒沒用,爺開始用我威脅。
哥的腳步頓住了。
他焦急地看向我。
爺見有效,還想繼續說什麼。
下一刻,他的話永遠地停留在口中,再也說不出來了。
在他的身後,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匕首沒入其中。
那是他帶來的。
那是我捅進去的。
「你能害我哥。」
我的聲音在抖。
我哥不能有事。
他沒了,我怎麼辦。
30
爺倒了下去,我也因為用盡力氣向後摔去。
「你瘋了!」
哥撲過來,踢開爺的身體,接住我。
「我不會讓他,傷害,你的。」
我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的:「我們,說過的, 要做一輩子好兄弟。」
哥的眼淚滴落下來。
「我們做不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了。
「仙草只有一株。」
我的笑僵在臉上。
「哥想救你,就得用哥自己的命。」
我眼神閃了閃, 手無力地握拳。
「爹娘以後就靠你照顧了。」
他的周身散發出金光,隨著金光充斥我的全身,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在身體里涌動。
我的手腳開始恢復力氣。
可哥的身影卻逐漸消散。
我想伸手去撈, 卻撈了一個空。
「別費力氣了, 咱們哥倆好久沒聊過天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咱們好好說說話吧。」
31
那十幾分鐘的時間裡,哥和我說了很多。
他說自己早就見過爹娘。
因為可憐他們,所以才化身成嬰兒來給他們當孩子。
烏鴉自帶福氣,所以才給他們帶了我。
「可我不知道, 人心是如此的易變。」
明明那麼真心實意愛過的孩子,怎麼就能忍心傷害呢。
有福,是我們家有福有了哥。
我們家對哥越好,家就越好。
我是因為哥的福氣, 才得以出生。
可隨著我的出生, 爹娘下意識的偏心,讓這份福氣一減再減。
所以我小時候才會生病。
那時爹娘第一次動了把我哥送人的念頭才引起的。
所以我現在才會病得藥石無醫。
因為這時候的爹娘比當年更狠, 他們想要哥的命。
32
爺說的對。
哥只學會了人形,學不會人性。
所以他沒了。
33
「那後來呢?」
昏暗房間裡, 老二忍不住開口:「你哥就這麼沒了?」
「嗯。」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爹娘也沒了。」
我嘆了一口氣:「山上本就豺狼虎豹很多。爹娘讓哥去救我, 自己受了傷,引來了大蟲, 只留下幾根骨頭。」
「我因為年紀小,加上身上的傷還有爺口中的血漬, 被判定是自衛, 讓我回了家。」
「後來我寒窗苦讀數十載, 最後才有幸和你們考上一所學校, 成為舍友。」
老大若有所思。
老三沉默不語。
我將杯子放回桌子上:「好了,故事講完了, 咱們該睡覺了, 再等一會兒宿管阿姨都該來了。」
老二點頭:「你這故事講得真好——你哥真的會是妖精嗎?不是說世界上沒有妖精的嗎?」
我無語:「哥,我是給你講的故事!故事都是假的!你不要當真了啊!我是獨生子啊!!」
老二失落:「我還以為是真的呢。」
老大和老三都哈哈笑了起來。
「行了行了, 都吹燈睡覺吧,故事講完了,明天還得早八呢。」
「行,等會兒我把白天咱們拍的照片發群里, 這可是咱們第一張合照呢。」
一陣淅淅索索收拾聲之後,我們都躺回了各自的床鋪。
「叮噹」幾聲。
一張照片發了過來。
【老大:你的眼睛露出來了, 我幫你修了一下, 下次記得藏好哦。】
【老三:老家地址發我一份, 我看還能不能撿兩根骨頭泡個酒。】
我各自回了一個無語的表情。
然後點開圖片。
陽光照射下, 四個人肩摟著肩,對著鏡頭笑得一派張揚。
可若是仔細看, 就會發現最邊上那人,頭髮在陽光下隱約有多種顏色。
而他的眼睛,如同鳥類一般圓睜。
「叮噹」
圖片被撤回,然後發來一張新的圖片。
【老大:不好意思, 發成原圖了,新圖請查收。】
【老大:還有,人間歡迎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