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吃完了糖水罐頭,爺牽著我回了家。
這個點是吃飯的點,家家戶戶都在屋子裡,也沒有人看到我們這兩個泥球。
回到家,家裡的幾間屋子都關得緊緊的,隱約還有哭聲——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
「都縮屋裡幹嘛呢,鞭炮放了嗎?對聯貼了嗎?這還要我教?」
爺站在院子裡怒吼。
奶從屋裡出來,手還抹著眼淚:「樹華還那么小,我心裡難受,誰也不准……哎呀媽呀,這孩子怎麼在這?!」
話音剛落,屋子門猛地被打開,媽從屋裡奔出來,抱著我嚎啕大哭起來:「媽錯了!媽心怎麼這麼狠啊,還好你回來了!
「媽不生了,媽就這個命,媽認命了,以後就守著你過日子,媽認命了。」
10
媽的哭聲,是那個年我最深的記憶。
我從每個人臉上滑過,只覺得身上像是沒有穿衣服一樣,北風一吹,呼啦啦地抖。
好像就那麼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一些東西。
我的家,好像並不歡迎我。
我的家人,好像是希望我消失的。
11
年夜飯,爺關緊房門,從小袋子裡倒出來一堆帶著泥土的金銀首飾。
幾個叔叔和爸媽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樹給的。」
爺聲音帶著幾分警告:「過了年,我就把這東西換成錢放在公中。以後要是讓我發現誰還對樹華動歪心思,就別怪這個當爹的不講情面了。」
「不會的,不會的。」
12
有了這一袋子東西,我在家的日子變得好過了。
偶爾叔嬸也會給我塞點糖,問我那日上山的具體情形。
我含著糖,只一味地搖頭。
叔嬸就會幹乾笑著:「這傻……孩子,還會防著人了。」
轉折得生硬,像是故意遷怒。
每到此時,爸媽就會從屋裡竄出來,指著叔嬸的鼻子,罵他們髒心思,不安好心。
「我樹華以後有大能耐的,才不是什麼傻子。」
叔嬸訕訕離開。
那次上山烏龍,好像激發了他們消失很久的父愛母愛一樣。
可我只覺得彆扭。
不知不覺間,我不喜歡待在家裡了,而是喜歡趴在村頭的那個大樹上。
村裡人都說,我是真的要成「樹先生」了。
可我知道,我只是害怕。
儘管怕的是什麼,我自己都不清楚。
13
一切的轉折,是在我十歲那年。
爺去走親戚的第二天,村裡來了一個賣貨郎。
他帶著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後,來到我家投宿。
這是常見的事。
賣貨郎走街串巷的,有時候晚了,來不及回城,就會隨機找一家農戶,給點錢,借宿一晚。
難得增加收入的機會,誰也不嫌錢咬手。
熱情地迎進家門以後,我媽看賣貨郎乾得嘴角起皮,給他倒了一碗糖水,讓我捧過去給他。
他喝完水,目光定在我身上,片刻後遲疑開口:「妹子,你家這孩子,看起來像是被人害了啊。」
「啥叫被人害了?」
我媽呆呆地問著,拿著碗的手不停地抖著。
過路人沒有明說,反而問了我媽一個問題:「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這孩子之前應該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吧。」
「是不是忽然之間,就一夜痴呆,成了個傻子?!」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
可這件事,周邊隨便一打聽就知道啊。
難不成是騙子?
我媽警惕地看向賣貨郎。
可那人像是沒有感受到一樣,憐惜地看了我一眼:「這孩子靈骨內秀,將來肯定會有大作為。可惜了,因為太有出息,被人換了運道。」
我媽沒有說話,只是握著碗的手越發用力,指尖泛白。
賣貨郎繼續開口:「大妹子,你要做好準備,這孩子命不長了。」
「嘩啦」
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瓣。
「哎呀!」
他猛地彈跳站起來,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我又犯了多嘴的臭毛病!妹子,你就當我放了個屁,千萬別放在心上!」
不等我媽接話,他立刻扛著自己那一筐東西,回了安排好的屋子,關緊了房門。
14
我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他將今日的收入給了我媽,又順手將兩顆有些化了的糖塞到我手心:「去一邊吃去。」
我媽收了錢,坐在一邊給我爸補衣服。
因為精神恍惚,一會兒的功夫扎到自己好幾次。
我爸狐疑開口:「你咋了?」
「沒咋。」
我媽回了神,將手指塞到嘴裡吮了兩口,遲疑開口:「樹華爸,你說……樹華當初是不是被人害了啊!」
我爸猛地抬頭:「啥?」
我媽將賣貨郎的話給我爸重複了一遍,最後看向我:「我越想越不對勁,咱們樹華當初多聰明啊,怎麼可能一夜就成了傻子……還有每年的壓歲錢……別說咱們,就是你幾個弟,哪年不偷偷跟著,可哪年真跟成功了?」
「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能跟不住一個老得快走不動道的,帶著一個四肢不協調的傻子?」
「這裡肯定有鬼!」
我媽下了定論。
15
「咚!」
手猛地拍到桌子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絕對是!」
我爸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換了運道,換了運道……肯定是那些錢!我之前就奇怪,什麼樹還能給人發錢了?」
「爹肯定是被迷了心眼!」
「這麼多年,那幾房吃咱們的,用咱們的,完事還要罵我們作孽才生出來傻子!」
「受了那麼多年的委屈,也該輪到我們出頭了。」
說完這句話,他拉著我媽和我敲開了賣貨郎的門。
「哎呀!你們怎麼來了啊!」
賣貨郎一臉無奈:「我都說了,就當我嘴賤,放了個屁成不?」
我爸將我們推進屋子,關好門,直接就給賣貨郎跪下了。
「大師,我知道你肯定是有本事的!你就看在我們這一大家子不容易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們吧。」
他一邊說,一邊掏錢:「你說個數,只要能把我兒子救回來,砸鍋賣鐵我都願意!」
賣貨郎往後一跳:「你可別害我!我都已經不幹那行了,可不想沾你們的因果。」
有句話怎麼說:免費的才是權威的。
有了賣貨郎的這句話,我爸更一門心思地認定了他是個有本事的人。
要是有什麼壞心思,想要騙他,為啥不收錢。
在他和我媽不斷哀求下,賣貨郎終於同意了。
16
「誰讓咱們遇到了,就是咱們有緣分。」
賣貨郎鬆了口:「你們家這孩子,準確地說,是被人和精怪共同害了。」
「就像鬼遮眼!」
「人在精怪的迷惑下,根本分辨不了對錯,暈暈乎乎地就做了幫凶。」
這話聽得幾個人直點頭。
見幾個人都接受了這個說法,賣貨郎才繼續開口。
「想要解決這件事,就得找到精怪的本體,在它脫離身體作亂前,徹底地殺了它。」
「那,那這需要多少錢啊。」
我爸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開口。
「我不要錢。」
賣貨郎搖了搖頭,在我爸不好意思的表情中繼續說:「我早就不做這行了,現在和你們說這件事,也不過是可憐這個孩子。」
「我們這種人,最忌諱進入到別人的因果,所以我不會出手。」
「我會告訴你們怎麼做。」
「——前提是你們得完全相信我。」
「信!我們絕對信!」
我媽搶先回答。
然後扯過蹲在牆角吃糖的我:「樹華,磕頭。」
賣貨郎躲開:「我可不受頭。」
他從自己那一堆小玩意里扒拉出來一根紅繩,將我們三個人的右手輪流捆上,又遞給我爸一把嶄新的柴刀。
「這事宜早不宜晚。剛好今日是十五,月華最盛,你們現在就進山。」
「現在?」
我爸有些愕然:「這麼快!」
但很快,他自己就改了口:「快點好!爹平常都不讓我們進山,等他走親戚回來了,肯定要阻攔。」
這話一說,原本猶豫的媽都跟著點了頭:「走,咱們現在就走。」
「不過,咱們上了山幹嘛呀?」
17
「進山往北走,讓你兒子找到那棵樹。」
賣貨郎聲音帶著幾分急迫:「如果沒有猜錯,那樹應該已經要修成人形了,你們拿著柴刀,將樹連根砍斷,拖回來燒死就行了。」
「好!」
我爸也不多說,摸黑帶著我們出發了。
賣貨郎一路跟著我們到了山腳,這才停下步子。
「我就在這裡等你們,你們快去快回,一定趕在天亮前回來。」
18
上山的路白日就不好走,更何況夜裡。
幾個人的紅線時不時就纏到路上的草木枝葉,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分開。
聽著山里或遠或近的嚎叫聲,媽有些害怕了:「爹還得好幾天才能回來,要不然我們天亮再來唄。萬一遇到個什麼大蟲,咱們還不夠一口吞的呢。」
「不行!」
我爸聲音發狠:「這種事宜早不宜晚,你難道還想被人叫傻子娘嗎?」
我媽不說話了,沉默地跟上爸的位置。
可能是為了緩解害怕的情緒,爹開始不斷講這些年受到的委屈。
從爺死活不同意他生二胎,到幾個弟弟不服他就算了,還偷偷摸摸罵他。
從弟弟們用家裡的錢都去外面買房了,只有他們一家被困在這裡,要等我成了「樹先生」後才能離開。
委屈越說越多,怒氣越說越旺。
「什麼樹先生!我看那位大師說的對,都是狗屁,都想害我們!」
他越說走得越快,沒多久,就到了路的盡頭。
遮天蔽日的樹,扭成各種形狀的藤蔓,時遠時近的沙沙聲和各種詭異的鳥叫。
我爸咽了咽唾沫:「樹華,接下來怎麼走。」
「走,走哪去?」
我嚼著糖,一臉不解。
我爸急了:「就是你爺平常帶你來的地方啊!」
「哦。」
我明白了,轉身往山下走。
我爸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帶錯了路,直到看著我一門心思往家跑,才猛地扯住:「樹華,你去哪?」
我無辜眨眼,指著山下:「爺,帶我。」
我爸哭笑不得:「不是讓你回家,是過年時候,你和你爺去拿壓歲錢的地方!」
「爺,我!」
我鍥而不捨地指著山下。
我媽似乎懂了我的意思:「你平常就在山腳下等著?」
我點頭,蹲在空地上,指了指懷裡:「吃!」
「你平常蹲山腳下吃東西,等你爺自己上山回來?」
我讚賞地看向媽,給她一個大拇哥:「聰明!」
「果然有鬼!」
我爸臉色漲得通紅:「爹這是連咱們兒子都防著呢!」
19
不知道樹的位置,幾個人都沒有了法子,只能看著我原地蹲著,一臉茫然地左右看著。
半晌,爸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樣,看向我:「你平常得等你爺多久?」
多久?
我也不知道,就記得吃完了東西,爺就回來了。
看我歪頭,我爸嘆了口氣:「我也傻了,怎麼想起來問你。」
他開始問我媽。
兩個人嘰里咕嚕的一會兒,像是算出來時間了,帶著我重新上了山。
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爸看了一眼手錶:「咱們差不多要兩個小時才能上來,爸年紀大了,估計得再加半小時。」
「平常他們出門都得五六個小時。」
「既然時間差在這,那樹的位置絕對不遠,你做好記號,咱們每個方向都試試,最多走十五分鐘,就往回走,換方向。」
沒有別的辦法了,也只能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好,按照這個方法,只試了兩次就找到了那棵樹。
比起樹,更像是一個坐著的人。
手電筒第一次掃過去的時候,爸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去。
「還,還真有啊。」
媽不自覺壓低了聲音,腿也忍不住顫抖。
這樹的位置很巧,剛好出現在樹影的缺口。
此時被月光照著,上面飛舞著不知名的螢蟲,讓人不自覺地汗毛豎立。
「沒事,大師說了,就當木樁子砍下來就行。」
我爸說得輕鬆,但仔細看,就能看到額頭冒出的冷汗。
我低下頭,摳著手:「爺會生氣。」
聲音沒有控制,我媽嚇得一巴掌拍到我肩膀:「死孩子!也不看看我們是為了誰!天天就爺爺爺的!」
「行了,他現在就是個傻子,你和傻子計較什麼!」
我爸不耐煩地打斷,視線落到我身上,卻像是看到他未來又要享受到的尊榮:「等咱們兒子好了之後,村裡那些人還不得把你捧起來,天天喊你狀元娘。」
想到從前人人夸捧的生活,我爸又升起無限勇氣:「走!就當砍柴了。」
20
出乎意料的,這樹極為好砍。
沒有想像中的纏鬥,也沒有亂七八糟的驚嚇。
找到根系,沒有幾下子就直接砍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