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國想起來了,這幾十年,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淑芬的嘆氣聲和忍讓的話語。
「算了,都是一家人。」
「忍忍吧,孩子大了就好了。」
「別跟他們計較,我沒事的。」
一句句的「算了」和「忍忍」,把那個曾經神采飛揚的崔丫頭,變成了一個只會默默流淚的老婆子。
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窩囊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只會笨拙地對兒女好,以為這樣就能讓他們良心發現,再對她好一點。
兒子們的要求太無理時,他會把他們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勸說:
「你媽不容易,為這個家操了一輩子心,你們就讓著她點。」
「建國啊,你媳婦說話沒分寸,你得多說說她,別老讓你媽受委屈。」
可他的話就像扔進深井裡的石子,連個迴響都聽不見。
他們要麼敷衍地點頭,轉頭就忘。
要麼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一句「知道了爸」,便再無下文。
可他錯了。
他太無能,太窩囊,連跟了自己一輩子的老婆子都護不好。
今晚看著她鼓起勇氣去縣城裡上吊,鄰居們指指點點,可梁衛國一點都不覺得她瘋了。
他只覺得那個幾十年前那個拎著掃帚罵街的崔丫頭回來了。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護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黑暗中,梁衛國翻了個身,悄悄地握住了淑芬的手。
淑芬的手很粗糙,都是老繭,可他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幾十年來第一次睡得無比踏實。
……
而在另一間屋裡,張翠君正瑟瑟發抖。
梁建國把她拖回屋裡後,就蹲在牆角,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張翠君胃裡翻江倒海,可她最難受的是心裡那股徹骨的寒意。
她怕了。
是真的怕了。
以前這個婆婆在她眼裡,就是個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只要她一哭二鬧,再讓梁建國在旁邊敲敲邊鼓,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可今天所有的機關都失靈了。
偏偏婆婆不是失靈,她是把整個機關都給砸了!
她甚至都沒怎麼大聲嚷嚷,只是那麼平靜地看著你。
可眼神根本不是在看一個兒媳婦,那是在看一隻待宰的雞。
最讓張翠君恐懼的是,她是怎麼知道是自己去找李幹事胡編亂造舉報的?
這件事連梁建國都不知道!
這個念頭一起,張翠君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覺得現在的婆婆就像是換了個人,一個能看穿她所有心思的鬼!
她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小聰明在她面前都像被扒光了衣服,無所遁形。
她試探了,結果是被一巴掌打掉了牙。
那不是教訓,那是警告。
張翠君癱在炕上,清楚地認識到她以前的好日子徹底到頭了。
再想耍心眼,再想偷懶鬧事,下一次被吊進麻繩里的可就不是自己的婆婆,而是自己了。
她哆嗦著,第一次對沉默的婆婆生出了近乎敬畏的恐懼。
「建國。」
她想開口狡辯,可被自己的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徹底老實了。
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拽了拽丈夫的胳膊:
「娘家還有半斤雞蛋,上次從媽這裡借走沒還……」
話還沒說完,丈夫倒吸一口涼氣:
「嘶……」
「真的假的?這節骨眼你也敢幹這事??」
「明天就給媽送回來,你可別找事!」
12
幾十年來,我頭一次睡得這麼沉,這麼香。
沒有噩夢,沒有被餓醒的恐慌,也沒有心口那塊化不開的冰坨子。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
院子裡已經傳來了小心翼翼的劈柴聲和掃地聲。
我披上外衣走到院子裡,只見梁建國和梁建業正滿頭大汗地劈著柴,堆得整整齊齊。
灶台上煮著幾枚新鮮雞蛋。
一早趙鐵柱就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中年男人。
「崔大姐真是管家的一把好手,這小屋收拾得乾淨又利落!」
「這就是您幾個兒子吧,教子有方,教子有方啊。」
男人一見我,就熱情地握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崔大姐?我是電器廠的王專員,鐵柱都跟我說了!您真是女中豪傑啊!」
我客套了幾句就把他往屋裡請。
梁建國他們看見家裡來了開吉普車的幹部,一個個跟鵪鶉似的,大氣都不敢出。
王專員揮揮手讓他們出去,然後鄭重地關上了門。
他搓著手,臉上帶著急切:
「崔大姐,鐵柱說您知道小女的病根?」
我點了點頭,平靜地看著他:
「王同志,咱們明人不拉暗線。你女兒的病我可以治。但我的條件鐵柱也跟你說了吧?」
「說了說了!」
王專員連連點頭,但面露難色,「不是我不信您。只是二十台電視機,還是賒帳,這數額太大了!廠里有廠里的規矩,我一個人拍不了板。萬一這事傳出去,我頭上的烏紗帽都得丟!」
我理解他的顧慮。
這年頭做生意講的是銀貨兩訖,賒帳是大忌,更何況是如此緊俏的物資。
我笑了笑,並不著急。
「王同志,我沒讓你為難。這筆買賣咱們換個方式做。」
我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我不要你白白賒帳。我這裡有兩千塊錢,算是我給你的定金。」
我把懷裡那沓錢掏出來,放在桌上。
王專員的眼睛亮了一下。
兩千塊,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數額不小的錢財,沒幾個家庭拿得出。
電器廠在隔壁市已經打出名頭,正需要拓展銷路。
「第二,」我繼續說,「名義上不是賣給我,而是由你組織一次對咱們縣困難職工家庭的福利下鄉活動。而我是你找來幫忙的銷售代表。」
王專員愣住了。
他是個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借著廠里的名義辦事?」
「沒錯。」
我敲了敲桌子,「電視機是廠里批下來的,合情合理。我幫你把電視機賣掉,你拿到貨款皆大歡喜。至於我怎麼賣,賣給誰,那就是我的事了。你不僅沒有風險,廠里還能落個關心群眾的好名聲,對你的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最重要的是,你女兒的病不能再拖了。錯過這次機會,你就算抱著金山銀山也換不回她的命!」
王專員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個說法既解決了廠里的規矩問題,又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政治資本,還握著他唯一的軟肋。
「好!」王專員猛地一拍大腿,下定了決心。
「就按您說的辦!兩周之內,我保證把電視機給您送到村裡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不過縣裡都傳遍了,您跟周主任那是有交情的。您放心,有周主任這杆大旗在,這事保管萬無一失!」
我心裡清楚。
他這是既賣我人情,也給自己加了一道保險。
我也不點破,只是笑著說:「那就多謝王同志了。」
事情進行得異常順利。他這是把我當成有大背景的人了。
卻不知我最大的背景是前世那血淋淋的教訓和這一世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的決心。
我帶著趙鐵柱,拿著廠里補下來的手續,認了鐵柱當乾兒子,當天就把工作名額轉到了他的名下。
趙鐵柱當場就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手絹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布包塞到我手裡。
「嬸子,這是九百塊錢,您點點。」
我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布包,心裡百感交集。
這是我重生以來憑自己本事掙到的第一筆巨款。
有了這些錢,我和老頭子的晚年才算有了真正的底氣。
13
兩千塊。
我送走王師傅,獨自一人坐在堂屋裡,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懷裡那賣工作換來的九百塊錢,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手心。
還差一千一百塊。
這在 1980 年代的農村,是一筆足以蓋起三間大瓦房的天文數字。
上哪兒弄?
我自己的積蓄上輩子早就被這幾個孽畜掏空了。
這輩子我重生回來,老頭子工傷剛花了一筆,剩下的錢,給秋菊交了學費,口袋裡比臉還乾淨。
這九百塊就是我全部的家底。
靠這點錢想撬動兩萬塊的生意,無異於痴人說夢。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划著,目光穿過門帘,落在了院子裡那幾個各懷鬼胎的身影上。
梁建國、梁建業、梁建軍……
我怎麼忘了,我還有幾個能掙錢的好兒子啊。
上輩子,他們總是在我面前哭窮。
可我知道,他們那都是糊弄我這個老糊塗的鬼話!
我和老梁是人人羨慕的雙職工家庭。
他是軋鋼廠的正式工,我是紡織廠的女工。
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有近七十塊的工資,也是頭一份的體面人家。
正是因為這份家底,才養大了這幾個白眼狼的胃口和懶惰。
老大梁建國,我和他爸托關係把他塞進了磚窯廠當小工學徒。
雖是力氣活,掙的是辛苦錢,但一個月下來,少說也有二十塊。
他媳婦張翠君,手巧,農閒時接點縫縫補補的零活,一個月也能有個七八塊的進項。
他們兩口子除了養個兒子基本沒什麼大開銷,這些年下來手裡少說也攢了一百多塊。
老二梁建業,從小就油嘴滑舌,不是讀書的料,初中沒畢業就輟了學。
他不願下地,也不願進廠,就跟在附近幾個公社之間走街串巷,倒騰點針頭線腦、雞毛鴨貨。
這活兒雖然不穩定,但賺得比他哥只多不少,一個月估摸著有三十五塊。
這麼多年攢下的錢怕是比他哥還多。
還有嫁出去的大女兒梁蘭花,當年仗著家裡條件好,嫁給了供銷社的售貨員。
她男人一個月有四十二塊的死工資,端的是鐵飯碗,是這個家裡最有錢的。
她三天兩頭回娘家打秋風,嘴上哭窮,可手上的港風新襯衫卻是獨一份。
這三家加起來,一年少說也能存下個兩三百塊。
這些年,他們吃我的住我的,沒往家裡交過一分錢,只想著從我這往外掏。
該是他們把這些年欠我的,連本帶利吐出來的時候了。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裡咳了兩聲。
正在幹活的三個人立刻停了下來,緊張地看著我。
「晚飯都別做了。」
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去,把你們大姐梁蘭花給我叫回來。就說我說的,今天晚上咱們家開個會算筆帳!」
梁建國和梁建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不安和惶恐。
他們心裡清楚,這頓鴻門宴怕是不好吃。
14
梁建國一聽要算帳,手裡的斧子都差點掉下來。
他搓著手,一臉為難地湊過來:
「媽,這天都快黑了,蘭花家離得遠,來回不方便。要不改天?」
旁邊的張翠君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生怕慢了一秒。
我眼皮一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方便?當年她回娘家搬東西的時候,怎麼沒見她說不方便?腿腳利索得跟兔子似的。」
「你要是不去叫也行。」我頓了頓,語氣森然。
「那你現在就和你媳婦,把這些年吃我的、住我的,一筆一筆都給我算清楚,然後捲舖蓋滾蛋。」
梁建國臉都嚇白了,連聲說:
「我去!我這就去!」
說完拉著梁建業,屁股著了火一樣往村外跑。
張翠君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說什麼,卻被我一個眼神瞪了回去,只能縮著脖子,灰溜溜地進廚房生火去了。
她現在是真怕了,怕我把她也像那根麻繩一樣吊在縣主任家門口。
一個小時後,天已經徹底黑了。
梁蘭花被兩個弟弟半拖半拽地弄了回來,臉上寫滿了不情願。
「媽,這麼晚了叫我回來幹啥?我家裡還一堆活呢!」
她一進門就嚷嚷。
飯桌上沒有平日裡的魚肉,只有一盆寡淡的玉米糊糊,一碟鹹菜疙瘩。
昏黃的油燈下,一家人圍坐著,誰也不敢先動筷子,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我沒理會梁蘭花的抱怨,等所有人都坐定,才緩緩開了口。
「今天叫你們回來,沒別的事,就是算一筆帳。」
我拿起筷子,在桌上輕輕敲了敲。
「我跟你們爹,養了你們四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供你們吃穿,給你們蓋房娶媳婦,自問沒虧待過誰吧?」
沒人敢吭聲。
「可你們呢?」
「你們一個個翅膀硬了,就把我和你們爹當成腳底下的泥,想踩就踩!老大想著搶工作,老二想著騙彩禮,你們誰把我當成你們的媽?!」
「媽,你這說的是啥話……」
梁建國試圖辯解。
「閉嘴!」我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叮噹作響,「輪到你說話了嗎?」
我轉向他,眼神像刀子一樣。
「梁建國,你先說。這些年你們吃住都在家裡,孩子也是我幫你們帶著,你們一分錢沒往家裡交過,錢呢?」
梁建國支支吾吾,汗都下來了:
「平時零花還有給狗蛋買糖吃,沒剩下多少……」
「沒剩下?」我冷笑一聲。
「你當我老糊塗了?張翠君回娘家,哪次不是大包小包?少跟我哭窮!一百塊,現在就拿出來!」
「一百?!」張翠君尖叫起來。
「媽,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要你的命?」我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是覺得我在要你的命,那明天我就去說我兒子兒媳不孝,要把我活活餓死!」
張翠君的臉瞬間沒了血色,哆嗦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梁建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著牙站起來,回屋從床板底下摳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布包,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沒看,又轉向了老二梁建業。
「你別以為你那點事我不知道。你倒騰那些東西,一個月掙得比你哥還多。你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最好的?你也別跟我說沒錢。一百塊一分不能少!」
梁建業的臉垮了下來,哭喪著臉:
「媽,我那都是小打小鬧,哪有那麼多……」
「老娘養你們是讓你們當吸血的蛆嗎?!要麼拿錢!要麼滾出去自己過!」
梁建業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犟嘴,也灰溜溜地回屋拿錢去了。
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大女兒梁蘭花身上。
她被我看得渾身不自在,強笑著端起碗:「媽,說這些幹啥,快吃飯,菜都涼了。」
「飯等會兒再吃。」
我用筷子點住她的碗沿。
「你出嫁時我給你陪嫁了縫紉機、新被子,還有五十塊壓箱錢。你回娘家,雞蛋、白面、布票,哪次空過手?我也不多要,一百塊,拿來吧。」
梁蘭花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
「媽!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跟我要錢,我婆婆要是知道了會怎麼看我!」
她把婆婆兩個字咬得特別重,顯然是把婆家當成了自己的靠山。
「你的臉面是臉面,我的臉面就不是了?」
我冷笑一聲,腦海里卻清晰地浮現出上一世的場景。
那時我剛被老大趕出來,實在沒地方去,只好去投奔她。
正巧碰上她小叔子要結婚,彩禮錢不夠,她婆婆錢嬸在家裡急得團團轉。
我的好女兒梁蘭花,二話不說,解開自己貼身的布兜,把裡面攢了好久的五萬塊錢,畢恭畢敬地遞給了她婆婆。
她當時說的話,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
「咱們是一家人,有困難就該一起扛。這點錢您先拿著應急。」
可輪到我這個親媽,在她家門口站了半天。
她卻只從廚房裡拿了兩個冷得硌牙的窩窩頭,悄悄塞給我,壓低了聲音說:
「媽,你快走吧,別讓我婆婆看見了,她不喜歡家裡來外人。」
在她心裡,我這個生她養她的親娘竟然成了外人!
「我沒錢!錢都在我婆婆那兒管著,我一分錢都做不了主!」
梁蘭花脖子一梗,乾脆耍起了無賴,和上一世推脫我時用的藉口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個尖利而中氣十足的聲音。
「喲,我當是什麼大事呢,原來是親家母在這兒開堂審閨女呢?」
話音未落,一個梳著整齊髮髻的矮胖女人,拎著一個網兜,已經走進了堂屋。
來人正是梁蘭花的婆婆錢嬸。
梁蘭花一見救星來了,趕緊撲了過去。
錢嬸把網兜往桌上一放,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親家母,蘭花是哪兒做得不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老趙家娶了個媳婦,還得倒貼錢給娘家呢。」
我看著她們婆媳倆那親密無間的樣子,心口一寒。
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親家母,你來得正好。我今天就是要讓你看看,你們家娶的是個什麼樣的好媳婦。」
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叮噹作響:
「今天這錢,你們與其說是還給我,不如說是還你欠下的良心債!一百塊,一分都不能少!否則,我就天天去供銷社門口,把你這些吃裡扒外的光榮事跡,一件一件說給全縣的人聽!」
「你……你這是耍無賴!」錢嬸氣得渾身發抖。
「我這不是耍無賴,我這是學你們!」
「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丟臉嗎?我倒要看看,是你兒子趙強的工作重要,還是你們家這張靠著扒拉我才撐起來的臉面重要!」
錢嬸被我這番話徹底鎮住了。
她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一個連命都豁得出去的人,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最終,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經嚇傻的梁蘭花,從自己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布包,極不情願地數出十張大團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算你狠!這錢我給了!」
她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蘭花,我們走!」
15
王專員那邊很快就來了回信,約我在縣城的小茶館見面。
一見面,他先是客氣地給我倒了杯茶,然後便迫不及待地切入了正題,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崔大姐,不瞞您說,我這閨女的病邪門得很。」
他嘆了口氣,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她叫小雅,今年才六歲。身上總是一塊青一塊紫,跟被人掐過似的,有時候牙齦還會出血,人也蔫蔫的,沒一點精神。跑遍了縣裡和市裡的醫院,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血氣虛,開了些補藥吃了也不見好。您說的那個土方子真能管用?」
我靜靜地聽著,心裡卻跟明鏡似的。
這病症跟上輩子我聽說的王專員女兒的病一模一樣。
不是什麼血氣虛,而是那個年代很罕見,但後來卻很常見的一種血液病,過敏性紫癜。
但在七十年代中期,尤其是在咱們這種小地方,別說老百姓,就連多數醫生都沒聽說過自身免疫是個什麼東西。
一直到 1990 年,美國風濕病學會才發布了診斷標準,強調紫癜的組合表現。
小縣城醫生看不懂,查不出,自然就成了查無此因的怪病。
最後只能歸結到一些籠統的說法上去。
也正因為如此,那副對症的土方子,才顯得格外珍貴和神奇。
上輩子,王專員也是為了這個女兒的病愁白了頭,最後還是一個走鄉串戶的老中醫給看好的。
我恰好在照顧秋菊住院時,聽那位老中醫跟人聊起過這個病例,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王專員,我不敢打包票說一定能治好。」
我沒有把話說滿,而是拿捏著分寸,「但我知道這個方子,對您說的這種鬼掐青有奇效。而且用的都是些尋常草藥,吃不好,也絕對吃不壞孩子。」
王專員聞言,眼神亮了幾分:「大姐您說,需要些什麼藥材?」
「三樣東西。」
我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樣,是咱們這山上常見的白茅根,要新鮮的,帶土的。第二樣,是藕節,就是蓮藕中間那段,越多越好。這兩樣東西,性涼,能清熱止血。」
「這好辦,我馬上就讓人去準備!」
王專員連連點頭。
「最關鍵的是第三樣。」
「花生,但不能是普通的花生,必須是帶紅衣的生花生。把這花生連著紅皮磨成細細的粉末,每天早上給孩子沖一碗,用開水調成糊糊喝下去。」
「花生皮?」
王專員愣住了,「那東西不是喂豬的嗎?也能治病?」
「病在血里,這花生紅衣,就是補血固本的良藥。」
我解釋道,「西醫叫什麼我不知道,但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講究的是以形補形,以色補色。這紅衣,就能把孩子身體里那些往外跑的血給拽回來。」
這個道理,是我上一世聽那位老中醫說的,當時覺得新奇,就記住了。
王專員半信半疑,但看著我篤定的神情,又想到女兒日漸憔悴的模樣,最終還是決定死馬當活馬醫。
「好!就按大姐您說的辦!我這就回去試試!」
他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當天就派人去山裡挖了白茅根,又託人從南邊運來了新鮮的蓮藕。
我則親自帶秋菊去集市上,挑了最好的紅皮花生,仔仔細細地剝好,用家裡的小石磨,一點一點地磨成了細膩的粉末,裝在一個乾淨的玻璃瓶里,托趙鐵柱給王專員送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邊等著電視機的消息,一邊繼續操持家務,調教那幾個不省心的兒女。
幾個兒子在我面前愈發地恭順,幹活也勤快了許多。
但我也知道,他們只是暫時被我的威勢鎮住了。
一周後的一個傍晚,一輛吉普車在村口揚起一陣塵土,直接停在了我家的院門口。
車門打開,王專員從車上跳了下來。
與上次見面時的愁雲慘澹不同,這次的他,滿面紅光,連眼睛裡都閃著光。
他一進院子就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
「崔大姐!神了!真是太神了!」
「怎麼?小雅的病……」
「好了!好多了!」
他興奮地搓著手,「就按您說的方子,茅根藕節水當茶喝,花生衣糊糊一天沒斷。」
「這才五天,小雅身上的瘀青就消了大半,牙齦也不出血了,今天早上還能追著院裡的小雞跑了!大夫都說這是奇蹟!」
他越說越激動,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硬要往我手裡塞。
「大姐,您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這點錢您務必收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搖了搖頭。
「我說了我不是郎中,只是恰好知道這個方子。錢我不能收。」
我看著他,誠懇地說:「我幫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乾部,更是個好父親。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見我態度堅決,只好收回信封,鄭重地問:
「大姐您說,只要我能辦到,絕不推辭!」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電視機的事,就全拜託您了。」
我緩緩說道:「我需要您幫我造勢,更需要您,在我遇到麻煩的時候,能幫我說句話。」
王專員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姐您放心!」他拍著胸脯保證。
「您救了我女兒的命,就是我的親姐姐!以後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誰敢找您的麻煩,就是跟我王某人過不去!」
16
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亂了我的計劃。
那天傍晚,我剛喂完豬,就看到村口一陣騷動。
隔壁的王大娘跑來跟我說:
「淑芬!你快去看看吧!梁建軍那個對象丹丹回來了!挺著個大肚子,在村口哭呢!」
我心裡咯噔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
身邊的梁建軍已經像陣風一樣從屋裡沖了出去。
我走到院門口時,梁建軍正扶著丹丹往家裡走。
幾個月不見,丹丹早已沒了當初的嬌俏。
她頭髮枯黃,臉色蠟黃,穿著一件又髒又破的男式外套,肚子高高隆起,看起來至少有七八個月了。
她一見到我,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阿姨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她抱著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我被那個天殺的表哥騙了!他卷了我的錢跑了,根本沒想過要娶我!我現在沒地方去了,求求您發發慈悲收留我吧!」
她一邊哭,一邊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梁建軍:
「建軍,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這孩子是無辜的啊!他有可能是你的,也是我當時糊塗,怕你媽不同意才撒了謊……」
這話一出,梁建軍的身體明顯一震。
他本性就懦弱,加上好面子,丹丹畢竟是他正兒八經談過的第一個對象。
此刻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又聽到孩子可能是自己的,他的心立刻就亂了。
「媽……」
梁建軍扶著丹丹,用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看著我。
「要不就讓她先進屋喝口熱水?你看她怪可憐的。」
屋裡的大兒媳張翠君早就聽到了動靜,立刻沖了出來,叉著腰嚷道:
「可憐?她當初聯合外人騙我們家錢的時候怎麼不可憐?現在讓人家搞大了肚子,就想回來讓我們老梁家當這個冤大頭?門都沒有!梁建軍,你要是敢讓她進這個門,我就……」
「你給我閉嘴!」
梁建軍冷喝一聲,止住了張翠君的撒潑。
大兒媳婦倒是難得不糊塗一次。
我沒看丹丹,也沒看張翠君,只是盯著我的好兒子梁建軍,一字一頓地問:
「你信她的話?你覺得這孩子是你的?」
梁建軍被我看得心裡發毛,眼神躲閃著,支支吾吾地說:
「我就是覺得,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萬一真是呢……」
丹丹立刻止住了哭聲。
「軍啊!就算孩子不是你的,老婆也是你的呀!」
我從兜里掏出五塊錢,拍在梁建軍手裡。
「去鎮上衛生院,找劉大夫,讓他給丹丹做個檢查,看看這孩子到底幾個月了。再順便問問劉大夫,像她這種情況,引產能花多少錢。」
「引……引產?!」
丹丹的哭聲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梁建軍也嚇了一跳:「媽!你這是幹啥!那可是一條命啊!」
「一條命?」我冷冷地看著他:
「當初是誰為了娶她,差點把我的棺材本都掏空?現在人家搞大了肚子回來找你,你還想讓我替你養這個野種?你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要麼你現在就帶她去醫院,把這事利利索索地解決了!要麼,你現在就跟她一起滾出這個家,以後是死是活都別再來!」
17
梁建軍看著我決絕的眼神,又看了看旁邊哭哭啼啼的丹丹,陷入了天人交戰。
丹丹見狀知道苦肉計沒用,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尖叫起來:
「崔淑芬你這個老妖婆!你好狠的心!你會遭報應的!」
她一邊罵,一邊撒潑打滾,甚至想往我身上撲,被我抄起院裡的掃帚,一棍子就抽在了她腿上。
「在我家門口撒野?你還不夠格!」
丹丹被打得嗷嗷叫,梁建軍卻還想上前去扶。
「你敢扶她一下試試!」
我把掃帚指向他,「你今天扶了她,就等於選了她。你們倆現在就滾!」
梁建軍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邊是態度強硬的親媽,一邊是撒潑耍賴的前對象。
這道選擇題,終於讓他那被豬油蒙了的心竅,清醒了一絲。
他看著狀若瘋婦的丹丹,又想起她當初騙錢時的嘴臉,終於咬了咬牙,後退了一步。
丹丹見梁建軍退縮了,罵得更凶了,各種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我沒再跟她廢話,直接對旁邊看熱鬧的趙鐵柱說:
「鐵柱,去把村長和民兵隊長叫來。就說有外村的盲流,在我們村尋釁滋事,擾亂治安!」
這年頭,最怕的就是扣帽子。
一聽「盲流」和「擾亂治安」,丹丹的罵聲瞬間就小了下去。
幾個躍躍欲試的鄰居已經想去報公安。
丹丹一見這陣仗嚇得臉都白了。
她再潑,也怕被抓起來送去農場改造。
最終在村長的調解下,我給了丹丹五塊錢路費和兩個乾糧,條件是讓她寫下保證書,從此以後和梁建軍再無瓜葛。
丹丹捏著那五塊錢,在全村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
風波平息後,梁建軍把自己關在屋裡一天沒出門。
第二天,他走出來,眼睛通紅,但眼神卻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走到我面前,低著頭說:
「媽,我錯了。」
「我就是個糊塗蛋,差點又被她騙了。以後家裡的大事小情我都聽您的,給您養老送終。」
我靜靜地看著他,一時間沒有說話。
眼前的梁建軍,和我記憶中那個站在我床前,指責我「當初就不該生我」的木頭人,身影漸漸重疊。
恨嗎?
當然恨。
這恨像一把淬了毒的鈍刀,在我上輩子的心口上反覆切割,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是此刻,看著他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輕臉龐,我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極輕地敲了一下。
我沒有去探究那是什麼。
是憐憫?
是悲哀?
還是作為母親,殘留在這具身體里,一絲無法根除的本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為我知道,一旦心軟就是萬劫不復。
上輩子的教訓是用我的命換來的。
我緩緩收回目光,語氣依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知錯就好。」
我轉過身,走進廚房,聲音從裡面淡淡地傳出來:
「把院裡的柴劈了,準備燒水。一身的晦氣都給我洗乾淨了再上桌吃飯。」
梁建軍愣了一下,重重地哎了一聲,拿起斧頭,以前所未有的力氣,一斧頭一斧頭地劈起了木柴。
院子裡,斧頭劈開木柴,一聲接著一聲。
我站在灶台前,默默地燒著火。
火光映在我的臉上,明明滅滅。
孺子可教?
或許吧。
但這輩子,我不會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別人是否可教上了。
18
我還在屋裡盤算著怎麼把電視機運進村不那麼招搖,院牆外頭早就炸開了鍋。
起因是隔壁的王大娘去公社趕集,跟電器廠看大門的遠房親戚嘮嗑,聽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她一回村,嘴都來不及擦,就一頭扎進了張翠君正在擇菜的院子裡。
「翠君!出大事了!你婆婆是不是瘋了!」
王大娘壓低了聲音,可那嗓門,半個胡同都聽得見。
「你媽,賒了二十台電視機!整整二十台啊!說是要搞什麼『下鄉活動』,我看八成是被人騙了!那得是多大一筆債啊,把你們家四間房賣了都還不清!」
這話像一顆炸雷,把張翠君當場就給炸懵了。
她手裡的韭菜撒了一地,臉色煞白地沖回屋裡,一把抓住正在納鞋底的梁建國。
「建國!完了!咱媽闖下塌天大禍了!」
她把王大娘的話添油加醋地學了一遍。
「她這是要把我們全家往火坑裡推啊!二十台電視機!咱們就是從現在開始不吃不喝乾到死,也還不清這個債啊!」
梁建國聽完,腦子嗡地一聲,手裡的錐子差點扎進大腿。
「你說的是真的?」
「王大娘親口說的,還能有假!」
夜幕降臨,我屋裡的燈早早熄了。
而西邊那間擠著三個兒子的屋裡卻悄悄亮起了煤油燈。
三兄弟和張翠君,四個人頭對頭,圍著小小的油燈,臉上的神情一個比一個凝重。
「哥,這事……不能是真的吧?」
老三梁建軍最先沉不住氣,聲音發顫。
「媽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弄來二十台電視機啊。那不是投機倒把嗎?是要被抓起來的!」
「是不是投機倒把另說,關鍵是錢!」
大兒子梁建國愁得直薅頭髮:
「咱家什麼底子你不知道?那一百塊錢都要了我的命了!她上哪弄的錢?這要是賣不出去,咱們全家的臉往哪擱!」
張翠君也在一旁連連點頭:
「何止是臉,連命都沒了!到時候房子被收走,我們一家老小都得睡大馬路!」
昏暗的燈光下,只有老二梁建業的眼睛裡,閃爍著不一樣的光。
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敲了敲桌子,壓低聲音說:
「你們慌什麼?我看這事,是禍也是福。」
「福?」梁建國和張翠君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債都快把房頂壓塌了,你還說福?」
「哥,你就是太老實。」
梁建業的臉上露出一絲精明,「你們想,媽是什麼人?她現在是能吃虧的主嗎?她敢弄回二十台電視機,就說明她有路子賣!」
他身體前傾,聲音更低了:
「你們想想,一台電視機能賣多少錢?五百!六百都不止!二十台那得是多少錢?那不是一筆錢,那是一座金山!」
「只要咱們能從這裡面分一杯羹,別說一百塊,就是一千塊,咱們也能拿回來!」
他這話一出,原本愁雲慘澹的屋裡,空氣瞬間就變了。
梁建國和張翠君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金山……
這個詞對他們的誘惑力太大了。
就在梁建國快要被說動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梁建軍突然開了口,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二哥,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梁建業一愣,沒想到這個一向沒什麼主見的弟弟會反駁自己。
梁建軍抬起頭,目光掃過他貪婪的二哥,又看了看心動的哥嫂,沉聲說:
「你們是不是忘了?忘了媽是怎麼把工作名額要回來的?忘了她是怎麼把丹丹她媽給治得服服帖帖的?」
他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你們想的不是怎麼幫她,居然還想著從裡面撈一筆?你們的良心呢?」
「你!」
梁建業被戳中了心思,惱羞成怒,「你懂個屁!你被丹丹那事嚇破了膽,現在媽說啥你都信!!」
「我信媽!」
梁建軍的脖子梗了起來,眼睛裡第一次有了不容置疑的光。
「我之前混帳,差點把家都給毀了,是媽把我拉了回來。現在誰要是想在背後給媽使絆子,壞她的事,我第一個不答應!」
他說完,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大哥,又瞪了一眼還想說什麼的二哥,轉身出了屋子,重重地帶上了門。
屋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張翠君撇了撇嘴:「我看他就是被媽嚇傻了,成了媽的跟屁蟲。」
梁建業臉色陰沉,沒再說話。
只有梁建國,看著那扇被關上的門,又看了看燈下二弟那張寫滿算計的臉。
心裡第一次生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和動搖。
……
而在堂屋的另一頭,躺在炕上的梁衛國翻了個身,嘴角卻在黑暗中悄悄地向上揚了一下。
西屋那幾個兔崽子的鬼話,他隔著牆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氣老大老二的不成器,更氣他們那點見不得光的算計。
可當他聽到小兒子那番擲地有聲的話時,那顆懸了一晚上的心,竟奇異地落了地。
這棵歪脖子樹,總算是扶正了一根枝丫。
他想,淑芬啊淑芬,你這一劑猛藥,看來是下對了。
這個家或許真的有救了。
想到這,梁衛國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幾十年來第一次對這個家的未來,生出了一絲真正的期待。
19
第二天一大早,預想中的卡車並沒有悄無聲息地到來。
它幾乎是咆哮著衝進縣城裡的!
解放牌大卡車那獨有的轟鳴聲,像是平地里炸開一個響雷,把正在下蛋的母雞都驚得咯咯亂叫。
車輪捲起的黃土遮天蔽日。
等塵埃落定時,那輛披著紅綢的龐然大物已經穩穩地停在了我家的院門口。
半個縣城的人都從家裡涌了出來,伸長了脖子,像是看什麼西洋景一樣。
當王專員帶著兩個工人,從車上往下搬運一個個用木條釘得結結實實的大箱子時,人群徹底沸騰了。
「天爺!還真是電視機!」
「我的娘,這得有……二十台吧!老梁家這是把金山搬回來了?」
「什麼金山,我看是債山!這得欠多少錢啊!」
議論聲、驚嘆聲、嫉妒的酸話,像潮水一樣湧向我們家那小小的院門。
張翠君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她死死地抓著門框,感覺全村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讓她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梁建國站在她身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額頭上全是冷汗。
梁建業則完全相反。
他像是餓狼看到了肥肉,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拳頭在身側攥得緊緊的。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一道身影第一個從屋裡沖了出來。
是梁建軍。
他沒有看熱鬧的人群,也沒有看那些金貴的木箱,而是徑直跑到我面前,臉上帶著焦急大聲問:
「媽!我們現在該幹啥?」
他這一聲,像是在混亂中敲響了一面定音鼓。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從電視機上,轉移到了我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婆子身上。
我沒有理會群眾的指指點點,先是對著滿面笑容的王專員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然後轉過身面對著院門口黑壓壓的人群。
我沒說話,只是給秋菊使了個眼色。
秋菊會意,和我一起從屋裡抬出一條早就準備好的長凳。
然後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嶄新的紅布。
我抓住一頭,讓秋菊抓住另一頭,猛地一抖。
嘩啦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