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軋鋼廠的工作讓給了二兒子,⼤⼉媳哭著要上吊:
「看不起我們⼤房,爸當年怎麼不結紮?」
我陪著笑,⼜塞了五十塊紅包。
可後來我癱在床上才知道她說的不是氣話。
三個兒子站在我床前,活生生把我氣死:
「嫂⼦說得對,你既然給不了我前程,當初就不該生!」
再睜眼,我回到了五十歲⽣⽇宴。
⼩兒子一伸手掀翻了桌⼦。
「媽,丹丹懷孕了,你拿二百塊工資先給我們辦婚禮!」
工資?辦婚禮?
老娘這就把你贅出去收彩禮!
1
我重⽣了。
⼀睜眼,⽿邊就是⽼大媳婦張翠君尖酸刻薄的嗓門。
「建國是長子!爸這個軋鋼廠的正式工名額不給他給誰?」
⽼二建業不服氣,陰陽怪氣地頂嘴:
「大嫂,話可不能這麼說。大哥都結婚了,我這還光棍著呢!」
屋裡昏暗的⿈光燈泡下。
我那幾個好兒女,像一窩搶食的餓狼,吵得房頂上的泥皮都簌簌往下掉。
他們吵的,是我老頭子梁衛國工傷後,廠里補償下來的一個頂職名額。
一個鐵飯碗。
我那個最小的女兒秋菊,怯生生地拽著我的袖子,小聲說:
「媽,我不要工作,你能不能跟哥嫂說,把那二尺的布票給我,同學笑我是破布簍子……」
她話還沒說完,大兒媳張翠君就一把將她推開,「有你說話的份嗎?一件破衣裳比你哥一輩子的前途還重要?」
我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塊冰坨子。
這一幕,何其熟悉。
上輩子,我也是這樣聽著他們吵鬧,最後心軟,把名額給了最會哭鬧的老二建業。
結果,我被他們活活餓死在養老院,啃著草蓆咽了氣。
現在,我又回來了。回到了我五十歲這年,一切悲劇的開端。
「媽!你倒是說句話啊!」
老二建業見我不吭聲,開始耍起無賴,一屁股坐在地上乾嚎。
上輩子我就是被他這招嚇住了。
這輩子,我沒看地上撒潑的建業,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吵得最凶的大兒媳張翠君。
「翠花啊。」
張翠君被我看得發毛,「媽……你、你看我幹啥?」
我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壞牙。
「我在想,我死了以後,按咱們這的規矩,是不是長子長孫摔盆啊?」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我不理會他們的驚愕,自顧自地往下說:
「我這一身爛骨頭,就得勞煩建國給我扛幡。你呢,就得披麻戴孝,跪在地上,還得喊『媽,你死得好慘啊』。」
「就你今天這副盼著我早點死、好霸占家產的德行,會不會一邊哭,一邊想,這老不死的怎麼不多病兩天,好把那二尺布票也省下來給你兒子做條開襠褲?」
「張翠君!」大兒子梁建國又驚又怒,「你說啥呢!媽還好好地……」
「我好好地?」我轉頭看他,眼神像淬了毒。
「梁建國,你爹拿命換來的工作,你搶得比誰都快,你孝心呢?」
「是不是也跟你媳婦的良心一樣,出門的時候被門夾了,忘在門縫裡了?」
梁建國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我又看向地上還在裝傻的梁建業。
「還有你,我的好老二。你娶了城裡媳婦,就把老娘的門牌號給忘了。我死的時候,你正陪著你那金貴的媳婦逛商場呢!」
「我死了,都比不上她身上的一尺布!」
「你現在跟我說風光?你是想讓我風光大葬吧?!」
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瑟瑟發抖的小女兒秋菊身上。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但語氣依舊冰冷。
「哭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你要是真想要,就自己去爭,去搶!也比跪在地上當狗強!」
我喘了口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2
不怪我生氣。
一刻鐘前,老頭子梁衛國剛把熱騰騰的長壽麵端上桌,小兒子梁建軍一筷子就把臥著的荷包蛋夾走了。
他說:
「媽,丹丹懷孕了,你這個月二百塊工資,先拿出來給我們辦婚禮。」
上輩子,我笑著點頭,把錢給了他。
這輩子,我端起那碗滾燙的長壽麵,對著他的腦袋,劈頭蓋臉地扣了下去。
「啊——!!!」
殺豬一樣的嚎叫,響徹整個屋子。
滾燙的麵湯順著梁建軍的頭髮往下流,麵條掛了他一臉。
在滿堂的尖叫聲里,我抓起桌上的空酒瓶,砰地一下磕在桌角。
指著幾個目瞪口呆的畜生,一字一頓地說:
「錢有,命也有一條。誰他媽再敢跟我要一分錢,我就讓他嘗嘗,老娘的命到底有多硬。」
梁建軍那個叫丹丹的未婚妻,尖叫著撲過去。
「阿姨!建軍只是想結婚,想讓您早點抱孫子,您怎麼就瘋了!」
她一邊哭一邊指責我,儼然一朵被欺負慘了的小白蓮。
上輩子就是這個女人,在我病重時,捲走了家裡最後一點積蓄,轉頭就給自己買了條金項鍊。
「瘋了?」我冷笑一聲。
「我沒瘋的時候,給你當牛做馬,給你洗一輩子的褲衩,最後換來你一句『老不死的怎麼還不咽氣』,把我扔進養老院等死。你說,我是現在瘋了好,還是等九十歲再瘋好?」
丹丹的哭聲戛然而止,眼神里全是驚恐和不解:
「阿姨,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九十歲……」
「我胡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沒過門就往男方家裡鑽。」
我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像刀子一樣。
「老大梁建國,你現在是不是盤算著,等我死了,這套房子就歸你了,好給孫子當婚房?」
「老二梁建業,你是不是惦記著我那台縫紉機,想拿去給你丈母娘家做人情?」
「還有你們兩個,梁蘭花,梁秋菊。」
我指著我那兩個女兒。
「是不是覺得反正有我這個老媽子兜底,一個不專心念書,一個準備從我這順走十個雞蛋,好拿回婆家討好你男人?」
屋子裡死一樣的寂靜。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從震驚變成了心虛。
被我說中了。
全都說中了。
老頭子梁衛國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顫抖著聲音說:
「淑芬……你、你這是怎麼了?孩子們沒這個意思……」
「沒這個意思?」
我轉頭看著這個窩囊了一輩子的男人,眼裡沒有半分溫情。
「梁衛國,你是個好人,可好人沒用!」
「他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準備把我這把老骨頭啃乾淨了扔掉!」
我將那半截酒瓶重重地插在飯桌中央。
「我告訴你們,今天我五十歲生日,就是你們好日子的頭七!」
3
梁衛國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嘴唇哆嗦著:
「淑芬……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胡話……什麼啃乾淨……什麼扔掉……」
胡話?
我的眼前,瞬間浮現出上輩子那冰冷絕望的一幕幕。
那不是胡話,那是我和他血淋淋的下場。
上輩子,我和老梁提前讓出工作,誰都沒領退休金。
今天住大兒子家,明天被大兒媳掃地出門;
後天去二兒子家,沒兩天又被送回來。
最小的女兒秋菊,起初還心疼我們,偷偷摸摸地接我們過去住。
可她婆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婆婆指著我的鼻子罵: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還有臉把這兩個老不死的弄回來!你哥嫂是死了嗎?」
秋菊為了我們,在那家裡受盡了搓磨,白天要下地,晚上要挨罵。
最後她病了,人瘦得像高粱稈子,她婆家捨不得花錢,硬生生把她拖死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
直到一個月後,鄰居看不下去,才託人告訴我,我那最乖的女兒,已經變成了一捧灰。
秋菊死後,老梁的身體徹底垮了。
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感冒,需要幾百塊錢拍個片子。
我求遍了這幾個孩子。
老大說:「我沒錢,剛給孫子交了學費。」
老二說:「媽,你找大哥啊,他是長子!」
小兒子全家出國,電話都打不通了。
我的老頭子就這麼因為幾百塊錢,活活拖到了白肺,病死在了我懷裡。
他死後,這個家,就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他們把我送進了最便宜的養老院。
護工嫌我臭,用被子蒙住我的頭,活活把我餓死。
我猛地回過神,眼裡的血絲嚇得他後退了一步。
梁衛國看著我,嘴唇抖了半天,最後擠出一句:
「淑芬……你是不是病糊塗了,怎麼能這麼說孩子……」
孩子?
可憐我的老頭子!
他叫梁衛國,人想保家衛國,卻連自己的家都沒保住。
他當了一輩子老好人,一個兒女都不捨得落下。
年輕時,他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壯勞力。
為了給大兒子蓋房娶媳婦,他在磚窯里像牲口一樣,晚上回來,連腰都直不起來。
為了給二兒子湊彩禮錢,他大冬天跳進冰冷的河裡撈魚,落下了一身的關節炎。
可他老了,干不動了,換來了什麼?
大兒子抱怨我們偏心,沒給他買個好工作。
二兒子嫌棄我們買房沒出夠力。
小兒子覺得憑什麼哥哥有的他沒有,嘔心瀝血帶完三個孫子就把我攆回了老家!
我永遠忘不了上輩子那一幕。
七十多歲的他,顫巍巍地端著一碗飯。
大兒媳張翠君立刻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喲,爸,您這手抖得跟篩糠似的,可別把油滴到新桌布上了,這可是我託人從城裡買的。」
一個為兒女扛起了一片天的男人,到老了,卻連一張能安穩吃飯的桌子都沒有。
想到這裡,我的心就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轉過頭,不再看那幾個畜生。
「梁衛國,不管你上輩子怎麼把自己折騰死,這輩子你必須聽我的,工作誰也不能給!」
「你想護著你家這幾根半香火,你就給老娘和他們一起滾出去,省得老娘伺候你!」
4
回到現實,梁衛國砸吧砸吧嘴,一臉的窩囊樣。
「淑芬,你別生氣,我最看不得你生氣……」
屋子裡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
我的幾個好兒女,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縮著脖子,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沒理他們,轉頭看向那個還賴在地上,假惺惺抹眼淚的丹丹。
「哭夠了?」
我冷冷地開口。
丹丹被我一問,哭聲一噎,怯生生地看著我。
我指著門,言簡意賅。
「婚禮辦不了,你現在就給我滾回你家去。」
「什麼?!」丹丹和梁建軍同時失聲尖叫。
「媽!你不能這樣!」
梁建軍急了,也顧不上怕了:「丹丹都懷了我的孩子,你不讓她過門,是想讓咱們老梁家被人戳脊梁骨嗎?」
「戳脊梁骨?」我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上輩子我讓你們戳得還少嗎?梁建軍,你當我還是那個可以被你隨便糊弄的老糊塗嗎?」
「我們老梁家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你肚子裡那塊肉,到底是誰的種,你自己心裡清楚!」
上輩子,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丹丹嫁過來時,肚子裡的孩子根本不是梁建軍的。
她跟她表哥搞在了一起,肚子大了怕被發現,才匆匆忙忙找了梁建軍這個老實人接盤。
婚後安分沒幾年就搞在了一起,給梁建軍戴了綠帽子!
梁建軍衝動下把表哥打成重傷,家裡賣房賣工作才把人撈出來!
「你……你血口噴人!」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你敢跟我去醫院檢查嗎?這孩子幾個月?」
我步步緊逼。
丹丹爬起來抓著梁建軍的胳膊,「建軍你快跟媽說說……」
梁建軍還想說什麼,被我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5
不到半個鐘頭。
我家那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砰地一腳踹開。
丹丹她媽,那個在十里八鄉都出了名的潑婦,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崔淑芬!你個老不死的!你給我滾出來!」
丹丹媽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了我家院子地上,拍著大腿撒潑哭嚎:
「沒天理了啊!把我女兒肚子搞大了,現在不認帳啊!」
她這麼一鬧,鄰居們不明就裡,對著我家指指點點。
「哎喲,這梁家嫂子是怎麼回事?怎麼能幹出這種事?」
「是啊,人家姑娘都懷孕了,把人趕出門,這不缺德嗎?」
「老梁家平時看著挺老實的啊……」
我那幾個兒子兒媳,臉都臊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大兒子梁建國走過來,壓低聲音勸我:
「媽,家醜不可外揚,要不就先讓丹丹回來,給點錢把事平了……」
「平?」
「你乾沒干過那事自己不知道嗎?喝點馬尿就讓人忽悠。」
我緩緩地從屋裡搬了條小板凳,就坐在那潑婦面前,還從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了起來。
丹丹媽也嚎不下去了,愣愣地看著我。
我呸地吐掉瓜子皮:
「我說,丹丹媽,你這嗓子不行啊,光打雷不下雨,眼淚都沒見一滴。要不要我給你遞瓶辣椒水,潤潤嗓子?」
「你……你!」丹丹媽氣得臉都綠了。
周圍的鄰居也竊竊私語,覺得我這行為實在太反常了。
我沒理會他們,嗑著瓜子,慢條斯理地說:
「你說我兒子把你女兒肚子搞大了,要我們負責,是吧?行啊,這事好辦。」
「咱們現在就白紙黑字,算筆帳。」
「從認識我兒子到現在一共三個月零七天。我兒子就算他是個黃花大閨男,被你女兒耽誤了青春,咱們算個青春損失費。按一天一塊錢算,不過一百塊。」
「你說她懷孕了,精神受到了創傷,行,扣你五塊精神損失費。」
「還有什麼?哦,你女兒的名譽,這個不好定價,我再給你加五塊,總共九十塊。」
我拍了拍手:
「九十塊,買斷所有關係。我兒子跟著你去當上門女婿,老娘把你贅出去收彩禮,這筆買賣划算吧?」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我這番公開賣兒子的言論給震傻了!
梁建軍快崩潰了,他捂著臉,整個人恨不得臊死:
「媽!你說啥呢!我要沒臉見人了,哪有光明正大賣兒子的!」
「就算你要賣,我也得拿大頭,啊不對……我不嫁,我說啥也不嫁!」
丹丹媽更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罵道:
「崔淑芬!你把你兒子當什麼了?當豬肉稱斤賣嗎?我告訴你,他是鑲金邊了?沒五百塊,這事沒完!」
我等的就是這句。
瓜子也不嗑了,我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
「五百塊?你怎麼不去搶!」
「你女兒跟我兒子處對象,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吃了我多少糧食?穿走多少件新衣服?」
「你那個寶貝兒子,天天跟在我家建業屁股後面,蹭吃蹭喝,還順走了我老頭子半條好煙。」
「不就是看我老頭子工傷,廠里要給個正式工名額,想讓你女兒嫁過來,讓你兒子也跟著沾光,當個城裡人的小舅子嗎?」
「想占我們老梁家的便宜,門都沒有!」
我的話像一把把刀子,把張家的臉皮颳得一乾二淨。
周圍的鄰居們臉色也開始變了。
他們都是一個村的,誰家什麼德行,心裡都有數。
「哎,淑芬嫂子這話,好像有點道理。」
「張家那小子,確實天天不幹活,就等著天上掉餡餅。」
「老梁家畢竟父母是雙職工,條件好著呢。」
「是啊,我也聽說了,張家早就盤算著讓女兒嫁個有工作的,好幫襯娘家……」
也摻雜著幾個年輕女孩的調笑:
「老梁家小兒子也是鑲金邊了,恨不得把自己上秤按斤賣!」
「嫩啊,這麼大的大小伙子,看不出來還是個黃花大閨男呢!」
梁建軍快瘋了!
丹丹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今天這便宜是占不到了。
女兒壞了名聲可補不回來。
她從地上一躍而起,色厲內荏地吼道:
「崔淑芬,你等著!這事沒完!」
6
見識過老娘的戰鬥力。
幾個兒女像小鵪鶉一樣,一句話不敢多說。
「媽,我不結婚了!我要出家當和尚!」
梁建軍兩眼一黑,羞憤欲死。
我連理都懶得理,轉身回屋,看到小女兒秋菊正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手裡拿著她的課本,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對於這個上輩子唯一給過我溫暖,卻結局悽慘的女兒,我的心又苦又澀。
「秋菊,學校有事?」
秋菊咬了咬嘴唇,小聲說:「老師說,下個月縣裡有中專招生考試,我想去試試……」
說完,她又趕緊低下頭,「我就是說說,家裡現在這樣,我……我不去了,我過完年就出去找工作,幫襯家裡。」
上輩子秋菊也有這個機會,可當時家裡所有的錢都拿去給梁建軍娶丹丹了。
她懂事地放棄了考試,早早地嫁了人。
那是刻在我心上的一道疤。
「去。」
秋菊猛地抬起頭,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媽……你說……」
「我說,你去考。」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家裡的事,你不用管,錢就是給你讀書用的!」
「什麼?!」
這次尖叫出聲的,是大女兒梁蘭花。
「拿錢給一個賠錢貨去讀什麼破中專?你這不是把錢往水裡扔嗎?」
大兒媳張翠君也在一旁煽風點火,「女孩子家家的,心讀野了以後誰還敢娶?」
她們倆一唱一和,句句都往秋菊的心上戳。
秋菊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我心裡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對著梁蘭花和張翠君,我二話不說,一人臉上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啪!「啪!」
清脆的兩聲把她們倆都打懵了。
我指著她們的鼻子,厲聲罵道。
「什麼叫賠錢貨?你們倆就不是賠錢貨?就知道回娘家搬東西,挑撥是非!你們也配當姐姐,當大嫂?」
「媽,要不算了吧,姐和嫂子說得對,我去上學也是浪費錢……」
秋菊垂著頭,說著不在意,卻快要哭出來了。
張翠花被我那股不要命的氣勢鎮住了。
她沒敢再撒潑,但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隨即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推了一把旁邊還在發愣的梁建國。
「杵在這當死人啊!你媽都要把天捅破了,你還想在這個家待著?跟我回娘家去!」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院門。
梁建國被她推得一個趔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看看我,又看看院門口,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他囁嚅著,語氣里全是埋怨。
「媽,這是何必呢?為了秋菊一個丫頭片子把大嫂氣走了,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過不下去,就滾。」
我冷冷地吐出五個字,連眼皮都懶得抬。
「你!」梁建國被我噎得滿臉通紅,一跺腳也追了出去:
「走就走!我去找翠花!我看你一個人怎麼撐起這個家!」
大女兒梁蘭花見狀,撇了撇嘴,拉著還在發愣的秋菊說風涼話:
「秋菊,你可真行啊,為了你大哥大嫂都走了。以後我看誰還管爹媽。」
說完,她也扭著腰頭也不回地走了。
7
轉眼間,院子裡就只剩下我和老二建業,還有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女兒秋菊。
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家瞬間變得冷清下來。
屋裡只剩下呼嘯的穿堂風,嗚嗚作響。
這一場風波以我的勝利告終。
老二建業被我逼著去挑水,結果挑了半擔就閃了腰,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不起來,晚飯都沒吃。
我拖著病體,做好飯,喂完炕上的老頭子,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秋菊懂事地幫我收拾碗筷。
可她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眼圈紅了又紅。
她怯生生地開口,「是不是因為我大哥大嫂才走的?要不我的書,不念了吧?」
「這事跟你沒關係!是他們自己心裡長了蛆,見不得別人好!」
我嘴上雖然強硬,但心裡卻是一片沉重。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卻越來越糟。
老大兩口子走了,村裡的風言風語就起來了。
鄰居們見了我就指指點點。
「哎,聽說了嗎?崔淑芬把大兒子和兒媳婦給趕出門了!」
「可不是嘛!就為了偏心那個小女兒,鬧得家宅不寧,真是個攪家精!」
「不給兒子工作,給女兒念什麼書,老梁家這是要散了啊!」
沒人理解我。
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瘋了,是我這個當媽的處事不公。
不把家產傳給兒子才鬧得家裡眾叛親離。
梁衛國也被這氣氛影響,整天唉聲嘆氣,看著我欲言又止。
他心裡的那桿秤,顯然還是偏向他那兩個兒子的。
內無幫手,外有流言。
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支撐。
就在這時,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了。
軋鋼廠的李幹事託人捎信,說我準備把軋鋼廠名額賣給同村人的事被人舉報了。
舉報我的人不用問肯定是張翠花,她早把這個鐵飯碗當成了自己的。
廠里的領導很生氣,說我們老梁家這是拿廠里的規定當兒戲,影響極壞。
那個頂職名額暫時被凍結了。
而我跟趙鐵柱談好的那九百五十塊錢,自然也就成了泡影。
這個消息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秋菊的學費沒了。
老頭子的醫藥費沒了。
我所有翻身的希望,在這一刻仿佛都被掐滅了。
秋菊知道消息後,抱著我哭得泣不成聲。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提念書的事。現在工作也沒了,錢也沒了,我們該怎麼辦啊?」
我抱著她瘦弱的肩膀,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心裡一片冰冷。
8
趙鐵柱早早收到信息,站在屋門外。
一見到我,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他低下頭,訥訥地說:「那就算了,嬸子你也別為難,是我痴心妄想了。」
這次回來,我要把工作賣給趙鐵柱不是沒有緣由的。
上輩子,趙鐵柱後來娶了一個外村的媳婦,夫妻倆勤勤懇懇,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更重要的是。
死前我記得趙鐵柱和他媳婦,偷偷給我送過好幾次熱騰騰的饅頭。
「廠里不讓賣,我們可以再想辦法,我聽說你在公社的電器廠有門路?」
趙鐵柱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我跟管事的王專員關係還行,偶爾會去幫他干點零活。」
「那就行。」
我拍了板:「工作我再給你便宜五十塊,你去找那個王專員,就說你想賒兩萬塊的電視機。」
「兩萬塊電視機?!」趙鐵柱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那時候的大電視可是緊俏貨,有錢都難買到,更別提賒帳了。
「嬸子,這我哪有那麼大面子?」趙鐵柱連連擺手。
「你只管去。」我篤定地說。
「你就告訴王專員,他要是答應,這個人情我記下了。以後他家有事,我崔淑芬豁出命去也幫他辦。他要是不答應,那這樁買賣就當我沒提過。」
上輩子,我知道一樁秘辛。
王專員有個常年生病的閨女。
而我恰好知道一個土方子,專門治他閨女那種病。
趙鐵柱半信半疑,但看著我胸有成竹的樣子,還是咬了咬牙:「行!嬸子,我信你!我這就去!」
說完他把雞蛋往地上一放,轉身就朝村外跑去。
他前腳剛走,梁建國和梁建業後腳就衝到了我面前。
「媽!你真要把工作賣給那個窮光蛋?」
「你還要電視機幹什麼?難道你還想看電視?你有錢嗎?」
他們倆像是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我懶得跟他們解釋:「你們有時間在這跟我嚷嚷,不如多劈幾擔柴,多挑幾缸水,給自己掙口飯吃。」
9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把家裡僅剩的白面烙成了十幾個噴香的白麵餅。
又把趙鐵柱送來的那籃子雞蛋,煮了十個。
秋菊看著我,眼裡全是疑惑:「媽,你這是……」
「跟我走。」
我沒多解釋,用布包好餅和雞蛋,拉著她就出了門。
我們沒去村裡,而是繞著山路一路走到了幾十里外的縣城。
最終停在了縣裡最大的領導——縣革委會主任家的門口。
秋菊嚇得腿都軟了。
「媽!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喊冤。」
我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麻繩,一頭系在主任家門口那棵大槐樹上。
另一頭打了個死結,套在了我自己的脖子上。
「媽!」
秋菊嚇得魂飛魄散,哭著就要來解繩子。
我一把推開她,對著她,也是對著周圍越聚越多、指指點點的路人。
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
「沒天理了啊!軋鋼廠欺負死人了啊!」
「我男人給廠里幹活摔斷了腿!廠里答應給個工作,轉眼就不認帳了啊!」
「我家裡還有個病秧子的男人,還有個要讀書的孩子,現在米都下不了鍋了!」
「他們這是要把我們一家往死路上逼啊!」
我哭得驚天動地,一邊哭,一邊把脖子上的繩子又勒緊了一分,做出要蹬腿的樣子。
「我不活了!我今天就死在這!讓全縣的人都看看,他們是怎麼把一個為廠里流過汗的工人的家屬,活活逼死的!」
這番又哭又鬧,還帶上了高帽子,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很快,主任家的門開了。
縣革委會的周主任,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皺著眉頭走了出來。
「你是誰?在這裡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我一看正主出來了,哭得更凶了。
「周同志!您可要為我們小老百姓做主啊!」
我一邊哭,一邊給秋菊使眼色。
秋菊雖然嚇得渾身發抖,但總算還沒完全懵掉。
她跪在地上,把懷裡包著白麵餅和雞蛋的布包高高舉起。
「主任,這是我媽連夜給我們廠里幹事送的禮,可他們是……」
她這話一出,周圍的看客們瞬間就炸了鍋。
「哎喲,這軋鋼廠也太不是東西了!不收禮就不辦事?」
「我聽說有的收了禮還卡著不辦呢,這叫什麼事啊!」
周主任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比鍋底還黑。
他最恨的就是底下人搞這種歪風邪氣。
他走到我面前,親自給我解開了脖子上的繩子。
「大姐你起來,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說清楚。」
「要是真有這回事,我給你做主!」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添油加醋,把自己家的慘狀、兒子兒媳的不孝、某些人的官僚作風,全都聲淚俱下地說了一遍。
當然,我隱瞞了我想賣工作的事,只說廠里無故凍結了我兒子的頂職名額。
「主任,軋鋼廠里都是個頂個的好領導,當初就拍板承諾給我們家一個名額,怕不是被有心小人蒙蔽了!」
周主任越聽臉色越難看。
最後,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拍了板。
「秋菊是吧?你放心去考試!你的學費縣裡給你出了!」
他又看向我,「大姐,軋鋼廠那邊,我現在就派人去查!你的工作名額要是合規矩,誰也別想給你卡掉!」
事情就這麼成了。
我帶著秋菊,在全縣城人民同情的目光中,走出了縣革委會大院。
路上秋菊看著我,眼神里除了震驚還有敬畏。
「媽,你、你怎麼敢……」
我摸了摸脖子上被麻繩勒出的紅印,笑了。
「傻孩子,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可當臉皮不能讓你活下去的時候,你就得把它撕下來踩在腳底下!」
「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旁人瞧我今日又瘋又傻,像個沒了活路的潑婦。
可我心裡比誰都門兒清。
在這個剛剛撥亂反正的年代,人們最怕的是什麼?
不是窮,不是苦,而是帽子被人扣歪了,是沾上洗不清的「作風問題」。
一個頂職的工作名額對周主任這樣的大領導來說,不過是筆尖一划的小事。
可被人指著鼻子罵他手底下的人搞腐敗,收禮不辦事,那就是能捅破天的大事!
10
我和秋菊回到村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平日裡總聚著一堆磕著瓜子、說東家長西家短的婆娘。
今天,她們卻遠遠地看著我們,鴉雀無聲。
「崔家大姐平日裡看著溫順老實,看不出來關鍵時刻真能豁出去!」
「簡直是咱這幾個婦女榜樣!」
我挺直了腰杆,拉著秋菊,目不斜視地從她們中間穿過。
我知道,「崔淑芬在縣主任家上吊」這事兒,怕是已經插上翅膀,飛遍了整個村子。
果不其然,我們前腳剛踏進家門。
村長後腳就跟了進來,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
「淑芬啊,你可真是干大事的人。」
他搓著手,小心翼翼地組織著措辭。
「縣裡來人了,直接去的軋鋼廠。聽說那個李幹事,還有人事科的幾個人,涉及貪污受賄都被擼了職,還得寫檢查。」
他頓了頓,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麼怪物:
「周主任親自發的話,你家的頂職名額合規合法,誰再敢動歪心思,就直接送去農場改造!」
我沒什麼表情,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見我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村子更是拿不准我的路數。
他乾笑兩聲,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溜了。
他一走,梁建國和梁建業就從裡屋挪了出來。
他們倆是親眼看著我出門的,原以為我最多去村委會撒個潑。
萬萬沒想到,我直接捅到了縣裡最大的官那兒,還把事情給辦成了。
「媽……」梁建國張了張嘴,往日裡的囂張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
「翠君她娘家下午來人了。」
「哦?來鬧了?」
我眼皮都沒抬,自顧自地倒了碗水喝。
「沒,沒敢鬧。」
梁建業搶著說,眼神躲閃:
「就是來問問情況,一聽說你驚動了周主任,他們坐都沒敢坐就走了,還說翠花不懂事,讓我們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心裡冷笑,這前後的嘴臉變得可真快。
我放下碗,目光緩緩掃過他們倆:「張翠花呢?還不滾回來?」
「回來,馬上就回來!」
梁建國忙不迭地點頭:
「我這就去她娘家把她拽回來!媽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收拾她!」
說完,他像是得了大赦令一樣,拉著梁建業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我和秋菊。
秋菊看著我,眼裡亮晶晶的,充滿了崇拜:「媽,你真厲害。」
我摸了摸她的頭,心裡卻毫無波瀾。
厲害?不過是被逼到絕路上的孤注一擲罷了。
但這第一步,總算是走穩了。
而在院子外頭的牆角根下,梁建國和梁建業正湊在一起,壓低了聲音說話。
「哥,咱媽這是咋了?跟變了個人似的。」
梁建業的聲音里還帶著顫音,「我剛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樣,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梁建國猛吸了一口自己卷的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色凝重無比。
「何止是變了個人,簡直就是活菩薩變成了活閻王!」
他壓低聲音,「你聽說了嗎?軋鋼廠那個李幹事,以前多牛氣啊,見誰都拿鼻孔看人。咱媽這一鬧,聽說他現在見人就點頭哈腰,還得天天寫檢查,比孫子還孫子!」
「嘶……」梁建業倒吸一口涼氣,「真的假的?就因為咱媽去上吊?」
「不然呢!」梁建國把煙頭狠狠往地上一扔,用腳碾滅。
「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媽這不是瘋了,是腦子比誰都清醒!秋菊的學費解決了,工作名額也回來了,還順手把張翠花娘家那幫人治得服服帖帖。」
「這一箭三雕,你我這腦子,想都想不出來!」
梁建業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訥訥道:
「那……那咱以後咋辦?」
梁建國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還能咋辦?以後媽說啥就是啥!你沒看她剛才那架勢?她是真能往咱倆腿上招呼!」
他頓了頓,語氣還有幾分不確定:
「再說了,跟著這樣的媽,說不定以後咱家真能過上好日子。」
這話一出,兄弟倆都沉默了。
他們想起以前那個懦弱哭泣的母親,再想想今天這個平靜地坐在屋裡,卻能攪動整個縣城八卦風雲的親媽。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這個家從今天起是真的要變天了!
11
躺在炕上,老頭子梁衛國久久沒有睡著。
他沒出聲,只是在黑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屋頂。
今天的軋鋼廠鬧得腥風血雨,往日那些調侃他的工友們用一種局促不安的眼神望著他。
他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可這次也不害怕,一絲一毫都沒有。
那顆被兒女們的自私和生活的重擔壓得沉甸甸的心,今晚竟然奇異地鬆快了下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淑芬還不叫崔淑芬,村裡人都喊她崔丫頭。
那年,鄰居王麻子家的雞刨了自己家的菜地,欺負自己孤兒寡母,青梅竹馬的她直接拎著掃帚打上門去。
她指著王麻子的鼻子,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罵得那個在村裡橫行霸道的男人愣是一句嘴都不敢還,活生生送回五個雞蛋,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還有一年分地,村幹部想把崔丫頭家的好地換成山坡上的貧地。
也是她拿著算盤和地契,堵在村委會門口,把帳一筆一筆算給全村人聽,硬是把地給保了下來。
梁衛國就是那時候欣賞這個女同志的。
他覺得崔同志腰杆直,眼睛亮,像一棵迎著風的白楊樹,誰也壓不垮。
可什麼時候,那棵挺拔的白楊樹被生活磋磨得彎了腰呢?
是生下建國後,為了多掙點工分,月子裡就下地,落下了一身病根?
還是為了給建業湊彩禮,低聲下氣去求人,被人當面羞辱,回家後抱著他哭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