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與他寒暄期間,陸家人看我的目光卻滿是驚奇的。
辛普森先生問:「這是你的家人?」
我搖頭:「余老師才是。」
但蔡女士夫妻不知為什麼,這時候很激動地表示,他們是我的父母。
辛普森先生滿含深意地看了他們一眼,不再干涉他人的私事。
他一走,陸喬林和陸鶴筠就忍不住立刻問:「你認識辛普森先生?」
「怎麼了?」
陸鶴筠說:「他的公司現在來挑選一家國內企業進行長期合作,陸氏是他們其中一個候選選擇,這個項目很重要,如果你和他關係好……」
我打斷陸鶴筠的話:「陸鶴筠,你是在求我辦事嗎?是不是忘了什麼,我們的關係有好到這種程度嗎?」
「陸銜月!你——」
陸鶴筠話沒說完,我那位母親就開口了:「銜月,你跟你弟弟計較什麼?他以前不懂事,你當姐姐的……」
「我當姐姐的就天生犯賤嗎?」我反問蔡女士,直勾勾看著她,「他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嗎?」
說來諷刺,四年不見,比起他們意識到和我之間還有所謂親情的連結之前,更先評估的,卻是我作為陸銜月的價值。
「銜月,媽媽不是這個意思……」蔡女士動了動嘴唇,「你畢竟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並不是,我有獨立的戶口,你們對我而言也沒盡到教養的義務,現在也不需要了,」我的平靜確實與幾年前不同,現在的平靜下裹挾的是我的底氣,「我只是單純受邀過來參加婚禮,而不是認親的。」
12
我的話將自己的生父氣得夠嗆。
但今天是陸毓寧的婚禮,還沒結束,他不能讓客人看笑話。
我沒有等到婚禮結束便離開了。
這個用來舉辦婚禮的場所有點過於大,我有點迷路,不經意走到了幾乎沒人的一角。
不料在這裡看見了新郎新娘。
撞見了他們的爭吵。
何旭,我名義上的姐夫,正激動地向陸毓寧求證著什麼:
「六年前,5 月 24 日那天,為什麼你的朋友說你當時在參加鋼琴比賽?」
陸毓寧不知為何沉默了半晌,直到她的新婚丈夫繼續質問:「如果那天你去參加了比賽,那救我的人是誰?」
我覺得這場面不適合久留,轉身要離開時被發現了:「誰在那兒?」
於是他們望過來,而我的視線也不卑不亢迎上去。
這大概是闊別幾年,他們第一次再見我。
人或許真是視覺動物,我臉上沒了那道疤,於是今日得來了不少驚艷的目光,哪怕是曾經跟著陸鶴筠嘲笑我的那些少爺們。
何旭的道德或許比他們高一點,但也只是一點。
「是你?」他比陸毓寧反應更快也更激動,「當初是你……」
他聲音小了些,底氣不足的模樣。
時間回到六年前,我剛回陸家不久。
5 月底的一天,陸喬林夫妻、陸鶴筠一起去出席陸毓寧的鋼琴比賽,她在比賽中拿到了一個獎盃,那個獎盃後來被放在她的獎盃牆上。
也是那天,我在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偶遇了一個急性心肌梗塞患者,在很短的時間內,我用網上學來的急救知識對他進行心肺復甦並且撥打了 120。
那是何旭。
我沒想著見義勇為能得來什麼好處,但出院後的何旭帶著禮品上陸家表達感謝,並且一眼認定陸毓寧是他的救命恩人。
陸毓寧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認下了,並且在不久後,她與何旭成為情侶。
這是我和她第一次爆發爭吵。
她認下了不屬於自己的頭銜,在明知道這個舉動傷害的人是自己的親妹妹的情況下,她甚至沒有在乎我的意見。
陸毓寧當時說:「何旭喜歡的人是我,所謂的救命之恩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我冷聲懟了回去:「那你為什麼不敢和他說實話?陸毓寧,你的愛情起源於一場欺騙,這個謊言早晚會成為你們之間最大的瑕疵。」
陸毓寧那晚哭著從我房間跑出去,那一幕被陸鶴筠看見,他篤定我出口辱罵了陸毓寧,所以才有了給我的刺繡作品潑墨的一出。
而再後來,陸鶴筠以為我是想搶姐姐的男人,何旭自己似乎也這麼認為,我不知道陸毓寧是怎麼想的,但她從來沒有為我解釋過一句。
我直視著何旭,他那時候對陸家內部的相處不了解,下意識覺得我作為一個吃了很多苦被找回來的真千金,必然是心裡不平衡的,也就註定囂張跋扈。
他作為陸毓寧的男友,好幾次為了維護女友對我出言不遜。
我那時候看他的眼神也不是很尊重……像看傻子。
眼下,何旭似乎很執著要一個答案:「陸銜月,那天是你救的我?」
13
何旭是一個有些浪漫主義的男人,他始終覺得自己和陸毓寧的相遇是一場上天安排的愛情。
而他現在得知,這段愛情,從開始就是一段謊言。
我知道他當然還是喜歡陸毓寧的,只是這個欺騙的開端,會成為這段婚姻日後的瑕疵。
我看著何旭半晌,終於開口:「我倒是寧願那天沒有日行一善。」
顯然,我也討厭他。
陸毓寧上前抓著丈夫的手臂:「何旭,你聽我解釋……」
她欺騙在先,自然理虧。
這對新婚夫妻的爭吵是他們的事,我還是找到出去的路了。
宋令秋大學畢業後也在這座城市就業,她說來接我。
那輛標誌性的粉色汽車已經停在門口,宋令秋在車旁沖我招手,她最近燙了個大波浪,看起來發量蓬蓬的。
我沒想到陸鶴筠也跟在我身後出來了。
「陸銜月。」
「月月!」
這兩人的聲音一前一後響起。
然後他們就見面了。
「令秋?」這是陸鶴筠的聲音,隱隱聽出一些欣喜的情緒。
他和宋令秋認識。
宋令秋明顯也愣了下,她看了看陸鶴筠,又看看我,一個猜測脫口而出:「月月,他不會就是你那個傻逼弟弟吧?」
我想起宋令秋最近分享日常時提起過,她多了一個家世相當的追求者,對方的追勢很猛。
正如她沒想到一樣,我也從來沒將這個人是陸鶴筠的方向想過。
宋令秋的神色讓陸鶴筠察覺到不安,他想說句什麼,但宋令秋先一步開口了:
「陸鶴筠,我們以後不要聯繫了,我無法接受一個在家庭內部霸凌親姐姐的人,也不接受一個偏心偏到這種程度的家庭。」
陸鶴筠張了張口,神色有片刻的呆滯,他還沒完全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宋令秋已經將我塞入車內,自己也上車,一腳油門離開了原地。
在車上她跟我吐槽:「你說男人怎麼這麼能裝呢,他在我面前裝得紳士又大方,他居然是你弟?」
我沉默片刻,說:「說不定他這幾年改好了呢?」
「他幾年前也是大學生了,有基本的道德準則判斷,他都能這樣對你,」說到這裡,宋令秋似乎沒忍住又憐愛了我一下,「你已經替我測試過這家人的人品了,我要是和他在一起,跟背叛你有什麼區別?」
宋令秋在今天之前對陸鶴筠是有點好感的,但現在,那些好感似乎全然消失。
她說:「這個世界上男人太多了,沒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
「……」
有道理。
14
我以為這樣婚禮結束,我的生活依舊繼續。
但事與願違。
陸家人一個個像是約好的來打擾我。
先是我的親生父母聯繫,希望我回去,他們大概終於願意了解我這幾年的生活,意識到我已經是一個行業的翹楚。
儘管是他們曾經看不上的蘇繡。
他們以前管這叫不務正業。
現在大概發現我的作品在外面有市無價,他們想要一些來作為禮品送給合作方。
特指辛普森先生。
他們希望依靠我的關係拿下那個項目。
我的情緒和處理事情的方式都比從前要理智很多,起碼不會再有聲嘶力竭的時候。
「請不要再來聯繫我,」我對蔡女士說,「否則,我不介意將我曾經在陸家的生活分享給辛普森先生。」
「銜月!」蔡女士急了,「我是你媽媽呀!」
我將她曾經說過的話還了回去:「您還記得嗎,您以前說過,如果沒有將我接回來就好了,現在不是如您願了嗎?」
四年的時間,與其說陸家人找不到我的行蹤,倒不如說他們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漠視,選擇了沒有我的家庭氛圍,反正他們覺得,我在外面混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學會低頭的。
蔡女士的哭聲響在耳邊,我心境平和,和她道別後掛了電話。
之後是陸鶴筠,他失戀了,儘管從宋令秋的分享來看,他們應該還沒有達到戀愛的階段。
宋令秋將這位追求者拉黑刪除,不再給機會。
陸鶴筠這位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少爺,似乎第一次在感情里受挫,又或者說,他是真的喜歡宋令秋。
以至於,他在醉酒後,聯繫不上宋令秋的情況下,會打電話求我。
「陸銜月,我求求你了,你告訴我令秋在哪裡好嗎?我向你道歉,你讓她別躲著我好不好?」
我沉默片刻,說:「令秋之前知道我們的關係後,曾經拿過我的手機,看你之前發過給我的信息。」
她其實想過是不是自己太武斷,於是試圖更加深入地去了解陸鶴筠,那個據說對她一見鍾情的人。
宋令秋在看到那些出自陸鶴筠的信息時還是驚訝的,陸鶴筠從前甚至不願意給我這個姐姐發一句語氣稍微好點的話,以至於現在我和他的聊天頁面里,全是他的冷嘲熱諷。
陸鶴筠不說話了。
我說:「我無法左右她的決定。」
宋令秋當時還有點遺憾:「月月,他對我還真挺好的。」
但下一秒宋令秋又說:「可惜我要找的是一個本來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只對我好的人。」
陸鶴筠在她那裡,已經完全出局。
我不知道他後面有沒有繼續堅持自己的追求,但宋令秋第二年還是有了別的男友。
她年輕漂亮,性格開朗大方,追求者從來不缺乏。
陸鶴筠在沉寂很久後,給我發來一句對不起,我沒有回覆。
還有何旭,在六年後,我得到了他遲來的感恩和道歉,他是和陸毓寧一起來的,到底已經是夫妻,這幾年的情誼不作假,不可能因為一個最初的謊言離婚。
我想了想,說:「其實沒必要,當時地上躺的是誰我都會躺提供幫助,不過如果有機會回到那天,知道躺在地上的人是你,我會當看不見的。」
狗咬呂洞賓的事,我當然不想再經歷一次。
何旭被我這句話說得臉漲紅,但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能理直氣壯地回懟我。
陸毓寧又開口了,她說陸家願意用股份換我回家。
我說:「不用了,我只希望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
15
28 歲那年,我遇到一位男士,一位從事教學事業的老師。
他在一所高校任教。
而我作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去到那所學校上了堂公開課。
大概還是有點學歷崇拜,我和溫老師成為了關係不錯的朋友。
宋令秋後面給我分析了這種情況,她說我應該是智性戀。
徐黛發表了不同意見:「可是溫老師長得帥,身材也好,說話也很有條理,明顯是引導型戀人啊。」
宋令秋:「……閉嘴吧你個紙性戀,跟你的紙片人幸福去!」
「好嘞!」
溫昀修大我兩歲,博士學歷,但參加工作也只是三年時間。
他的課上人很多,有些是慕名而來的,像我一樣聽不懂。
然而溫昀修的課是必修,每到期末,哀嚎遍野。
聽說他曾經想開設一門選修,畢竟平時課堂上座率還是很高的,結果真到了選課日,戰績很慘澹。
湊不夠人數,那門選修自然也沒了。
學校論壇里議論紛紛,學生們很真情實感——【任課老師再帥也不能拿學分和績點開玩笑】
又一節課結束,溫昀修從講台上走下來,看了眼我的草稿紙。
一邊是我即將要繡的草稿,一邊是他剛才講的題。
我聽不懂,只能抄下來了。
「這道題對你來說有點難了,我回去先教你基礎。」
旁邊正準備走的學生聞言,沒忍住調侃:「溫老師,您剛剛對我們不是這麼說的,您說這是基礎題。」
溫昀修:「……」
他還是會私底下教我一些理科的題目,從最簡單的教起。
我覺得這樣很浪費他的時間,於是提出讓他不用這樣。
溫昀修抬眸看我,眉眼間柔和,他輕笑了聲:「那怎麼辦,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能跟你保持見面的方式就是這樣了。」
不過他很快又說:「還是說你對這些不感興趣了,那我可以跟你學蘇繡嗎?」
「……」
他真的來工作室跟我學蘇繡了。
余老師身體沒以前那麼好了,工作室的事務很多時候是我在處理,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承了她的衣缽。
溫昀修的身影在一群女孩中有點鶴立雞群,但他學得認真,半個月後,他拿著自己繡的一朵粉色小花給我審閱。
「陸老師,你看看,我到及格線了嗎?」
那朵粉色小花雖然明顯是初學者的手筆,但肯定是初學者里的優秀學生。
我彎了下眸子:「嗯。」
「那有獎勵嗎?」他的眼睛在笑。
我想了想,踮腳親了一下他的嘴角。
「這樣呢?這朵小花可以送給我嗎?」我問他。
溫昀修沒有回答,摸著自己的嘴角陷入了短暫的思考,有點像大腦過載。
溫老師的處女作最後被放入畫框,出現在我的書桌上。
一朵不算太精緻又生澀可愛的粉色小花。
和溫老師在一起後,比起理科題和蘇繡,我們有了別的需要探討的課題。
比如擁抱,比如接吻,比如……
某個平平無奇的冬夜, 室內暖和,溫昀修敲了敲我的書房門。
「陸老師, 我明早需要去別的學校進行學術交流, 大概需要五天時間。」
我抬眸看溫昀修, 這個行程他已經報備過了。
「所以,鑒於我明天需要早起,我今晚能申請早點抱你入睡嗎?」
「……」
但他是個騙子,我眼前的天花板都變得朦朧起來,溫老師好學的聲音從下傳來:「這樣對嗎?」
「陸老師,你為什麼抖啊?」
「……」
我隱約想起徐黛以前說的引導型戀人, 不全對, 溫昀修有種腹黑的好學感。
可是他又確實是包容的,溫和的, 除了偶爾的劇烈。
番外
我和溫昀修在幾年後組成了屬於自己的小家。
我原以為在經濟上, 我應該比他要好些,直到溫昀修將他的卡給我,我看到裡面的餘額愣神。
溫昀修說:「我有一些專利……」
他給我真實演繹了什麼叫做知識就是財富。
再後來, 我和他有了個女兒, 小寶慢慢長大。
她上幼兒園時,我忙著宣傳蘇繡, 有天小傢伙最喜歡的裙子破洞了,她哭得可憐兮兮, 最後哭睡著了。
我從書房出來, 看見溫昀修在客廳拿著女兒的小裙子, 小心翼翼地給破洞的地方繡上她喜歡的小兔子。
為人父的溫教授耐心,柔和。
我的心好像融化成水, 那些年少時受過的傷痛在這段歲月里, 被余老師、被宋令秋和徐黛,被我的丈夫和女兒一一治癒。
溫昀修抬眸看我, 舉著那個小兔子沖我笑:「陸老師,看看我的繡工有沒有比之前進步?」
那隻繡在女兒裙子上的小兔子,可愛, 細膩。
我彎著眸子點評:「進步很大。」
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家庭和事業中, 關於陸家的事許久不聞。
再後來的後來, 是聽說陸家什麼項目爆雷,股份大跌, 是陸鶴筠接手後的事,不過那頂多是元氣大傷, 不至於讓陸氏垮掉。
但與我無關。
蔡女士夫妻後來還嘗試過讓我回去, 我依舊拒絕。
余老師這時候已經八十多歲的高齡,她更需要我留在身邊。
當然, 比起我, 她現在似乎更喜歡我的女兒。
我原本覺得婚姻和事業是能夠平衡的,但養了女兒才知道,這個小傢伙不僅是吞金獸,她還是個小喇叭。
她會隨時隨地喊出「爸爸媽媽」的指令, 喜歡粘著父母,讓人苦惱又甜蜜。
我愛她,也愛她的父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