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接回陸家的第二年,我依舊是不受待見的二小姐。
見識淺陋,愚蠢醜陋,嫉恨同樣被拐多年的雙胞胎姐姐。
沒有什麼真假千金,我和陸毓寧都是一樣的血脈,她是真的,我也是。
但她被養父母捧在掌心,被親生父母因愧疚加倍疼愛,被弟弟敬重。
只有我倒霉透頂,孤注一擲從深山逃出,迎來一個與我格格不入的家。
這不該是我的歸處。
後來,陸家少了一個丟人現眼的女兒,世上多了一個蘇繡非遺傳承人。
1
「陸銜月,今天是姐姐的訂婚宴,你能不能別頂著這麼張臉出去丟人現眼啊!」
身姿頎長的年輕人臉色很不耐煩,「外面那些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出去了別人怎麼看待姐姐,怎麼看待我們陸家?」
陸鶴筠的態度說不上尊重,甚至比對家裡的傭人還要差。
他似乎忘了,我也是他的親生姐姐。
一個和陸毓寧一樣,不幸在 3 歲時被拐走的姐姐。
3 歲以前的記憶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
在回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出身怎樣的家庭。
即便是回來那日,踏入這間豪華的別墅時,我依舊覺得這是一場夢。
荒誕至極。
我和陸毓寧是雙胞胎,按道理說我們應該長得很像的。
但截然不同的命運改變了這一切。
據說那年,陸家生意場上的死對頭僱人綁架了我和陸毓寧,並索要天價贖金。
那是一個剛好陸家能湊出來卻會元氣大傷的數字。
陸家人在籌備贖金過程中選擇了報警。
聽到風聲的人販子一不做二不休,將我和陸毓寧都賣了。
此後再不得所蹤。
得知結果的陸夫人,也就是我的生母蔡文婷當場昏死過去。
而那時候陸鶴筠已經在母親肚子裡。
他比我和陸毓寧小 4 歲。
雖然都是被拐賣,我和陸毓寧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她被賣給一對無法生育的中年夫妻,家境還算殷實。
被精心培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是成績優異,考上名牌大學。
陸毓寧是在高中畢業後被認回來的。
養父母在她高中時相繼離世,18 歲的陸毓寧繼承了養父母的所有遺產。
隨後不久,她被陸家找到,接回了這個富貴的家。
而我,被賣入大山深處,成為一家農戶為兒子買的童養媳。
從小就被動輒打罵,忍飢挨餓更是日常。
陸鶴筠的聲音還響著,充滿厭惡:
「明明這道疤痕可以去掉,你非不願意,不就是想藉此來提醒爸媽對你的虧欠嗎?」
「你和姐姐被拐又不是他們願意的,同樣這麼多年不見,你怎麼就跟人家差那麼遠呢?」
對啊,差那麼遠呢。
越是親近的人,越是知道刀子往哪裡捅。
2
16 歲那年,村子裡有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他看上了我。
拿出大部分積蓄,要跟養我的人商量著將我買回去。
於是我狠著心,拿著一塊鋒利的石頭,在臉上劃了一道大口子。
那道傷口癒合後,成了一道駭人的疤痕。
但它替我擋住了太多覬覦的惡意。
只有它還在時,我才能有安全感。
陸家人不理解。
大概有陸毓寧珠玉在前,他們在接我回去之前,是抱了希望的。
希望第二個女兒在丟失的這些年裡,被培養得和大女兒一樣優秀。
事與願違。
他們只得到了一個毀容且見識淺陋的陸銜月。
3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都想和姐姐搶,連她的男人你也覬覦。」
「你別太不要臉了,我們陸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你也不照照鏡子,何旭哥怎麼可能看得上你?」
陸鶴筠的話猶如尖刀紮下。
他是陸家最看不慣我的人,嫌我丟人,但他和陸毓寧關係還不錯。
他說完這番話就走了。
而我也並沒有出席陸毓寧的訂婚宴。
我和她只短短接觸了兩年,哪怕血脈相連,也很難做到像尋常姐妹那樣感情篤深。
正如陸鶴筠說的那樣,我嫉妒她。
我們一起降生,可命運卻走向兩個極端。
陸毓寧沒什麼不好的,她只是有點恰到好處的自私而已。
陸鶴筠以為我想跟陸毓寧搶男人,可沒人會喜歡一個三番四次羞辱自己的人。
我只是有點後悔,後悔兩年前在陸宅門口給何旭做了急救,給他叫了救護車。
不求他知恩圖報,但不能忘恩負義。
我可以容忍他將陸毓寧認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能容忍陸毓寧默許他的錯認。
但我無法接受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盛裝出席陸毓寧的訂婚宴,卻要求我如同陰溝里的老鼠一樣,不要出去見人。
我看著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手機彈出了注意合理安排行程的提醒。
該出發了。
飛機三個小時後落地,我來到了另一座城市。
機場內,在茫茫人海中,驀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陸銜月!」
我循聲望過去,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紅色橫幅:【歡迎陸銜月女士脫離苦海,迎接新生!】
字不算多,但橫幅很大,字體很大,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會看兩眼。
拉著橫幅的是兩個年輕姑娘,興高采烈,完全不在乎路人眼光和他們舉起的手機。
我的鞋底仿佛被機場的地板粘住,動彈不得。
突然覺得今天好像不太適合出門。
已經很久沒這麼切身體會到丟臉的滋味了。
這和在陸家時不一樣,口罩下的臉熱得快要將我燙熟。
拉著橫幅的兩人已經發現我,她們興沖沖地跑過來。
我想逃,但逃不掉。
「月月,你終於到啦!」
「看,我們給你的歡迎儀式,喜歡嗎?」
我的聲音有氣無力:「求求你們,將橫幅收起來可以嗎?」
「不行,先合個影留念!」
「就是啊!你說要回來,我跟令秋連夜去定做的橫幅。」
拗不過她們倆,我被兩人拉著,在橫幅前拍了張照。
還是她們找路人拍的。
照片上的宋令秋和徐黛笑得格外燦爛,就連我,哪怕戴著口罩也看得出眉眼彎彎。
宋令秋看著照片感慨:「月月,你這眉眼真的沒得說,聽我的,咱去做了那個手術好不好?」
我又沉默了。
這幾年勸我去做祛疤手術的人並不少,幾乎是連陌生人看見都會勸一句的程度。
「哎,剛見面呢,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了,不許提這個。」徐黛手動給宋令秋捂嘴。
我笑了笑:「我沒事,不用這樣。」
等車子終於停在一棟莊園前,我忽然有些類似近鄉情怯的情緒了。
但遲疑後,我還是抬腳走了進去。
穿過一段走廊,我見到了等候在大廳內的人,喉間不禁有些哽住:「余老師……」
頭髮花白的老人一下子也跟著落淚,她看著我,喃喃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從大山逃出後,我雖然像浮萍般漂浮,但也足夠幸運。
我遇到了余老師,也交到了朋友。
4
余老師是蘇繡傳承人,她一生都痴迷於蘇繡。
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聞名。
這些年來,她的作品陸續被拍出高價,千金難求。
我在很窘迫的境況下遇見的她。
那時候,我甚至還是黑戶,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即便想要賺錢養活自己也是難事。
正規的工廠、飯店都不敢招我,更何況我臉上還有一道駭人的疤。
余老師替我取了銜月這個名字,帶我解決了戶口的問題。
之後,她將我帶進了自己的工作室,教我刺繡。
她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余老師開了一個工作室,收了不少學徒,但是真正能夠在這個領域不斷耕耘的人很少很少。
她出於善心將我帶回來,驚訝地發現我在這方面的天賦,於是更加用心教導。
徐黛是她的孫女,也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至於宋令秋,是余老師找來的人。
她出身醫美家庭,父母都是醫美方面的專家,家裡開了醫院的,哥哥姐姐也專攻這些領域。
余老師認識她的父母,當初請了她的母親來替我面診,宋令秋也跟著來了。
儘管我因為心理障礙沒有接受手術,宋令秋的母親也承諾在我克服障礙後會替我手術。
可沒等到那時候,陸家人便找來了。
余老師帶我登記身份信息時,也錄入了我的 DNA 信息。
後來有一天,警察那邊就打電話來,說我的親人已經找到了。
但凡陸家只是普通的小康家庭,余老師都不會選擇放我離開。
她當初讓我回去,是以為我能過上衣食無憂,親人關愛的日子的。
余老師拉著我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沒有同她們細說我在陸家的生活,但不知她們都腦補了什麼畫面,總是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而那些欲言又止的關心,最後變成了飯桌上的一道道佳肴。
「月月,多吃點!」
「……」
回家的人一般會有三天的無微不至關懷期。
第四天,余老師在她的工作室等著我,語氣不再見前幾日的關懷,變得嚴肅:
「去試試,我看看你有沒有將我教的東西都還給我。」
「……」
「余老師,您要不先看看我這兩年的作品?」我試探性道。
余老師一頓:「你有繡?」
這是當然的。
蘇繡對於余老師來說,是堅持一生的事業。
而對我來說,是曾經絕境中她遞過來的救命稻草。
我將從陸家帶來的作品擺在余老師面前。
其中一幅繡的是水中金魚,那幅作品耗費我三個月的時間。
但遺憾的是,它被潑上了墨。
那是陸鶴筠潑的。
因為我和陸毓寧吵了一架。
他不由分說就認定我欺負了他的姐姐,之後偷偷進我房中將即將完工的刺繡潑上墨水。
陸鶴筠當時洋洋得意:「你這破布有什麼好繡的,我們陸家可不需要什麼只會針線活的女工。」
父母站在他那邊,讓我作為姐姐不要和弟弟計較。
可問題是,他有拿我當姐姐嗎?
5
余老師看著我那幅被破壞的作品沉思很久,最後道:
「好好創作吧,我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她說,最基礎的刺繡知識很多人都能學會,但唯獨創作是最難的。
創作的靈氣可遇而不可求,哪怕是按照一幅畫去臨摹,去讓它變成一幅刺繡作品,那也是需要耗費靈氣的。
我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刺繡室。
余老師的子孫們各自有自己的事業,唯獨沒有和她一樣深耕蘇繡的,儘管她的學生遍布大江南北。
徐黛日常在我的刺繡室待著,她感慨:「奶奶這是拿你當繼承人培養啊。」
她不止一次念叨著自己根本靜不下心來繡這些細緻的東西。
晚上,她和宋令秋擠在我房間的床上,我們一起聊天聊到凌晨兩三點。
我逐漸也能向她們敞開心扉,說了一些在陸家的生活,只是這兩年里的一些片段,氣得倆人在床上打拳。
「啊啊啊你弟怎麼這麼賤?都是姐姐,討好另一個然後欺負你?」宋令秋年紀比我小點,正是正義感爆棚的時候。
徐黛也滿臉難以置信:
「你是說你爸媽因為你一直不肯動手術修復臉上的,疤所以一直沒公開你的身份?」
「你弟因為你沒念高中嘲笑你學歷?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這到底都是什麼教養啊,你吃了這麼多苦,回去還被嫌棄。」
「明明是你爸媽一開始沒照顧好你,他們不反思還覺得你配不上他們家?」
她們兩個氣得睡不著了,最後還是我勸了兩句:「沒事,都過去了,我已經不難過了。」
不難過的前提是不在乎。
我已經不在乎了。
陸家人似乎在半個月後才意識到我從那個家消失了。
這半個月時間,我在刺繡室里待過了很長的時間。
那種終於可以沉下心來專注一件事的感覺讓我覺得平靜,所有的焦躁不安仿佛遠去。
直到陸鶴筠的電話打過來。
「陸銜月,你哪兒去了?」他的語氣依舊算不上好,更別提尊重,「這麼大人了,鬧什麼離家出走,指望爸媽還出去找你嗎?」
離家,仿佛在這個家庭裡面只是我一個人的傷疤,甚至算不上陸毓寧的傷疤。
偏偏我的親弟弟,拿我的傷疤來嘲諷我。
「陸鶴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你們不要再聯繫我了,以後就當大家是陌生人吧,反正你也不想要我這個姐姐的,不是嗎?」
陸鶴筠似乎愣住,片刻後才冷笑:
「你又在搞什麼把戲,非要全家人都對你滿懷愧疚才滿意嗎?」
「我又不欠你的,爸媽這些年找你耗費多少錢和精力,他們還欠你什麼,姐姐也是受害者,她更不欠你的。」
他用一種置身事外又近乎殘忍的語氣說:「是你自己命不好,能怪誰?」
「誰也不怪了,」我的語氣和心境一樣平靜,「我們以後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當沒我這個人吧。」
陸鶴筠一直覺得有我這樣一個姐姐是很丟臉的事。
我的外在、學歷和見識都配不上這樣一個豪門的家庭。
可現在聽到我這樣說,他沒有當一回事。
「好啊,你別到時候灰溜溜跑回來就行。」
6
在陸鶴筠的電話過去半天后,我的生物學父親陸喬林給我打了電話。
他言簡意賅,只有一句命令式的話:「趕緊回家。」
「爸,」我依然願意這樣喊他一聲,「我不回去,我不喜歡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什麼?」陸喬林大概沒想過從成年子女口中聽見這樣幼稚的話。
我繼續說:「您和媽生我一場,我很感激,但這兩年我也明白了,我們不是非要做親人的。」
「陸銜月,」他語氣重了點,「你知道你現在用的錢都是哪來的嗎?不回來,你像以前一樣在外面打黑工嗎?」
我其實一早明白,這種不尊重並非只有陸鶴筠,是我的親生父母默許的。
「這不用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