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掛了電話,之後也沒有再接起陸家任何的電話和回復他們的信息。
於是三天後,他們停了給我的卡。
只要他們有去看看流水就會知道,我這兩年其實沒怎麼花裡面的錢。
我不需要昂貴的衣服和奢侈品,不需要和家世相當的少爺小姐們保持社交,也不需要所謂陸家二小姐帶來的光環。
最初我只是想體會一下有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的滋味。
可事實證明,所謂的親人之間,也是有條件的審視和比較的。
例如,我總是被拿去跟陸毓寧和陸鶴筠做對比。
可那些對比的內容,本就是我幾乎不曾涉獵的,那不是我的錯。
宋令秋的母親在不久後過來看望余老師,順便再次給我面診。
她摸著我臉上那道駭人的傷疤,神色很溫柔:「銜月,你想好了嗎?」
關心的目光總是燙人的,但不會令人覺得刺痛。
我眸光閃爍了一下:「周姨,對不起,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沒關係,」宋令秋的母親身上有大多數醫美人都有的親和力,但更真誠,「我有個朋友,她是心理方面的專家,有時間的話,我帶你去見見她怎麼樣?」
「周姨……」我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她就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麼了。
「銜月,我父母和你余老師是很好的朋友,你老師對你寄予厚望,她對你也是最有耐心的,你不必擔心看過心理醫生之後依舊排斥手術,只要你不想,沒人能逼你上手術台。」
我清楚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余老師。
臉上這道疤並不會影響生活,但確確實實會帶來很多異樣的目光。
這既是我的安全感,也是我自卑的來源之一。
思索良久,我最後點了點頭:「周姨,麻煩您了。」
於是我的生活就變成了刺繡室——心理諮詢室——家這樣三點一線的模式。
其實刺繡室就在余老師的莊園裡,我也住在她的莊園裡。
比起過去的陸宅,這裡更有家的感覺。
余老師早幾年接了些訂單,直到去年才完成。
而今年年底,她要舉辦一個蘇繡展會。
所以和我一樣,余老師也起早貪黑地在完成自己的作品。
她說會給我的作品留幾個位置。
7
我擁有了一台專門記錄創作過程的設備,像余老師一樣。
她說每一個作品的誕生都值得記錄。
除此之外,儘管我認為沒有必要,但我衣櫃里的衣服還是多了起來。
余老師大概從徐黛那得知了我這兩年的生活。
她買了不少奢侈品給我。
雖然在她眼裡,真正的奢侈品是金錢買不到的。
余老師並不缺錢,她的作品最貴的時候曾經被拍賣到八位數的價格,而那幅作品耗費了她將近四年的時間。
她的手藝也是從母親那學來的。
而隨著時代變遷發展,她的子孫後代有了更好的出路,於是真正能夠將蘇繡學到精髓的人越來越少。
現在找余老師定製作品的富人不是沒有,他們甚至也願意出了一個高價。
但余老師已經過了對錢財有過多執著的年紀,於是作品更多隨心。
她同我說:「我已經老了,指不定還能活多少年,在走之前,我只想繡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說蘇繡的傳承不能只像以前那樣,要想辦法,利用時代發展的產物去宣傳它。
網絡是最好的媒介。
於是我也在社交媒體上註冊了屬於自己的號。
最初更新時的流量並不好,但也沒關係。
蘇繡本來就是要沉下心才能完成的東西,時間總會慢慢證明一切。
在這段時間裡,我有時候連吃飯都會忘記,一天下來眼睛和肩頸酸痛,壓根想不起來去看一眼手機。
陸鶴筠起初會給我發消息,很多時候都是顯擺父母給他和陸毓寧買的房車或者其他昂貴的東西,尤其是在我和陸毓寧生日那天。
她得到了陸氏的股份。
在她訂婚後的第一個生日,在陸何兩家確定合作的情況下,陸家的父母彰顯了自己對大女兒的重視。
即便是這樣,也不代表他們這對姐弟是被一碗水端平的。
因為據我所知,陸鶴筠成年時就已經得到家裡公司的股份。
這種偏心,甚至有種階級的遞增或遞減。
我沒回過陸鶴筠的消息,倒是陸毓寧和我的生母都試圖聯繫過我。
陸毓寧說:「銜月,回家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我明白她的意思,哪怕我各方面配不上陸家,但陸家有錢,他們不會完全不管我。
她還說:「你討厭我,但你是成年人了,要為了賭氣放棄優渥的生活嗎?」
「陸毓寧,」我很難再喊她一聲姐姐,「你能說出這些,只是因為你不是我。」
她總以為自己也是從小被拐,就能完全理解我,可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比起她,我怨恨的其實是命運,和本應該從小給我遮風擋雨的父母。
陸毓寧的理智,只是因為她沒有經歷過我所經歷的苦楚和絕望。
我的生母蔡女士更是發了很多條語音來,指責我辜負了她的生恩和多年來尋女的痛苦,指責我不如她同樣找回來的大女兒大方得體。
她既然能看到我的不孝,唯獨看不到他們的偏心和忽視於我而言,是一場家庭霸凌。
於是,我也學會了忽視和冷漠。
8
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我一直堅持去心理諮詢室,也吃過一些藥。
那些藥有時候會讓我嗜睡,但混混沌沌的時候,又格外放鬆。
但因為過於完美主義,半年的時間,哪怕我每天只做一件事,也只能拿出一幅作品。
那是一幅雙面三異繡,繡的是蓮座上的觀音。
也就是這時候,我終於下定決心,躺上了祛疤的手術台。
宋令秋的母親親自為我動手術。
手術過後,在恢復期間上網刷到余老師的蘇繡展,才發現,我這兩三年的作品被她展出在一個醒目的位置。
連那幅曾經被陸鶴筠潑了墨的水中金魚,在被余老師加工後,以我和她的名字一起署名,也出現在展會上。
她在那些近乎能將作品毀掉的墨上,用深色的繡線,繡出了水草,也繡出了污水和垃圾。
整幅作品改了立意,但確確實實看起來是一幅滿含深意的作品了。
臉上的疤痕恢復期長達好幾個月,但肉眼可見的是,確實比之前要好很多了。
余老師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有人出價想要買我的作品。
除了她後面修改的金魚,那幅蓮座觀音有人出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價格。
售賣作品得來的錢,我想要全部給余老師。
她在得知我的打算後,笑著拒絕了我:「月月,老師可不缺錢,怎麼能昧你的錢?」
「可是余老師,我這麼久以來一直吃您的用您的……」連手術費用,半年來的心理諮詢費用都是出自於她,更別提幾年前,她將我從外面撿回來後給我花的錢。
余老師又笑了:「你帶給我的,遠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
她不收我的錢,於是那些錢便放在我的帳戶里。
余老師給我安排了新的任務,除了每日的刺繡,她給我安排了英文課程。
她說,學歷有時候並不那麼重要,但掌握一門可以溝通的語言或者技術絕對重要。
余老師有一些國外的朋友和粉絲,她能流利地用英文進行溝通,所以要求我也必須能。
一門新的語言可比蘇繡難多了。
我練發音練到想吐,聽聽力也聽到腦子裡都是漿糊。
過年期間,余老師的兒子兒媳也都回來了,包括徐黛和她的哥哥嫂嫂。
我坐在飯桌上,仿佛是這家的一分子,像幾年前那樣,徐黛的嫂嫂給我夾菜:
「月月,多吃點,好久沒見你了,比以前精神多了。」
徐黛哥哥也點頭:「對啊對啊,小月幸好你回來了,不然奶奶天天念叨自己後繼無人。」
據他們說,余老師最想要繼承人那年,兒子兒媳以及孫子孫女都被逼著學會了蘇繡,就是愣是沒人有這個天賦和耐心去深耕。
我笑了笑,眼眶卻微熱。
余老師的子孫們都爭氣,也都善良,他們願意接納我這樣毫無關係的人融入他們的家庭。
那種我曾經觸不可得的親人,我似乎也擁有了。
9
余老師的蘇繡展結束後,我在業內開始有了點名氣。
但也只是有點。
我真正開始被更多的人知曉,是因為有位女士找我定製了一幅作品。
她希望我將她的二次元愛人以蘇繡的形式帶來她身邊。
那是一位擁有白髮的男士。
我第一次碰見這樣財大氣粗的客人,她要求我 1:1 還原她的愛人。
為此,我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埋頭苦幹。
我的客人同意我將刺繡的過程錄下來並且分享到網上。
因為這幅作品承載著要溢出來的愛意,我必須每時每刻打起精神來。
蘇繡的創作過程是冗長的,尤其隨著畫幅的大小,需要的時間也各不相同。
所以,很少有人能以此為終生的事業,因為在熱愛之前,是生存。
那些繡線被分成很多很多股,頭髮和衣物的顏色在挑選繡線時也耗費很多時間,即便是白色,那白色也分很多種。
顏色的比對是很重要,稍差一些,那他就不全然是他了。
那段時間,我眼睛都要熬到乾澀了。
但所幸,一年多的時間,那幅作品在我手中慢慢誕生。
我的客人前來取時,看到繡布上栩栩如生的戀人,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
對我而言,這只是一幅作品。
對她來說,這是此生想要不斷拉近距離的隔著次元的愛人。
我將這一年來的視頻進行剪輯,最後不管怎麼刪減,依舊很長,所以分成了兩個視頻。
意料之外的是,發出去的視頻火了。
在很短的時間內上了熱榜,給我帶來了一波意外的流量。
評論區:
【我靠,太真了,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沖我笑!】
【不是錯覺啊啊啊,一面是溫柔地看著,另一面就是他笑了!】
【老師太強了,求求告訴我價格讓我死心!】
【這就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奢侈品嗎?我暫停看半天了,一個線頭都找不到!】
【同擔實力恐怖如斯……】
【太可怕了,所有的二次元都吻上來了。】
【……】
我蹭了好大一波流量,全然是來自作品的主角,那位女士深愛的戀人。
私信里很多人想要找我定製他們的戀人或者喜歡的動漫角色,甚至有出價更高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破圈,蘇繡難得和別的圈子產生了碰撞。
而我乘著東風,很快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
陸家似乎全然將我遺忘,在後來,他們沒有人再和我聯繫,我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清靜。
而在他們不關注的領域,我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發展。
余老師帶我認識了她的朋友們,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
得益於她強勢要求我學習的英文,我甚至還考了雅思,從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後來能夠流利地進行全英交流。
這是我離開陸家的四年後,我 27 歲了。
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我接到了生母蔡女士的電話。
「銜月,你姐姐要結婚了,你也不打算回來參加嗎?」
她說,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四年前要沉了些,也許是因為歲月,也許是其他。
10
我在思考許久後,決定參加陸毓寧的婚禮。
說實話,我其實是驚訝的,我曾經以為陸毓寧和何旭在訂婚後會很快結婚,沒想到是在四年後。
而答應參加她的婚禮,不是因為我對那個家和所謂的家人還有期待,只是我想回頭看看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富貴家庭,人總要有敢於直面過去的勇氣。
余老師說:「你回去看看,就會知道,那不是什麼你配不上的地方,你自己就足夠成長成參天大樹。」
其實不是的,即便我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也全然倚仗她當初的扶持。
余老師現在更老了,她的頭髮全然花白,要戴上老花眼鏡才能刺繡。
可她依舊在繼續,仿佛直到生命的盡頭,才是她與蘇繡分開的時日。
我知道,她的名字會一直和蘇繡在一起。
我再次踏上了陸家所在的那座城市。
直到陸毓寧婚禮當天,我才出現。
我沒有請柬,被攔在外面,還沒等我證明自己的身份,陸鶴筠出現了。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滿是錯愕:「陸銜月?」
四年的時間,陸鶴筠大學畢業,又進入自家的企業工作,他稍微收起了幾年前對我渾身帶刺的模樣。
陸鶴筠有些尷尬地看著我,目光卻始終落在我臉上。
「你的臉……」他欲言又止。
我神色淡淡:「做了手術。」
沒了那道疤,我確實比以前好看很多。
但比起臉上的疤,重新接觸陸家人時的輕鬆,讓我明白自己終於走出了那段黑暗且孤立無援的歲月。
作為同父同母的姐弟,我和陸鶴筠沒什麼話可說。
他不像從前那樣張口就說刺耳的話,我也並不想和他緩和關係。
「陸銜月,你這幾年去哪兒了?爸媽……他們很想你。」半晌,陸鶴筠憋出這樣一句話。
我稍微抬眸去打量陸鶴筠,這個血脈相連的弟弟,他看著確實比幾年前更會說人話了。
但和我沒關係。
片刻,我回答了他:「不重要。」
這是陸何兩家聯姻的時刻,現場很熱鬧,舉辦婚禮的場所金碧輝煌,看得出真金白銀都砸在這場婚禮上了。
兩家的父母都忙著招待賓客,忙著應酬。
婚禮上賓客的位置也有講究,大概他們之前還擔心我的臉會嚇到賓客,給我安排了靠後的位置。
陸鶴筠看著我與他的座位的距離,突然說:「你去前面坐吧,我給你安排。」
「不用,這裡就很好。」
陸鶴筠於是遲疑著回去了他的座位上,不久後,我看見前排的蔡女士頻頻回頭往我的方向看。
婚禮儀式開始,新娘被父親牽著步入會場。
陸毓寧今天很漂亮,不過現在看著,我與她雖然相似,但也沒那麼相似。
能看得出是姐妹,也很容易區分開來。
婚禮也是個應酬的場所,我還是不可避免碰上了蔡女士夫妻,也就是我的父母。
陸喬林由上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點點頭:「回來了就別走了。」
我的母親蔡女士同樣驚訝於我的變化,但片刻後她說:
「銜月,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姐姐已經結婚,你回家,媽給你挑個好人家。」
他們確實沒有令我失望。
11
我沉默半晌後,輕笑:「抱歉,如果我需要進行擇偶,沒有要參考您二位意見的打算。」
「陸銜月,你什麼意思!」我那位鮮少被忤逆的父親第一時間發作。
他大概忘了,四年前一無所有的我尚且可以離開陸家,何況是現在。
「你在外面的苦日子還沒過夠嗎?」他似乎對我的生活有些誤解,「你現在臉上的疤沒了,哪怕沒讀什麼書,只要你是陸家的二小姐,依舊能嫁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家庭,當一個不愁吃穿的富太太,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你非要跟你姐姐比嗎?她比你優秀,何家看重的又不止是她的身份。」
溝通有時候是一件很難的事。
「是你們一直在拿我和陸毓寧比,不是我在和她比。」我平靜道。
「何況,」我頓了一下,「我是一個成年人,在沒有享用陸家資源的前提下,我想我沒有要聽從您安排的義務。」
我曾經憤懣,連眼神都透著對命運的怨恨,而現在,哪怕我依舊不原諒他們,也覺得輕鬆。
陸喬林還想說什麼時,我聽見身後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是帶著點口音的中文。
我轉身,看見了一個棕發碧眼的中年男人,他是英國人。
「辛普森先生?」
我認識這位英國人,是因為他是余老師的朋友,現在也是我的顧客。
在我繁忙的情況下,依舊接下了他的訂單。
辛普森先生的中文很一般,大多數時候還是我同他用英文溝通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