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對著剛把我找回的親生父母叫聲爸媽。
對⾯剛滿⼋歲的假千⾦便氣得將我推下了泳池,指著我⼤罵:
「你叫誰爸媽?我才是爸媽唯一的女兒,你媽是那個低賤的保姆,死人販子!」
「你根本不配進我家的門,你給我滾出去!」
我在⽔中撲騰著,好不容易被人救了上來,可卻⻅我的親⽣⽗母只是心疼地抱著假千金,我的親哥更是對著我滿臉不耐:
「蓓蓓不過是因為你忽然回來一下⼦沒有安全感,你要是懂點事兒,就不要總在她⾯前亂晃,惹⼈厭煩。」
他們⼀家四口,當晚便帶著假千⾦去了迪士尼,而將高燒燒到意識模糊的我一個人扔在家中。
可他們不知道,我重⽣了。
這一次我果斷沒有選擇在家等死。
而是冒著大雨,跌跌撞撞跑到了馬路上攔下了一輛⻋。
既然我自己的爸媽和親哥不要我。
那麼,我就給自己換一個家。
1
「真是晦氣!剛回來幾天就鬧這麼一出!」
「不就是掉水裡了嗎?小雪又不是故意的,她倒好,躲在上面裝起病來了!簡直上不得台面!」
我站在樓梯口,聽著來自親生母親口中的抱怨,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而下一秒,來自自己親哥的話,更是讓我的心頭泛起陣陣刺痛。
「媽,彆氣了。」
林宇軒的聲音帶著幾分嫌棄。
「要我說,當初就不應該帶她回來,她這明顯就是故意同我們耍脾氣,哪裡有妙雪半點的乖巧。」
「每次看到她那副在人前畏畏縮縮的模樣,就讓人看著心煩!」
「誰要管她啊!」
林妙雪冷哼一聲。
「她不願去難不成還要我跪在她面前請她去?爸媽我們快點走吧,我的玲娜貝兒還在等我呢!」
她依舊是那副嬌縱的模樣,挽著爸媽的手臂就要將人往外拖。
見狀,爸媽和林宇軒臉上原本對我的氣憤立刻消散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對她的寵溺與無奈。
「好好好,爸爸媽媽和哥哥這就帶你走,去看你最愛的花車巡遊!咱們一家四口開開心心的,不理那些不開心的!」
「對對對,走了走了!」
「再晚趕不上去 S 市的飛機了。」
段香立刻附和,語氣里的不耐煩瞬間被對林妙雪的寵溺取代。
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出了門,他們甚至帶走了平日裡貼身照顧生活起居的保姆,又記得給家裡的傭人統統放了假,卻唯獨將我留在了家裡。
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身體慢慢升高的溫度讓我甚至連現在走路都在打顫,此刻看著這空空蕩蕩的家,心裡又一次被一股說不出的難受所籠罩。
今天,就因為因為嫉妒我叫了一聲「爸媽」,林妙雪就把我狠狠推下了深秋冰冷的泳池。
我不會游泳,只能狼狽地在水中撲騰著,而岸上她看著在泳池裡狼狽的我,笑得暢快且惡毒:
「你叫誰爸媽?我才是爸媽唯一的女兒!你媽是那個低賤的保姆,死人販子!你根本不配進我家的門,你給我滾出去!」
好不容易被路過的園丁撈起來,渾身濕透,冷得打顫,看到的卻是爸媽心疼地摟著哭得「受驚」的林妙雪。
而我的親哥林宇軒,皺著眉,看著如同落水狗一般被人從水池裡撈出來的我,像看一堆礙眼的垃圾:
「林蓓蓓,小雪不過是怕你搶走爸媽,一時沒安全感才衝動。你懂事點,別總在她面前晃悠,惹人厭煩!」
他們嫌棄我怯懦、膽小,耍小性子上不得台面。
可他們哪裡知道,我之所以不下樓,不是因為我不想。
而是因為我此刻正在發著燒,並且體溫正越來越高。
他們更不會知道,就在剛剛,我重生了。
前世的我,是下了樓的。
可在我哆嗦著身體,告訴他們我發了燒,請求他們送我去醫院後。
換來的卻是林妙雪驚天動地的哭嚎。
而我的親生母親,僅在看到林妙雪落淚的那一瞬間,便極為嫌惡地一把甩開我的手,對著我責罵道:
「作死啊!早不發燒晚不發燒,非要到現在發燒,你還說自己不是故意爭寵!」
我的親生父親則滿臉心疼地將林妙雪摟在懷中,皺著眉,不耐煩地揮手,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留個傭人陪她去醫院,別耽誤了飛機,小雪難得這麼高興。」
而我的親哥則是對著我滿臉警告:
「林蓓蓓,安分點!別沒事找事!」
說罷,他們便如同方才一般,頭也不回地抱著林妙雪轉身離開。
只留下一個滿腹怨氣的傭人。
她本該放假,卻因為我這個「麻煩精」而被迫加班,幾乎將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我的頭上。
她對我不管不顧,就這樣把我扔在二樓冰冷的房間裡。
整整三天三夜。
沒有水,沒有藥,只有黑暗和高熱帶來的無盡折磨。
直到終於有人發現高燒到暈厥的我,將我送到了醫院。
可還是晚了一步。
我只記得再睜眼,是我飄在天空中,看著自己小小的身體被蓋上白布躺在棺材裡。
靈堂上,爸媽在眾賓客面前對著我的遺像哭得傷心,可話里話外都是在推卸責任,埋怨我為什麼不給他們打電話。
當時作為魂魄飄在他們身邊的我,很想要出聲辯解,自己明明給他們打過電話想要告狀。
可好幾通電話打下去,卻根本沒人接聽。
哦,不對,有一通電話被人接了。
是被哥哥接的,聽見電話那頭是我的瞬間,他幾乎是立刻對著我冷嘲熱諷,警告我不要再打電話來打擾林妙雪遊玩的興致。
也是在那時,八歲的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是大人口中所說的心死。
這種心臟處揪起來的疼痛,和心理空落落的痛苦,這輩子我不想再嘗一次了。
我想著,既然他們不愛我,那麼乾脆這一世我也不要他們了。
我不想像上一世那樣,稀里糊塗地痛苦死去。
我深知自己若是現在繼續呆在這裡,必然會走上和上一世那般的結局。
所以,我得找人救命!
想到這,小小的我,眼神不由得越發堅定起來。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回到了這一天,但是我畢竟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心中對生的渴望愈發強烈,我強迫著自己打起精神,朝著大門外走去。
外頭的天不知何時竟變得灰濛濛的,沒等我走出別墅區,外頭便下起瓢潑大雨。
可我卻依舊沒有回頭,我不願意再回頭,只是咬著牙繼續朝前走去。
我知道這個時候有誰能夠救我,那個前世曾經救過我一次的人。
這個家裡唯一一個對我散發過善意的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前世這個時候她應當曾經來家裡找過我爸媽一回。
我想要離開這個家,所以我絕不能在家裡等著人到來。
我的腦袋裡,滿是林妙雪曾經無數次用眼淚和撒嬌達到目的的那些手段。
我知道那很卑鄙。
但為了活下去,為了離開這個地獄,我願意用任何方法!
細密的雨絲開始飄落,很快就連成了線,最後變成了傾盆而下的暴雨。冰冷的雨水幾乎是瞬間將我澆透,小小的身影在瓢潑大雨中跌跌撞撞,視線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
我只能憑著本能和前世殘留的微弱記憶,朝著別墅區外的主幹道方向挪動。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膝蓋和手肘火辣辣地疼,泥水糊滿了臉和手臂。不能倒……
不能倒在這裡……
我咬牙告訴自己。
然而,就在力氣即將耗盡,黑暗幾乎要徹底吞噬我的那一刻,我終於在雨里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
是它!
此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想到上一世,車子裡坐著的那個人,在葬禮上對著我爸媽質問怒罵的模樣。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做出了一個兩世以來,最大膽的一個舉動。
用盡全身力氣,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朝著那輛車的車頭撲了過去!
下一秒,一聲尖銳到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剎車聲,仿佛瞬間撕裂了雨幕的喧囂!
我的身體在巨大的慣性和虛脫的雙重作用下,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了下去。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只記得眼前最後的畫面,是車門被打開,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的女人快步朝著我走了過來。
在走到我身前的那一刻,驚聲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蓓蓓!」
2
再次醒來,已然是兩天之後。
我緩緩睜開眼睛,入眼是醫院潔白一片的天花板,和鼻尖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蓓蓓——」
還未等我思緒慢慢回神,下一秒只聽見一個帶著濃濃擔憂、小心翼翼的聲音,像羽毛一般輕柔拂過我的耳朵。
我艱難地轉動眼珠,便看見床邊那張溫婉秀麗的臉,此刻卻寫滿了焦慮與心疼,正急切地俯視著我。
對方的眼下隱隱帶著幾分烏青,眼睛裡也全是紅血絲,一看便知道是許久沒能好好休息。
「醒了?真的醒了?」
見我望向她,她的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驚喜,忙不迭地伸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碰了碰我的額頭。
「感覺怎麼樣?頭還疼不疼?」
「嗓子干不幹?想不想喝水?餓不餓?」
一連串的問題,帶著最真切的關懷,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衝垮了一個八歲小女孩無比脆弱的心靈。
我緊緊盯著面前的那張臉。
我的大姑母關若雲。
她是唯一一個,在我回到這個家後,給過我關心和溫暖的人。
我或許永遠都忘不掉,前世也是她發現了獨自一人在家、快要發燒燒死的我,將我送到了醫院。
也是她,在葬禮上,指著我那虛偽哭泣的爸媽,在眾目睽睽之下聲嘶力竭地控訴:
「她才八歲!為了一個假貨,你們就這樣把自己發著高燒的親生女兒扔在家裡三天!」
「你們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哭?你們配做她爸媽嗎!」
那聲音,穿透了虛偽的哀樂,像一道驚雷,劈在我飄蕩的靈魂里。
「大伯母——」
「謝謝你。」
上輩子沒能說出的道謝,在此刻伴隨著眼淚,如同洶湧的潮水,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之中滾落。
關若雲被我突如其來的眼淚嚇了一跳,臉上的心疼瞬間轉為驚慌:
「怎麼了蓓蓓?」
「是不是哪裡疼?大伯母現在就去喊醫生,別怕別怕!」
她說著,手忙腳亂地想要按呼叫鈴。
「別……」
我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用盡剛剛恢復的一點點力氣,緊緊攥住了她的衣角。
我看著她,眼淚流得更凶了。
可即便如此,腦袋逐漸清晰的我,卻依舊沒有忘記我的目的。
我努力學著記憶中林妙雪無數次撒嬌賣乖、惹人憐愛的模樣,聲音又輕又軟,充滿了無助和哀求:
「大伯母別走,陪陪我……好不好?」
「就一會兒……」
關若雲的動作果然頓住了。
她看著我被淚水浸濕的眼睛,眼神里泛起濃重的心疼,又重新坐回床邊的椅子,反手輕輕握住我冰涼的小手,用指腹溫柔地擦去我臉上的淚痕,聲音放得極柔:
「好,好,大伯母不走,大伯母就在這裡陪你。」
「乖,不哭了,告訴大伯母,到底怎麼了?」
她的手掌溫暖而乾燥,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復著洶湧的情緒,可一想到我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目光卻微微垂下,心中發虛不敢看她,像是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聲音細若蚊吶: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大伯母,你,你能先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聽見我小心翼翼的詢問,大伯母的眼中滿是心疼。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告訴了當時我,她當時原本準備來家裡找爸媽商量事情,可車剛開進我家別墅區的門口,卻看見我冒著大雨倒在她車前的事情。
「大伯母還沒來得及問你,下著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不在家待著,為什麼會出現在外面?」
「還有,你爸媽呢?」
「你怎麼會發這麼重的燒?他們怎麼不送你去醫院?還讓你一個人跑出來?」
聽著關若雲一系列的問題,我咬了咬乾裂的下唇,聲音帶著猶豫和膽怯。
「妙雪妹妹,她和我鬧著玩不小心把我推到泳池裡去了。」
「傭人把我撈起來,沒過一會兒我覺得好難受,想要去找爸媽說自己發燒,可爸爸媽媽和哥哥,他們要帶妙雪妹妹去遊樂園,看花車……」
「媽媽罵我是個掃把星,說我故意壞妹妹的興致,爸爸和哥哥還有妹妹說我是故意裝病,說當初就不應該帶我回家。」
我的語速很慢,像是在努力回憶一個模糊的片段。
我承認我撒了謊,是個壞小孩。
可是我覺得比起我此刻的謊言,爸媽和哥哥他們對我不聞不問的態度,和惡語相向的那些話要比我壞上一百倍,一千倍!
關若雲的臉色卻隨著我的敘述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握著我的手也在瞧見我失落底下的腦袋時,微微用力,甚至連指節都有些泛白。
「然後呢?」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始終竭力保持著平穩。
我抿了抿唇,低著頭不敢看她。
「保姆被爸媽帶走,傭人也不在家,家裡只剩下我一個,我不想被落下,於是就出門去追,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說罷,我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向關若雲,哽咽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和乞求。
「大伯母,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我求求你,你……你別告訴爸爸媽媽好不好?」
關若雲則是眉頭緊鎖:
「為什麼不能告訴他們?你生病了,他們應該知道!他們不該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裡!」
「不!不要告訴他們!」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恐的哭腔,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嚇到了,下意識地想把自己蜷縮起來。
我將林妙雪當初在我回家後,看見我第一眼時的應激反應學了個十成十。
「他們會覺得我很麻煩,妙雪妹妹會不開心的……」
「哥哥,哥哥也會更討厭我……」
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聲音破碎不堪:
「我不想,不想被討厭……」
「他們會把我送回以前那個家的!我不想再餓肚子,不想再被人打!」
「我不想被人指著鼻子罵野種,不想被關在小黑屋裡,那裡好黑,好冷!」
仿佛想起前世,沒有被找回林家前被虐待的時候,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蓓蓓!蓓蓓!」
關若雲像是被我劇烈的應激反應嚇到了。
她立刻俯身,用雙臂小心地環住我顫抖的肩膀,聲音帶著強壓的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安撫。
「看著我!沒事了!沒事了!」
「別怕!大伯母在這裡!沒人能再傷害你!沒人能再把你扔下!」
她的懷抱溫暖而堅定,帶著一種母性的力量,試圖驅散我身上瀰漫的冰冷恐懼。
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著受驚的嬰兒:
「好孩子,不是你的錯!不是你沒用!」
「你爸媽不要你是他們沒眼光,沒福氣!當初要不是因為你媽,你本來不應該經歷這些!」
「不過沒關係,大伯母帶你回家!」
「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伸手回抱住了關若雲。
等回過神後,我發覺自己似乎還是有些衝動。
或許這裡應該再含蓄一些,這般的迫不及待,或許會讓人覺得我別有用心。
可事實證明,我屬實是多想了。
在醫院又住了幾天,直到醫生確定我無事之後,大伯母便真的將我帶回了家。
兩世,這還是我第一次到大伯母的家裡來。
半山腰的一棟別墅,很是僻靜。
家裡除了有一個保姆照料生活起居之外,便沒有別的傭人。
大伯母帶著我去了她為我安排的房間。
二樓的一間主臥,非常大。
我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簡約卻被布置的的十分精緻乾淨的房間,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回家半年,我在自己家住的還一直都是客房。
「我,我真可以住在這嗎?」
我看著大伯母,沒控制住,哽咽著聲音,眼淚又要往下落。
大伯母則是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牽著我的手走了進去。
「當然。」
「怎麼樣?還喜歡嗎?」
「要是不喜歡這個布置,改天我們去家具城,你可以自己挑喜歡的家具重新布置。」
「不不不!我很喜歡!」
生怕會讓人覺得麻煩,我幾乎是連連搖頭。
況且,我是真的很喜歡這種簡約卻又精緻的風格,一眼看上去便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大伯母接著又帶著我逛了家裡的其他地方,便將我送回房間,囑咐我大病初癒,讓我好好休息。
3
在大伯母家的日子,是我兩世為人從未體驗過的安寧與溫暖。
那間屬於我的大臥室,陽光透過輕紗窗簾灑在柔軟的地毯上,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保姆張姨總是笑眯眯的,會輕聲細語地問我想吃什麼,而不是像林家那些傭人,眼神里總帶著若有若無的鄙夷。
我瘦弱的身體在精心的照料下迅速恢復著元氣。
短短半個月,就連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凹陷的臉頰也微微鼓了起來。
然而,就如同我所害怕的那樣。
這份平靜,終於在一個星期後的清晨被粗暴地打破了。
那天上午,張姨急匆匆將還在睡夢中的我叫醒,臉色不好地告訴我,樓下來了人。
我心中一個「咯噔」,心中大概對來人有了猜想。
於是匆匆套上大伯母給我新買的柔軟睡衣,跟著張姨下了樓。
果然,在看到客廳里那一家四口的那一刻,心裡頓時慌張了一瞬。
客廳里,我那對「親生父母」還有哥哥,以及被他們簇擁在中間、如同小公主般的林妙雪,全都一個不少地杵在那裡。
段香一眼就看到了樓梯口的我。
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陰雲和毫不掩飾的嫌惡,朝著我大喊了一聲:
「林蓓蓓!」
她尖利的聲音像刀子刮過玻璃一般刺耳。
「你還有沒有點規矩?誰讓你跑到你大伯母家裡來的!」
「不好好在家待著,跑到外面來丟人現眼!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家出了你這麼個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嗎?故意讓別人看笑話是不是?!」
又是這樣。
我抿起嘴,皺起眉頭。
每一次,無論對錯,她的矛頭永遠直指我。
此刻,那股積壓了兩世的委屈和憤怒,如同被點燃的引信,在我小小的胸腔里嗤嗤作響。
我看著段香那張寫滿厭惡的臉,瞬間,那個困擾了我兩輩子的問題再次尖銳地刺向心頭。
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親生母親能如此憎惡我?
即便我不是在她膝下長大,即便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可這血脈相連,難道連一絲最基本的憐憫都換不來嗎?
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但奇異的是,此刻我的聲音卻異常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不屬於八歲孩童的冷意:
「我在家待著?」
我走下樓梯,目光毫不退縮地迎視著段香,一字一句,清晰地響起在空曠的客廳里:
「你們走的時候,在門口說的那些話,我在樓梯口,一字不落,全都聽見了。」
「你們說我耍小性子?可我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孩兒,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人!」
「林妙雪把我推進深秋冰冷的泳池裡,我差點淹死!撈上來之後,我渾身濕透,冷得發抖,你們有人問過我一句嗎?」
「你們心疼地抱著『受驚』的林妙雪,我的親哥哥在一旁說我惹人厭煩!我無緣無故差點淹死,難道我不應該生氣?不應該委屈嗎?!」
我的話像連珠炮,砸得段香和林燕然臉色微變。
而我則像是沒看見一般,繼續對他們傾瀉著我的委屈:
「你們說我畏畏縮縮上不得台面?」
「那你們為什麼不想想,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我天生就想這樣嗎?」
「從我回到這個所謂的『家』開始,家裡有誰給過我一分好臉色嗎?爸爸,你除了皺眉嫌我礙眼,可曾跟我說過一句貼心話?」
「媽媽,你看我的眼神除了厭惡和嫌棄,可曾有過一絲屬於母親的溫度?」
「哥哥,你護著林妙雪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才是和你有血緣關係的親妹妹?」
「你們當時在門口抱怨我、指責我、覺得我礙眼的時候,有一個人想過上樓看看我嗎?」
「哪怕一眼?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只是『耍性子』?」
說到這,我沒忍住自嘲一笑。
「媽媽,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好好在家待著?」
「你們走的時候,帶走了貼身照顧你們的保姆,又記得給家裡所有的傭人都放了假。」
「你們有一個人想過,你們不在家的這些天,一個八歲的小孩兒,還是發著高燒的小孩兒,該怎麼活嗎?」
我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絕望:
「我不跑出來,不跑出來找人救命,難道還要一個人待在那個又黑又冷的『家』里,等死嗎?」
我也沒有想到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話,竟然能夠清晰地從我的嘴巴里說出來。
對此,我或許可以總結為,好歹活了兩世,心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的和普通的八歲孩子一般了。
面對我這一番質問的話語,在場幾人當場白了臉色。
我媽怔愣了一瞬,臉色蒼白,可看著我的眼神依舊厭惡。
我爸倒是緩和了幾分面容,看著我的眼中帶著幾分內疚,少見的對我放緩了語氣。
「蓓蓓,是爸爸考慮不周。」
「可現在,你現在燒也退了,有什麼委屈,跟爸爸回家,我們回家再說,好不好?」
「爸爸保證……」
「回家?」
我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
「回那個家?然後再被某些人『不小心』推進泳池?或者關在某個黑屋子裡自生自滅?」
說話之間,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段香身後的林妙雪。
林妙雪不是傻子,她立刻聽出了我話里的鋒芒所指。
幾乎是瞬間,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就蓄滿了淚水,小嘴一癟,委屈地哭出聲來:
「嗚嗚——」
「爸爸媽媽,哥哥……蓓蓓姐姐她,她又冤枉我!她是不是又要趕我走?」
「嗚嗚——我好怕!」
「小雪不哭!不怕!沒人能趕你走!」
眼看著林妙雪落淚,段香立刻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像護著稀世珍寶。
林宇軒也滿臉心疼,手忙腳亂地替林妙雪擦著眼淚,轉過頭卻不忘對著我怒目而視。
「林蓓蓓!你心思怎麼這麼惡毒!」
「小雪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你就非要揪著不放,在這裡挑撥離間嗎?」
「跟爸媽道歉!還有,立刻給小雪道歉!」
「道歉?」
我看著他,只覺得心口那片早已死寂的荒原,連最後一點灰燼都徹底涼透了。
「我沒錯。」
我清晰地吐出三個字,可下一秒,甚至不等我反應,一巴掌便毫不猶豫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啪!」
段香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幾步衝到我面前,揚手就用盡了全身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我的左臉上!
巨大的力道讓我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
我瘦小的身體根本站立不住,踉蹌著狠狠摔倒在地毯上,臉頰火辣辣地疼。
「啊!」
張姨驚呼出聲,連忙衝過來將我扶起來。
還沒來得及關心我,卻聽見段香那刺耳的辱罵聲:
「你這個孽障!」
「當初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你怎麼不死在外面!省得現在回來禍害小雪,禍害我們家!」
「現在,給我起來跪下!」
「給小雪道歉!立刻!馬上!」
我看著眼前這個因為憤怒而面容扭曲的女人,這個賦予我生命的所謂「母親」,只覺得荒謬到了極點。
這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為了一個冒牌貨,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這樣的狠手?
就在段香似乎還想衝上來拉扯我,逼我下跪道歉的瞬間,我只聽到了門口處傳來了一聲怒吼。
4
「段香!你給我住手!」
頃刻間,幾乎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我艱難地抬起腫脹的眼睛望去。
只見關若雲正站在玄關處,她顯然是接到消息後從外面匆匆趕回,風衣外套還沾著外面的寒氣,髮絲也有些凌亂。
此刻,她那張平日裡溫婉的臉龐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漲得通紅。
她死死地盯著段香揚起的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又猛地看向摔倒在地、臉頰紅腫、額頭青紫的我。
那眼神,痛得仿佛她自己挨了那一巴掌!
「蓓蓓!」
關若雲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我身邊,一把將我護在懷裡,動作又急又輕,生怕弄疼了我。
「疼不疼?蓓蓓?」
「告訴大伯母,哪裡疼?」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是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憤怒。
我靠在她溫暖的懷裡,感受著她身體因為憤怒。
我搖了搖頭,想說不疼,可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只能發出壓抑破碎的嗚咽,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
「關若雲!你少在這裡假惺惺!」
段香被關若雲那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怵,但隨即色厲內荏地尖聲道。
「我教訓我自己的女兒,輪得到你來管?」
「她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頂撞長輩,汙衊妹妹,我打她一巴掌讓她長長記性怎麼了?」
「教訓女兒?心思歹毒?」
關若雲猛地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
「段香!我看最該長長記性的是你!最心思歹毒的也是你!」
她抱著我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為我擋住世間所有的惡意:
「當年要不是你在月子裡作威作福,處處刁難苛待照顧蓓蓓的月嫂,甚至剋扣她急需給孩子救命的工錢,逼得人家在喪子之痛下走投無路,她又怎麼會一時想不開,偷走剛滿月的蓓蓓?」
「是你!是你親手把你的親生女兒推入了火坑!」
關若雲的話像一道驚雷,劈得段香臉色煞白,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嘴唇哆嗦著:
「你……你胡說!那是她自己命不好!」
「我胡說?」
關若雲冷笑一聲,話語裡充斥著嘲諷。
「那月嫂後來悔恨交加,投案自首時說得清清楚楚!」
「她本想掐死蓓蓓泄憤,是看著孩子無辜的小臉最終沒下得去手!才輾轉賣給了人販子!」
「段香,這一切的孽,根子都在你身上!你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老天開眼,好不容易把蓓蓓找回來!可你們呢?」
「你們這群眼睛被豬油蒙了心的蠢貨!為了一個從孤兒院裡領養的冒牌貨,就把自己受了八年苦、好不容易回家的親生女兒往死里糟踐!」
關若雲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好啊!」
「你們不要她?我關若雲要!」
「蓓蓓這樣乖巧,這樣懂事,這樣堅強的孩子,有的是人把她當寶貝!」
說罷,她猛地站起身,指著大門的方向,聲音斬釘截鐵:
「滾!都給我滾出去!」
「帶著你們那個寶貝疙瘩立刻滾出我家!」
「從今往後,誰敢再動蓓蓓一根手指頭,誰敢再讓她受一點委屈,我關若雲豁出這條命,也要跟你們拼到底!」
或許是她的氣勢太過懾人,那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飾的維護,讓林燕然和林宇軒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段香被罵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林妙雪更是嚇得縮在段香懷裡,連哭都不敢大聲。
「張姨——送客!」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這些人,一個都不許再踏進我家大門半步!」
張姨早就憋著一股氣,聞言立刻上前,毫不猶豫地開始趕人。
原本氣勢洶洶的幾人,就這樣狼狽地被人趕了出去。
直到客廳里只剩下我和她兩人,關若雲緊繃的身體這才放鬆下來。
她緩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紅腫滾燙的臉頰,指尖冰涼,動作卻輕柔得像羽毛拂過。
「疼嗎?蓓蓓?」
她的聲音還帶著未消的怒意和濃濃的心疼,眼淚一滴滴砸在我的頭髮上。
「告訴大伯母,是不是很疼?」
看著大伯母眼中那毫不作偽的心疼和憤怒,感受著她指尖傳遞過來的溫柔。
我心中那強忍的委屈如同開閘的洪水,再也無法抑制。
我猛地撲進她懷裡,緊緊抱住她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不是之前那種壓抑的嗚咽,而是孩子最本能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將兩世的委屈、恐懼和不甘都哭喊出來。
「嗚嗚嗚嗚!大伯母——嗚哇!!!疼!我好疼!」
「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可他們為什麼都討厭我!」
我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身體在她懷裡劇烈地顫抖。
關若雲不停地拍著我的背,親吻著我的發頂,一遍遍地重複著安撫的話語。
等我哭得幾乎脫力,只剩下小聲的抽噎時,她拿來溫暖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哭花的小臉,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睛,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溫柔。
「蓓蓓,看著大伯母。」
「只要你不願意,從今往後,大伯母絕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一分一毫!」
「那個冰冷的家,你不想回,就永遠都不要再回去了!」
我靠在她溫暖的懷抱里,聽著她沉穩的心跳,感受著她話語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庇護。
臉上的疼痛還在,心裡的傷疤也還在。
可此刻,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裡,甚至是靈魂都被一股股暖流所包裹。
這種感覺,叫做安心。
這一次,我終於抓住了一根真正屬於我的浮木,找到了一個可以安心停靠的港灣。
4
那天晚飯後,關若雲將我送回房間,溫柔地替我掖好被角。
她眼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凝重,卻依舊對我露出安撫的笑容,讓我早些睡覺。
之後,便獨自一人去了書房,似乎同人打了一個很久的電話。
我心中不安,藉口口渴偷偷在門口偷聽,聽見大伯母正同人諮詢撫養權變更的事情。
我聽不清電話那頭的人究竟都說了些什麼,總之大伯母緊皺著的眉頭一直沒能松下來。
我心中惴惴不安,猛然覺得,要想真的和這家人斷絕關係,或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天後,關若雲帶著我,再次踏入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家。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來妥協,而是來談判的。
她的肩背挺得筆直,手中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那裡面裝的,是她奔波三天的心血,也是我的未來。
客廳里,段香和林燕然端坐著,林宇軒和林妙雪也在旁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關若雲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將文件袋放在茶几上,抽出裡面的文件,推到林燕然和段香面前。
她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是撫養權變更協議。」
「蓓蓓,她是林家的血脈,這點永遠不會變。」
「既然你們不疼惜,甚至苛待,那就由我這個做大伯母的來養。你們不願意負的責任,我來負。」
聽著這些話,段香幾乎是立刻炸了。
她看也沒看那份文件,尖利刻薄的話語像淬毒的針,直直刺向媽媽:
「關若雲!你裝什麼大尾巴狼!」
「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把主意打到我們二房頭上了?」
「你想孩子想瘋了吧!傳出去不怕笑掉全城人的大牙!」
她越說越惡毒,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怨毒:
「我看你就是八字硬!剋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算,連書臣大哥都被你克得躺了這麼多年!我要是老爺子,早把你這個掃把星趕出林家了!」
「以前看在你安分守己的份上給你幾分臉面,現在倒蹬鼻子上臉,敢來我家搶人了?誰給你的膽子?!」
罵完媽媽,她怨毒的目光又轉向我,那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