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在她下巴上用力一捏,另一隻手迅速地解開了那圈纏得死緊的繃帶。
我沒給她開口罵人的機會,直接抱著兒子轉身就走,只冷冷地丟下一句:「跟上。」
她愣在原地,似乎沒想到我會是這個態度。
直到我快要走出診室門口,她才反應過來,捂著自己被勒出紅印的嘴,又氣又怕地跟了上來。
5
回家的路上,車裡安靜得可怕。
兒子喝了剛兌好的藥,沉沉睡去,呼吸雖然還帶著熱度,但平穩了許多。
婆婆坐在后座,一言不發,但我能從後視鏡里看到她那雙淬了毒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後腦勺。
回到家,我先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放到他的小床上,給他額頭貼上退熱貼,掖好被角。
等我剛從房間裡出來,她便把客廳的遙控器狠狠摔在茶几上,發出一聲巨響。
我沒理她,徑直走進廚房,想給兒子準備一點清淡的米糊。
「乒鈴乓啷!」
她又搶先一步到廚房裡,放在瀝水架上的碗被她「不小心」碰掉了一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看我依舊無動於衷,只是默默地拿出掃帚把碎片掃掉,怒火燒得更旺了。
她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念念有詞地咒罵。
一會兒說自己命苦,養了個白眼狼兒子,娶了個禍害精媳婦。
一會兒又說自己一把年紀還要被人作踐,不如死了算了。
整個家都充斥著她製造的噪音和怨氣。
我恍若未聞,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
晚上七點,我那遲鈍的丈夫周浩終於下班回來了。
他一進門,就感受到了這不同尋常的低氣壓。
「這是怎麼了?」
他換著鞋,看著一地狼藉和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的婆婆,眉頭皺了起來。
「媽,誰惹你了?」
婆婆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壓抑了一路的委屈和憤怒瞬間決堤,哭嚎聲響徹整個客廳。
「我還能被誰惹?還不是你娶的好媳婦!」
周浩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把公文包往沙發上一扔,走到我面前,質問道:
「夏晴,你又怎麼惹我媽了?」
我還沒開口,婆婆已經搶著開始她顛倒黑白的控訴。
「兒子啊,你是不知道啊!」
「今天你媳婦在醫院,當著醫生護士那麼多人的面,她……她居然拿醫用繃帶堵我的嘴!不讓我說話啊!」
「我這張老臉,這輩子都沒這麼丟過人!她這是要我的命啊!」
她聲淚俱下,捶胸頓足,演得活靈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浩火氣「噌」地就上來了,他瞪著我,聲音提高了八度。
「夏晴!你是不是瘋了?她是你媽!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我冷冷地看著他,看著這張和前世別無二致、不問青紅皂白就只會指責我的臉。
心底最後一點殘存的溫度,也徹底涼了下去。
「你最好讓你媽把話說清楚。」
我開口了,聲音里不帶一絲情緒。
「從我們進醫院開始,到從醫院出來,她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又是為什麼,要用繃帶堵她的嘴。」
我的平靜讓周浩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
婆婆見狀,立刻哭得更凶了。
「我能說什麼?我一心為了我大孫子好!」
「是她,是她嫌我煩,嫌我老糊塗,就這麼對我一個老人家……」
「是嗎?」
我打斷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了螢幕。
「這次我可是全程錄音了。」
「媽,你要不要再仔細回憶一下,你在醫生面前是怎麼說的?」
我晃了晃手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要是在這裡繼續挑撥關係,顛倒是非,我不介意把這段錄音,放出來給所有人聽聽。」
6
婆婆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手裡的手機,臉上的悲憤瞬間變成了驚慌和心虛。
周浩也懵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瞬間啞火的母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婆婆的囂張氣焰徹底沒了。
她眼神躲閃,不敢再看我,只是縮在沙發上,小聲地抱怨起來。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們那時候都是這麼算的。」
「就算……就算我不對,你……你也沒必要在醫院那樣對我一個老人家,我的老臉都給你丟盡了。」
她還在試圖為自己找補,把重點從「害孩子」轉移到「丟面子」上。
我冷笑一聲,向前一步,目光直直地刺向她。
「那你有本事別在醫院亂說害我兒子!」
「你知道不知道,兒童用藥劑量不對是會害死人的?」
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被我這樣當著兒子的面訓斥,她面子上掛不住,不甘心地還想掙扎,又要開始她那套撒潑耍賴的把戲。
「你最好閉嘴。」
我沒給她機會,直接下了最後通牒,聲音冷得像冰。
「不然,你以後都別想再見到你孫子。」
她渾身一僵,所有到了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她可以不要臉,可以不在乎我,但她不能不要她周家的「獨苗」。
她不情不願地閉了嘴,頹然地靠在沙發上,像一隻斗敗的公雞,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知道了……知道了……現在我就是招人嫌了,不中用了……」
我看著她那副樣子,心裡沒有絲毫快意,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
「是啊,你確實不中用。」
然後,我不再看他們母子一眼,轉身走回了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這一次,我不會再退讓分毫。
夜深了,周浩才推門進來。
他身上帶著一股散不去的鬱氣,腳步很輕,似乎怕驚擾了什麼。
他在床的另一邊坐下,隔著兒子的身體,我們之間仿佛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晴晴。」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媽年紀大了,說話做事就是老一套,沒什麼壞心眼。」
我沒有看他,目光依舊落在兒子熟睡的臉上。
他的小手無意識地蜷縮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就是覺得虛歲吉利,我們那兒的人都這麼算,你別往心裡去。」
他見我不說話,又繼續解釋,語氣裡帶著一絲哄勸的意味。
我終於抬眼,看向他。
客廳的燈光從門縫裡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
我平靜地問:
「如果今天我沒有帶出生證明,如果我讓你媽先帶孩子上去看病,會是什麼後果?」
他愣住了,似乎沒想過我會問得這麼直接。
「醫生會按照兩歲的劑量開藥,一個十一月的嬰兒,用兩歲孩子的藥量。」
「周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別說了,今天不是沒出事嗎?」
「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麼非要揪著不放?」
「她是我媽,是長輩,你就不能讓著她點?」
「讓?」
我幾乎要笑出聲。
「我讓的是我兒子的命。這種你覺得沒必要放在心上的事,會害死他的。」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來,聲音也拔高了。
「夏晴你能不能別無理取鬧了!什麼死不死的,說得那麼難聽!」
「我也這麼長大的,我有什麼問題?我身體不好嗎?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就你精貴,就你懂得多!」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斥責和失望,仿佛我才是那個不可理喻的罪人。
是啊,他活得好好的。
所以別人的痛苦在他看來,都只是小題大做,都是無理取鬧。
我和他之間,隔著的又何止是一個兒子,隔著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人生,是永遠無法共通的悲喜。
我對這對母子徹底死心了。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
7
第二天是周末,我醒得很早。
我走出臥室,客廳里卻一反常態地坐滿了人。
沙發上,椅子上,烏泱泱的一片,全是周家的親戚。
婆婆坐在人群中央,正拿著手帕抹眼淚,一邊哭一邊訴苦,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周浩拉扯大,容易嗎我?」
「現在老了,不中用了,在家裡說句話都沒人聽,還要被兒媳婦指著鼻子罵,拿東西堵我的嘴……」
「我這把老骨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我一出現,所有的聲音都停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朝我射過來。
一個和我婆婆年紀相仿的女人站了起來。
她是周浩的大姨,一個操著濃重鄉音的婦人,懷裡抱著個孩子。
她中氣十足,嗓門比我婆婆還要響亮。
「周浩家的,你出來了正好!我們今天來,就是要給你評評理!」
她用手指著我,唾沫星子橫飛。
「你說你一個做晚輩的,像什麼樣子?你婆婆再不對,那也是長輩!」
「我們從小就是這麼教孩子的,要孝順!你倒好,還敢對婆婆動手,你這是要反天了!」
另一個姑姑也幫腔。
「就是啊夏晴,你平時看著挺文靜一個孩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你婆婆不就是按老家的習慣報了孩子的歲數嘛,多大點事,值得你這樣?」
「我看她就是書讀多了,心野了,不把我們這些鄉下人放在眼裡!」
「沒規矩,太沒規矩了……」
指責聲、議論聲、嘆息聲,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他們每個人都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為我婆婆撐腰的模樣。
沒有人問我為什麼這麼做,也沒有人關心孩子的安危。
婆婆見狀,哭得更來勁了,一邊哭一邊偷偷用眼角瞥我,眼神里滿是得意的炫耀。
大姨見我一直不說話,以為我被嚇住了,氣焰更加囂張。
她走到我面前,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用一種刻薄又惡毒的語氣說道:
「我跟你說,做人不能太狠心,尤其是當媽的!」
「你這樣對你婆婆,就是給你自己孩子積怨!」
「你信不信,你今天這麼對長輩,以後報應都會應在你兒子身上,他以後不會好的!」
前世的畫面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兒子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身上插滿了管子,他看著我,眼睛裡沒有光。
他的人生,確實「不好」。
我看著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女人,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為什麼要跟一群根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所謂「規矩」和「臉面」的人爭辯?
兒子此刻正在房間裡睡覺,但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溫熱的身體,能聽到他平穩的呼吸。
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我突然平靜了下來。
「對不起。」
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媽,對不起。大姨,各位親戚,對不起。」
「昨天是我衝動了,我不該在醫院跟媽動手,讓她老人家受委屈了。是我錯了。」
整個客廳瞬間安靜了下來,連婆婆的哭聲都停了。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了一跳。
他們大概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說辭來批鬥我。
卻沒想到我連反抗都沒有,就直接繳械投降了。
8
還是婆婆最先反應過來。她愣了幾秒,隨即臉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得意和驕傲。
她一把推開旁邊扶著她的大姨,走到周浩身邊,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大聲宣布:
「我就說還是我兒子有本事!看看!一晚上就把媳婦給治得服服帖帖的!這才是男人!」
周浩站在一旁,表情有些複雜,但更多的是一種鬆了口氣的釋然。
我沒有反駁,低眉順眼地站著,任憑她怎麼說。
大姨也回過神來,臉上露出「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不少。
「這就對了嘛!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舌頭跟牙還有打架的時候呢,吵吵也就好了。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比什麼都強。」
「是啊是啊,夏晴知道錯了就好。」
「年輕人嘛,衝動一點,以後改了就行。」
等親戚們都走了,家裡終於清靜下來。
婆婆在客廳里踱來踱去,尾巴幾乎要翹到天上去。
她一會兒哼著小曲兒整理被親戚們坐亂的沙發墊,一會兒又故意提高聲音,指桑罵槐。
「有些人啊,就是欺軟怕硬。看我一個老太婆好欺負,就敢對我動手。」
「等我娘家人一來,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立馬就認慫了。哼,沒出息的東西!」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人。
周浩聽得有些尷尬,想開口說兩句,卻被婆婆一個眼風掃了回去。
我沒有理會她。
我走進廚房,拿齣兒子的奶瓶和米粉,開始準備他的午飯。
我的順從和沉默,讓婆婆的獨角戲顯得有些無趣。
她自覺沒意思,罵罵咧咧幾句後,便得意洋洋地回自己房間休息去了。
當晚,等所有人都睡下後,我坐在黑暗裡,聽著身邊兒子均勻的呼吸聲,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頭傳來我媽帶著睡意的聲音。
「晴晴?怎麼這麼晚打電話?」
我握著手機,看著窗外深不見底的夜色,輕聲說:
「媽,我想回家住一段時間。」
第二天清晨,我被客廳里傳來的電話鈴聲吵醒。
是那種老式座機尖銳而急促的鈴音,一聲聲砸在寂靜的清晨里,讓人心慌。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兒子還在安睡,燒已經退了,小臉恢復了正常的顏色。
我看見婆婆正拿著聽筒,眉頭緊鎖,語氣卻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關切和焦急。
「哎喲,怎麼會這樣?別急別急,你慢慢說。」
我停下腳步,站在臥室門口的陰影里。
聽筒里傳出的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能辨認出,那是周浩大姨的。
「……就你一個人在家?孩子發燒了?吃了藥也不管用?」
婆婆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拔高了些。
「你一個人怎麼搞得定!你別慌,我馬上過去!你等著我!」
我站在廚房裡,回想起昨天那場鬧劇里,大姨懷裡抱著的那個小男孩。
他昨天臉色就不太好,懨懨的,當時我還以為是認生。
沒想到,真的病了。
9
婆婆掛了電話,一轉身就看見了我。
她臉上的焦急神色還沒褪去,看見我,便立刻換上了一副命令的口吻。
「你來得正好,快去換衣服,開車送我去你大姨家。」
「她孫子病了,家裡沒人,我得去搭把手。」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愣著幹什麼?沒聽見我說的話?」
她不耐煩地催促,「人命關天的事,你還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