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柔,別得意。一次的輸贏算不了什麼。你看,只要我認真起來,你很快就會被我甩在身後。我們之間的差距,不是靠你耍點小聰明就能彌補的。」
第二輪模擬考,陳宇軒的成績又趕上來。
我沒說話,心裡冷笑。
差距?
是啊,差距足以讓我們這一生毫無交集。
我根本不想和他爭個高低。
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他覺得不甘心,只有陳家覺得那件事裡受到了委屈。
當初如果外公去救,他家弟弟就不會受傷。
他自己出不來,就非要把我揪進這漩渦里。
而我,只想給外公買雙鞋。
中考如期而至。
我的成績擠入縣裡前五,順利被錄到市重點。
高中後我去住校,聽說陳宇軒去了國際高中,大學早早規劃出國。
我終於擺脫了在陳宇軒眼皮子底下過日子。
和陳家的交集,終於斷了一條。
三年後,我考入省會的重點院校。
我以為日子就可以這麼平靜地過下去。
寒假到了。
村裡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了。
除夕夜,陳建國在村委會大院裡擺上流水席,宴請全村人。
席間,他一手舉杯,意氣風發地開始演講,說要帶領全村人民發家致富。
村裡人聽得熱血沸騰,掌聲雷動。
「明年,我們工廠還要擴大規模,到時候,村裡家家戶戶都有人能進廠上班!我保證,不出兩年,我們村,人人都能住上小洋樓,開上小汽車!」
又是一陣歡呼。
我坐在酒席間,冷眼旁觀。
多麼慷慨激昂的許諾。
可這繁華的背後,是多少村民的血汗,多少被污染的土地。
他們難道沒想過,為什麼村裡的地,這些年都種不出東西嗎?
13
酒過三巡,陳建國走到我們這一桌。
他拍了拍我外公的肩膀。
「老李頭,是不是心裡還是不服呢?你看你這外孫女,多出息,當時次次考試都拿第一,把我們家宇軒都比下去了!中考開榜就是縣前五啊!多驕傲啊!現在又是重點院校高材生,全村就你外孫女最牛!」
他嘴上說著誇獎的話,眼裡沒有半點笑意。
外公悶了口酒,沒說話。
我媽趕緊站起來,賠著笑。
「陳總,感謝您給了全村人帶來工作機會。」
陳建國意興闌珊,碰上我媽的酒杯。
「哎,說的什麼話呢。就是你爸呢,年紀也大了,其實在廠里也幹不了啥活兒了。年後就別來了。」
一瞬間,宴席上的氣氛冷了,嘈雜的聲響全部落地。
大家不禁互相使眼色。
陳宇軒在主桌抿了口茶,嘴角微微揚起。
他燙了時興的卷髮,全身名牌。
我放下筷子。
「陳總,為什麼你廠里的工人每天都要干十二個小時,連加班費都沒有呢?這事兒好幾年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陳建國的臉色微沉。
「你這孩子,聽誰胡說八道!我們是正規企業,一切都按合同辦事,怎麼可能違規操作!」
「是嗎?」我看向不遠處正埋頭吃飯的張大爺。
「張爺爺,是這樣嗎?」
張大爺嚇得一哆嗦,手裡的碗差點被他打翻。
他漲紅著臉,支支吾吾。
他不敢說。
怕下一個丟工作的人是他。
現在村裡的地,被徵用的只能拿著那點租金。
沒被他家租走的,也種不出活物。
全村唯一的指望,就是這個廠子了。
陳宇軒站出來。
「柯柔,你少在這裡血口噴人!你家真是一直這麼自私,因為要辭退你外公一個人,你就想毀了全村人的希望嗎?」
「對啊,這孩子心腸太壞了!」
「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村民們開始對我指指點點。
我媽一個勁地拉我。
「柔柔,你快別說了,快給陳總道歉!」
道歉?
我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熟悉的臉,覺得可笑。
「我沒有造謠。不僅是加班不給錢,工廠排出的污水,是不是都偷排到小河裡了?這幾年你們的地種得出東西嗎?」
村裡人都知道西邊那條河臭了。
但他們不敢把這事和陳家的工廠聯繫起來。
他們也不願意相信。
工廠給了他們錢,就是給了他們希望。
陳建國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我們工廠排出的水都符合國家標準!你一個黃毛丫頭,懂什麼!」
他猛地一拍桌子。
「如果當年不是你們一家老小自私,我小兒子也不至於現在走路都跛著!」
14
我家成了全村的公敵,外公愈發沉默,我心急如焚。
年紀越來越大,身體大不如從前。
如今沒了地,也沒了工作。
他覺得自己從家裡的勞動力,變成了家裡多出來的一張閒嘴,只知道張口吃飯。
「柔柔啊,外公沒用,如今這樣,是不是會影響你想考研的事啊?」
外公坐在小馬紮上,低聲問我,言語間都是自責。
「怎麼會呢,我們學校有基金會,國家也有獎學金,外公,國家鼓勵多學習多做科研,只要我能考上,國家就有政策幫助我完成學業!」
聽了我的話,外公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臉上的自責卻沒有少半分。
「就是辛苦你媽了,以後她就是一個人掙錢養全家,我啊,往後就成了一張在家討飯的嘴了。」
緊接著是一聲長嘆。
我望向院外。
曾經生動的田間,如今頹敗得只剩村西的一抹黑煙。
寒假過去,回到省會。
我回宿舍放下行李,就直奔環境檢測中心。
「你好,我想檢測一下這個水樣。」
工作人員接過瓶子,擰開聞了聞,眉頭皺起來。
「這味道顯然不對。行,你登記一下,三天後過來拿結果。」
檢測費三百塊。
從我上學期當家教掙的存款里扣出來。
15
張大爺家的小石頭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
「小石頭,我們見個面。」
看著報告上那些超標千倍的數據,他的手都在發抖。
氰化物、重金屬……
每一個數據,都代表著長期攝入足以致命。
「天哪!他們……他們怎麼敢!」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爺爺已經不在廠里乾了,現在我爸進廠了……」他看著我,有些猶豫。
他也知道我家成了村裡的公敵。
「讓你爸爸,還有廠里其他信得過的叔伯,把每天的上班時間記錄下來。最好,還能拍到他們偷排污水的視頻。」
小石頭一臉顧慮。
「可是……這樣太危險了。要是被發現,我爸會被打死的。」
「小石頭,如果工廠一直這樣下去,村子就毀了。我們的家人,每天喝著被污染的水,吃著被污染的糧食,會是什麼後果?你爺爺當年為了給你做手術湊錢,進廠打工,難道不是為了讓家人健康平安地活下來嗎?」
他沉默了,隨後重重點頭。
「好,我幫你!」
他爸爸在我的再三保證和說服下,終於豁出去了。
他聯合幾個同樣對工廠心懷不滿的村民,開始悄悄記錄。
這期間,還有年輕的工友討要加班費,被陳家的人毆打。
在我的說服下,他去醫院開出驗傷報告。
我拿著列印出來的幾份材料,和小石頭一起,分別走入相關單位進行舉報。
16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陳家的工廠偷稅漏稅、非法排污、惡意拖欠工人工資、蓄意傷人,數罪併罰。
工廠被查封,處以巨額罰款。
陳建國因為涉案金額巨大,情節嚴重,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陳宇軒的媽媽為了給丈夫活動關係,四處奔走。
變賣公司和房產,卻被人騙走大部分錢財。
陳家徹底倒了。
村裡的河因為污染嚴重,被列為重點治理項目。
原本在廠里工作的村民們。
在勞動部門的幫助下,都拿到了應得的加班費和賠償金。
村裡的喜悅蜿蜒,漫進每家每戶。
唯獨繞過了我家門檻。
小石頭他爸拿著錢,激動得非要請我們全家吃飯。
飯桌上,大家都在暢想未來的好日子。
只有外公,默默地扒拉著碗里的飯。
他那份賠償,因為當初陳建國欺負他老實又缺錢。
簽的時候連哄帶騙,工錢壓得只有別人的四分之一。
算下來,他拿到的賠償,還不足別人家的零頭。
回到家,薄薄的一沓錢就在桌上。
他坐在院子角落裡,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媽在電話里勸著。
「爸,錢多錢少無所謂,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外公不吭聲,只是捂著電話的背影,愈發蕭索。
晚上,他屋裡的燈還亮著。
「外公,這麼晚了還不睡?」
他抬起頭,眼睛裡渾濁一片。
「柔柔,外公是不是沒用了?成了家裡的拖累。」
我的心猛地一抽。
「胡說什麼呢!您怎麼會是拖累?」
「你看,人家都拿了那麼多錢,能在鎮上開店,過好日子了。我……我拿的這點錢,給你們幾個買件衣裳都不夠。」
他的聲音只剩挫敗。
17
我看著昏黃燈光下,他布滿老繭的手。
那雙手,小時候曾為我編過竹蜻蜓、小螞蚱。
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天微亮,我就往市區里跑。
帶著外公以前編的一個小竹簍,直奔市裡最大的連鎖文創產品店。
店裡的東西琳琅滿目。
大多是機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精緻,但編不了複雜的款式。
「老闆,看看這個。」我把竹簍遞過去。
他接過去,有些漫不經心。
拿在手裡翻了翻,表情就變了。
「這手工這收口……現在很少見了。」
他扶了扶眼鏡,看得更仔細。
我心裡有底了。
「我外公編的。他干這個一輩子了。老闆,您店裡那些機器貨,跟這個沒法比吧?」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手藝是好手藝,可惜啊,流水線的產品勝在便宜。手工的成本太高,賣不上價。」
「賣不上價,是因為沒有展示的空間。」我湊近一步。
「您想想,現在城裡人都講究個情懷,講究個獨一無二,款式複雜的機器就出不來了吧。您把它掛出來,寫上『傳統手藝人手作,可接受定製』,價格翻三倍,信不信有人搶著要?」
老闆眼睛一亮,顯然是被我說動了。
「還能編別的嗎?」
「當然能!」我拍著胸脯保證,「只要您要,啥樣的款式我們都能編。」
「這樣,你先讓你外公編兩百個小螞蚱。我放到學校門口的幾家門店,看看反應。」
我興沖沖地回到家。
把那張寫著訂單的紙拍在桌子上。
「外公!你的手藝被人看上了!」
我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重點強調,是老闆看到我帶著的竹簍,驚為天人,求著我下訂單。
「老闆說了,就認準您這手藝了,別人編的他都不要!」
外公拿起那張紙,手都在抖。
「我……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能行嗎?」
「怎麼不行!寶刀未老!」
外婆也跟著幫腔。
「柔柔都給你把生意拉來了,你就試試唄。田是種不了了,後山的竹子那可有的是。」
天剛蒙蒙亮。
院子裡傳來「唰唰」的聲音。
是外公在劈竹子。
他一夜之間,狀態年輕了十歲。
腰杆挺直,眼神里也有光。
他把竹子一根根挑選,劈開,拉成均勻的竹篾。
那些曾經熟悉的活兒,如今做起來,確實有些費勁。
他的手指在竹篾間翻飛,一壓一挑,一穿一拉。
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學著給他打下手。
「柔柔,你這個不對,這根篾條要從下面穿過去。」
「哎喲,你慢點,手別划著了。」
他一邊編,一邊絮絮叨叨地指點我,帶著久違的精神氣。
陽光灑在院裡。
外公哼起了不成調的歌謠。
「真好,沒想到老了……外公還能幫上忙……」
他笑著。
眼淚卻順著臉上的褶子滾下來。
第一筆款很快打到我卡上。
我告訴外公,這筆錢,比他從工廠拿到的賠償款,還要多。
外公在電話那頭愣了足足有一分鐘。
隨後我聽見電話裡面傳來他的哽咽。
我幫他設計了幾個新樣式。
這些新樣式在城裡賣得特別好。
訂單像雪花一樣飛來。
外公一個人忙不過來,村裡幾個賦閒在家的叔伯也過來幫忙。
我家的小院成了村裡最熱鬧的地方。
18
一晃眼,四年過去。
有了這份事兒後,外公堅持不讓我再去當家教掙錢。
我專心學習,如願獲得本校的保研資格。
有了錢,外公把院子翻新了,加蓋兩間大屋。
一間當倉庫,碼著處理好的竹篾和成品。
一間是工作間,下雨天也不耽誤幹活。
那幾個叔伯嬸子,都成了固定員工。
每天院子裡說笑聲和劈竹聲,都混在一起,熱鬧得很。
小竹編不光在城裡那家文創店賣,現在網上也開了店。
外公從工作間走出來,擦了擦手上的汗。
「這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在家動動手,比在外面打工掙得還多。」
我笑著把帳本合上。
「那可不,全靠外公您這雙巧手。」
「是靠我的好外孫女。」外公拍拍我的肩膀。
這幾年,外公的身體越來越好,臉上舒展許多,人也愛說愛笑了。
「外公,過兩天我們去趟城裡吧。當初要不是那位老闆,我們的東西也賣不出去。咱們得當面去謝謝人家,順便送點自己家種的菜。」
外公連連點頭。
「應該的,應該的,做人不能忘本。」
店裡專門開闢了一個角落,掛滿外公的竹編。
小到螞蚱、蜻蜓,大到精巧的提籃、果盤。
每一件都掛著「老李手作」的小木牌。
老闆感慨道:
「柯柔啊,我得謝謝你。現在你外公這些手作,是我們店的王牌,好多回頭客就沖這個來的。」
從店裡出來,已經快中午了。
「外公,餓了吧?咱們在城裡吃頓好的再回去。」
「不在外面吃,貴。」外公擺擺手。
「那不行,今天我請客。」我拉著外公的胳膊, 不讓他走。
「就前面那家館子,看著挺乾淨的,咱們嘗嘗。」
館子裝修得古色古香,門口人來人往,生意瞧著不錯。
服務員有些忙不過來。
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走過來,手裡拿著菜單招呼我們。
「兩位坐這兒吧。想吃點什麼?」
聲音有些耳熟。
我下意識地看過去, 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陳宇軒。
他也看見我, 臉上的笑瞬間凝固。
他身上滿是油煙味, 人瘦得脫了相。
眼神里只剩疲憊, 早已沒有當年的跋扈。
外公沒認出他, 還在樂呵呵地研究菜單。
我平靜地看著他, 表情冷漠,心裡早已百轉千回。
他想開口, 我搶在他前頭, 笑著對外公說。
「外公,這家店看著不怎麼樣,我們換一家吧。市中心新開了一家私房菜, 聽說風景很好,我現在就打電話預定。」
外公一邊笑一邊點頭。
「都聽我外孫女的!」
我們站起身。
「等等!」陳宇軒終於忍不住。
幾步上前攔住我們, 眼圈通紅。
「柯柔……李大爺……對不起。」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爸他……進去了。出事的時候, 我正在國外讀書。後來家裡沒錢, 我也就回來了。」
「我媽……她總說, 要不是我當初非要鬧, 非說我弟弟的腿是你們害的, 事情也不會到那一步。她說是我害了我爸。」
「我回來後, 什麼都干過, 後來用家裡剩下的一點底子,開了這家小飯館。」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角微光閃爍。
外公這才認出他, 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下去。
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 一言不發。
我扶著外公,冷聲道。
「陳宇軒,收起你那套。你不用對我們說對不起,你應該去對那些被污染的土地說, 去對那些被你們壓榨的村民們說。」
「你家破產, 你爸入獄, 完全是你們咎由自取。我們過得很好,你的道歉只是你自己的心理安慰, 我們不接受。」
說完, 我們轉身離去。
身後, 是陳宇軒壓抑的哭聲。
但那又與我們何干?
走出飯館,路過一家鞋店。
我看見櫥窗里擺著一雙老人穿的布鞋, 底子看著很厚實,也很軟。
想起上一世外公最後的願望。
「外公,我們進去看看。」
挑了幾雙試穿。
「怎麼樣?舒服嗎?」
外公站起來走兩步,笑了。
「嘿, 這鞋好!底子軟和, 還跟腳,穿上感覺都能跑起來了!」
看著外公興奮的樣子, 腳下試著跑出小碎步。
嗯,外公的鞋,我終於為他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