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啊,你聽我說,事情不是那樣……」
「我聽你放屁!」張大爺怒吼道,「全村人都知道了!你要兩千一畝!老李頭,你摸摸你的良心,還在不在!」
緊接著,李嬸也來了。
身後還跟著好多村民。
一個個義憤填膺,把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老李叔,我們家就指著這工廠給兒子娶媳婦,您就行行好吧!」
「是啊,不能因為你一家,耽誤了我們全村啊!」
「做人不能太自私!」
一句句指責撲面而來。
全都扎在外公心頭。
他的臉蒼白如紙。
他想解釋,可聲音完全被淹沒在嘈雜的聲討里。
我踉蹌著站起來。
「我們沒有……」
更是沒人聽我說話。
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只覺得寒意裹身。
這就是人性。
陳宇軒,重活一世果真是耍的好手段。
沒費一兵一卒,就讓我家變成全村的公敵。
11
外公僵在原地,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外公……」我喚了一聲,喉嚨又干又澀。
他沒應,只是緩緩轉過身。
走進屋裡,背影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那一晚,家裡靜得可怕。
外公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老舊竹椅上,對著窗外漆黑的夜,幾個鐘頭就這麼過去。
被全世界背棄。
他一輩子都活在「鄉里鄉親」這四個字里。
如今,這四個字變成轉向他的刀尖。
電話鈴聲劃破死寂。
是進城打工的媽媽。
電話那頭,我媽聲音帶著哭腔,在農村寂靜的夜裡,顯得清晰無比。
「爸,我老闆娘都是咱村出去的,她弟媳婦今天打電話跟她告狀,說我們家要兩千一畝,故意不讓村裡建廠子!現在廠里的人都在背後戳我脊梁骨,罵咱家沒良心,說我有個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爹!」
「他們說,就因為我們家,全村人都沒活路了!爸,我在外面打工多難啊,你別再讓我難做人了行不行?柔柔很快就高中大學,我得掙錢啊。」
外公聽著,身體越縮越小,最後蜷成一團。
「知道了。」
他輕輕掛斷電話。
太陽剛升到高處,村長就帶著陳宇軒來了。
陳宇軒春風得意,踏入我家破敗的院落。
他身後,跟著烏泱泱一大群村民,急切又期盼。
村長擺擺手,讓大家都在院外等。
但是那些眼睛和耳朵,都急切地往院裡探。
合同就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三百塊。
我抓過合同,聲音尖細,說給院外的耳朵聽的。
「咦?三百每畝?村長,大家不都是八百一畝嗎?」
村長沒來得及捂我的嘴,我就一條腿拄著拐往外頭蹦。
看見第一個人就遞過去。
「王哥,肯定是我看錯了。你識字,這兒寫得是捌佰元整不?」
我指著合同里的「叄佰元整」,故作天真地問。
種田的漢子嗓門大,實心眼地喊出聲。
「這不寫的叄佰元整麼?」
我又拔高音量。
「不能啊,怎麼能是叄佰呢?陳總可是我們全村的大善人,不可能坑我們家的,王哥你怎麼不識字兒啊?」
王哥被我說得急了眼,指著合同,問身旁的人。
「你看看,我有沒有認錯!這孩子怎麼張嘴就說別人不識字兒呢?」
「真是叄佰……」
身後的人群頓時面面相覷。
12
前幾天喊得大聲的村民,此刻已經偃旗息鼓。
但誰也沒站出來幫我們叫屈。
「老李哥,簽吧,大家都等著呢。」
村長一把從我手裡搶回合同。
將筆塞到外公手裡。
外公攥著那支筆,青筋從手背蔓延到手臂。
整隻手都在抖。
陳宇軒站在一旁,雙手插兜,幾聲冷笑。
「李大爺,早簽早省事,別耽誤大家發財嘛。」
原本已經往前一步的王哥。
聽到這句話,又默默退回去。
還有村民開始附和。
「就是啊老李叔,快簽吧,別磨蹭了。」
「簽了字,大傢伙兒都有好日子過。」
外公的肩膀一點點垮下來。
「外公,那我以後不買學習材料了,能替家裡省點兒是點兒。」
我站在人群,故意哭得又大聲又委屈。
「怪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受傷,才害外公為我花了這麼多錢。三百就三百吧,為了大傢伙兒,咱們簽吧。」
我的眼淚從捂臉的指縫中流下,讓身旁的人看得真真切切。
「爺爺,那為什麼李爺爺家的只有三百啊?」
一個少年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
是張大爺家的小石頭。
本來在家休養的他,看見熱鬧就跟著湊過來。
他蒼白的臉,正看向我。
王哥也終於鼓起勇氣。
「是啊,才三百一畝,換我,我也不簽,自己拿來種地都不止這個數兒。」
「對啊,這不明著搶嗎?」
「可不吧,今天能坑老李頭一畝地,說不定明天就能搶咱們的錢袋子呢!」
開始陸陸續續有聲音冒出來。
陳宇軒一看事態不對,開始催促老實的外公。
「李大爺,大家都是鄉里鄉親,何必為了幾百塊錢傷了和氣?」
陳建國從人群簇擁下走出來,接上話。
「誤會!都是誤會!手下的人合同寫錯了,我把新合同帶來了,就是八百一畝!咱現在就簽!」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破涕為笑。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會欺負我們的人。」
「外公,快!別耽誤全村人的大好事!」
外公在我的示意下,簽下字。
那一刻,人群都鬆了一口氣。
張大爺激動地拍手,李嬸喜笑顏開。
他們湧進來,簇擁著陳建國和村長,滿臉都是對未來好日子的嚮往。
沒人再多看我們一眼。
陳宇軒的笑容凝在臉上。
我對他露出一個笑。
「我贏了。」
院裡人潮湧動。
只有我注意到,外公獨自一人走出院子。
他沒回頭,一步一步。
他的鞋底很薄,走在沙礫路上,硌腳得很。
走向村西那片他翻了一輩子的田。
天色漸晚,夕陽把田埂染成金黃。
我在院門口遠遠瞧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
半個月後,第一筆租金髮下來。
外公接過票子,手指捻出幾張塞在口袋裡。
剩下的放進衣櫃的鐵盒子。
揣著錢出門了。
我以為他去鎮上買煙,或者買雙好鞋。
傍晚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塑料袋。
「柔柔,這是給你買的複習資料,城裡最好的那種。」
他的聲音有些討好。
「你這幾個月腿不方便,上學都耽誤不少,在家好好看書,別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打開袋子。
裡面是省重點出版的練兵試卷和各科輔導書。
這種書只有鎮上才有。
我低頭看,他的布鞋全是泥點。
褲腿也濘了半截。
我家沒有小汽車,甚至沒有摩托車。
外公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山路濘的地方只能下車推著走。
「嗯,外公,我會用功讀書,我會帶你過好日子!」
13
工廠開工那天,村裡敲鑼打鼓,比過年還熱鬧。
陳宇軒的父親風光無限地剪了彩。
搬家公司的卡車也開進一棟漂亮的二層小樓。
據說是陳家的臨時宿舍。
我拄著還沒好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
班主任喊住我。
她身後站著的男生,全身乾淨嶄新的運動服,雙手插在褲兜里。
正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教室。
是陳宇軒。
班主任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
「柯柔,這是從市裡轉來的陳同學,陳宇軒。人家可是重點中學的尖子生,以後你就坐他旁邊,多跟人家學學,有不懂的就問。」
「市重點不讀,跑來這兒幹嗎?」我沒好氣地問。
陳宇軒似乎就等我這句話。
「反正我以後去國際學校讀高中,所以現在在哪兒讀無所謂,就想來體驗一下鄉村生活,你有意見嗎柯同學?」
他坐在我旁邊,慢條斯理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亮閃閃的學習機。
一本全英文封面的筆記本。
還有一支鋼筆。
我的桌上,只有用了好一陣的原子筆,每次都要甩兩下。
還有外公用牛皮紙給我包好的書皮。
第一次月考的成績下來,我是班級第二。
第一是陳宇軒,總分比我高出十來分。
班主任把他的卷子用膠帶貼在黑板旁,當做範本讓全班學習。
「大家看看陳同學的卷子,字跡工整,思路清晰,尤其是這篇英語作文,用詞多高級!這才叫範文!」
陳宇軒側過頭,一臉輕蔑。
「山區的教育就是不行。你看,你再努力也趕不上我。」
省里的作文比賽開始了,評上一等獎的,中考能加分。
我寫了篇《我的外公》。
把外公如何勤懇地在田裡幹活,如何攢錢給我買資料,如何善良,都寫進去。
我自己讀著都掉眼淚。
毫無意外,被評為校級優秀作文,要送去省里參加比賽。
可公布送選名單那天,送選人卻變成陳宇軒。
他的作文叫《鄉村體驗記》。
裡面寫他體驗喂豬、看村民翻地,感受到了淳樸的民風,最後升華到他父親建廠,是為村民們帶來富裕和文明。
「老師,為什麼不是我?」
班主任正用昂貴的外國牌子的護手霜擦手。
聞言抬頭,眼神有些閃躲。
「柯柔啊,你的作文寫得是挺有感情。但送到省里去評比,還是陳宇軒同學的格局大一些,立意也高。你的那個……怎麼說呢,太土了,有點家常里短,評委們不愛看這個。」
「土?」
我緊攥著作文本。
那是我的外公,在他們眼裡,就是「土」。
回到家,我把那篇作文撕得粉碎。
不再去想那些公平不公平的事。
我要做的,不是乞求公平。
而是直接掀翻這個不公平。
上一世,我的成績大約中上,這一世,我有了試卷的記憶。
這記憶陳宇軒也有。
只是這一世,隨著救下外公以後,很多世情的走向都變了。
我不確定,這次模擬考是個測試的機會。
第一輪模擬考是全市統一的。
考前,我故意在陳宇軒面前和其他同學聊天,說我最近在猛攻解析幾何。
「這部分太難了,我估計這次模擬考,壓軸題肯定出在這裡。」
陳宇軒聽了,果然滿臉不屑。
在我們前世的記憶里。
這次考試的數學壓軸題是函數題。
於是,他把所有的寶都押在函數上。
考試那天,我拿到卷子,掃了一眼最後的壓軸題——
是一道解析幾何。
我笑了。
看來,重生僅僅只是重生。
每一個改變,都能變換其他事情的軌跡。
比如,這張試卷。
而陳宇軒,也剛意識到這一點。
重生後,都變了。
他看到壓軸題時,臉色瞬間發白。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他幾乎是第一個衝出考場。
我看著他跑開的背影,心裡一陣暢快。
陳宇軒,我們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了。
成績出來那天,我全校第一。
而陳宇軒,掉到三十多名。
班主任拿著成績單,心急如焚。
「一定是太緊張了,陳宇軒應該是太緊張了。」
陳宇軒低著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在一旁慢慢悠悠地補刀。
「老師,沒事的,反正陳宇軒是要去國際高中讀書的,他可不跟我們擠著考市裡的公立重點。」
她轉過來,劈頭蓋臉對我就是一頓訓。
「柯柔!你是不是耍了什麼手段?這次的數學題這麼難,你怎麼可能考這麼高分?」
我強壓著笑意。
「老師,難的只是壓軸題。前面的基礎題我一道沒錯,壓軸題我寫了解題思路,步驟和過程都得分了,這有什麼可爭議的嗎?」
「那你怎麼解釋陳宇軒同學的成績?他平時那麼優秀,這次怎麼會考這麼差?」
「這您應該去問他,而不是問我。」
班主任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學校外,陳宇軒堵住我。
他雙眼通紅,憤怒得毫不掩飾。
「柯柔,你算計我!」
我攤手。
「我算計你什麼了?這麼氣急敗壞,發現重生卻沒有金手指了?」
「你!」
他氣得揚起手。
我沒躲,仰起臉冷冷望向他。
「打啊。打了,我就去告訴所有人,陳總兒子自己成績差,還打同學泄憤。你家人會不會覺得丟臉?」
他的手停在半空,憤憤放下。
「柯柔,你給我等著!」
14
之後的每個周末,陳宇軒都有小轎車接送。
去上市裡最好的一對一補習班。
我明白只有踏實讀書,才能考到縣前五,才能被市重點高中錄取。
我還需要錢,買台電腦,就可以上市裡教育局開放的免費網課。
沒地種糧,外公只得平時上後山挖點東西。
山裡頭寶貝多,曬乾的菌子,能入藥的草根,都能拿到鎮上去換錢。
夏天的山林悶熱,蟬鳴吵得人頭暈。
趁著他周日去鎮里趕集賣山物。
我也背著竹筐,往後山跑去。
多一個人掙錢,外公就輕鬆一點。
我埋頭找一叢菌子,沒留神腳下,被裸露的樹根絆了個結結實實。
整個人順著陡坡滾下去。
「嘶啦……」
膝蓋火辣辣地疼起來。
我撐著身子,褲腿被劃開一個口子,血順著小腿往下淌。
還混著泥土,黏黏糊糊。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天已經擦黑。
外公正在院子裡焦急地踱步。
看到我這副狼狽樣子,臉色瞬間變得驚恐。
「你這孩子!這是去哪了!」外公幾步衝過來,蹲下身子查看我的腿。
又看了看我背上的筐,「你上山去了?」
我咧開嘴想笑一下。
「沒事外公,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外公拿水沖洗我的傷口,一言不發。
半晌才擠出一句。
「都怪我!都怪外公沒用!」他的肩膀微微聳動,眼淚滾燙。
「讓你這麼小年紀還想著給家裡掙錢!現在地沒得種,外公一定……一定想想別的路子!」
我的心又酸又脹。
那晚之後,外公好幾天都早出晚歸。
我問他,他說去老夥計家下棋。
可他回來時,身上總帶著一股機油的怪味。
吃飯的時候筷子都拿不穩,手抖得厲害。
我起了疑心。
15
這天,我沒去學校,悄悄跟在他身後。
看著他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村西的工廠。
我的心不禁一沉。
晚上,外公拖著腿回來,一進門就癱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休息。
看著他胡亂脫下的鞋,油油膩膩,破破爛爛,大腳趾的地方隱隱約約泛紅。
腳背腫得老高,上面全是水泡。
「外公,」我的聲音哽咽得有些發悶,「您去那廠里了?」
他身子一僵,沒吭聲。
我看了眼他肩膀位置,血肉模糊。
粗麻布的工服被汗水浸透,又乾涸,硬邦邦地黏在傷口上。
「他們讓你幹什麼了?」我眼眶發熱。
「……托著機器而已。」外公猶猶豫豫,終於開口,「外公就是頭幾天不習慣,過陣子皮糙了就好了。」
「合同上不是寫的一天八小時嗎?我聽小石子說,他們天天讓人干十二個鐘頭!」
我眼淚還是涌了出來。
為了錢,還要向刁難自己的人低頭。
「我去給你討說法!」
「別去!」外公一把拉住我,「瞎胡鬧!」
「他們不給加班費,聽說張大爺他們抱怨幾句,村長家的親戚還打人!」
「柔柔,你聽我說,」外公嘆了口長氣,聲音里只有妥協。
「現在村裡好多田都像咱家一樣,種啥啥不長。除了這個廠,還能上哪找活兒去?工頭說了,肯干十二個鐘頭的,一天給五十塊錢。五十塊啊……再加上外公這些年攢的,你媽媽寄的,過陣子就能給你配台電腦啦。」
他渾濁的眼睛裡帶著祈求。
「這活兒,村裡多少人擠破頭都搶不上呢。咱不鬧,啊?安生些,外公能幹得動。」
我攥緊拳頭,看著他肩上那兩塊傷,再也不說。
行,我不鬧。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