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曾是村裡最硬朗的漢子。
直到那年,他為了救下陌⽣孩童,被毒蛇咬得截了腿。
從此,他兜⾥多了本「殘疾⼈證」。
陳家報恩十年,外公卻⾛了。
村裡人不懂抑鬱症,只說,那是城裡年輕人才會有的怪病。
外公的遺書里草草寫著:
「放雙鞋,下輩⼦能跑。」
再睜眼,我重生回到十年前。
屋外,陳家⼩⼉子正蹦跳著走向田埂。
我想都不想就衝出去,瞅准迎面⽽來的拖拉機,用力撞上去。
急忙抹下⼀把⾎,⼤聲哭喊。
「外公!外公!」
陳家的⼤兒子衝到我面前,雙眼猩紅。
「柯柔,阻攔你外公救我弟,你不會良心不安嗎?上一世得了我家十年的好處……」
我忍著劇痛,平靜地看著他。
「可我本來可以有外公的。」
1
外公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
我們這兒的習俗,人沒後的第三天落土。
所以他特地選的周四。
為了方便我們⼩輩們可以趕著周末回來奔喪。
外公連死都為我們想得周全。
村裡人撐著傘,三三兩兩。
聚在泥濘的院壩里,嘆息聲混在雨聲里。
「老李頭可惜了,才剛過上好日子。」
「就是,城裡人仗義,懂得報恩,又是給錢又是送他外孫女進城讀書,還有啥想不開的。」
「聽說是得了城裡年輕人才有的怪病,叫什麼……抑鬱。」
「抑鬱,就是不高興!老李頭日子都這麼好了,他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跪在棺材前,面無表情地燒著紙錢。
火苗偶爾竄起。
舔舐幾下指尖。
我卻感覺不到疼。
這個曾經能一個人扛起半扇豬、笑聲爽朗的男人,死了。
十年殘疾的折磨,日復一日的自我厭棄。
讓他最終選擇用一根麻繩結束生命。
2
十年前,城裡的富商陳家來我們山里搞加工廠。
小兒子陳宇浩在田埂上玩,被毒蛇纏住。
是外公想也不想地衝過去,把孩子推開。
自己的小腿卻被咬了一口。
山路難行。
等送到縣醫院,毒素已經擴散,腿沒保住。
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從此成了一個離不開拐杖的殘廢。
陳家為了報恩,做得仁至義盡。
他們承擔了所有的醫藥費。
每年都給一筆不菲的營養費。
還把我這個山村女娃,接到市裡最好的學校,和陳家大兒子陳宇軒一起讀書。
陳宇軒成了我名義上的哥哥,對我照顧有加。
所有人都羨慕我,說我家因禍得福,一步登天。
可我知道。
外公失去的,遠不止一條腿。
他沒了尊嚴,沒了精氣神。
母親正抱著我,哭得渾身發抖。
陳宇軒站在我身邊,遞過來一方手帕。
「柯柔,節哀。以後,我家就是你家。」
我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寫滿同情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一旁的遠房嬸嬸搭著腔。
「柯柔,你看,要不是陳家,你怎麼可能走出大山,看到這麼廣闊的世界?」
是啊。
我用外公的一條腿、半條命。
換來自己的錦繡前程。
我寧願不要。
動了動跪得麻木的小腿,剛要站起來。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失去意識。
3
再次睜眼,刺眼的陽光照在我眼皮上。
耳邊是鄉野蟬鳴。
院子裡淘米的嘩嘩水聲。
我猛地坐起來,環顧四周。
土坯牆,木頭窗。
牆上還貼著我三年級得的獎狀。
我朝著裂成蛛網的鏡子,瞥了一眼。
險些尖叫出聲。
這是十年前的老屋!
我衝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奔到院子裡。
外婆被我嚇了一跳,嗔怪道。
「柔柔,你這孩子,做什麼夢了,一驚一乍的。」
我看著外婆年輕了十歲的臉,眼淚瞬間湧出來。
「外婆!」
我緊緊抱住她,感受著她的溫熱。
「外公呢?」我急切地問。
「扛著鋤頭去西邊那塊地了,說要去看看今年的穀子長勢。」
西邊那塊地!田埂!
我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
就是今天!
「柔柔,你跑什麼!把鞋穿上!」
我赤著腳,全力朝村西的田埂跑去。
粗糙的石子路硌得我腳底生疼。
可我顧不上了。
「攔住他,無論如何,攔住他。」
剛衝出院門,就和一個身影撞了個滿懷。
是少年時的陳宇軒。
他穿著乾淨的白 T 恤,英氣的眉毛微微蹙起。
看著我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悅。
「柯柔,你瘋跑什麼?」
我來不及解釋,推開他就要繼續跑。
突然反應過來。
這個時候,陳家和我家並不相熟。
他怎麼能脫口而出我的名字?
「陳宇軒……你……」
他也重生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想幹嘛?」
說著,眼神已經探究地落在我臉上。
就在這時,我聽到不遠處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聲。
是陳宇浩!
我心臟狂跳,掙扎著想甩開陳宇軒的手。
「放開我!來不及了!」
4
陳宇軒的臉色瞬間變了。
「柯柔,你是不是……也回來了?」
他稚氣的嗓音瞬間有些顫抖。
我渾身一震。
他是來攔著我救外公的。
休想!
「放手!」我用盡全力嘶吼。
他死死地攥著我。
「不行!柯柔,你不能去!那是我們兩家人的命運!你不能破壞它!」
命運?
去他媽的命運!
我回來就是為了改變命運的!
看著遠處田埂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又看了看正一步步走近的外公。
那條毒蛇。
已經悄然從草叢裡竄出身影。
和陳宇軒糾纏下去,一切都將來不及了。
一輛手扶拖拉機,正突突突地從面前的土路駛來。
陳宇軒,此時也不過是和我力氣相當的孩子。
我朝他手臂用力一咬。
他吃痛鬆手的瞬間,我飛快掙脫。
「陳宇軒,你記住,這一世我們和你們陳家沒半點緣分。」
在他錯愕的目光中。
我直直地沖向那輛拖拉機。
「砰!」
巨大的撞擊力讓我瞬間被甩出幾米。
身體重重地摔在路面。
劇痛從左腿傳來。
我沒有昏過去,反而清醒得可怕。
我撐著力,朝著外公的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外公!救我!我的腿……我的腿斷了!」
我的哭喊聲劃破鄉野寧靜的午後。
遠處的外公渾身一震。
手裡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我。
那張臉上血色盡失,寫滿驚恐。
「柔柔!」
他嘶吼著跑向我。
顧不上什麼地,什麼田埂。
瘋了一樣朝我衝過來。
他跑得那麼快,虎虎生風,那雙健全有力的腿。
是我兩輩子都渴望看到的景象。
成功了。
我躺在沙礫和血中,笑了。
一條腿,換他安然無恙。
值!
就在外公快要跑到我身邊時,田埂那邊傳來驚恐的尖叫。
「蛇!有蛇!咬到人了!」
陳宇軒才如夢初醒,瘋一樣衝過去。
原本勞作的大人們也亂作一團。
一切都亂了。
但外公的眼裡,只有我。
他蹲在我身邊,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
想碰又不敢碰我的左腿。
「柔柔,別怕,外公在……外公在……」
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老淚縱橫。
我看著他,忍著劇痛,又笑了。
「外公在就好,我一點都不怕。」
5
陳宇軒的弟弟,小腿上緊緊扎著皮帶。
已經被幾個大人抬著往村口跑,準備送去縣醫院。
陳宇軒朝我衝過來,雙眼猩紅。
「柯柔!你故意的是不是!阻攔你外公救我弟弟!你的心怎麼這麼歹毒!」
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渾身打著冷戰。
我卻笑了。
「歹毒?陳宇軒,你跟我談歹毒?」
撐起半邊身子。
「他是我外公,不是你外公。」
親疏有別,人之常情。
憤怒讓他不禁提高音量。
「沒有我們家,你就是個山裡的女娃!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座大山!是我家資助你,送你去最好的學校……」
外公抱著我,身體僵硬。
臉上寫滿困惑。
我轉頭,直視陳宇軒。
壓住胸腔里所有的悲愴。
說出藏在心裡兩輩子的話。
「可我本來可以有外公的。陳宇軒,我從來不是什麼高尚的人。」
我瞥了一眼他弟弟被抬走的方向。
扯了扯嘴角。
「你弟弟的命,是你這個當哥的該去救的,不是我外公。你也有兩條腿,怎麼不去救?不是已經都知道會發生這件事嗎,是怕自己斷腿嗎?」
陳宇軒被我戳中痛處,渾身氣得直發抖。
「難道你沒出息地蹲在這個山村裡,就能讓你外公安享晚年嗎?」
8
「我憑什麼不能走出去,憑什麼不能掙錢讓外公過上好日子?」
我反問道。
因為陳宇軒這個重生者的及時處理。
再加上陳家請來最好的蛇毒專家,陳宇浩脫離了危險。
只是小腿肚上留下兩點疤,走路有些跛腳。
而我,要在病床上躺三個月。
我腿上打著石膏,躺在外公借來的板車上回家。
村口聚滿了人。
人群中央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
和這個窮得叮噹響的村子格格不入。
陳宇軒的父親陳建國挺著啤酒肚,正唾沫橫飛地描繪藍圖。
「鄉親們!我陳建國也是從山裡走出去的,知道大家日子過得苦!我回來,就是要帶著大傢伙兒一起發家致富!」
他指著村西那片地,聲音洪亮。
「我準備投資五百萬,在那裡建一個加工廠!也會收購咱們村的紅薯、玉米、花生!廠子建起來,優先招咱們本村人!我保證,每個人每個月最低工資三千塊!」
三千塊!
人群里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村裡最壯的男子,去鎮上工地搬磚,累死累活,一個月也才賺兩千。
「不光這樣!」陳建國很滿意大傢伙兒的反應,又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我知道村裡的小學破,孩子們上學難。我個人再捐二十萬,給村裡蓋一棟新的教學樓!」
這一下,人群徹底沸騰了。
「陳老闆真是大善人啊!」
「這廠子要是真建起來,咱們可就都有活路了!」
村西頭的張大爺擠到最前面,激動得滿臉通紅。
「陳老闆,俺家孫子等著錢做手術,您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陳建國信誓旦旦。
李嬸也跟著喊。
「俺兒子娶媳婦的彩禮,可就指望這工廠了!」
一張張曾經被貧窮壓得直不起腰的臉上,此刻有了光彩。
他們看著陳建國,就像看著活菩薩。
我坐在板車上,冷眼看著。
陳宇軒站在他父親身邊,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
眼神里全是挑釁。
外公拉著板車,默默地從人群邊上走過。
回到家,外公半天沒說話,一個勁地抽著旱煙。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陳建國指的廠房方向,其中有一塊,是外公的地。
9
「外公,」我開口,「別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外公抬起頭,臉上滿是愁緒。
「柔柔,外公不是擔心別的。陳家這工廠要是真能建成,對村裡是天大的好事。張大家那孫子,確實等錢救命……」
他善良了一輩子,哪怕被人算計,首先想到的還是別人的難處。
我心裡一酸,握住他粗糙的手。
第二天,村長就拿著一份《土地租賃協議》挨家挨戶地跑。
陳家建廠需要徵用村裡的土地。
統一給出的租金,是八百塊,連租三十年。
這個價格,比大家自己種地一年的收成還要高出一些。
村民們幾乎沒有猶豫,都痛快地按下手印。
輪到我們家時,村長臉上的表情有些為難。
他搓著手,家長里短地寒暄了好一陣,才對外公說。
「老李哥,陳老闆點名要你家那三畝地……」
外公點了點頭。
「行啊,大伙兒都同意,也是好事兒。」
「這個……」村長面露難色,從兜里掏出一份單獨的協議。
「陳家那個大小子,就是陳宇軒,他說……說你家地勢低洼,一到雨季就容易澇,建廠的風險大,所以……所以價格只能給到三百一畝。」
外公愣住。
我們家的地,是村裡最好的水澆地,地勢平坦。
村裡誰不知道?
這招分明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心裡的火「噌」地就冒起來。
欺人太甚!
「村長,你回去告訴陳總,這地我們自己留著種!」
我冷臉就要轟人走。
「哎喲,小孩子家家的,可不好瞎起鬨!」村長急了。
「老李頭,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全村都簽了,就差你們家這三畝,陳總說了,要收一起收,一戶不簽,這廠子就不建在咱村了。你這是要斷了全村人的活路啊!」
好大一頂帽子。
陳宇軒這招夠狠。
外公一輩子老實本分,哪裡見過這種陣仗。
「他們這是欺負人!我們家的地怎麼了?村裡誰不知道……」
「老李哥,你就當行行好,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吃點虧吧。」村長長嘆氣,「人家陳老闆又捐錢蓋學校,又給大傢伙兒找活路,咱不能不知好歹啊。」
「這不是知不知好歹的事!」我忍不住用拐杖轟走村長。
「想租地,可以,按全村統一價,一畝八百,一分不能少。不然,就讓他陳家的廠子換個地方蓋!」
村長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我看著他,就知道這事肯定沒完。
10
果然,還沒到第二天中午,外面就開始傳這話了。
「聽說了嗎?老李頭家不同意,嫌錢少!」
「多少錢啊?」
「陳老闆給八百,他不要,獅子大開口,非要兩千一畝呢!」
「我的天!兩千?他怎麼不去搶!這不是明擺著要毀了這事嗎?」
「可不是嘛!聽說那天被蛇咬的時候,老李頭是離陳家小兒子最近的人,他外孫女早看見那蛇了。為了不讓老李頭救人,假裝撞上拖拉機,沒曾想!嘿,撞狠了,真受傷了!現在人家陳總還能不計前嫌來村裡建廠修學校,老李頭一家還蹬鼻子上臉了!」
「太不是東西了!全村人的飯碗,都要被他一個人給砸了!」
我坐在院子裡,這些閒言碎語傳得一清二楚。
編得有鼻子有眼。
不到下午,張大爺紅著眼,衝進我們家院子。
「老李頭!」他指著外公的鼻子,手直發抖。
「我拿你當老哥哥,你就是這麼對我的?我家小石頭等著錢做手術,你非要斷了我孫子的命是不是?」
老實巴交的外公,一下被他罵懵了。
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