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用這雙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
「你究竟是誰?」
他低聲問,「林家那個靈根盡碎的棄女,可不會懂這些。」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手指緊張地蜷縮起來:「只是看過幾本雜書,胡亂學的。讓少主見笑了。」
我知道這個藉口拙劣不堪。
但他沒有再追問。
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夜風漸起,吹得燈籠晃動,光影在他臉上明滅不定。
最終,他極其輕微地嘆了口氣,聲音低得幾乎隨風散去:「回去吧,外面冷。」
我如蒙大赦,趕緊拿起東西,幾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屋子。
關上門,我的心還在狂跳。
那一晚,我失眠了。
而院外,他並沒有立刻離開。
我聽到他依舊坐在石凳上,很久很久。
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的輕咳。
直到深夜,我才聽到他起身,步履似乎比來時穩健了些,緩緩離開了院子。
他開始問我一些關於藥理的問題,起初很淺顯,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後來問題逐漸深入。
我謹慎地回答,儘量只流露出略懂皮毛的樣子,不敢暴露太多。
但他那雙眼睛太毒,總能精準地抓住我話語中不經意流露出的見解。
然後,他就會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著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他帶來的東西也開始變了。
不再是點心吃食,而是一些真正珍貴的、或者極其偏門的藥材,有時還會附帶一些殘破的古籍殘頁,上面記載著某些失傳的丹方或醫術。
「庫房裡翻出來的廢品,放著也是占地方。」
他總是用這種輕描淡寫、甚至帶著點嫌棄的語氣扔給我,仿佛只是處理垃圾。
但我看著那些哪怕只是殘頁都價值連城的東西,心跳如鼓。
他是在試探我?
還是在……幫我?
我看不懂他。
有時,他會突然陷入沉默,看著我院子裡那些我嘗試種植的、半死不活的草藥發獃。
這種偶爾流露的脆弱,比話語都更能擊中我的心防。
我的心,在一片混亂的拉扯中,逐漸偏向了不可預知的方向。
我會在他咳嗽時,下意識地遞上一杯溫水。
會在他久坐石凳時,偷偷墊上一個軟墊。
甚至會開始下意識地留意哪些藥材對他的傷勢有益,並悄悄記下來。
我知道這很危險,是在玩火。
但我控制不住。
直到那天,他帶來了一株通體赤紅、葉脈如火焰流淌的烈焰草。
這是至陽至剛之物,對驅散寒毒、激發血脈有奇效,但藥性極其霸道,若使用不當,反會引火燒身。
他將那株烈焰草放在石桌上,語氣依舊平淡:「下面人進上來的,看著礙眼。」
我看著那株靈氣逼人、價值千金的烈焰草,心臟狂跳。
這根本不是礙眼的東西。
這分明是對抗他體內那股陰寒反噬的絕佳靈藥。
雖然他項圈未除,根椐仍在,但若能合理運用此草,絕對能極大緩解他的痛苦。
他是在給我出題?
我抬起頭,撞上他看似隨意、實則銳利的目光。
我明白了。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試探。
他把我逼到了懸崖邊上。
我若繼續偽裝,對此草表現出畏懼,或許能暫時過關,但也會坐實了他的懷疑。
我們之間那點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信任,將蕩然無存。
我若表現出認識此草,甚至提出用法……
那我就徹底暴露了。
我的目光落在烈焰草上,又移到他看似平靜、卻隱含期待的的臉上。
那一刻,前世今生的種種在腦海中翻滾。
賭一把吧。
林夕。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
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烈焰草灼熱的葉片,然後迅速收回,像是被燙到一樣。
然後,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帶著一絲不確定和怯生生的意味:
「少主……我好像在一本很破舊的雜書上見過這種草。書上說,此物性烈,如火焰,但若輔以寒潭之水、凝霜花蕊,以文火淬鍊七日,可得一種藥液。似乎對驅散某些陰寒之症……有點微末效果。」
我說得磕磕絆絆,真假摻半,故意模糊了藥效和用法。
說完,我立刻低下頭,心臟狂跳,不敢看他的反應。
院子裡一片死寂。
只有風吹過枯枝的嗚咽聲。
我能感覺到他灼灼的視線釘在我身上,仿佛要將我燒穿。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就在我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我聽到他極其緩慢地、低沉地開口:
「哦?是哪本雜書?」
「還記得,具體如何淬鍊嗎?」
7
他低沉的聲音落在寂靜的院落里,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指尖瞬間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大腦飛速運轉,卻一片空白。
哪本雜書?
我怎麼可能說得出來。
那些知識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一本書。
冷汗順著我的脊背滑下。
我死死低著頭,不敢看他,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而微微發顫,帶著哭腔和十足的怯懦:「我記不清了……」
這說辭拙劣得我自己都想發笑。
空氣再次凝固。
我能想像他此刻的眼神,必然是冰冷而充滿審視的。
每一秒沉默都漫長如同一個世紀。
就在我幾乎要癱軟在地時,卻聽到他極輕地哼了一聲。
「既是無用雜書,忘了便忘了。」
他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敷衍,仿佛剛才那個尖銳的問題只是隨口一提。
然後,他伸出手,將那株價值連城、靈氣逼人的烈焰草,往我這邊又推了推。
「既然你說有點用,那便拿去試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給的只是一株路邊的野草,「需要什麼寒潭之水、凝霜花,去找管事要便是。」
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就這樣給我了?
不僅信了我那漏洞百出的說辭,還允許我動用府庫的資源?
迎上我震驚的目光,他銀灰色的眸子閃動了一下,迅速移開視線,看向別處,語氣硬邦邦地補充道:「煉廢了也無妨。總歸是礙眼的東西。」
說完,他竟不再看我,起身拂了拂衣袖,轉身便走。
步履依舊有些虛浮,背影卻挺得筆直。
我僵在原地,看著石桌上那株灼灼如火的靈草,又看看他消失在院門口的的身影,整個人如同做夢一般。
他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這條白狼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但無論如何,機會擺在了眼前。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株烈焰草上。
我以少主吩咐為由,從管事那裡順利要來了寒潭水和凝霜花蕊。
管事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疑惑。
我在院子的角落搭起了一個小小的藥爐,嚴格按照前世記憶中的一個古老丹方,開始小心翼翼地淬鍊。
這個過程極其繁瑣且耗費心神,需要時刻控制火候,感知藥性的融合。
我不敢有絲毫大意,生怕浪費了這株難得的靈草,更怕辜負了他那份難以言喻的信任。
蒼曜依舊常來。
他不再總是坐在石凳上,有時會站在不遠處,沉默地看著我忙碌。
看我笨拙地生火,看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火候,看我被煙燻得咳嗽、被燙得齜牙咧嘴。
他從不插手,也不詢問,只是看著。
銀灰色的眸子深不見底,看不出情緒。
有時,他會突然開口,指出我某個步驟的火候偏差,或者某個藥性融合的時機不對。
言辭依舊簡潔冷硬,卻總是一針見血,顯示出他在此道上極深的研究。
我心中駭然,只能假裝恍然大悟,磕磕絆絆地按照他說的調整。
在他的無意指點下,淬鍊的過程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
第七日,黃昏。
小藥爐中的火焰漸漸熄滅,一股融合了熾熱與清冷的藥香瀰漫開來,沁人心脾。
成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爐中最後一點散發著微弱光暈的藥液導入早已準備好的玉瓶之中。
看著那不足小半瓶的藥液,我激動得手都在抖。
成功了。
我真的用這超前於這個世界的知識,結合他提供的藥材,煉出了可能對他有效的藥液。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我回過頭,看到蒼曜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暮色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光,卻柔和不了他眼中深沉的複雜。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瓶散發著瑩瑩微光的藥液上,瞳孔微微收縮。
「煉成了?」他問,聲音聽不出喜怒。
「嗯……」
我小聲應道,將玉瓶遞向他,心跳如擂鼓,「按照那雜書上說的,應該是成了。少主您……」
他卻沒有接。
目光從藥瓶移到我臉上。
我的臉頰肯定被爐火熏得通紅,額發被汗水打濕,黏在額角,樣子一定狼狽極了。
他就那樣看著我,看了很久。
暮色漸濃,他銀灰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裡面翻湧著我看不懂的驚濤駭浪。
忽然,他伸出手。
卻不是接過藥瓶,而是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開了黏在我額角的濕發。
動作極其突兀,又極其輕柔。
指尖冰冷的觸感碰到我滾燙的皮膚,激起一陣戰慄。
我渾身猛地一僵,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也像是被自己的動作驚到了,手指頓在半空,隨即猛地收回,握成拳抵在唇邊,狼狽地咳嗽了兩聲,掩飾般地移開視線,耳根處似乎泛起了一絲極淡的紅暈。
「辛苦了。」
他聲音低啞,丟下這三個字,一把抓過我手中的玉瓶,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離開了院子,連石凳上的書簡都忘了拿。
我獨自站在院子裡,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被他指尖碰過的額角皮膚還在隱隱發燙,心裡亂得像一團被野貓抓過的毛線。
他剛才是什麼意思?
那一晚,我失眠得更厲害了。
腦海里反覆回放著他指尖冰冷的觸感,和他轉身時那泛紅的耳根。
心跳,失序得厲害。
第二天,他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我的心裡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既期待看到他,又害怕看到他。
那瓶藥液他用了嗎?
有用嗎?
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反應?
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攪得我心神不寧。
直到傍晚,他才再次出現。
臉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點點,雖然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痛苦之色,仿佛減輕了細微的一絲。
連呼吸都似乎比往日更平穩了些。
他走進院子,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我身上,銀灰色的眸子深邃依舊,卻似乎比之前多了點什麼。
他走到石凳邊,坐下,動作依舊有些緩慢,卻不再那麼吃力。
我們沒有說話。
一種微妙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流淌。
他拿起昨天忘在這裡的書簡,卻並沒有看,只是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片的邊緣。
我坐在門檻上,假裝看著天邊的晚霞,眼角餘光卻始終留意著他。
過了許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平穩:「那藥液,有點用。」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成就感瞬間涌了上來,衝散了連日的疲憊和忐忑。
我強壓住想要上揚的嘴角,低下頭,小聲道:「有用就好。」
「嗯。」
他應了一聲,頓了頓,又道:「比庫房裡那些廢物煉出來的,強一點。」
這大概是他能說出的、最接近誇獎的話了。
我的臉頰微微發燙。
又是一陣沉默。
夕陽的餘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以後……」
他忽然又開口,「若還需要什麼藥材,直接去庫房取。就說是我的命令。」
我震驚地抬起頭看他。
他卻不再看我,只是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簡。
我的心跳再次失控。
看著他被夕陽勾勒出的冷硬側臉,心裡那座冰封的高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了一角。
有什麼溫暖而酸澀的東西,洶湧地漫了上來。
從那天起,我不再刻意隱藏我在藥理上的小愛好。
我開始正大光明地翻閱他帶來的那些古籍殘頁,嘗試煉製各種丹藥。
有時是為了調理自己的身體,更多的時候,是研究能緩解他傷勢和項圈反噬的藥物。
我們之間的對話漸漸多了起來。
雖然大多還是圍繞藥理,但氛圍不再冰冷僵硬。
有時甚至會因為某個藥性的理解不同而爭執幾句。
但我能感覺到,他那層堅冰一樣的外殼,正在一點點融化。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審視和懷疑,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和。
我會在他看書時,給他悄悄泡一杯寧神的藥茶。
他會在我煉丹被煙燻到時,幾不可聞地蹙眉,然後狀似無意地用一道微小的氣流幫我吹散煙霧。
我會在他舊傷發作、隱忍痛苦時,默默地拿出銀針。
他會在我偶爾望著天空發獃時,沉默地陪在一旁。
一股溫暖的溪流在我們之間靜靜流淌,治癒著彼此身上的傷,也侵蝕著彼此心上的壁壘。
我知道,我沉溺了。
沉溺在這種危險的溫暖里,沉溺在他笨拙的關心裡,沉溺在他冰雪消融般的溫和里。
我幾乎快要忘記,我是一個靈根盡碎、被家族捨棄的棄子。
而他是身份尊貴卻處境危險的狼族少主。
直到那天,姐姐林曼的到來,像一盆冰水,狠狠地將我澆醒。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
我正蹲在院子裡,小心翼翼地侍弄幾株新移栽的、對溫養經脈有益的草藥。
院門被猛地推開。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
只見我那一母同胞的姐姐林曼,林家真正的天之驕女,正站在門口。
她穿著一身火紅的騎射服,勾勒出挺拔矯健的身姿,眉眼明艷張揚,周身散發著蓬勃的生機和強大的自信。
與她相比,蹲在泥土裡的我,灰頭土臉,卑微如塵。
她看著我這副模樣,又掃過這處荒僻破敗的院落,漂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訝,隨即化為濃濃的譏誚和憐憫。
她輕笑一聲,聲音如同玉珠落盤,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我親愛的妹妹,看來你在這狼族享福的日子,過得真是不錯啊?」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身上刮過,最後落在我沾滿泥土的手上和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藥上,嘲諷意味十足。
我站起身,下意識地將髒手往身後藏了藏,心臟因為她的突然出現和話語裡的刺而微微抽緊。
「姐姐你怎麼來了?」我乾澀地開口。
「怎麼?我不能來看看我替嫁過來沖喜的好妹妹?」
林曼邁步走進院子,姿態高傲,「聽說你那病癆鬼夫君快不行了?看來你這喜沖得不怎麼樣嘛。」
她的話語刻薄無比,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臉色一白,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在她面前,我永遠是被襯托得一無是處的那個影子。
林曼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挑剔地看著一切,最後目光定格在石桌上。
那裡放著蒼曜平時常看的幾卷陣圖和一些我正在處理的藥材。
她拿起一卷陣圖,翻看了兩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喲,看來你這病秧子夫君,倒也不是完全廢物,還看得懂這些?可惜啊,再怎麼看,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快死的廢物的事實。」
「他不是廢物。」
我猛地抬頭,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我和林曼都愣住了。
林曼驚訝地挑高了眉毛,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其有趣的事情,她放下陣圖,一步步逼近我,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審視:
「哦?不是廢物?林夕,才幾天不見,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了?怎麼?伺候那病狼伺候出感情了?」
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上我,帶著瞭然的譏諷:「還是說,你以為攀上他,就能改變你廢物的命運?別做夢了。他自身難保,狼族內部爭權奪利,他活不了多久了。你跟著他,只會死得更快!」
她的話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我剛剛變得柔軟的心臟,將那些不該有的妄想和暖意撕得粉碎。
是啊,我在做什麼夢?
他是危在旦夕的狼族少主,身邊危機四伏。
我是靈根盡碎的林家棄女,自身難保。
我們之間那點微弱的溫暖,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我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微微搖晃。
看到我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林曼滿意地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看來父親讓我來提醒你一聲是對的。別忘了你是誰,別忘了你來這裡是幹什麼的。安分守己地待著,或許還能多活幾天。若是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她湊近我,壓低聲音,語氣森冷:「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如同看一隻螻蟻,轉身揚長而去,火紅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留下滿院的冰冷和絕望。
我獨自站在原地,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寒冷。
姐姐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敲碎了我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恍惚和沉迷。
是啊。
不該有的心思。
我怎麼會對他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看著石桌上他看過的陣圖,看著角落裡我為他煉藥的藥爐。
絕望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我錯了。
我竟然,又一次天真地,交付了不該交付的真心。
而這一次,可能會萬劫不復。
8
林曼的話狠狠地扎進我心裡。
院子裡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種張揚又刻薄的氣息,與我這裡積年的霉味和藥香格格不入。
我緩緩蹲下身,手指無意識地摳挖著泥土,直到指尖傳來刺痛,才恍然驚覺。
看著那些被我精心照料、剛剛冒出一點生機嫩芽的草藥,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修復靈根?離開這裡?
還是奢望著那一點不該有的溫暖?
姐姐的話語如同魔咒,在我腦海里反覆迴響。
是啊,我真是昏了頭了。
竟然會因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所處的境地。
我猛地站起身,衝進屋裡,一把抓起桌上那些我視若珍寶的古籍殘頁和正在研究的藥方。
既然是不該有的心思,那就徹底斷掉。
我顫抖著手拿起火摺子,卻怎麼也吹不燃。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就在這時,院門被輕輕推開。
我猛地回頭,淚眼朦朧中,看到蒼曜站在門口。
他今天的氣色似乎比前幾天又好了些許,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巧的玉盒。
然而,當他看清我滿臉淚痕的狼狽模樣時,他臉上的那一點點緩和瞬間消失,銀灰色的眸子驟然縮緊。
「你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緊繃。
我慌忙擦掉眼淚,下意識地將手裡的東西藏到身後,心臟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狂跳不止。
「沒什麼……」
我低下頭,聲音哽咽,無法掩飾。
他快步走進院子,目光銳利地掃過我院落。
雖然林曼已經離開,但那種屬於外來者的氣息似乎還未完全散去。
他又看向我明顯哭過的眼睛和藏東西的動作,眉頭緊緊蹙起。
「誰來過?」
他問,語氣冷了下來。
我咬緊了下唇,不肯說。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他一步上前,逼近我,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冰冷而危險,仿佛又變回了最初那個多疑暴躁的困獸。
「拿出來。」他盯著我藏在身後的手,聲音裡帶著命令。
我倔強地搖頭,向後退了一步。
他的耐心似乎耗盡,猛地出手,速度快得我根本來不及反應,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捏得我腕骨生疼,手裡的火摺子和那些書卷藥瓶再也拿不住,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我痛呼出聲,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湧出。
他看到掉在地上的東西,尤其是那幾瓶藥膏,眼神猛地一沉,銀灰色的眸子裡瞬間翻湧起駭人的風暴。
「你想毀了它們?」
他盯著我,聲音冷得像是能凍裂空氣,「剛才來的是誰?」
他的質問砸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被背叛的憤怒和難以置信的傷痛。
我被他的眼神嚇到了,手腕疼得鑽心,委屈和絕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我口不擇言地哭喊出來:「是,我就是想毀了它們!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做這些有什麼用?不過是痴心妄想!」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我看到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比任何時候都要蒼白。
攥著我手腕的力道鬆了一瞬,銀灰色的瞳孔劇烈地顫抖著,裡面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那是一種被徹底刺痛的眼神。
他看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一樣,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痴心妄想?」
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這四個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仿佛每個字都帶著血沫,「原來你一直是這麼想的?」
「我……」我想解釋,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想說那是姐姐的話。
可是,在他的目光下,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
他猛地鬆開了我的手腕,向後退了一大步。
他低頭看著地上散落的藥瓶和書卷,又抬頭看看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自嘲的弧度。
「好一個痴心妄想……」他低聲笑著,笑聲里卻充滿了無盡的悲涼,「看來是我唐突了。」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轉身,決絕地向外走去。
那個他帶來的小玉盒從他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蓋子摔開,裡面一株冰藍色的小花滾落出來,沾染了塵土。
他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院子。
背影僵硬而挺拔,卻透著一種萬念俱灰的孤寂。
院門在他身後重重合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我癱軟在地,看著地上摔碎的玉盒和那株冰藍色的靈花。
眼淚洶湧而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親手把他推開了。
之後的日子,陷入了死寂的冰封。
蒼曜再也沒有出現過。
院子仿佛又變回了最初那個被世界遺忘的冰冷囚籠。
他是真的徹底放棄這裡了。
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只剩下呼嘯的冷風。
白天渾渾噩噩,夜裡輾轉難眠,一閉上眼,就是他最後那個冰冷自嘲的眼神。
悔恨像毒蟲一樣啃噬著我。
我試圖告訴自己,這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回歸各自原本的位置,對誰都好。
可是,心口的鈍痛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失去了什麼。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我突然被一陣強烈的不安驚醒。
沒來由的心悸湧上心頭。
我披衣下床,推開窗。
夜空中烏雲密布,不見星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遠處,狼族府邸的中心區域,似乎隱隱傳來騷動聲,還有極其微弱的能量波動。
蒼曜出事了?
我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不能有事。
我像瘋了一樣沖回屋裡,手忙腳亂地翻找出之前藏起來的、那瓶用烈焰草煉製的藥液。
我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院子,朝著能量波動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晚的狼族府邸如同一個黑暗的迷宮。
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和直覺,朝著主殿的方向跑去。
越靠近,空氣中的能量波動就越發劇烈和混亂,還夾雜著兵刃相交的聲音和壓抑的嘶吼聲。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的出事了!
拐過一個迴廊,眼前的景象讓我血液幾乎凍結、
主殿外的廣場上,一片狼藉。
數十名穿著不同服飾的狼族正在激烈交戰,能量光芒閃爍,鮮血飛濺。
而戰鬥的中心,赫然是十幾名黑衣人,正在圍攻一個身影。
是蒼曜!
他此刻已是半獸化的形態,銀白的毛髮上沾滿了鮮血。
他揮舞著利爪,速度快如鬼魅,每一次攻擊都帶著近乎同歸於盡的狠戾,將撲上來的黑衣人撕碎。
但他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動作因為傷痛而變得遲滯,呼吸沉重得嚇人,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沫。
脖頸上的項圈閃爍著極其不穩定的光芒,顯然正在瘋狂地反噬著他。
「殺了他!奪取少主印信!」
黑衣人中的一個頭目獰笑著吼道,攻勢越發兇猛。
蒼曜腹背受敵,一個踉蹌,眼看一柄淬毒的短劍就要從背後刺入他的心臟。
「不——」我失聲尖叫,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我猛地將手中那瓶烈焰草藥液朝著那偷襲的黑衣人砸了過去。
玉瓶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被那黑衣人下意識一揮掌擊碎。
藥液四濺,接觸到空氣的瞬間,竟爆燃起一團灼熱的火焰。
雖然威力不大,卻成功阻了那黑衣人一瞬,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誰?」
戰鬥雙方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愣了一下。
蒼曜趁機反手一爪,將那失神的黑衣人撕裂。
他猛地回頭,銀灰色的獸瞳在混亂中精準地捕捉到了站在迴廊陰影下的、嚇得渾身發抖的我。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你來幹什麼?滾回去!」
他朝著我嘶吼,聲音因為暴怒和焦急而完全變了調。
然而,就是這一分神,給了敵人可乘之機。
一名黑衣人瞅准機會,一道專門克制獸人族能量的鎖鏈,如同毒蛇般射出,瞬間纏繞上了蒼曜的脖頸。
正好勒在那個不斷閃爍的項圈之上。
蒼曜發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慘嚎,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猛地跪倒在地。
項圈上的符文和那幽暗鎖鏈的能量劇烈衝突,爆發出刺眼的光芒,瘋狂地侵蝕著他的身體和精神。
他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劇烈抽搐,獸瞳中的神采迅速渙散。
「少主!」
剩下侍衛想要衝過來,卻被更多的黑衣人死死纏住。
「就是現在殺了他!」黑衣頭目狂喜地大叫,舉起兵刃,朝著毫無反抗之力的蒼曜當頭劈下。
眼看兵刃就要落下。
我不知從哪裡湧上來一股巨大的勇氣和力量,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猛地撲倒在了蒼曜的身上。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劇烈的疼痛瞬間從後背蔓延開來,溫熱的液體迅速浸透了我的衣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所有廝殺聲都遠去。
我伏在蒼曜冰冷而顫抖的身體上,能感覺到他瞬間僵住。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那雙銀灰色的瞳孔驟然恢復一絲清明。
「蠢貨……」他極其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
世界在我眼前開始模糊旋轉。
最後映入眼帘的,是他那雙變得赤紅的獸瞳,以及一聲震徹整個狼族府邸的狼嘯。
然後,我便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9
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
還有冷。
刺骨的寒冷。
疼痛從後背一點一點蔓延開,像有無數燒紅的針在扎,喘不過氣。
我在哪裡?
我死了嗎?
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努力想要拼湊,卻一次次被劇烈的痛苦和寒意打散。
模糊中,似乎有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臉上,帶著濃郁的血腥氣,還有一絲熟悉的冷冽氣息。
有人在嘶吼,聲音沙啞破碎,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暴戾。
像是困獸瀕死的哀鳴,又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在咆哮。
好吵……
我想讓他別吵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身體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箍著,那東西在劇烈地顫抖,冰冷卻又異常堅固。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再次掙扎著浮出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顛簸。
劇烈的顛簸,像是在馬背上。
寒風刮過臉頰,如同刀割。
後背的疼痛依舊尖銳,但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壓制著,變得麻木。
冰冷的寒意滲透了四肢百骸,讓我止不住地想要顫抖。
我好像被誰緊緊地抱在懷裡。
那個懷抱冰冷而堅硬,卻又異常穩固,替我擋住了大部分的風和顛簸。
我能聽到耳邊傳來沉重急促的心跳聲,一聲聲,敲打在我的意識深處。
還有粗重的喘息聲。
我艱難地掀開眼皮。
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晃動的、染血的墨色衣襟,和線條緊繃的下頜。
溫熱的液體,時不時滴落在我的額角。
我努力向上看去,對上了一雙眼睛。
瞳孔是近乎純粹的赤紅,裡面翻湧著滔天的怒火。
是蒼曜。
他抱著我,正在亡命奔逃。
臉色蒼白如紙,唇瓣卻被鮮血染得殷紅,嘴角還在不斷溢出新的血沫。
他銀灰色的髮絲被血和汗黏在額角,狼狽不堪,那雙赤紅的眸子卻亮得駭人,裡面只剩下一種偏執的瘋狂。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赤紅的瞳孔猛地聚焦,對上我的視線。
那瘋狂的神色驟然一滯,閃過一抹欣喜,但下一秒就被更深的恐慌和暴戾覆蓋。
「閉眼。」
他嘶啞地低吼,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是一絲哀求,「別看,很快就到了。堅持住林夕。我不准你死!聽到沒有!」
他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要將我揉碎進他的骨血里。
我又昏了過去。
再次有意識時,顛簸停止了。
我好像在一個狹小昏暗的空間裡。
身下是乾燥柔軟的枯草,身上蓋著一件屬於他的外袍。
後背的疼痛再次清晰起來,火辣辣地疼,但似乎被簡單包紮過,不再大量流血。
不遠處,傳來壓抑的喘息聲。
我艱難地偏過頭。
借著從石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我看到蒼曜蜷縮在角落裡。
他不再是完全的人形,而是處於一種極其不穩定的半獸化狀態。
銀白的毛髮和人類的皮膚交替顯現,利爪不受控制地伸出又收回,在他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上劃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他在傷害自己。
而他脖頸上那個項圈,正閃爍著刺目欲裂的光芒。
符文扭曲跳動,顯然正在對他進行著最殘酷的反噬和壓制。
他痛苦地用手捶打著地面,用頭撞擊著石壁,喉嚨里發出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
赤紅的瞳孔時而瘋狂,時而渙散,顯然正在與項圈的力量和體內失控的獸性進行著殊死搏鬥。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持最後一絲理智。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細微的痛吟。
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瞳孔瞬間鎖定了我。
眼神里充滿了獸性的狂亂,但在看清是我後,又艱難地褪去一絲,轉化為一種更深沉的痛苦。
他猛地向後退縮,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石壁,仿佛離我遠一點就能更安全一點。
他用鮮血淋漓的爪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朝著我艱難地搖頭,眼神里充滿了哀求。
這一刻,什麼家族恩怨,什麼身份差距,什麼痴心妄想……
全都灰飛煙滅。
我的眼裡,只剩下這個遍體鱗傷的少年。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忍著劇痛,掙扎著朝他伸出手。
「蒼曜……」我聲音嘶啞微弱,幾乎聽不見,「過來……」
他猛地搖頭,身體顫抖得更厲害,向角落裡縮得更緊,赤紅的眼睛裡甚至滲出了生理性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狼狽又脆弱。
「不……危險……我會……傷到你……」他從指縫間擠出破碎的音節。
「過來……」我固執地伸著手,眼淚流得更凶,「我不怕……」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堅定地看著他。
他猶豫著,掙扎著,最終像是耗盡了所有抵抗的力氣,一點點地朝我爬了過來。
每移動一寸,都伴隨著劇烈的顫抖和壓抑的痛哼。
項圈的光芒因為他的移動而更加狂暴地閃爍。
他終於爬到了我身邊,卻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將毛茸茸的、沾滿血污的狼頭,小心翼翼地擱在了我手邊的枯草上。
赤紅的眼睛濕漉漉地望著我,像一隻做錯了事小狗。
我顫抖著伸出手,忽略了他毛髮上的血污,輕輕地、一下下地撫摸著他耳後那塊相對完好的皮毛。
就像小時候安撫家裡那隻受傷的小狗一樣。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一種極其委屈的嗚咽聲。
他極其輕微地用額頭蹭了蹭我的手腕,然後便不再動彈,只是閉著眼,任由我撫摸,身體卻漸漸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
項圈那刺目的光芒,似乎也隨著他情緒的略微平復,而稍稍減弱了一絲。
我們就這樣,在這個狹小冰冷的山洞裡,依偎著。
不知過了多久,天快亮了。
外面的風雪似乎停了。
蒼曜的狀態稍微穩定了一些,雖然項圈依舊存在,半獸化的特徵也未完全褪去,但那雙眼睛裡的赤紅瘋狂已經褪去大半,重新變回了往日的銀灰色。
他掙扎著坐起身,查看我背後的傷勢。
他的動作極其小心翼翼,但當看到那猙獰的傷口時,我還是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銀灰色的眸子裡瞬間湧起滔天的殺意,但很快又被強行壓下。
他拿出水囊和之前我煉製的藥膏,用撕下的乾淨裡衣,笨拙卻又無比輕柔地替我清洗傷口,重新上藥包紮。
他的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每一次觸碰都儘量放到最輕。
「疼嗎?」
他啞聲問,聲音裡帶著脆弱的沙啞。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疼,卻被另一種酸澀脹滿的情緒取代。
包紮好傷口,他又檢查了一下我其他的情況,確認我沒有性命之憂後,才仿佛脫力般,靠坐在我對面的石壁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山洞裡陷入沉默,只有我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為什麼?」
良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為什麼要衝過來?」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難道要說,是因為看到他要死了,我腦子一空,身體自己就動了嗎?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誤解了。
他睜開眼,銀灰色的眸子看向我,裡面充滿了苦澀和自嘲。
「是因為我是你的夫君?」他低聲問,仿佛在求證什麼,又害怕聽到答案。
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臉上血污未乾,銀髮凌亂,衣衫破損,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但那雙眼睛卻清澈而認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避開他灼灼的視線,我低下頭,小聲開口:「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你死。」
話音落下,山洞裡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那目光滾燙,幾乎要將我灼傷。
良久,我聽到他極其輕微地吁了一口氣。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坐下。
不再是隔著距離,而是緊挨著我。
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最終試探性地握住了我放在膝上冰冷的手。
他的手掌同樣冰冷,卻寬大而有力,上面布滿了粗糙的繭子和新添的傷痕。
那冰冷的觸感讓我微微一顫,卻沒有掙脫。
「林夕。」
他看著我,銀灰色的眸子裡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下定決心,又像是孤注一擲,「我們可能回不去了。」
我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狼族內部叛亂,比我預想的更快,更狠。」
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血腥味,「我父親可能已經遭了毒手。我現在是叛黨首要誅殺的目標。」
我的心猛地一沉。
「跟著我,只有死路一條。」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我現在把你送回狼族領地邊緣,或許他們看在你林家女兒的份上,不會為難你。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他說完,鬆開了我的手,轉開了視線,仿佛在等待我的判決。
側臉線條緊繃,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落寞。
我看著他的側臉。
回林家?
回到那個將我如同物品一樣捨棄的家族?
回到姐姐林曼的嘲諷和憐憫之下?
繼續做那個靈根盡碎、無人問津的棄子?
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在逃亡路上被追殺至死?
不。
我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決定。
我反手握住了他即將完全收回的手。
他的手猛地一僵。
我抬起頭,聲音平靜卻堅定:
「我不回去。」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10
我的話音落下,山洞裡陷入了更深的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蒼曜的手在我手中僵硬著,一動不動。
唯有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忽明忽暗的閃爍。
他猛地反手握緊了我的手,聲音嘶啞破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前途未卜,生死難料。跟著我,只有無盡的追殺和朝不保夕,你……」
「我知道。」
我打斷了他,忍著手上和後背的劇痛,目光執拗地看著他,「我都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平穩些:「回林家,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等死。或許跟著你,還能有一線生機。」
這個理由,聽起來更合理,更能說服他,也更能……說服我自己。
他死死地盯著我。
良久,他眼底翻湧的激烈情緒緩緩沉澱下來。
他握著我的手微微鬆了些力道,卻依舊沒有放開,那冰冷的觸感仿佛要透過皮膚,烙印進我的血脈里。
「你會後悔的。」他低聲說。
「或許吧。」
我垂下眼睫,「但那也是以後的事。」
又是一陣沉默。
他不再說話,只是依舊握著我的手,靠坐在石壁上,閉上了眼睛,仿佛在消化這個完全超出他預料的發展。
我也沒有抽回手。
在這冰冷絕望的絕境里,這一點冰冷的觸碰,竟成了唯一能感知到的依靠。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微弱的天光從石縫滲入,照亮了山洞裡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我們兩人狼狽不堪、血跡斑斑的模樣。
蒼曜睜開眼,銀灰色的眸子恢復了往日的冷靜。
他鬆開我的手,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們很快會搜過來。我們必須儘快離開。」
他站起身,動作間依舊帶著隱忍的痛苦,但氣息已經平穩了許多。
他仔細檢查了我背後的傷口,確認包紮沒有鬆動出血,將自己那件破損不堪的外袍又裹緊了我一些。
「能走嗎?」他柔聲問。
我咬著牙,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但後背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虛弱讓我雙腿發軟,眼前一陣發黑。
下一秒,一雙有力的手臂托住了我。
蒼曜一言不發,在我面前蹲下身,將整個背脊暴露在我面前:「上來。」
我看著他寬闊卻染血的背脊,猶豫了一下。
他的狀態也很差,項圈的反噬並未完全消除,還要背著我這個累贅。
他語氣帶上一絲不容置疑的焦躁,「沒時間了。」
我不再遲疑,小心翼翼地伏上他的背。
他的背脊比看起來更加精壯結實,隔著單薄的衣衫,能感覺到下面緊繃的肌肉和冰涼的體溫。
他穩穩地托住我,站起身。
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隨即穩如磐石。
「抱緊。」他低聲命令。
我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頸,將臉埋在他頸側。
那裡依舊殘留著血腥味和冰雪的氣息,卻奇異地讓我感到一絲安心。
他背著我,走出了這個臨時藏身的山洞。
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林,寒風凜冽。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毫不猶豫地背著我在及膝深的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他的步伐很穩,速度卻不慢,顯然對這片地域極為熟悉。
他儘量選擇崎嶇難行的路線,避開開闊地帶。
一路無話。
只有寒風呼嘯的聲音,和他沉重卻規律的腳步聲。
伏在他的背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肌肉的每一次繃緊和放鬆,能聽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有力而疲憊的跳動。
項圈的存在感依舊鮮明,偶爾會發出一兩聲能量不穩的嗡鳴,每次都會讓他身體瞬間僵硬一下,又很快強迫自己放鬆。
他在忍耐。
一直都在忍耐。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在我心底蔓延開。
我們走了很久,直到日頭偏西,找到了一處被巨石掩蓋的山縫。
他將我小心地放下來,自己卻踉蹌了一步,扶住石壁才穩住身形,臉色蒼白得透明,呼吸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你怎麼樣?」我顧不上自己的虛弱,急忙問道。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聲音沙啞:「沒事,老毛病。」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巧的皮囊,仰頭灌了幾口。
那裡面裝的不是水,而是味道刺鼻的藥酒。
喝下藥酒後,他閉目調息了片刻,臉色才稍稍好轉一些。
他拿出最後一點乾糧。
一塊硬得像石頭的肉乾,掰成兩半,將明顯大的那一半遞給我。
「吃。」
言簡意賅。
我接過那硬邦邦的肉乾,小口小口地費力啃著。
味道很差,粗糙硌牙,但在饑寒交迫之下,卻成了維持生命的熱量來源。
他吃得很快,然後便開始處理我們留下的痕跡,布置一些簡陋的預警機關,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
夜幕再次降臨。
雪原的夜晚,寒冷足以致命。
我們縮在狹窄的山縫裡,依靠彼此的體溫取暖。
他將我整個圈在懷裡,用他冰冷的身軀儘可能為我擋住寒風。
他的下巴抵著我的發頂,呼吸噴洒在我耳邊。
「睡吧。」他低聲道,「我守著。」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魔力,我很快就在他冰冷的懷抱里沉沉睡去。
之後幾天,我們一直在雪林中艱難跋涉,不斷變換藏身地點。
蒼曜的狀態時好時壞。
項圈的反噬如同附骨之疽,時不時就會發作,每次都會讓他痛苦不堪。
但他總是強行壓制下去,用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著,從未在我面前真正倒下過。
他教我如何辨識雪地里最細微的痕跡,如何利用地形隱藏自己,如何尋找能果腹的根莖和乾淨的雪水。
我則利用一切機會,採集沿途能找到的草藥,儘可能幫他緩解項圈反噬帶來的痛苦。
我的醫術依舊粗淺,但或許是生死邊緣的壓迫,我處理傷口和調配草藥的手法竟在飛速進步。
直到那天,我們被找到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們剛找到一處背風的石壁準備休息。
蒼曜正在檢查我背後的傷口恢復情況,臉色比前幾天稍好一些。
突然,他動作猛地一頓,全身肌肉瞬間繃緊,銀灰色的眸子銳利如刀,猛地掃向側前方的密林。
「躲起來。」
他低吼一聲,一把將我推向身後的巨石縫隙,自己則猛地轉身,獸化的特徵瞬間顯現。
利爪彈出,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
幾乎就在同時,數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林間竄出,二話不說,直接朝著蒼曜發動了攻擊。
能量光芒爆閃,兵刃的破空聲刺耳無比。
又是那些黑衣人!
他們竟然追蹤到了這裡!
這一次,他們顯然有備而來。
蒼曜赤紅著雙眼,如同被逼到絕境的頭狼,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利爪揮出道道殘影,與黑衣人瘋狂地戰在一起。
每一次碰撞都發出沉悶的巨響,鮮血飛濺。
我躲在石縫裡,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發出一絲聲音讓他分心。
我看著他在圍攻中身影快如閃電,卻因為舊傷和項圈的牽制,動作不可避免地出現遲鈍。
這樣下去他撐不了多久。
我的視線忽然定格在腳下。
那裡有幾塊稜角尖銳的石頭,還有一株葉片含有麻痹毒素的矮小灌木。
我咬緊牙關,忍著後背的疼痛,猛地撲過去,抓起那幾塊尖石,又迅速扯下幾片毒葉搗碎。
我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尖石狠狠砸向那黑衣人的面門。
石塊雖未造成致命傷,卻成功干擾了那黑衣人的動作。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黑衣人的攻勢出現了一瞬間的混亂。
蒼曜極其敏銳,立刻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
他發出一聲震天的狼嘯,體內似乎有什麼枷鎖被強行衝破,力量陡然暴漲一截。
利爪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揮出。
兩名離他最近的黑衣人瞬間被撕裂,鮮血如同噴泉般湧出。
剩餘的黑衣人大驚失色,顯然沒料到獵物臨死反撲竟如此兇猛。
蒼曜毫不戀戰,一擊得手,猛地抽身後退,一把撈起還在石縫邊的我,夾在腋下,轉身便朝著密林深處亡命狂奔。
他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在林木間穿梭!
背後的追殺聲迅速被甩遠。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夜幕完全降臨,他才猛地停下腳步,將我放下,自己卻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地,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濃郁的鮮血。
「蒼曜!」我撲到他身邊。
他抬起頭,銀灰色的眸子黯淡無光,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而他脖頸上的那個項圈,又在響動。
符文瘋狂扭曲,仿佛隨時都會炸開。
強行衝破限制,透支力量,徹底引發了項圈的反噬。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冰冷如鐵,聲音破碎:「走……快走……我控制不住……它要……」
他的話未說完,雙眼驟然被赤紅吞噬。
喉嚨里發出完全不屬於人類的、狂暴的嘶吼。
身體劇烈膨脹,獸化的特徵不受控制地瘋狂顯現。
項圈發出耀眼的金光。
「嗡——」
一聲令人心悸的爆鳴。
無數金屬碎片和狂暴的能量亂流四濺開來。
預想中的衝擊並未到來。
那些碎片在靠近他身體周圍時,竟被一股更加龐大的銀白色能量風暴瞬間湮滅。
蒼曜仰天發出一聲痛苦卻又帶著一絲解脫的長嘯。
嘯聲穿雲裂石,蘊含著強大的力量。
他周身的能量風暴緩緩平息下來。
塵埃落定。
他依舊跪在原地,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
赤紅的獸瞳緩緩褪去,變回了深邃的銀灰,只是那銀色之中,仿佛流淌著光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耀眼。
項圈的碎片散落一地,曾經禁錮著他脖頸的地方,只留下一圈猙獰的疤痕。
禁錮解除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緩緩地抬起頭。
銀灰色的眸子精準地鎖定了我,冰冷銳利。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
然後,他朝著我,伸出了一隻手。
手上還沾著血污,卻穩定而有力。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十分平靜,「現在我們真的,回不去了。」
11
項圈碎裂的餘韻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
那股從他體內爆發出的銀白色能量緩緩收斂。
但他周身的氣場已然不同。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又看向他那雙深邃的銀灰色眸子。
我沒有猶豫,將自己冰冷而顫抖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立刻收攏,那力道依舊很大,甚至因為新生的力量而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緊。
但帶著滾燙的溫暖。
他稍一用力,便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動作間牽扯到背後的傷口,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發白。
他眉頭立刻蹙起。
「別動。」
他聲音低沉,卻溫柔無比。
他扶著我,讓我靠坐在旁邊一棵古樹樹幹上。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動作略顯生澀卻異常專注地,開始重新檢查和處理我的傷口。
沒有了項圈的持續折磨和反噬,他的動作明顯比之前更穩,指尖流淌出的那絲微涼的力量探入傷口。
帶來一種舒緩的冰涼感,竟然有效地止住了血,緩解了部分炎症。
他拿出水囊和最後一點藥膏,沉默而迅速地重新為我包紮好。
整個過程,他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仿佛在對待一件極其重要卻又易碎的珍寶。
處理好我的傷,他才開始檢查自身。
項圈碎裂,在他脖頸留下了一圈猙獰的疤痕和些許皮肉傷。
他運轉了一下體內的力量。
被禁錮太久,突然恢復的力量,連他自己都需要重新適應和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