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根盡碎後,我替姐姐嫁給了那個據說快病死的白狼少主。
說是沖喜,實則是羞辱。
誰不知道狼族最重實力,我一個凡人嫁過去,只怕活不過三天。
⽩狼少主蒼曜果然厭惡我。
洞房花燭夜,我連⻔都沒進,就被扔在最偏僻的院⼦自生⾃滅。
正好,我也懶得應付他。
我偷偷⽤前世記憶里的藥方調理身體,修復靈根,只待時機成熟離開。
直到某天深夜,我撞見他獸化失控、渾身是傷縮在雪地里的狼狽模樣。
鬼使神差,我遞過去一瓶傷藥。
他卻猛地咬住我的⼿腕,⾚紅的狼眼⾥滿是警惕:「你別想騙我。」
1
我叫林夕,林家最不起眼的女⼉。
靈根盡碎,資質全⽆,在這修仙世家,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狼族少主蒼曜重傷瀕死,想找⼈沖喜。
家族捨不得我那天才妹妹。
我這個棄⼦就被理所當然地推了出來
花轎寒酸,我從側門被抬進狼族少主府,連個像樣的儀式都沒有。
喜堂冷清得能聽見⻛吹過庭院的嗚咽聲。
幾個⽼仆面⽆表情地站著,像一群沉默的木偶。
我蓋著紅蓋頭,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紅。
身旁,是我名義上的夫君,白狼一族的少主蒼曜。
他甚至無法自己站立,由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攙扶著,勉強完成拜堂。
濃重的藥味混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參雜著幾分冰雪般的冷冽氣息。
他全程一聲未吭,只有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在空蕩的喜堂里迴響,每一聲都像是耗盡了了他最後的力氣。
真是諷刺又可憐。
禮成後,連合卺酒都省了,一個老僕引著我,走向府邸最深處。
不是主院,而是一處偏僻得幾乎荒廢的院落。
「少主吩咐,請您在此靜養。」
老僕的聲音毫無波瀾。
說完,從外面合上了院門。
我清晰地聽到了落鎖的咔噠聲。
靜養?
是囚禁吧。
我一把扯下礙事的紅蓋頭,環視這個所謂的新房。
家具陳舊,蒙著一層薄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霉味。
窗外庭院荒蕪,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自嘲一笑。
也好,林家利用我,狼族羞辱我,蒼曜厭惡我。
這互不打擾的囚禁,正合我意。
誰也不知道,我重生。
原來的世界沒有靈力,卻有著這個世界早已失傳的丹方藥理、奇門技巧。
修復靈根難於登天,但並非毫無希望。
我需要時間,需要安靜,需要不被注意。
這處冷宮,正好。
夜深了,寒氣從地板縫隙里鑽上來,凍得人骨頭縫都疼。
我蜷在單薄的被褥里,默默回憶著一個溫養經脈的古方,盤算著明日該如何想辦法弄到最基礎的藥材。
就在這時,一聲壓抑的狼嚎猛地劃破了夜的寂靜。
那聲音離得不遠,充滿了暴戾痛苦,卻又被一種強大的意志力死死壓抑著。
我瞬間繃緊了身體,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住那根唯一的嫁妝。
一支被我磨得尖利的銀簪。
嚎叫聲持續了片刻,漸漸低弱下去,轉化為一種斷斷續續的、近乎嗚咽的喘息。
聽著竟有幾分可憐。
鬼使神差地,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條縫隙。
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夾雜著冰雪的氣息。
今夜下了雪,月光被雪地反射,外面竟不算太暗。
我看見院牆外的角落裡,積雪堆旁,蜷縮著一團巨大的、白色的影子。
那不是普通的雪堆。
似乎是一隻巨大的狼。
不,它更像是一個人半獸化的形態。
他有著狼的耳朵,狼的爪牙,覆蓋著濃密的銀白色毛髮,但大致還維持著人的輪廓。
他蜷縮在那裡,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銀白的毛髮被血污和汗水打濕,一縷縷黏在身上,看起來狼狽不堪。
那雙本該銳利的狼耳無力地耷拉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白蒙蒙的哈氣,顯得痛苦而脆弱。
是蒼曜。
他怎麼會在這裡?
還變成這副樣子?
我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就想關緊窗戶。
這時候,我可不想引火燒身。
可是,看著他獨自縮在冰天雪地里,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寂,莫名地戳中了我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
同是天涯淪落人麼?
我沉默地站在窗後,看了他很久。
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嗚咽聲也越來越微弱。
最終,我嘆了口氣。
從懷裡摸索出一個小瓷瓶。
裡面裝的是我自己調配來活血化瘀的藥膏,藥性溫和,聊勝於無。
我推開窗,瞄準他旁邊的雪地,將瓷瓶輕輕扔了過去。
啪嗒一聲輕響,瓷瓶落在積雪上,沒有碎。
那隻半獸化的狼猛地抬起頭來。
一雙赤紅的、屬於野獸的瞳孔在黑暗中驟然亮起,死死地鎖定了我。
充滿了警惕,還有幾分暴怒。
他喉嚨里發出威脅性的低吼,齜出獠牙。
我嚇得心臟驟停,準備立刻關窗躲起來。
但下一刻,他猛地動了。
不是撲向那瓶藥,而是以一種我根本看不清的速度,閃電般撲到窗下。
一隻覆蓋著指甲鋒利的狼爪穿透窗欞,一把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量大得驚人,我覺得自己的腕骨快要被捏碎了。
他強行將半個身子擠開窗戶,逼近我。
帶著濃重血腥味,滾燙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
他赤紅的獸瞳死死盯著我,裡面翻湧著各種複雜的情緒。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你……別想騙我。」
2
手腕上的劇痛讓我瞬間清醒。
騙他?
我騙他什麼?
一瓶最廉價的傷藥?
我好心不忍,卻換來這樣的對待。
「放開!」
我試圖掙扎,聲音因疼痛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不要就還給我。」
他的爪子紋絲不動,甚至收得更緊。
赤紅的瞳孔緊緊縮著,像是在審視我臉上細微的表情,判斷我是否別有用心。
「為什麼?」
他嘶啞地問,聲音混著獸類的低喘,「誰讓你來的?看我這樣子很好笑嗎?」
他顯然誤會了,以為我是來看他笑話的。
我氣得想笑。
忍著劇痛,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蒼曜少主,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如果我想對你不利,我會多此一舉?」
「我大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任你凍死在這雪地里,豈不幹凈?」
他似乎愣了一下,眼底的狂暴和警惕微微一頓。
我繼續冷聲道:「我只是嫌你死在我院子外面晦氣。這藥你愛用不用,現在,放開我。」
或許是我的語氣太過理直氣壯,他眼底的赤紅稍稍褪去些許。
攥著我手腕的力道也下意識鬆了一點點。
趁此機會,我猛地抽回手。
手腕上已經留下了一圈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
我迅速後退,砰地一聲關緊了窗戶,心臟還在狂跳不止。
窗外安靜了片刻,然後傳來一陣窸窣聲,以及一聲極其低沉壓抑的嗚咽。
接著,是爪子踩在雪地上逐漸遠去的聲音。
他走了。
我看著手腕上那圈觸目驚心的傷痕,心裡一陣後怕,又是一陣冰涼。
這就是我要面對的夫君。
敏感,多疑,暴躁,像一頭困獸,充滿了危險。
之後幾天,風平浪靜。
我再也沒有在晚上聽到那痛苦的嚎叫,也沒有再見到那隻半獸化的狼。
但我能感覺到,無形的監視開始了。
有時我在院子裡嘗試活動筋骨,梳理那點善存的血氣,會隱約感到有人在暗中觀察。
有時我對著荒蕪的院子發獃,盤算著如何弄到藥材,也會感到一道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
是蒼曜的人?
還是這狼族府邸里其他勢力的眼線?
我更加小心,徹底扮演起一個懦弱、順從、默默等死的棄婦。
低著頭,縮著肩,說話細聲細氣,甚至故意在送飯的老僕面前表現出幾分怯懦的哭泣。
送來的飯食越來越簡陋,甚至有時是餿的。
取暖的炭火也時有時無,品質極差。
我隱忍不發,默默承受。
但暗地裡,我開始行動。
我利用夜晚,悄悄拆解了房間裡一些廢舊家具上的金屬部件,又從院子裡找到一些堅硬的石塊。
憑著前世的記憶和技巧,我製作了幾個簡易卻有效的陷阱機關,布置在窗下和門口。
當然不是用來殺人,只是為了示警和製造麻煩。
果然,某個深夜,我聽到窗下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呼。
第二天,那個總是剋扣我炭火、眼神輕蔑的狼族僕役,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看我的眼神帶上了幾分驚疑不定和惱怒。
我低著頭,仿佛一無所知。
奇怪的是,過了兩天,這個僕役被調走了。
新來的僕役雖然依舊沉默,但送來的飯食變得乾淨溫熱,炭火也足量了。
我心中詫異,卻不敢有絲毫放鬆。
這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
一個傍晚,我正在屋裡對著窗外積雪,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無聲地勾畫一個複雜的藥方紋路,院門突然被推開了。
不是送飯的老僕。
是蒼曜。
他穿著一身墨色的衣袍,外面披著厚厚的毛皮大氅,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嘴唇缺乏血色。
他被一個侍衛攙扶著,一步步走進我的院子。
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踏入這個地方。
他看起來比新婚夜那天更虛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那雙眼眸,已經恢復了人類的形態,是極其罕見的銀灰色,冰冷、銳利,像是覆著冰雪的刀鋒。
他就用這雙眼睛,冷冷地掃過荒蕪的庭院,最後落在我身上。
我連忙站起身,垂下頭,做出驚慌失措、不敢直視的樣子,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少……少主。」我聲音微弱。
他沉默著,上下打量我,似乎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住得可還習慣?」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久病之人的虛弱,卻依然有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習慣。」
我小聲回答。
「嗯。」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他用手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頰卻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旁邊的侍衛一臉擔憂。
我站在原地,低著頭,心裡卻在飛快盤算。
他來這裡做什麼?
僅僅是為了看看我被磋磨成什麼樣了?
咳了好一陣,他才緩過來,銀灰色的眸子看向我,似乎比剛才更冷了幾分:「安分待著。不要動任何不該動的心思。」
說完,他不再多看我一眼,在侍衛的攙扶下,轉身離去。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提那晚雪地相遇的事情,也沒有提那瓶藥。
但我隱約覺得,他來這裡,就是為了警告我安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我緩緩抬起頭,眼神微沉。
看來,想要在這裡安然地、不引人注意地活下去,直到找到修復靈根離開的方法,比我想像的,要難得多。
這頭重傷的狼,哪怕奄奄一息,其警惕性也遠超我的預期。
3
蒼曜那日突如其來的巡視之後,日子仿佛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只是送來的物資再沒有短缺過,監視的感覺卻並未消失,反而更加隱秘而無處不在。
我愈發謹慎,幾乎足不出戶,所有修復靈根的嘗試都在腦海中進行,不敢有絲毫外露。
偶爾,我會在深夜聽到極遠處傳來那壓抑的痛苦低嚎,但比之前那晚要輕微遙遠得多。
他似乎刻意避開了我這裡。
直到一個月圓之夜。
那晚的月亮格外皎潔,清冷的輝光將雪地照得亮如白晝。
我正睡得不安穩,忽然被一陣極其狂躁的撞擊聲和鎖鏈掙動的聲音驚醒。
聲音來自我的院門外。
不僅如此,還有野獸粗重的喘息和瀕臨崩潰的嗚咽。
是蒼曜。
他又失控了。
而且這次,動靜遠比上次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悄無聲息地摸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看去。
只見院門外,一個高大的、完全獸化的白色巨狼身影正在瘋狂地撞擊著圍牆。
他脖子上似乎套著一個閃爍著符文光芒的金屬項圈,連接著一段粗重的鎖鏈,鎖鏈的另一頭深深嵌入遠處的地面,限制著他的活動範圍。
他顯然痛苦到了極點,漂亮的銀色毛髮賁張,赤紅的獸瞳里滿是瘋狂和混亂,用利爪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牆壁和院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
鎖鏈繃得筆直,符文閃爍不定,似乎隨時都會崩斷。
他完全被獸性和痛苦支配了。
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
我握緊了枕頭下的銀簪,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萬一發生最壞情況,該如何利用房間裡的布置周旋求生。
就在他又一次狠狠撞向院門時,他脖子上那個項圈符文猛地爆出一陣刺目的光芒。
「嗷嗚——」
蒼曜發出一聲悽厲至極的慘嚎,巨大的狼身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抽搐起來,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滾痙攣。
那光芒顯然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和壓制。
掙扎漸漸微弱下去,他癱在雪地里,只剩下沉重痛苦的喘息。
銀白色的毛髮被汗水浸透,狼狽地貼在身上,巨大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那雙赤紅的獸瞳里的瘋狂逐漸褪去。
他安靜下來了,只是偶爾發出一兩聲細微痛苦的嗚咽,像一隻受了重傷、無家可歸的大狗。
月光灑在他身上,將那份狼狽和脆弱照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窗後,久久沒有動彈。
之前的恐懼慢慢消散,心裡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
那個項圈是狼族用來控制他的嗎?
我咬咬牙,又一次拿出了那個裝著藥膏的小瓷瓶。
這次,我還帶上了一小壺自己省下來的、用來擦身子禦寒的烈酒。
我知道這很冒險。
深吸一口氣,我輕輕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我。
我踩著積雪,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癱倒在雪地里的巨大狼形。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靠近,喉嚨里發出極其微弱的、警告性的低吼,試圖抬起頭,卻又無力地垂下。
那雙赤紅的眸子看向我,裡面充滿了警惕。
我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靠近。
「我沒有惡意。」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顫抖,「這個……或許能讓你好受一點。」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壺,然後拔開塞子,將烈酒倒在雪地上,濃烈的酒氣立刻瀰漫開來。
我想讓他知道這是什麼。
然後,我把酒壺和小瓷瓶輕輕放在雪地上,緩緩推到他面前。
「酒可以止痛,藥膏……或許對你的傷有點用。」
我說完,慢慢地向後退。
他死死地盯著我,又看看地上的東西,鼻翼翕動著,嗅著酒氣和藥膏的味道。
眼中的警惕絲毫未減。
就在我退到院門口,準備轉身進去時,他卻突然動了。
他猛地伸出爪子,不是去拿東西,而是再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爪尖勾住了我的裙擺。
我嚇得渾身一僵,動彈不得。
他卻並沒有進一步傷害我,只是用那雙恢復了一絲清明的赤紅獸瞳看著我,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斷斷續續的音節,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獸形而無法清晰表達。
他的眼神複雜極了,有痛苦,有懷疑,卻柔和了幾分。
他勾著我的裙擺,力度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然後,他用另一隻爪子,將那個小瓷瓶撥弄到自己身前,低下頭,用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半晌,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冰冷警惕,但勾著我裙擺的爪子,緩緩鬆開了。
他默許了我離開,也收下了那瓶藥。
我如蒙大赦,立刻轉身逃回了院子,緊緊關上了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
這一次,他沒有再攻擊我。
第二天清晨,我悄悄推開一條門縫向外看。
雪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個空了的酒壺,和那個被舔得乾乾淨淨的小瓷瓶。
以及,一行從雪地延伸向遠方的、略顯踉蹌的狼爪印。
自那晚之後,奇怪的改變發生了。
深夜時分,我偶爾會聽到極輕微的窸窣聲。
第二天早上,我會在院門口發現一些東西。
有時是一隻被咬斷了喉嚨、處理得乾乾淨淨的雪雉。
有時是幾株帶著泥土的、品相不算好卻正是我藥方里需要的普通草藥。
甚至有一次,是一小塊品質極差的、卻足以讓我取暖許久的火炭。
東西都放得悄無聲息,像是某種笨拙的交換。
我默默收下這些東西,心情複雜。
那頭狼,他在用他的方式,表達著什麼。
而他似乎也默認了這種詭異的交流。
他依舊虛弱,依舊每晚承受痛苦,但再也沒有像那次月夜一樣徹底失控地衝擊我的院落。
有時,在月色特別好的深夜,如果我恰好沒睡,透過窗縫,能看到院牆外的雪地上,安靜地趴著一隻巨大的銀狼。
他離得遠遠的,只是那麼安靜地趴著,銀白色的毛髮在月光下流淌著清冷的光澤,毛茸茸的腦袋擱在交疊的前爪上。
那雙在夜裡會發出幽光的獸瞳,有時會望著我的窗口方向,一望就是很久。
我們不說話,沒有任何交流。
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約定。
4
這種微妙的平衡,持續了一段時日。
我依舊小心翼翼地扮演著我的角色,暗中收集材料,嘗試著用最基礎溫和的方子調理這具破敗的身體。
雖然對修復靈根來說杯水車薪,但至少能讓手腳暖和些,氣力稍足一點。
蒼曜依舊會在深夜偶爾出現在遠處,似乎恢復了些,披著大氅,遠遠地站著。
直到那天,我不得不冒險外出。
我需要的最後一味基礎藥材枯血藤,雖然不算名貴,但因其性偏寒,用量極少,府內藥房並無儲備。
卻是不可或缺的引子。
我只能想辦法去府外的坊市碰碰運氣。
找了個藉口,騙過守院的老僕,我裹緊身上單薄的舊衣,低著頭,匆匆出了狼族府邸側門。
狼族主城瀰漫著一種冰冷的氣息。
街道上來往的多是身材高大、氣息彪悍的狼族。
我這樣的人族女子,穿著寒酸,低頭疾走,顯得格格不入。
我按照模糊的記憶,找到坊市。
我小心翼翼地避讓著行人,在一個個攤位上尋找目標。
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我看到了曬乾的枯血藤。
攤主是個眼神精明的獐妖,一看我就知是生客,開口便要價極高。
我耐著性子與他周旋。
正當我準備掏出那點可憐的積蓄時,旁邊突然插進來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
「呦,這小娘子買枯血藤?這玩意兒陰寒得很,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啊。要不要哥哥帶你買點更好的?」
我心頭一緊,側身避開湊過來的一個狼族青年。
他穿著不俗,但眼神輕浮,身後還跟著兩個一看就是護衛的壯漢。
「不必了。」
我壓低聲音,只想儘快交易離開。
那狼族青年卻不肯罷休,竟伸手要來抓我的手腕:「別急著走啊,看著面生得很,哪家的?陪少爺我喝一杯去……」
我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心臟怦怦直跳。
坊市裡人來人往,卻沒人插手,甚至有人露出看好戲的神情。
「我是少主院裡的人。」
我不得已,抬出了蒼曜的名頭,希望能讓對方有所顧忌。
那青年愣了一下,隨即嗤笑起來,眼神更加輕蔑:「少主院裡?那個病得快死的廢物少主?他的人又怎麼樣?他現在還能管得了事嗎?說不定明天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但其中的不敬和惡意顯而易見。
看來蒼曜在族內的處境,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
我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放下枯血藤,轉身就想擠出人群。
那青年卻使了個眼色,他身後的兩個護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堵住了我的去路。
「小娘子別不給面子啊。」
青年淫笑著再次逼近。
冷汗瞬間浸濕了我的後背。
硬拚絕對不行,只能智取,或者製造混亂。
我正準備將旁邊一個賣礦石的攤子推倒。
一道白色的影子快如閃電,猛地從旁邊一條狹窄的巷道里撲出。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一聲短促的慘叫,那個逼近我的狼族青年整個人倒飛出去,狠狠砸在遠處的攤位上,發出一片稀里嘩啦的聲響,當場昏死過去。
堵住我的兩個護衛大驚失色,剛想動作,那道白影已經旋身而至。
我看清了,那是完全獸化的蒼曜。
但他此刻的狀態極其不對勁。
他體型似乎比之前看到的要小一些,銀白的毛髮黯淡無光,動作卻快得只剩殘影,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瘋狂和暴戾。
「少……少主?!」
兩個護衛顯然認出了他,嚇得魂飛魄散,聲音都變了調。
蒼曜根本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
完全獸化的蒼曜,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力量卻大得驚人。
只聽得咔嚓兩聲脆響,伴隨著悽厲的慘叫,那兩個護衛的手腕便被利爪輕易折斷,武器脫手飛出。
他並沒有下死手,但攻擊狠辣精準,徹底廢掉了他們的戰鬥力。
赤紅的獸瞳掃過地上哀嚎的三人,最後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依舊帶著獸性的狂亂和暴戾,卻又有一絲極力壓抑的痛苦。
他似乎是在強撐著最後一點清醒。
「滾。」
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沙啞的咆哮,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脅。
那三個狼族連滾帶爬,甚至顧不上昏死的青年,驚恐萬狀地逃走了。
周圍的攤主和行人早已嚇得作鳥獸散,遠遠地躲著,不敢靠近。
坊市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和他,以及滿地狼藉。
他站在原地,巨大的狼身微微搖晃了一下,呼吸沉重得嚇人,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白蒙蒙的哈氣,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赤紅的獸瞳死死地盯著我,下一秒卻側過頭去。
我僵在原地,心臟還在狂跳,手腳冰涼。
他怎麼會在這裡?
不等我想明白,他忽然向前踉蹌了一步,猛地低下頭,用巨大的狼頭頂了一下我的腰側,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催促。
「嗚……」他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快走!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我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立刻轉身,朝著府邸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則跟在我身後,保持著幾步的距離,步履有些蹣跚,卻依舊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像一頭守護著領地的頭狼,儘管他自己已經遍體鱗傷。
一路無話。
我能聽到他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以及利爪偶爾踩在石板路上發出的輕微噠噠響。
他沒有完全恢復人形,顯然剛才的出手對他負擔極大。
我們從側門悄無聲息地回到那個偏僻的院落。
一進院子,我立刻反手關上了院門,背靠著門板,這才感覺腿有些發軟。
蒼曜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麼,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咕嚕聲。
赤紅的獸瞳時而清明,時而混亂。
忽然,他猛地抬起前爪,狠狠砸向地面。
「砰」的一聲悶響,積雪和凍土飛濺。
他像是在用自殘的方式來對抗體內肆虐的痛苦和獸性。
「你……你怎麼樣?」
我忍不住開口,聲音乾澀。
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瞳孔鎖定了我,裡面充滿了掙扎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脆弱。
在我驚愕的目光中,他那巨大的狼身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毛髮褪去,利爪收回。
他竟在這時候,強行恢復了人形。
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倒在地,一隻手死死捂住胸口,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濕了他墨色的衣袍。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毫無血色,整個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恢復人形後,他脖子上那個閃爍著符文的金屬項圈更加顯眼了,此刻正發出微弱的光芒,顯然還在持續壓制著他。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一絲鮮血順著他的唇角溢出,滴落在雪地上,暈開刺目的紅。
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扶他,卻又不敢貿然觸碰。
他艱難地抬起眼,銀灰色的眸子因為劇烈的痛苦而蒙著一層水霧,卻依舊銳利地看著我,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為什麼……出去?」
語氣裡帶著壓抑的怒火。
我抿緊了唇,沒有回答。
難道要告訴他我是為了去找修復靈根的藥材?
見我不答,他似乎更加惱怒,卻又因為劇痛而無法發作,只能死死地瞪著我,胸口劇烈起伏。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鮮血湧出。
看著他這副慘狀,我心裡的那點防備和恐懼,終究被不忍取代。
我嘆了口氣,轉身快步走進屋裡,從床底下拖出我那個寶貝的小箱子。
裡面裝著我這段時間偷偷積攢的所有家當。
幾種最基礎的藥材,一套磨得發亮的銀針,還有那瓶所剩無幾的藥膏。
我拿出銀針和藥膏,又倒了一碗溫水,走到他面前。
他依舊跪在雪地里,咳嗽稍稍平息,正用手背粗魯地擦去嘴角的血跡,銀灰色的眸子警惕地看著我手中的東西。
「不想死就別動。」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你舊傷復發,又強行催動力量,項圈的反噬加重了。」
他瞳孔微縮,似乎驚訝於我竟能看出項圈的反噬。
我沒有解釋,蹲下身,用溫水稍微清理了一下他唇邊的血跡。
他身體瞬間緊繃,像是極度不習慣這樣的觸碰,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卻奇蹟般地沒有推開我。
然後,我捻起一根銀針。
指尖微顫,但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前世為了謀生,我曾粗淺地學過一些針灸急救之法,雖然對此世的經脈穴位只有理論上的了解,但此刻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看準他胸前幾個據說能緩解氣血逆沖、鎮痛的穴位,小心翼翼地刺了下去。
他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顫,銀灰色的眸子驟然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別動!」
我低喝道,手下穩穩地又下了兩針。
或許是銀針真的起了點作用,也可能是他實在沒了力氣,他竟真的沒有再動。
只是用那雙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充滿了探究。
下完針,我又挖出一點藥膏,想幫他塗在項圈邊緣那些被符文灼傷發紅的皮膚上。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脖頸的皮膚時,他卻猛地偏過頭,避開了。
「……髒。」
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彆扭的抗拒。
鼻息蹭在我的臉上,竟有些酥酥麻麻的癢。
我的手頓在半空。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就在這時,他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痙攣,項圈符文再次閃爍。
他痛苦地蜷縮起來,額頭上冷汗涔涔,發出壓抑的呻吟。
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心一橫,直接伸手過去,指尖沾著冰涼的藥膏,輕輕塗抹在他脖頸被項圈灼傷的皮膚上。
我的指尖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他渾身猛地一震。
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
他的皮膚冰冷,卻帶著一種驚人的彈性。
我能感覺到他頸動脈劇烈的搏動。
他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銀灰色的眸子猛地轉向我,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在我臉上戳出兩個洞。
但他依舊沒有推開我。
我屏住呼吸,快速而輕柔地將藥膏塗好。
然後迅速收回手,仿佛被他的體溫燙到一般。
「多謝。」
良久,他極其低聲地吐出兩個字。
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幾分冰冷,多了一絲彆扭。
我沒說話,默默收拾好東西。
銀針暫時緩解了他的痛苦,他似乎恢復了一點力氣,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虛弱而踉蹌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
他卻固執地揮開我的手,動作幅度很大。
「不必。」
他聲音冷硬,自己強撐著站穩了身體,雖然依舊搖搖欲墜。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多了幾分溫度,然後轉身,步履蹣跚地離開了我的院子。
我站在原地,看著雪地上他留下的帶血的腳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觸碰過他脖頸的手指,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冰冷的觸感和極淡極淡的、屬於他的冰雪般冷冽的氣息。
心裡亂成一團。
5
自坊市那日之後,我和蒼曜之間的關係,陷入了一種更加古怪的境地。
他不再僅僅是在遠處沉默地觀察。
他開始以各種理由,踏足我這處偏僻的院落。
午後,他披著厚厚的大氅,臉色依舊蒼白,被侍衛攙扶著過來,美其名曰巡視。
卻只是在我的院子裡站上一刻鐘,偶爾問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話。
「炭火可夠?」
「飲食可還習慣?」
目光卻總是似有若無地掃過我屋裡那些簡陋的擺設,以及我身上依舊單薄的舊衣。
我依舊低著頭,用細弱的聲音回答:「勞少主掛心,一切都好。」
他微微蹙眉,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卻又不再多問,沉默片刻後便離開。
第二天便送來了更厚的被褥,更足的銀炭,以及一些精緻的點心。
有時傍晚,他會獨自一人過來,神情輕鬆一些,但眉宇間總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病氣。
他不再說話,只是在我的院門口站著,一言不發,銀灰色的眸子望著遠處逐漸沉落的夕陽,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會待在屋裡,透過窗縫看他。
夕陽的餘暉給他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暖色,卻依然化不開他周身那種冰冷的孤寂感。
我依舊不敢靠近,心中警惕。
但莫名的,有時會覺得他這副樣子,竟有幾分可憐。
最讓我心驚膽戰的是,他偶爾會在深夜,完全獸化後過來。
不再是月夜下安靜的陪伴,而是會弄出一些輕微的動靜。
比如,用爪子輕輕刨我的門板。
他似乎在用他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
一天夜裡,風雪很大。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異響,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心裡一緊,難道是蒼曜。
猶豫片刻,我還是披上衣服,拿起燭台,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門縫。
院門外,雪地里,趴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人形的蒼曜。
他面朝下倒在雪地里,一動不動,墨色的髮絲和衣袍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只有露出的那截蒼白的手腕,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少主?蒼曜?」
我蹲下身,費力地想將他翻過來。
他的手冰冷刺骨,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臉色白得嚇人,唇瓣泛著青紫色,顯然是在來的途中力竭昏厥,又受了風寒。
「醒醒蒼曜!」
我拍打著他的臉頰,心裡湧起一陣恐慌。
他要是死在我門口,我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他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睫毛顫抖著,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銀灰色的眸子渙散無光。
「冷……」
他極其微弱地囈語了一聲,身體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像一隻尋求溫暖的小獸。
我咬咬牙,看著幾乎凍僵的他。
最終,我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拖帶拽,將他這個高大的男人弄進了我的屋裡,安置在唯一的那張床上,用所有的被子將他裹緊。
我擰了熱毛巾,幫他擦拭臉上和手上的冰雪。
觸碰到他皮膚時,那冰冷的溫度還是讓我心驚。
他似乎感受到溫暖,無意識地往熱源方向蹭了蹭,眉頭緊緊蹙著,像是在抵禦巨大的痛苦。
項圈在他脖頸上閃爍著極其微弱的符文光芒,顯然還在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
突發奇想,我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屬項圈。
就在我的指尖碰到項圈的瞬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銀灰色的瞳孔驟然收縮,裡面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和凶戾。
我嚇得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
看清是我後,他眼中的凶戾很快褪去。
他似乎鬆了口氣,身體重新放鬆下來,只是依舊虛弱地看著我,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是你?」
「你……你暈倒在我門口了。」
我磕磕巴巴回答。
「感覺怎麼樣?」
他沒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看著這間狹小卻溫暖的屋子,看著身上厚厚的被子,又看向我因為費力拖他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凌亂的頭髮。
良久,他極其低聲地說:「暖和。」
然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均勻綿長,竟是又昏睡了過去。
只是這一次,他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
我站在床邊,看著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睡在我的床上。
這頭狠戾多疑的白狼,此刻竟像收起了所有利爪和尖牙。
與平日裡那個冰冷銳利的狼族少主判若兩人。
項圈在他脖頸上閃爍著極微弱的光芒。
我能做什麼?
我連自保都艱難。
燭火噼啪一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不能再讓他待在這裡。
我試著輕聲喚他:「少主?蒼曜?」
他毫無反應,呼吸依舊微弱而均勻。
無奈,我只能再次費力地將他扶起。
他比我高大沉重太多,我幾乎是半背半拖,才將他挪到了外間。
那裡有一張我平時堆放雜物的矮榻。
雖然硬邦邦的,但總比讓他睡在我的床上好。
替他蓋好被子,我又添了些炭火,讓屋裡更暖和些。
做完這一切,我已累得氣喘吁吁。
坐在床邊,看著外間榻上那個模糊的身影,一夜無眠。
天快亮時,風雪漸歇。
外間傳來輕微的動靜。
我立刻警醒,屏住呼吸。
蒼曜似乎醒了。
我聽到他坐起身,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然後是片刻的沉默。
腳步聲響起,他走到了里外間的隔斷處。
我趕緊閉上眼,假裝仍在熟睡。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審視。
那目光停留了很久,久到我幾乎要維持不住平穩的呼吸。
最終,他沒有進來,也沒有說話。
我聽到他輕輕推開院門,又輕輕合上的聲音。
他走了。
我睜開眼,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那天之後,蒼曜來我院子的頻率更高了,甚至有些肆無忌憚。
他不再總是找藉口,有時只是單純地過來,霸占我院子裡那張唯一的石凳,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說話,就拿著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書簡翻看,或者只是閉目養神。
仿佛我這裡是什麼清靜自在的避難所。
我依舊謹小慎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他那麼大一個人杵在那裡,我根本無法忽視。
有時,我會偷偷觀察他。
他安靜看書的時候,側臉線條冷硬,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雙過於銳利的銀灰色眸子,竟顯出幾分罕見的寧靜和書卷氣。
若不是那偶爾蹙起的眉頭和略顯蒼白的唇色,幾乎看不出他是個重傷未愈的人。
有時,他會突然看向我,目光精準地捕捉到我偷看的視線。
我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低下頭,心臟狂跳,手忙腳亂地假裝在做別的事。
他會幾不可聞地輕笑一聲,那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卻不再像最初那樣冰冷刺骨。
然後繼續看他的書,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這種詭異的同居生活,讓我心慌意亂。
他開始帶來一些東西。
有時是一包還冒著熱氣的、城裡最有名的點心。
有時是幾本看起來就很古老的、關於藥理基礎的竹簡。
有一次,他還帶來了一小壇據說能驅寒的果酒,強硬地倒了一碗推到我面前,言簡意賅:「喝。」
我看著那碗琥珀色的液體,又看看他沒什麼表情的臉,猶豫著沒動。
他眉頭蹙起,似乎有些不耐煩,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後再次推到我面前,語氣硬邦邦的:「沒毒。」
我不是怕有毒……
最終,在他固執的目光下,我小口小口地喝掉了那碗酒。
果酒辛辣中帶著回甘,一股暖流從胃裡升起,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他看著我把酒喝完,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柔和了那麼一絲絲,然後收回目光,繼續看他的書。
我的心,卻泛起一絲微瀾。
但我們之間,並非總是這樣和平。
他的傷時好時壞,情緒也極不穩定。
有時他會毫無預兆地陷入煩躁,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他會猛地合上書簡,在院子裡煩躁地踱步,銀灰色的眸子裡醞釀著風暴。
每當這時,我就嚇得縮在屋裡,大氣都不敢出。
有一次,他煩躁之下,一拳砸在院中的那棵枯樹上。
碗口粗的樹幹應聲而裂,木屑紛飛。
我嚇得渾身一顫。
他猛地回頭,赤紅的獸瞳若隱若現,死死地盯著我窗口的方向,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在極力克制著撕碎慾望。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他掐住手腕的雪夜。
我們對峙著,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火藥味。
最終,他眼中的赤紅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自我厭棄。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大步離開了院子,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再出現。
我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再次出現時,臉色比之前更蒼白,帶來的是一株極其罕見的、能寧心靜氣的冰心蓮,依舊沉默地放在石凳上。
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撫我那日受的驚嚇。
我越來越看不懂他。
我看著那株靈氣盎然的冰心蓮,心情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而更讓我不安的是,我發現自己對他的關注越來越多。
會下意識地留意他的臉色是否比昨日更差。
會在他久坐不動時,擔心他是不是又哪裡不舒服。
甚至會在他幾天不出現時,生出一點莫名的擔憂。
這種情緒是危險的。
我不斷提醒自己。
他是狼族的少主。
我們只是被迫拴在一起的棄子,等機會到了,我就得離開。
可是,心似乎並不完全聽從理智的指揮。
那天下午,他又來了。
狀態似乎還不錯,坐在石凳上翻看一卷陣圖。
我則在屋裡,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前幾天他送來的一批藥材。
都是些最基礎的品種,正好能讓我練手,嘗試配製一些效果更好的金瘡藥和緩解疼痛的藥膏。
我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報答他送來的炭火和食物,兩不相欠。
我太過專注,沒留意到一塊干硬的根莖滾落到腳邊,一不小心踩了上去,腳下一滑。
「啊!」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後倒去,手忙腳亂地想抓住什麼,卻打翻了旁邊裝著半成品藥粉的瓦罐。
一道白影快如閃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我跌進了一個冰冷卻堅實的懷抱里。
蒼曜不知何時沖了進來,一手攬住了我的腰,將我穩穩接住。
另一隻手則快准地抓住了那隻即將落地的瓦罐,裡面的藥粉只灑出來少許。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我驚魂未定,下意識地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抬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他銀灰色的眸子正垂著,看著我,眉頭微蹙:「毛手毛腳。」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慣有的冷硬,但攬在我腰間的手卻沒有立刻鬆開。
那手臂的力量感驚人,隔著一層衣料,我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緊繃和偏低的體溫。
我們靠得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地數清他長而密的睫毛,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混合著藥味和冰雪冷冽的氣息。
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姿勢的曖昧,身體微微一僵,銀灰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自在,猛地鬆開了手,並向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懷中的溫暖驟然消失,帶起一絲莫名的涼意。
我慌忙站穩,低下頭,手忙腳亂地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擺,掩飾自己的慌亂和臉紅。
「謝……謝謝少主。」我的聲音很輕。
他將救下的瓦罐放在桌上,目光掃過桌上那些被處理好的藥材和搗藥的工具,眼神微動。
「你在做什麼?」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心裡一緊,強作鎮定道:「沒……沒什麼,只是弄些驅蟲的藥粉。」
我不敢讓他知道我在嘗試煉製可能對他傷勢有用的藥膏。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追問,只是伸出手指,沾了一點灑落在桌上的藥粉,放到鼻尖輕輕嗅了嗅。
那藥粉是我用幾種有鎮痛效果的普通草藥混合研磨的,味道苦澀。
他抬起眼,銀灰色的眸子再次看向我,目光深邃,帶著一種探究的意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走了出去,重新坐回石凳上,拿起陣圖,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卻久久無法平靜。
他那個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
我不敢多想。
我只知道,當我跌入他懷抱的那一刻。
他身上那冰冷又熟悉的氣息包裹著我,那顆早已冰封死寂的心,竟然可恥地動了一下。
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6
蒼曜那個深邃探究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我心裡,讓我坐立難安了好幾天。
我總覺得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那雙銀灰色的眸子能看透我所有的偽裝和秘密。
但他之後再來,卻並未提起藥粉之事,依舊只是沉默地待著,偶爾帶來些東西,態度甚至比之前緩和了那一些。
這種反常的平靜,反而讓我更加忐忑。
直到那天傍晚。
他來得比平時晚些,天色已黑。
沒有點燈,他就沉默地坐在院中石凳上,身影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
我待在屋裡,能隱約聽到他比平時更加沉重和壓抑的呼吸聲。
他狀態很不好。
果然,沒過多久,一陣痛苦的悶哼聲傳來。
我透過窗縫看去,只見他單手死死按著胸口,另一隻手撐著石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額頭上冷汗涔涔,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脖頸上的項圈符文開始隱隱發光。
舊傷復發?
項圈的反噬又加重了?
我心頭一緊。
理智告訴我應該躲得遠遠的,不要招惹麻煩。
可是腳卻像生了根,無法挪動。
他痛苦地喘息著,試圖從懷裡摸出什麼,似乎是一個小藥瓶,但手抖得厲害,藥瓶竟脫手滾落在地,一直滾到了我的窗台下。
他想起身去撿,卻因為劇痛而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看著那滾到窗下的藥瓶,又看看他痛苦而狼狽的樣子,心底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終於繃斷了。
深吸一口氣,我推開門走了出去。
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
暮色中,他銀灰色的眸子因為痛苦而顯得有些渙散,但依舊帶著警惕和一絲被窺見狼狽的惱怒。
「誰讓你出來的。」
他聲音嘶啞,帶著呵斥的味道,卻因為虛弱而失了氣勢。
我沒說話,只是快步走到窗下,撿起那個小藥瓶。
打開嗅了嗅,是狼族常用的、藥性頗為猛烈的鎮痛藥,但對他的根基損傷極大,無異於飲鴆止渴。
我蹙了蹙眉。
走到他面前,我將藥瓶遞還給他。
他一把奪過,眼神兇狠地瞪著我,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頭狼:「看夠了?回去!」
我卻沒動。
目光落在他死死按著胸口的手上,又移到他蒼白汗濕的臉上。
「這種藥,吃多了會耗損根基,加重你的傷勢。」
他猛地一愣,眼中的兇狠凝固了,轉為驚愕和更深沉的審視:「你懂藥理?」
我心裡咯噔一下。
情急之下,竟然說漏嘴了。
我強作鎮定,避開他銳利的目光,低聲道:「略知一二。少主若信得過,我或許有別的法子,能暫時緩解一二。」
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這是在幹什麼?
主動招惹麻煩嗎?
他死死地盯著我,暮色中,他的眼神銳利得驚人。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幾乎要落荒而逃時,他卻忽然極其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因為又一波襲來的痛苦而晃了晃。
「你能有什麼法子。」
他的聲音低啞。
我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咬了咬牙。
轉身快步回屋,從我的寶貝箱子裡拿出了那套銀針,和一小罐我這些天偷偷改良的鎮痛藥膏。
藥性更溫和,疏通淤堵,緩解痛苦,而非強行壓制。
我走到他面前,將東西亮給他看。
他看著那套寒光閃閃的銀針,瞳孔微縮,又看向那罐味道清苦的藥膏,眼中閃過驚疑不定。
「針灸,配合藥膏。」
我簡單解釋,手心因為緊張而沁出汗水,「或許會有點用。少主可願一試?」
這是極大的冒險。
若他拒絕,甚至認為我別有用心,我就完了。
他沉默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手中的東西,劇烈的痛苦讓他額角的青筋都在跳動。
他似乎在權衡,在掙扎。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意味,鬆開了按著胸口的手,往後靠在了石桌上,啞聲道:「試試吧。」
我不敢怠慢,點燃了帶來的小燈籠,掛在枯枝上。
「可能……會有點疼。」
我捻起一根銀針,小聲提醒。
我的技術畢竟粗淺,且對經脈穴位只有理論認知。
他閉著眼,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嗤笑的氣音。
我定了定神,回憶著腦海中的穴位圖,找准他胸前幾處相關的穴位,小心翼翼地將銀針刺了下去。
指尖能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的緊繃,但他哼都沒哼一聲,只是呼吸滯了一瞬。
我又陸續下了幾針。
過程中,我們離得很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的陰影,看到他緊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以及他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冷汗。
空氣中瀰漫著他身上冰雪般冷冽的氣息,混雜著淡淡的藥味和血腥味。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只能強迫自己專注於手上的動作。
下完針,我挖了一些藥膏,準備塗抹在他項圈周圍灼傷的皮膚上。
這次,他沒有避開。
我的指尖沾著冰涼的藥膏,輕輕觸碰到他脖頸的皮膚。
那觸感依舊冰冷,卻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
我能感覺到他身體再次僵硬起來,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儘量輕柔地將藥膏塗抹開。
指尖下的皮膚,因為長期被項圈禁錮和灼傷,有些粗糙發紅。
我們都沒有說話。
院子裡只有燈籠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他逐漸變得不再那麼急促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大約一刻鐘,他緊蹙的眉頭似乎真的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平穩了不少。
「好像……有點用。」
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幾分痛苦掙扎的意味。
我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銀針取下。
「只是權宜之計,治標不治本。」
我低聲道,收拾好東西,「項圈的反噬和你的舊傷……根源不除,還會再犯。」
他緩緩睜開眼睛,銀灰色的眸子在暮色和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