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宣墨頭重重摔在了地上。
娘丟了劍跑回房中。
抱起爹毫無猶豫往外走。
經過舅舅時,她的眸中有淚意閃爍:「不管是身為一國公主,還是你的阿姐,我都盡到了責任。如今天下安定,隱患已除,阿姐要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我跑到娘身邊,拉拉她的衣袖,堅定道:「我跟您一起走。」
16
娘親帶著我和爹回到了他們相遇的崇化山中。
她從山腳處一步一叩首。
磕得額頭都滲出了血時,山神爺爺終於嘆著氣化形。
「齊人血咒,無色無形,中咒之人,神魂俱碎。」
「如今,唯有一法了。」
娘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什麼辦法?」
「召喚仙使,若能把清樾的名字登記在仙冊上,可保他一命。」
山神爺爺神色凝重,從仙氣繚繞的袖中取出一支筆。
很快,我們面前出現一位白衣仙使。
山神爺爺將實情告知。
娘跪在地上,不住懇求。
可仙使斜睨我們一眼,冷冰冰道:「他可有功德在身?」
娘急切道:「救人算嗎?江南水患,他曾以身為堤壩,護住了全村的百姓!」
「可有人證、物證?」
娘怔住,呢喃道:「他以身化堤壩,自然是無人看見他真身的,可我能證明,他確實救了全村的人!」
娘跪爬著前進幾步,幾乎是懇求道。
可仙使才不管這些,提筆在紙上畫上了大大的叉。
「那就是沒有功德,他是怎麼死的?」
「為我擋咒而死。」
娘落了淚。
可仙使卻皺眉:「你是他的妻子,他為你而死乃是私情。不過是一山間精怪,有小情而無大義,不符合成仙條件。」
還未等我們看清。
一陣輕煙閃過,仙使消失在我們面前。
17
娘神色絕望。
就在此時,鴨身發出微弱白光。
娘親癱坐在地上,怔怔看著鴨子,淚如雨下:「清樾……是你嗎?」
白光漸盛,籠罩住鴨子的身體。
它緩緩懸浮空中,身形在光團中拉長、變化。
光芒漸散。
一紅衣男子身形頎長,高馬尾隨風飄動。
深邃的眉宇間帶著野性與不羈。
容顏俊朗,卻帶著一絲初生般的懵懂。
「蘭蘭……椒椒……」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滯澀。
卻帶著顯而易見的親昵。
娘淚眼婆娑,試圖觸碰心心念念的愛人。
可伸手,卻穿透了他的靈體。
山神爺爺重重嘆息:「強行聚形,不過是迴光返照,血咒仍在侵蝕他最後的核心靈識,時間不多了……」
娘猛地抬頭,眼中絕望與堅毅交織:「一定有辦法,您掌管此山靈氣,清樾的靈識就誕生於此山,求您再想想辦法!」
山神搖搖頭。
我鼻子一酸,「哇」地哭出聲。
爹的身影越來越淡。
他看著我們,眼中滿是不舍。
他努力集中最後一點力量,摸摸我的臉頰後,伸手擁住了娘親。
「莫哭,清樾……就是為你而生的……」
不消片刻,爹的靈體消散在我們面前。
不留一絲痕跡。
娘的懷抱落了空,癱坐在地上,眼神呆滯。
難以言喻的悲傷充斥全身。
我捂著心口,只覺體內一股溫熱卻熟悉的力量正在突破禁錮。
不知是否因為情緒太過激動。
我的周身竟也泛起極淡的白光!
18
山神發現我的變化,一臉訝然:「壓制之力竟因血脈共鳴鬆動了?」
他手指掐訣,我周身白光化為星星點點,散落在崇化山各處:「為了他那顆善心,老夫且再幫他一次。」
很快,我的手腕之上出現一條透明的、極細的線條。
它飄動著,向外蜿蜒開來!
山神面色一喜:「竟還有一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靈識!」
希望重燃,娘親終於有了反應。
可山神卻面色一滯:「竟在此處。」
娘親喜極而泣,眸中聚起破釜沉舟的決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把他找回來!」
山神不再隱瞞,指向崇化山最深處。
「那裡有一塊上古魂碑,傳言能穩固殘魂,溝通天地。」
「但那裡也是山脈靈樞最混亂之地,極其危險,莫說凡人,就是尋常精怪也難以靠近。」
娘親眼神銳利如刀,毫不猶豫向那處走去。
「我也跟著去!」
我緊緊抓住娘的衣角。
可她卻斷然拒絕:「胡鬧,那裡太危險!」
「我不,那是我爹!」
我倔強地仰頭與娘親對視,張口,帶著哭腔喊:「我能感覺到,那裡有東西在召喚我,很親切,與我體內的靈氣同源!」
時間緊迫,娘親不再猶豫。
她一把抱起我,身形如電,毫不猶豫沖向密林深處。
19
林中瘴氣瀰漫,怪石嶙峋。
還有些成了精的藤蔓試圖阻攔。
娘親執起馬鞭,周身瀰漫著悍勇肅殺之氣。
遇藤砍藤,遇石碎石。
在深山之中殺出了一條救夫路。
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
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矗立在空曠的山谷中。
石碑上刻滿了古老的符文。
散發著蒼涼而強大的氣息。
只是石碑周圍空間微微扭曲,靈氣亂流肉眼可見。
感受到體內深處靈氣與石碑亂流的強烈共鳴,我大聲喊道:「就在那裡!」
然而石碑之上,並非空無一物。
幾條身上散著黑氣的荊棘,似巨龍一般,纏繞在石碑之上。
仔細看去,竟還在微微聳動,像在吸取力量一般。
「娘……」
我揪著娘親衣物,忍不住微微發抖。
娘深吸一口氣,緩緩抽出隨身的匕首——
那是爹爹用山間靈鐵打造。
她沒有華麗的招式,有的只是最簡單粗暴的砍殺。
可荊棘早已有靈,幾個回合下來,娘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痕。
我緊緊盯著娘親的動作,又焦急地看向魂碑。
突然, 我看到魂碑底下有一道細小的裂縫。
而裂縫中有一點極其微弱的白光在緩慢閃爍,仿佛隨時會熄滅。
我抿抿唇,毫不猶豫跑過去。
「椒椒回來!」
無數荊棘向我刺來。
鑽心般的疼痛讓我齜牙咧嘴。
想扒開那道裂縫,卻怎麼也做不到。
手上血痕越來越多。
竟匯成血柱滴在了裂縫中。
我急得眼淚直掉,下意識將自己身上那道微弱的白光灌輸進去:「爹爹,出來啊!快出來啊!」
也許是父女連心。
也許是我身上繼承的那點靈氣有了共鳴。
那裂縫中的白光猛地亮了一下。
倏地鑽出, 匯入我的體內。
我渾身一震, 只覺一股溫暖的力量涌遍全身。
我轉身, 卻發現娘親衣裙早已被鮮血染紅。
就在這時, 一條蜿蜒在娘親身後的黑色荊棘猛地向她刺去。
「娘!」
我尖叫一聲。
想也沒想, 抬手對準那荊棘——
一道純凈而強烈的白光自我掌心爆發, 如同利刃,將那條黑色荊棘瞬間砍斷!
娘親震驚回頭。
我也愣住了。
可來不及細究, 娘親拉起我就跑。
回到安全地帶時, 娘已幾乎昏厥。
可她還是強撐著,露出一個得意又欣喜的笑。
「他的靈識,我和椒椒搶回來了。」
20
我虛弱極了。
只覺身體疼到肝膽俱裂。
山神爺爺手速很快。
我體內的白光被注入一隻鵝體內。
眼前事物開始逐漸模糊。
我看到山神爺爺欣慰地笑了, 拿衣袍擦了擦眼角:「少了你這小子的絮絮叨叨,老夫還真有點捨不得, 這次算你小子命大!」
最後, 山神爺爺看向我與娘親:「也是你小子命好……」
不知過了多久, 我在一片溫暖中甦醒。
我睜開眼, 娘親焦急卻難掩喜色:「椒椒, 娘的椒椒, 你終於醒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後怕。
「娘……你的身體怎麼樣, 爹呢?」
我虛弱地開口, 嗓子干疼得厲害。
娘擦擦眼淚,側身為我讓開視線。
一隻大鵝昂首挺胸,像巡視領土的武士般在屋中巡邏。
我「噗嗤」一聲笑了。
我的爹爹, 與禽類還真是有緣!
21
娘帶著我, 在她與爹爹曾居住過的小屋養傷。
日子愜意又自得。
爹這次的意識甦醒得格外快。
雖還不能聚靈。
卻可以張口說話了。
鵝的戰鬥力似乎比鴨要強。
他時常去山中,為我和娘親叼一些野果野菜回來加餐。
娘親也毫不客氣。
洋洋洒洒寫了好幾頁的信給舅舅寄去。
很快,一車一車的珍奇藥草被拉到崇化山中。
有了靈芝人參的滋養,我和娘親恢復得很快。
兩年後的某個夜晚。
我和娘親睡得正酣。
突然覺得臉上痒痒的。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
借著窗外月色, 看清了眼前之人。
他見我醒來, 眼神猛地一亮。
帶著初生孩童般的喜悅與顯而易見的緊張。
他嘴唇囁嚅了幾下。
卻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只是伸出手指, 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我的臉頰。
觸感溫暖而真實。
不再是虛幻的靈體。
巨大的欣喜後知後覺涌遍全身,我開口,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顫:「爹……」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 眸中泛起水光:「椒椒, 不哭。」
我轉身。
卻發現娘親早已醒來。
正含笑看著我們。
22
離開崇化山時,山神爺爺也上了我們的馬車。
他端著瀰漫著苦味的藥, 遞到了耷拉著嘴角的爹爹面前。
「老夫好不容易把你這散碎的靈識修復好,如今凝結的神魂與身體融合還不穩定,過往記憶也有混亂缺失的地方,可不能看著你前功盡棄。」
爹爹苦著臉一飲而盡。
窗外景色不斷變換。
馬車內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與溫馨。
我有爹了。
不是一個象徵, 也不是一隻鴨子。
是一個真真切切、會溫柔喊我「椒椒」、會緊緊牽著我與娘親手的爹爹。
再次回京。
公主府依然如舊。
只有那用鴨毛織成的圍脖還靜靜躺在原處。
娘拿起圍脖, 笑得促狹:「椒椒這主意真不錯。」
山神爺爺也在一旁打趣:「以你現在的靈力,變換形體倒是無礙的。」
爹爹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似是想起了當鴨子時的「黑歷史」。
可瞥見那一抹黃色, 眼底氤氳著溫柔笑意。
只是這邊風景正好。
京中卻掀起軒然大波。
長公主有夫君了。
江椒椒有爹了。
過去針對我娘與我的,細小而微妙的惡意不復存在。
我們一家三口,靜靜過著自己的好日子。
那些過往的風言風語。
也在日復一日中。
變得遙遠而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