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跟我說,我爹是鴨子。
可我翻遍京城的青樓楚館、煙花柳巷,也沒找到跟我長相相似的⼈。
纏我娘纏得緊了,她嫌我煩,隨⼿指著後花園那隻整⽇嘎嘎亂叫的鴨子:「乖,叫爹。」
我以為她只是單純地哄⼩孩兒。
直到有一天,我家後院那隻鴨。
成了精。
1
我叫江雲禾,我娘是京城有名的潑辣公主——江蕙蘭。
於是身為她女兒的我便有了個⼩名兒——椒椒。
不是嬌弱的嬌,⽽是辣椒的椒。
沒辦法,實在是因為我娘太出名了。
她的處事原則就是:有⽓當場撒,有架當場打,⼈賤當場罵。
生氣了連皇帝舅舅也敢懟。
沒辦法,真是親生的。
可大家都知道我娘是誰,卻沒有⼈知道我爹是誰。
我娘對此也諱莫如深,不肯對外透露半句。
只知道她外出遊歷兩年。
回來時便⼀⼿抱著我,⼀手抱著鴨。
隨手把鴨子扔在池塘里之後,又哼哧哼哧地把我養⼤。
我年紀小,記事時便在學堂成天被人暗暗辱罵我是沒爹的孩子,我也曾噙著眼淚眼巴巴地期待我娘給我變出一個爹來。
我娘⼀開始還能抱著我哄一哄,哭得多了,便隨手指著湖裡正圍繞著我倆撲騰得正歡的傻鴨子道:「乖,叫爹。」
她剛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剛還撲騰得正歡的鴨子也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我愣是在那兩隻黑豆般的眼睛裡看出幾分委屈來。
等我娘消失後,鴨子挺著脖子,悠哉悠哉地游到我面前。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爹?」
鴨子:「嘎!」
2
對於我有個鴨爹這事兒,外界是肯定不知道的。
但我後來也沒再問過我娘關於爹的問題。
我知道這是她不想與我討論,便用了這只可憐的鴨子搪塞我。
於是我開始每天抱著秕谷,坐在池塘邊喂鴨子。
哦不,喂我爹。
想到我娘剛才出門時春風得意的表情,我有些氣悶。
出去玩兒又不帶我!
「嘎!」
鴨子仿佛察覺到我情緒的低落,游到旁邊靜靜待著。
這時我才發現鴨子肥了許多,它弓著脖子瞪著小眼兒看著我。
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變圓了的腦袋,起了逗弄它的心思。
「你還有臉在這兒悠哉悠哉地散步,你知不知道我娘又去南曲戲班子聽曲兒了?你媳婦兒快沒了你懂不?」
「聽說南曲戲班子唱曲兒的都是娘說過的翩翩美人,我娘指定就是畫本子裡所說的,春心萌動了!」
「嘎!嘎嘎!」
我話剛說完,鴨子便連嘎三聲,隨後像是抗議一般在湖裡快速地游來游去,就連湖裡的水都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嘎!嘎!」
瞧著這鴨子仿佛被刺激到的模樣,我驚了。
難不成它還真能聽懂我的話?
我忍不住緩緩向前:「爹?」
鴨子修長的脖頸上下動了下。
我又道:「我娘美嗎?」
鴨子頭微微抬了下,十分傲嬌地又上下動了下。
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我又問:「我娘要給我找個新爹了!」
「嘎!嘎!」
3
在意識到這鴨子能聽懂人話的時候。
我扔了秕谷,邁著小短腿兒,用最快的速度往屋內跑。
我一邊跑一邊嚎,動靜驚動了公主府內的下人們。
也把我娘驚了回來。
她一手拿著馬鞭風風火火地往家趕:「誰?哪個王八羔子敢嚇我女兒!」
「俺扒了嫩的皮!」
我娘回來時。
我正被奶娘抱著喝牛乳。
看見她我頓時一陣委屈,跳下來便抱著她的大腿哭:「娘,咱家後院那隻鴨子成精啦!」
我娘有些怔愣。
隨後臉上閃過一絲欣喜。
她抄起我就往後花園跑。
可見到那隻仍自顧自游來游去的鴨子時。
她又有些失落。
黑著臉站在了湖邊:「要是做不到,就不要來嚇椒椒。」
離開時,娘有些難過。
一路沉默。
我躲在她懷中,有些自責。
如果不是因為我。
娘親現在還在南曲戲班子高高興興聽戲呢!
4
其實在喊鴨子爹之前。
我與我的閨中密友蕭明嫣曾依據我娘的話,通過另外一種途徑找爹。
我當時不明所以。
可明嫣卻托著下巴分析得頭頭是道。
爹,鴨子。
兩個詞湊在一起。
指出了一個答案。
當我們倆人喬裝出現在南風館時,我依舊有些糊塗。
她點著我的頭罵我笨蛋:「這世道的鴨,除了水裡跑的,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我「哦」了一聲。
腦子裡只剩下找爹的喜悅。
可京城的鴨數量有限。
我們翻遍了秦樓楚館、煙花柳巷,也沒找到跟我相似的人。
線索一度中斷。
我們兩個很苦惱。
直到我無意中發現後花園的鴨子能聽懂人話。
今晚我睡得很不安穩。
夢裡總有一隻大黃鴨追著我喊爹。
被噩夢驚醒時,窗外月色明亮。
娘親卻不在我身邊。
我有些疑惑,這個時辰,娘親去哪裡了?
下午娘親臉上的黯然總在我腦海中閃現。
我揉了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徑直走向後花園的方向。
蟲鳴陣陣,四周一片寂靜。
可後花園的方向卻傳來絮絮人聲。
是娘親!
我心中一喜,短腿倒騰得愈發快。
可到達之後,眼前場景卻叫我目瞪口呆。
5
娘親似是喝了酒。
趴在後花園的池塘邊兒上自說自話。
頭上、身上、池塘邊上。
到處沾著鴨毛。
一地鴨毛。
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才發現,娘親面前那隻縮著脖子、縮著翅膀、瑟瑟發抖的黃鴨。
一人一鴨,隔空對視。
我娘:「今天發現一個與你眉眼十分相似的人。」
鴨:「噶!」
我娘:「你都睡六年了!」
鴨:「噶!」
我娘越說越氣憤。
伸出手指戳鴨子腦門上:「再不醒,我就給椒椒找個後爹!」
鴨子的反應格外大。
撲棱著翅膀在池塘里游來游去,像是在抗議。
可娘醉得狠了。
罵過之後,軟趴趴躺下睡著了。
手中酒壺骨碌碌滾到了我的腳邊。
我嘆了口氣。
真是不讓人省心的娘啊!
吩咐人用軟轎把娘強行抬走後,我坐到鴨子身邊。
它不復昨日光彩。
黑豆般的眼睛空洞、絕望。
我安慰它:「沒事,毛掉得不是很多。」
它眨了下眼睛。
似是剛剛注意到我。
旋即撲騰著身子向我游來。
我眼疾手快伸出手指,戳在它挺起的鴨脯上,制止了它的前進:「我會讓人把你的毛收集起來的,到時候給你做個圍脖,保你在鴨屆威風凜凜,橫著走!」
「至於我娘的話,那就不知真假了。」
鴨子更萎了。
把腦袋埋到水裡,再不肯理我。
我的安撫不起效果。
只好折返回去找我娘。
我娘宿醉,睡得沉。
月光透過軒窗灑進屋內,影影綽綽。
我學著娘照顧我那般,拿帕巾為她擦臉。
竟看到她眼角乾涸的淚痕。
以及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呢喃:「清樾……」
清樾?
我小聲重複。
一些幼時被我遺忘的記憶竟逐漸清晰。
6
娘雖是公主。
可孤身一人帶著娃回來時,還是被人非議。
舅舅擋得下前朝的利箭,可風言風語中的暗芒娘卻盡數吞下。
她不肯接受舅舅的權宜之計。
堅決對外承認我是她親生的孩子。
公主府中曾來過一位白鬍子老爺爺。
他看著我滿目慈愛,說是來替我治病的。
可我記得清楚。
我幼時身體敦實。
比皇舅舅後宮中出生的孩子們都壯實一點。
從來不曾生病。
可白鬍子老爺爺走之後,我反倒像後宮裡的孩子們一樣,開始生病。
娘親很是感謝他。
臨走前,他意味深長看我們一眼。
他說他是為了清樾來的。
我那時很疑惑。
我們府上並沒有叫清樾的人。
可如今卻好像有了一個荒唐且離譜的答案。
次日,娘出去得很早。
可回府時,卻領回一個人。
7
那人一襲青衫,玉簪將發冠籠得一絲不苟。
看著是個挺整齊的人。
可眼中的黏膩與算計卻叫我心底生出一點不適來。
我叉腰問:「他是誰?」
娘拍拍我的腦袋:「這是你宣墨叔叔,以後你也能和娘在府里一起看戲了。」
我瞪大眼睛。
他……
他不會就是娘昨天口中的那個人吧?
我湊上前,欲仔細端詳那人眉眼。
卻被娘無情丟到了學堂:「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
一早上,我始終心不在焉。
連夫子提的詩都錯了字。
直覺告訴我。
娘親近日來的所有反常,都是因為那隻鴨子。
可直覺又太荒誕。
我苦惱極了,下學後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
來接我的嬤嬤看出我的異常,拉過我的身體附在我耳邊擠眉弄眼:「小姐想不想要新爹啊?」
我瞥她一眼,覺得莫名其妙。
可很快,我就明白嬤嬤話里的意思。
8
公主府的院中,多了個戲台。
我循著聲音找過去,發現戲台被安在了後花園中。
台上的人咿咿呀呀。
台下的鴨「咕咕嘎嘎」。
我湊過去,拉了拉正沉醉戲中搖頭晃腦的娘:「聽說你要給我找個新爹?」
我娘邊往我嘴裡塞一塊桂花糕,邊意味深長瞥了池塘一眼:「別瞎說,你連舊爹都沒有,哪兒來的新爹。」
我嚼嚼嚼,被娘抱到了椅子上。
我聽不懂戲文,有些昏昏欲睡。
身後鴨子在水中嘎嘎叫個不停。
最後竟撲棱著翅膀,躥到了茶几上。
鴨蹼「啪嘰」掀翻茶盞,似是在強烈宣洩自己的不滿。
我娘頭也沒回。
右手伸出,精準地捏在鴨嘴上:「乖,知道你想叫,但你先別叫。」
我覷它一眼。
竟從那兩顆小小的黑豆眼中看出幾分驚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