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憐愛了。
我抱起它回到書房。
開始寫夫子留下的課業。
它有些鬱悶,耷拉著腦袋,谷堆在桌子角。
我沒空管它。
坐在書桌前開始奮筆疾書。
寫完之後,我伸了個懶腰。
發現鴨子已不在原來的位置。
抬眼望去,發現它蹲在一副畫前,目不轉睛盯著。
我蹲過去,看著畫上的內容若有所思:「你……去過這裡?」
本來沒想著得到回應。
可鴨子倏地轉頭,與我對視。
隨後,鴨脖聳動。
重重點了下頭。
9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砰砰直跳。
那畫是娘親手所做。
畫中內容是她和我爹隱在山間的家。
我猛地看向鴨。
多年來,渴望的真相呼之欲出。
淚珠倏然滾落。
鴨子有些落寞,小心翼翼走上前,親昵地蹭了蹭我的手臂。
我抱起它,瘋狂向外跑去。
卻在拐角處撞上了風風火火趕來的娘親。
她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又瞥了眼我懷中縮著脖子的鴨,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她伸出手。
不是對我,而是對著鴨子:「拿出來!」
心中悲愴蕩然無存。
我愣住了。
鴨子僵住了。
這才注意到,我娘腰間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不見了。
我震驚低頭。
發現懷中鴨子有些遲疑。
終於,在我娘的逼視下,抖抖身子,極其緩慢地、極不情願地張開了翅膀。
玉佩掉落的瞬間,被我娘穩穩接住。
我目瞪口呆。
不是,什麼時候順的?
看著手中的玉佩,我娘紅了眼眶。
她走上前,用指尖輕撫鴨鴨腦袋。
語氣輕柔,卻滿含失而復得的欣喜:「睡了六年,醒過來偷東西倒是利索,怎麼,怕我送給別人嗎?」
鴨子:「噶......」
這一聲叫得百轉千回,委屈極了。
終於想起自己的目的,我開口,卻有些語無倫次:「娘,鴨……玉佩……爹……」
我娘嘆了口氣。
一手拎著我,一手拎著鴨,重新回到書房。
她走到那幅畫前,停在山巒小屋的目光悠遠。
「你爹,名叫晏清樾。」
娘的聲音帶著遙遠的回憶。
為我講述了他們的過去。
10
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
他們相識于山野。
娘親是凡世女子,爹爹是吸收天地靈氣而凝成的山野精怪。
他從狼群口中救下了娘親。
初始,他只懂得自然法則。
把娘標記在自己的領地保護著。
「話本子中寫過狐狸精、葡萄精、白骨精,怎的爹爹是只鴨子精呢?」
我好奇問道。
娘黑了臉:「不許種族歧視。」
後來娘才知道。
爹爹原本是沒有固定形態的。
那時她一門心思遊歷山川。
像一隻誤入爹爹領地的精靈。
他好奇,化作她經過路上飛揚的蝴蝶、盛開的小花、遮陰的大樹。
最後比著娘,化出了人形。
也漸漸地,在相處中生出了人的感情。
「他那時,可比現在這般模樣俊俏多了。」
娘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歡喜。
我爹似是不滿地「嘎」了一聲,用嘴輕輕啄了下我娘的手心。
後來,娘生了我。
他們相攜回京的途中,遭遇了前朝餘孽的刺殺。
舅舅派來的護衛盡數成了敵人的刀下亡魂。
為保護娘親,爹爹散盡靈力。
強撐著把最後一絲靈氣散在了孕育他的山野之中。
散在了何處,沒有人知道。
可能是一株花,一棵草,一塊山石。
連山神爺爺也忍不住化身勸我娘放棄。
娘咬著牙,抱著我在山中日復一日地摸爬尋找。
就在她絕望之際。
一隻黃鴨「嘎嘎」邁著步子,像認主那般守在了娘身邊。
娘喜極而泣。
她有直覺。
爹的最後一絲靈氣,一定散在了這隻鴨子身上。
山神爺爺說,爹爹也許很快就會甦醒自我意識。
也許五年,十年,一輩子……
可娘不在乎。
她一手一個,將我們倆扛回了京城。
後來感受到鴨子體內爹爹意識的緩慢甦醒。
為了堅定他的信念,娘選擇邪修。
不斷刺激爹,好讓他的意識穩定。
11
「那白鬍子老爺爺,就是山神爺爺嗎?」
我忍不住問道。
娘點點頭:「我與你爹成親時,拜的是天地和父母,還有山神。」
「你慢慢長大,感官異於常人,不僅身體壯實,更是過目不忘。娘怕你會被京中之人奉為異類,求了這位山神,讓他把你繼承你爹的靈氣壓制住了。」
我眼睛一亮,過目不忘?
想起今日被夫子罰抄書,我有點想哭:「娘,能不能把靈氣還給我啊,椒椒不想再被罰抄字了。」
爹在我旁邊跟著點頭。
娘和善地笑了笑,無情拒絕:「你想都別想。」
確認爹爹的意識甦醒後,娘的心情好了很多。
可她依然沒將那男子送走。
漸漸的,京中傳出流言。
說長公主不僅未婚先孕,如今更是在公主府豢養男寵。
朝堂上參奏娘的摺子越來越多。
可舅舅恍若未聞,通通視作無物。
朝臣們無可奈何,一個個氣得唉聲嘆氣。
宣墨膽子也愈發大了起來。
竟以公主府男主人自居。
有時見了我,竟妄想讓我喊他爹爹。
爹氣得一嘴啃上宣墨屁股,追著他咬了三條街。
我也很生氣,跑去質問娘親。
娘親臉上寒意遍布,揉揉我的腦袋:「椒椒受苦了,可椒椒聽過一句話嗎?」
我有些疑惑。
娘輕笑:「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12
立秋之後,皇舅舅的生日快到了。
他與娘親一母同胞,是外祖父未發家時娶的妻子所生。
打天下時,外祖父的家眷差點被俘。
千鈞一髮之際,是娘跳出來吸引了敵軍的注意。
保護了同在馬車上的外祖母與舅舅。
可她自己卻被敵軍當做人質,俘虜近一個月。
直到外祖父問鼎九五。
是以,姐弟二人感情深厚。
皇舅舅對娘幾乎是有求必應。
不求也會見天兒地塞東西進公主府的庫房。
看著被堆得滿滿當當的庫房,娘有些苦惱:「羊毛出在羊身上,娘總不能拿你舅舅送的禮去給他當生辰禮吧!」
是哦。
那送什麼呢?
我跟著娘一起苦惱。
急得爹圍著我倆直轉圈。
恨不能當場開口說話。
一籌莫展時,宣墨開了口:「陛下生辰當天,不如請他親至公主府,由公主親自下廚,再獻賀禮,如此還能顯得姐弟二人親厚。」
我娘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在鄉下時,他最喜歡吃我和娘做的飯了!」
13
舅舅生辰當日,在宮中例行舉辦宴會之後。
便裝跟著我娘到了公主府。
娘忙得腳不沾地,「哐哐」掄鍋鏟。
公主府中人亂成了一鍋粥。
舅舅卻忙著逗我:「椒椒長大些許,脾性溫順很多。」
爹挺著鴨脯,與有榮焉。
存在感刷得多了,連舅舅也注意到這隻寸步不離我的鴨。
他托著下巴做思考狀:「此鴨毛色鮮亮,形貌肥美,做成烤鴨正合適。」
「噶噶!」
爹眼中浮現驚恐之色,邊嘎嘎抗議邊向我身後躲。
我嘿嘿一笑:「這是娘親養的寵物,寵物是不能吃的哦!」
在我力挽狂瀾免於爹爹上餐桌時,娘差人過來,請舅舅過去吃飯。
席宴就設在公主府的普通小院中。
娘親手做的幾道家常小菜已經擺上,香氣撲鼻。
舅舅看著菜色,眼眶微微發紅:「阿姐做的菜,是最有娘的味道的。」
我娘笑了笑,給舅舅夾了一筷子他最愛吃的筍片炒肉。
宣墨在一旁作陪,舉止殷勤。
又是布菜又是斟酒,儼然一副主人姿態。
舅舅唇角噙著淡淡的笑,與剛剛的平易近人不同,平白生出幾分薄涼來。
爹蹲在我腳邊,死死盯著宣墨,時不時發出威脅的低沉「嘎嘎」聲,翅膀微微聳動,一副隨時要衝上去咬人的架勢。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娘放下筷子,神色正式了些:「吃了飯,該給壽星獻禮了。」
隨即看向宣墨:「去,把我給陛下準備的賀禮抬上來。」
14
宣墨得了令,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我心裡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可母親派人以到點睡覺為由將我和爹帶走。
嬤嬤抱著我,我抱著鴨。
梳洗躺在床上後,我卻死活睡不著。
爹在院中焦躁地扭來扭去,鴨蹼走得「啪啪」響。
睡意來臨時,一聲尖銳鳴叫划過夜空。
不同於以往的慵懶,帶著近乎悽厲的警告。
我心頭一跳,瞬間清醒。
赤腳跳下床就往外跑。
卻見我爹正掙扎著翻越牆面。
「爹,等等我!」
我爹跑得格外快,我幾乎要跟不上。
就在這時,宴廳方向傳來瓷器碎裂聲和舅舅的怒喝:「拿下!」
小院被重兵包圍。
濃重的廝殺氛圍讓我渾身發涼。
我跟著爹七拐八拐,總算到了外圍。
層層護衛中,舅舅與娘親穩坐上首。
而宣墨被人用長槍抵在地上。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娘親,她的眸中裹挾著凜冽殺意,像戰場上奮力廝殺的女將軍。
「你們在各處精心安插的細作,已被全數拔除。」
「前朝餘孽,一網打盡,再掀不起任何風浪。」
此話一出,瘋狂掙扎的宣墨瞬間安靜:「所以你接近我,只是為了揪出前朝餘孽嗎?」
「不然呢?」
娘親輕笑:「隔著國讎家恨,難道還會沉溺於兒女情長嗎?」
「何況,你們還欠我的清樾一條命呢。」
宣墨笑了。
笑聲悽厲而絕望。
他死死盯著娘,眼角一滴淚滑落:「可惜啊,我本來還想留你一條命呢……」
舅舅倏然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15
「噶!!!」
我眼前突現一道黃色閃電。
爹爹疾衝過去,瞬息擋在了娘面前。
無人看見宣墨用什麼攻擊了娘親。
可爹爹就是重重摔在了娘親懷中。
「清樾!」
「爹!」
娘淒聲尖叫,抱著爹往房內衝去。
我跑進去,跟著娘一起檢查爹身上的傷。
奇怪的是,他的身體毫髮無損。
可任憑我們怎麼呼喚,卻始終毫無反應。
娘猩紅了眼,提起劍架在了宣墨脖子上:「說,你到底用了什麼陰謀詭計!」
宣墨毫不畏懼,嗤笑道:「原來鐵面無私的長公主,也有在乎的東西。」
他說著,唇角湧出黑血,一絲悲愴從齒間溢出:「你說的對,隔著國讎家恨,就該斷情絕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