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上官家的婚事我是抵死不從的。
偏上官家主母來頭大,我爹不敢開罪。
於是大婚那日,我被綁著塞進了花轎。
生無可戀之際,我發現了比自己更慘的存在。
我的夫君上官十二。
他是被一棍子敲暈抬進洞房的。
1
紅燭搖曳,喜綢高掛。
這樣的大喜之日,我卻被捆著手腳看婆母抽自己夫君耳光。
她一邊抽一邊納罕:「怪了,我那棍子打得也不重啊,這怎麼好像不太活了呢?」
我看得膽戰心驚,手心早已濡濕。
從前只是聽說呂鳳雲剽悍異常,今兒親眼見到,著實衝擊頗深。
燭芯劈啪作響,卻藏不住我嘆氣的聲音。
呂鳳雲狐疑地轉過頭,四目相對,我呼吸停滯,她若有所思。
半晌,她率先打破沉寂,一拍腦門,丟下手裡被扇到口吐白沫的上官十二,疾步自桌上拿了塊糕餅塞進我嘴裡。
「餓了,是吧?」
我被動地嚼了兩口糕餅,香甜在唇齒蔓延,空了一日的肚子適時叫出了聲。
「我就知道。」呂鳳雲得意挑眉,將我身上的繩結盡數解開,又將整盤糕餅遞到我跟前,「左右十二暈著,沒人跟你搶,多吃些。」
我被綁了太久,腕子一抬起來就抖得厲害,幾次嘗試後,呂鳳雲沒了耐心。
她捏起一塊懟到我唇邊:「別費勁了,娘喂你。」
我有些侷促,但耐不住餓,就著她手,一盤子糕餅見了底。
她擱下盤子,自胸脅處抽出帕子替我擦嘴:「飽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道謝的話尚未出口,眼睛卻先瞥到整張臉都深陷被褥的上官十二,驚到磕巴。
「他他他這樣,會,會被憋,憋死吧……」
「壞了。」呂鳳雲哎呦一聲,手忙腳亂把上官十二翻過來,瞧見他臉已經憋悶得發紫,揚手又是一耳光,「十二,別死!」
2
我父親是太醫院醫官,家中多得是醫藥典籍。
我從小耳濡目染,知道銀針刺穴可使蘇厥開竅,卻不知巴掌呼臉也有此奇效。
所以當上官十二睜開眼睛時,我忍不住由衷讚嘆一句:「妙手回春啊!」
呂鳳雲擺擺手,表示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處於頭暈腦脹狀態下的上官十二明顯沒搞清楚狀況,他半撐著身子湊到我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瞧了半天,蹦出三個字。
「你是誰?」
我指了指自己,遲疑道:「我嗎?沈千嬌。」
他一怔,低頭看了看身上與我形制相同的喜服,閉上眼摁了摁眉心:「胡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就是胡鬧了?」呂鳳雲不滿意地插聲道。
上官十二斜睨他母親一眼,拿起床邊散亂的麻繩晃了晃:「兒子是大理寺少卿,母親卻是個強盜,你把沈家女兒綁了來,這還不是胡鬧嗎?」
呂鳳雲一噎,眼瞅著又把巴掌掄圓了,我趕忙把麻繩扯到懷裡,急急糾正:「有一說一,綁我的是我爹,不是你娘。」
「你爹?」上官十二明顯不信,「沈醫官向來安分守己,不可能做出這種出格的事。」
我乾笑一聲:「人不可貌相嘛,我爹其實挺出格的。」
上官十二還想說些什麼,呂鳳雲卻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
兩道身影應聲從屏風後竄過來,速度之快,不等我看真切,上官十二就已經被按住了手,掰開了嘴。
呂鳳雲賊兮兮地哼哼兩聲,捏著她兒的下巴就將一盅不明液體灌了進去。
上官十二掙扎無果,被嗆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
我咽咽口水,往角落縮。
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了。
然而呂鳳雲似乎並沒打算放過我,她回過身來,笑著朝我晃晃手指。
我心領神會,一把搶過丫鬟手中的杯盞,閉著眼睛直接乾了。
喝完怕她不信,我還把杯子倒過來,證明一滴不剩。
「可以啊。」呂鳳雲欣慰地拍了拍巴掌,「不愧是我親自挑選的好兒媳,行了,如今合衾酒你倆也喝了,好好洞房吧。」
說罷,她抻個懶腰,領著丫鬟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3
我不知道上官十二酒量如何,但我明確地感受到自己有些迷糊。
頭頂的冠子沉甸甸的,讓原本就暈的我暈上加暈。
我想去梳妝檯前拆發,卻東倒西歪站不穩,一個踉蹌,大頭朝下栽了下去。
「你沒事吧?」上官十二用秤桿戳了戳我。
我擺擺手,理智尚存卻支配不了四肢,幾個鯉魚打挺下來,喜服蹭了一地灰。
我捂著臉,有些不好意思:「見笑了,兄台。」
「誰是你兄台……」
上官十二皺著眉彎身來撈我,只是他動作也不太利索,費了半天勁,才勉強把我拖到床邊。
「我沒力氣了,你自己爬吧。」
「好嘞。」我扒著床沿往上挪,摸到麻繩順手遞給他,「大恩不言謝,這條七彩巨蟒就送與兄台了。」
上官十二有些不情願:「我不喜歡蛇。」
我點點頭,把蛇揣進懷裡:「那我下次送你別的。」
他沉思片刻,又把蛇從我懷裡拽了出來:「小心蛇咬人。」
我擺擺手:「沒事,我爹是太醫院頂頂厲害的醫官,咬死了也能治活。」
他似乎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重重嗯了一聲,把蛇又塞回我衣襟里。
做完這些,他長舒了口氣,扯過被子鑽到了床榻里側。「我先睡了,你記得吹蠟燭,晃眼睛。」
我望了眼紅燭的方向,搖了搖頭:「太遠了,我不去。」
4
床很是寬敞,卻寒酸得只有一床被褥。
我拍了拍上官十二的後背:「被子分我點。」
「不要,我冷。」他拒絕,順帶把被子裹得更緊。
我蹬了他一腳:「你怎麼欺負人呢?」
他悶哼一聲,反手把枕頭也搶了去:「我就欺了,你報官吧。」
火蹭地一下就竄到天靈蓋,我對著他的背就是一頓亂捶。
他被打得到處躲,揪著被子縮到床腳:「你怎麼打人呢?」
「報官前不得擊鼓鳴冤啊。」我揮了揮拳頭,「被子給我,不然還揍你。」
「我是真的冷。」他把被子往懷裡又塞了塞,很是不情願。
「不給我是吧?」我掏出半截蛇,捏著七寸,呲牙威脅他,「不給我被子,我就放蛇咬你,咬了你還不救你,疼死你。」
「那被子一人一半好不好?」
他低著頭,把被子往我的方向推了推,語調裡帶了點討饒意味。
我向來心軟,尤其是看到他臉上還掛著醒目的巴掌印。
於是勉為其難地舉起他的手,同他擊掌:「成交。」
達成一致,我倆默契分工。
他吹蠟燭,我拉幔帳。
這一夜,我和上官十二還有蛇都睡得很好。
5
第二日天一亮,上官十二急火火地起了床。
我打著呵欠,納罕瞧他:「喜服外面套官服,上官大人審美很獨特嘛。」
他動作一頓,抬眼看了看我,耳根連帶著脖頸立馬燒得通紅,系腰帶的手也跟著哆嗦。
我歪頭看了半天,疑心是自己隨口的誇讚讓他高興得不知東南西北。
於是攏了攏散亂的發,下床走到他跟前,輕按著他手將腰帶握進掌心,仰頭朝他笑笑:「還是我幫你吧。」
他抿抿唇,喉結微動:「多謝。」
腰帶從他的腰身兩側圍過來,收緊在小腹下,我垂著眼專注手上的動作,絲毫沒留意到他愈發粗重的呼吸。
系好腰帶,我順帶捋順了他官袍上的褶皺,退後兩步,滿意地欣賞自己的作品。
上官十二身量頎長,雖然罩了兩層外袍,依舊肩寬腰窄,勻稱好看。
想到剛才貼著他腰身的觸感,我驀地臉一熱,竟覺得這樁婚事也不錯,好歹嫁的是個俊俏郎君。
這樣想時,上官十二開了口。
「這樁婚事委屈你了,如今木已成舟,若是將你送還回府,你的名聲也算毀了。」
我疑惑抬頭,目光相遇,他避開,掩唇咳了聲:「我上官十二自詡是個君子,必不會以丈夫身份強壓你,往後你在上官家亦可如從前閨中,只望你能開心度日。」
6
他果然是個君子,說到做到。
陪我跪拜完祠堂,就藉口整理卷宗住進了大理寺。
我一面感動,一面竊喜,畢竟上官十二不在,被子枕頭就全部歸我所有了。
一連半月,我過得無比愜意。
白日裡,種種草藥,曬曬草藥。
日暮時,吃頓小廚房做的藥膳,入夜泡個藥浴,睡前還能躺在羅漢床上邊看話本邊吹風。
然而,我這邊舒心,呂鳳雲那邊卻煩郁無比。
她說我和上官十二的八字特別合,咬定我倆是天造地設,是神仙眷侶。
她決不允許勞燕分飛,兩地離居。
於是,她命膳房做了幾樣點心,又把我按在妝檯前捯飭了半晌,親自把我送上了去往大理寺的馬車。
車輪滾滾,呂鳳雲站在門口石獅子的頭頂上向我揮手。
「嬌嬌,帶不回來上官十二,娘就把你的鋪蓋卷也送去大理寺。」
我驚得猛撂下帷幔,大口呼吸。
如此暑氣熏蒸的月份里,只覺得後背涼浸浸的仿佛貼了個凍死鬼。
威脅!這是威脅!
7
差役引著我去上官十二治事的左廳。
我拎著食盒,隨他走了半炷香時間,最後穿過一處月亮門,差役停住腳步。
他低頭抱拳,隨後遙遙一指:「上官大人喜靜,小人就送娘子到此。」
我頷首,微笑道謝。
見差役走遠,這才抽出帕子擦了擦額上的細汗。
這勞什子天,又曬又熱。
我口乾唇燥想打道回府,但想到呂鳳雲的威脅,還是提起裙擺上了台階。
檐廊盡頭,樹杪掩映,幾株枝椏探進窗里,我往裡探看,上官十二正手持硃筆在批閱文書。
他身穿官服,身姿英挺,握筆的手骨節分明,一張臉很是清秀俊逸。
一陣風過,吹起桌案上的箋紙,上官十二下意識去抓,抬眼瞬間與我四目相對。
他怔然半晌,方才慌張站起身:「你……你怎麼來了?」
「娘叫我送點心來。」我把食盒舉高,指了指。
屋內陰涼,我舒服地直聳肩。
上官十二遞了杯茶給我,我不客氣地接過一口喝光。
「看不出上官大人很懂養生,暑伏喝白茶,最是清熱退火。」
他淡淡嗯了一聲,拿過空杯又為我續滿。
「下次不許再頂著這毒日頭來了,小心過了暑氣。」
我啜了口茶,乖巧點頭。
上官十二在桌旁的梨花椅坐下,掀開食盒一角,往裡瞟了瞟。
「好吃嗎?」
「不知道。」我吸了吸鼻子,又補了句,「聞著倒是挺香。」
8
午後日頭正盛,竹影疊在紗窗上,斑駁如碎玉。
我同上官十二對坐,一起慢慢吃著點心。
屋內很靜,除了偶爾穿堂而過的風就只剩衣料摩挲的聲響。
我拿起一塊桃花形狀的點心咬了一口,甜香縈繞舌尖,忍不住掰下一塊遞給上官十二。
「你快嘗嘗這個,特別好吃。」
他微怔,看著我伸過去的手,極不自然地傾身,張口含住。
他的唇瓣有意無意擦過我的指腹,讓我沒由來快了心跳熱了臉頰,縮回手不敢看他。
他沒察覺我的小女兒心思,反倒大大方方地捏起一塊點心遞到我面前:「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喂你。」
我的臉愈發燙,他這般君子端方,我竟覺得他剛剛是在勾引我。
太罪過了。
上官十二見我神色複雜,笑著又往前送了送:「很好吃的,不嘗嘗嗎?」
點心挨到嘴邊,我只得張口。
「怎麼樣?」
我嚼嚼,咽下,誠實作答:「不錯。」
「那便好。」他又撿了塊遞過來,目光瑩瑩,「再嘗嘗這塊。」
我不忍拒絕他的好意,可上官十二好像喂上了癮,一盒子點心,大半進了我嘴裡。
等他再度把手伸過來時,我連忙擺手:「不吃了不吃了。」
他眸色倏地黯淡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是嫌棄我嗎?我的手很乾凈的。」
「沒有沒有。」我極力否認,指了指圓滾滾肚皮,略有些難為情,「我是吃撐了。」
9
磨蹭到日暮西下,我也沒想好怎麼開口讓上官十二搬回家去。
眼瞅著他收整好桌案,準備下班,我再也坐不住,騰地起身竄到他跟前。
上官十二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扶穩我,彎身問道:
「怎麼了,小心崴腳。」
我絞著手中的帕子,低著頭看自己腳尖。
「你回家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