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甩著袖子意有所指。
秦歲嫣的外祖父是當朝丞相,她本人向來恃寵而驕,被父親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更是一點反應也無。
父親自覺損了威嚴,轉頭看向我,要我率先低頭認錯,給他一個台階下。
可憑什麼呢?
嫁給賀尋之前,我只能做小伏低,百般忍讓。
嫁給賀尋之後,我若還只能繼續做小伏低,百般忍讓。
那賀尋,不就白嫁了嗎?
見我梗著脖子不肯低頭,父親明顯生了怒氣。
「你身為妹妹,又是庶出,你搶了歲嫣的夫婿,又先於她出嫁,本就是壞了禮數,也是歲嫣大度,不同你計較。」
「可你成婚那日留不住夫君,丟了秦府的顏面,更讓歲嫣在外受人閒言碎語,本就是你的錯,合該向你姐姐道歉才是。」
如此冠冕堂皇,倒真是我這個偽君子父親能說出來的話。
我也當即笑了起來,只有三個字送給他。
「不可能。」
父親子女眾多,看重的卻從來只有秦歲嫣這個有丞相外祖父的嫡女。
其餘庶出,似乎生來便只能做秦歲嫣的陪襯,甚至墊腳石。
只我略微不一樣些。
我娘在世時,父親也曾對我有過些許關愛。
或許,這也是秦歲嫣格外針對我原因之一。
可在知曉那點關愛的真正緣由之後,我真恨不得從來不曾有過這個父親!
「逆女,你非要這般斤斤計較嗎?若不同歲嫣道歉,那今日這門你也別想進,真以為嫁了人翅膀就能長硬了?回個門還要搞得家裡雞犬不寧,是想讓旁人覺得我秦府沒有家教嗎?!」
若是往日,我只能按照父親的要求去做。
可如今不同,我還有可以回的地方。
「你以為我想回來這秦府嗎?」
我巴不得永遠不回秦家。
見我轉身要走,半點禮儀也不顧,父親怒從中來。
「把這個逆女給我拿下,關到祠堂里好好反省!」
那些下人們正要動手,就在這瞬間,砰的一聲,秦府的門猛地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手持繡春刀走了進來。
「誰敢動我夫人。」
5
賀尋出現了。
帶著渾身的煞氣,毫不遮掩地走到了父親面前。
那等壓迫讓父親的臉瞬間白了。
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我站得稍遠都能聞見,更別說近在咫尺的父親。
「賢、賢婿,這是忙完了?」
賀尋展開一個毫無情緒的笑意,露出了森森白牙。
「是啊,岳父,本官剛忙完就來接夫人回家,只是方才聽見岳父要將我夫人關進祠堂,不知我夫人犯了什麼錯?岳父不如仔細說說,本官身為錦衣衛,最能明斷是非,定不會錯判。」
他低低笑了幾聲,抹了一把繡春刀上還未乾涸的血跡,又在指尖碾開。
父親又怎麼敢再複述一遍剛才的話,只能支支吾吾說都是誤會。
賀尋又仿佛注意到了什麼,看著滿地的回門禮淡淡挑眉。
「岳父這是嫌棄我賀府的禮不夠重麼,早說嘛,那本官就同陛下要一些御賜之物,也好討岳父歡心啊。」
父親這回恨不得跪下了,連忙打了身旁的下人一巴掌,將事情都推了出去,還親自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收好。
見他這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賀尋這才滿意地收回了刀。
一旁的秦歲嫣在賀尋進門時早就愣在了原地。
即使被血氣熏得面色發白,也止不住看向賀尋時痴迷的眼神。
此時的賀尋依舊是那副錦衣衛裝扮,臉上帶著血跡,也無損驚心動魄的俊美。
居高而下看人的時候,身上的威壓又增添了幾分危險的氣質,更是讓人呼吸急促,卻怎麼都挪不開眼。
算起來,這是秦歲嫣第一次見到賀尋。
我能明顯從她眼裡看到後悔。
見賀尋明顯是在為我出氣,秦歲嫣的臉色變得越發複雜難看,甚至充滿了嫉恨。
「既然禮已經送到了,門也回了,我這便帶著夫人歸家,岳父可有意見?」
賀尋忽然牽起了我的手,笑盈盈問道。
父親巴不得送走這尊大佛,立馬點頭,「賢婿慢走,有空再來。」
秦歲嫣倒是揚起了溫柔的笑容,做出大家閨秀的模樣,留起了人。
「我與妹妹還未說幾句話,賀大人是不是太著急了,哪有回門一個時辰都沒有就要走的道理,你說是不是賀大人?」
她的話音還帶著軟糯黏滑,分明是在撒嬌。
父親臉都綠了,沒想到秦歲嫣會來這麼一出,想要呵斥她,又怕惹了賀尋不快,硬生生又把綠了的臉憋紅了。
只是賀尋不僅沒回應秦歲嫣,連眼神都欠奉,牽著我轉身就走。
秦歲嫣沒想到賀尋這麼不給面子。
「等等,站住,你們——」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父親攔了下來。
可我卻忽然掙脫了賀尋的手,忍著疼衝到了秦歲嫣面前。
「站住是吧,我差點忘了一件事。」
在所有人注視下,我抬手便是啪啪兩巴掌。
秦歲嫣立馬尖叫起來。
她還想還手,卻被我一把抓住推搡在地。
「這都是你該受的,剛才進門時,你對我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這兩巴掌只是討回了利息而已!」
6
事實證明,有賀尋在,他們不敢動我。
秦歲嫣氣急,也只能看著我安然無恙離開秦府。
只是剛沒走幾步,我的身體便騰空而起,落入了一個堅硬的懷抱中。
「疼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賀尋沒有看我,說這話的時候依舊穩步前行,臉上也沒了之前的駭人神情。
我沒有回話,只是默默抓緊了手。
進了賀府大門,我正想讓他將我放下,可他卻無視了圍上來的僕從,直接抱著我回了屋。
「抱歉。」
他又說了一句。
我明白,這是為大婚當日離去,一連都不曾歸家,讓我飽受非議的歉疚。
也明白,他是在下人面前給我做臉。
也罷,這本就是他欠我的。
賀尋將我放在了床上,這才轉身離開。
還沒等我鬆口氣,他去而復返,手中多了個木盒。
掀開我褲腿時,我掙動了一下,又被他緊緊握住。
隨著褲管上翻,雙膝處的傷口也顯露出來。
雪白的肌膚與紫黑色還滲著血絲的傷口有著強烈對比。
「再重的傷我也受過,沒什麼事。」
我說得輕描淡寫,賀尋動作停了一瞬,他低著頭,默默上藥,力道輕柔,如同羽毛拂過。
眼看他又要說道歉,我趕緊制止了他。
「與其說那隨口就能來的抱歉二字,不如給些實在的,如何?」
我直直盯著賀尋,想得到一個答案。
「好,你要什麼?」
我輕笑了一聲,在賀尋驚訝中,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來,我既然嫁了夫君,便要做賀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二嘛……」
我的手指滑落在他的領口,輕輕一勾,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妾身想知道,夫君當日求娶嫡姐,是情根深重還是見色起意?如今娶了我這個庶女,嫡姐卻有了悔意,那夫君呢?」
「若是夫君後悔了,妾身可是會很傷心的。」
我貼著賀尋,笑得很是嬌媚,像極了惶恐不安,著急探尋夫君心意的小女子。
賀尋的答案對我來說很重要,關乎到我能否信任他。
他愣了一會兒,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只是怔愣過後,他稍稍揚眉,與我更貼近了幾分。
這下輪到我渾身僵硬,正欲往後退,卻被一隻手握住了後頸。
「夫人,不是要知道答案麼,躲什麼呢?」
陌生的男子氣息帶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我不由得越發僵硬。
那隻手帶著熾熱的溫度,更是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我只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在火爐之中,不一會兒額角就冒出了冷汗。
「夫人,就這點膽子?」
最終,賀尋輕笑鬆開了手,又保持著剛才的距離。
「我從未見過秦家大小姐,只是母親催我成婚,便讓人選了幾家官職不高,老實本分的。」
「岳父、咳咳,你父親只是太僕寺少卿,長年待在清水衙門,也沒什麼犯事的可能,我便選了你家,又按照禮儀規矩,求娶的未曾定親的長女,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與夫人成了一對。」
「夫人貌美又聰慧,我自是再滿意不過。」
賀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可想著賀尋選妻的標準,心裡不自覺泛起冷笑。
沒想到錦衣衛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做官就沒有不貪的。
我那個父親官職不高,長年待在清水衙門又如何?
他犯的事可大著呢!
7
錦衣衛從來聲名狼藉,坊間甚至有他們食生肉引人血的傳言。
嫁給賀尋,是我十六年的人生中做過的最大的賭博。
我也曾猶豫躊躇。
但幸運的是,我賭對了。
不過幾日,賀尋就親自把府中的庫房鑰匙和帳本全交到了我手上,甚至親自幫我立威,敲打了下人。
我也投桃報李,只要他在家,便雷打不動地親手給他熬藥燉湯。
就連他的護腕和臂膊都是我親自製作。
只是賀尋真的很忙,見不到人影才是常態。
我閒著沒事就總是去尋賀母說話。
賀母年紀大了,見我們夫妻和睦反而歡喜,時不時與我說些賀尋的往事,還勸我不要怕他。
錦衣衛雖然名聲不好聽,可殺的都是該殺之人,賀尋辦案從來都講證據,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每次聽到這些,我都會提起十二分的興趣,引著賀母再多說一些。
從賀母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個人人稱頌的清官,曾經貪了二十萬兩賑災銀。
有個被傳是天生將星的將軍,竟然是個殺良冒功的混帳。
還有個名聲極好的前任閣老,其實喜好孌童……
而這些人,全都死在賀尋刀下,成了他步步高升的階梯。
又是一個深夜,我一個人待在自己房裡,對著親手做的小小牌位喃喃自語。
「娘,女兒不想再等下去了,便賭在賀尋身上吧……」
我已經準備好要把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訴賀尋。
可意外總是來得突然。
消失半月有餘的賀尋回來了。
卻是受著傷回來的。
賀尋陪著太子去查驗皇陵的修建進度,卻沒想到皇陵竟然塌了。
為了保護太子,賀尋的手臂背部都被砸傷,一整片都是血肉模糊。
賀尋被送回來的時候,隨行的錦衣衛下屬簡單述說了經過,賀母又驚又怕,急得眼淚直掉。
可我看著還在昏睡的賀尋,心裡難以遏制地湧出一股竊喜。
太好了。
當真是天助我也。
8
當今皇帝勵精圖治,向來崇尚節儉,對自己陵墓的修建並不熱衷。
登基近三十載,他的帝陵十年前才動工,撥出去的銀兩還不到先帝的一半。
當然,皇帝也沒有要求工部就用這些錢修出什麼豪華帝陵來。
只說基本滿足規格就行,他老人家也不挑。
可再怎麼不挑,也不能給人修塌了啊!
更嚴重的是,這次皇陵坍塌還順帶牽連了周圍的墓葬。
尤其是皇陵附近的前朝武公主墓,滲水嚴重,那些墓葬坑幾乎都出現了塌方內陷的跡象。
此事一出,可以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帝連夜安排了親弟弟安王,帶著各部官員一同前往皇陵查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可我知道,這案子最終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賀尋在家修養沒幾天,安王就已經上了奏摺,只說是皇陵動工採石時,驚動了藏在武公主墓里的機關,直接將藏在暗道里的水倒灌,這才引起了土質鬆動,牽連了正在修建的皇陵。
如此這般,需要追責的只有選定皇陵地址的官員,和負責修建的工人。
「荒唐!他們竟敢拿這樣的結果來糊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