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尋怒不可遏,直接摔了手邊的杯盞,旁邊坐著的下屬也同樣一臉憤慨。
「大人,這案子要是交給您來查就好了,定能查個水落石出!叫那些敢欺上瞞下的,一個個都吃不了兜著走!」
這些日子,賀尋躺在床上養傷,卻異常關注皇陵坍塌一案。
想來也是,當今陛下寬厚仁愛又不失雷霆手段,是難得的明君,又對賀尋有知遇之恩。
他的陵寢被毀,賀尋哪裡能夠接受。
「我這就上奏本向陛下請旨,准許我再查此案!」
「就算此事牽連半個朝堂,甚至有天潢貴胄牽涉其中,你也敢查嗎?」
我施施然跨進了門,目光灼灼地看著賀尋,一字一句問他:
「錦衣衛鎮撫使賀尋賀大人,你敢查嗎?」
9
賀尋說,我父親秦向宜汲汲營營半生,也只是太僕寺少卿,掌管禮儀和馬政,待在清水衙門蹉跎二十幾年,庸庸碌碌,想必犯不了什麼大事。
那他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秦向宜的膽子可大著呢,連修建皇陵這樣的大事,也敢摻和著插上一手。
前朝的武公主墓為什麼塌?
因為武公主墓中的木材石料全被偷了出來。
沒有了支撐自然要塌。
皇陵為什麼會塌?
因為修建皇陵的木材石料來自武公主墓。
埋在土裡幾百年的木材石料被挖出來暴曬一通,腐朽風化了再埋進土裡,自然要塌。
修建皇陵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皇帝陛下太節儉了,撥下去修皇陵的銀子太少,他們不夠貪。
我那個父親為什麼能參與進去?
因為他和負責修建皇陵的安王有同一個岳父。
而且,他手裡握著我娘的陪嫁,一家木石商行。
事情其實很簡單。
安王是陛下最小的弟弟。
陛下登基後,把修皇陵的差事交給了安王。
而安王呢,沒什麼本事,卻喜歡吃喝玩樂,俸祿花完了,就在底下人的攛掇下搞起了貪污。
一開始只是給不得寵的妃子或者偏遠宗室修陵時以次充好。
後來胃口越來越大,膽子也越來越大,甚至搞起了就地取材,拆了前朝的墓來修本朝的墳。
當然,想把這件事從上到下瞞得嚴嚴實實,勢必要拉更多人下水,拿出錢狠狠堵住他們的嘴。
於是,安王拉著他的丞相岳父上了船,帶著他一起發財。
然後,秦向宜這個娶了丞相不起眼庶女的連襟,也分了一杯羹。
不過,秦向宜其實是憑藉自己的能力分到這杯羹的。
他納了我娘做妾,從我娘手裡拿到了外祖父家的木石商行。
再通過木石商行做假帳,從前朝墓里偷出來的木材石料,甚至都沒有運進商行的倉庫,就能披上一層新皮,變成從海外採購里的好貨,再被安王高價買走,成為皇陵特供。
這錢,洗得真乾淨啊。
可我娘是外祖父獨女,從小熟讀帳本,時間一長,哪裡看不出其中的貓膩呢?
她惶恐不安,又毫無辦法,只能抱著我悄悄哭泣。
直到有一天,她送了一封信給外祖父。
我不知那信里寫了什麼,也不知那信有沒有送到外祖父手裡。
我只知道,信送出去的第三天,外祖父就病逝了。
是秦向宜親自來報喪的,帶著嫡母一起。
他們沒等我娘為外祖父哭上兩聲,就迫不及待要了她的命。
秦向宜親手勒斷了娘親的脖子,細長堅韌的牛筋勒緊我娘的脖子裡,把她的脖子硬生生勒斷了一半。
我娘拚命想要掙扎,可素來端莊守禮的嫡母卻獰猙著臉,死死按住她的手腳。
事後,他們把她掛在房樑上,說她身為妾室卻偷竊家中財物,被發現後羞愧自殺。
然後一卷草蓆子裹了,隨便扔去了亂葬崗。
沒人會在乎一個小官家裡的商女賤妾是怎麼死的。
可偏偏叫我看見了一切。
我見娘親好幾日都悶悶不樂,便想偷偷躲在柜子里逗一逗她,讓她開心一些。
卻正好眼睜睜看著娘親死去。
從那以後,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卻只能裝傻充愣,明明受盡欺辱,卻還要笑臉逢迎。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賀尋。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眼前是娘親被死死勒住脖頸時窒息恐怖的模樣。
眼淚再也忍不住,一顆一顆拚命往下掉。
哭得不能自已。
賀尋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將我攬進懷裡。
只說了一句話。
「交給我吧。」
10
當日,賀尋不顧尚未好全的傷勢,悄悄進了宮。
直至深夜才回了賀府,手中還拿著一份讓他徹查到底的秘旨。
次日,換上一身錦衣衛鎮撫使官府的他,再次出發了。
賀尋躍馬揚鞭,紅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待在家中靜靜等待結果,本就心神不寧,卻偏偏有人要犯到眼前。
管家來報,說秦歲嫣上門來探望我時,我實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可到了前廳才發現,確實是她。
「你來幹什麼?」
我也懶得聽她說話,當即就讓人把她轟出去。
「秦素娥,你以為你還能囂張到什麼時候,鎮撫使夫人這個位置,你覺得你能坐穩?」
我看著她志在必得的模樣,忽然來了興趣,她到底哪來的自信。
秦歲嫣高昂起頭冷哼:「難道不是嗎?賀大人又因公務外出,這次要多久呢,你與他是新婚,若他真的喜歡你,難道不應該待在家中陪伴你嗎?」
「所以?」
我詫異地看著秦歲嫣,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
「秦素娥,還在裝傻充愣,你別忘了當初賀大人要娶的人是誰!你還不明白嗎,賀大人這是嫌棄你,躲著你呢!」
「等到賀大人忙完公務回來,只要我向他表明心意,他定然會撥亂反正,你就等著被休吧!」
「你若是現在求求我,我還能讓你做個妾!」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皇陵坍塌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她難道一點都不知道麼?
我疑惑地看著秦歲嫣,費解不已。
「賀尋是被陛下欽點派去查案的,他不去難道要抗旨不尊,然後殺頭?秦歲嫣,你腦子沒問題吧,有病就去找大夫,我這治不了你。」
我揮手趕人,只覺得方才的實在有些傻,就多餘和秦歲嫣說這話。
被推著往外走的秦歲嫣還不忘發威,拿著秦向宜向我施壓。
「你敢不聽爹的話,我便讓爹把你逐出秦家!」
啪啪——
依舊是清脆的兩巴掌,我厭惡地看著秦歲嫣。
「你若是來討打的就直說,沒必要如此委婉,我不介意每天都給你兩巴掌。」
「還有,你以為我稀罕秦家女的身份嗎,哪天秦家沒了,我看你還能得意什麼!」
說罷我再也沒理會秦歲嫣,直接讓人將她丟出賀府。
頭一次發現,原來秦歲嫣這麼蠢!
11
一個月後,賀尋回來了。
他讓手下帶著我去了秦府。
我到的時候,被押在地上的秦歲嫣還在可憐兮兮地求賀尋放過她。
賀尋只是站在一旁沒有理會。
秦向宜被錦衣衛鉗制在一旁,狼狽掙扎的樣子像是一隻被翻了面的王八。
「賀尋,你憑什麼抓我,仗著陛下的寵愛就任性妄為,謀害朝廷命官,我定要狠狠參你一本,讓你烏紗帽不保!」
而他的叫囂,終究在看到如朕親臨的牌子那一刻戛然而止。
賀尋拿著木石商行的帳本,一頁頁翻過。
眼神向下,睥睨著跪在地上的秦向宜。
「秦大人,真是好手段,皇陵坍塌的真相,也該大白於天下了!」
其實,安王和秦向宜他們做的事很好查。
從前朝墓中偷出來的木材石料多少會有痕跡。
而秦向宜的帳本看著一進一出,再正常不過,可若是細查,就會發現他所謂的進貨渠道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若是皇陵不塌,等陛下駕崩入了土,斷龍石一落下,就再也不會有人發現真相。
可偏偏皇陵塌了。
之前還能瞞著,不過是因為有安王這個保護傘在,燈下黑而已。
但就算沒有我說出真相,只要賀尋仔細查,也早晚會發現真相。
我也只是把結果提前了一些。
但,能早一日讓秦向宜伏法,我又何樂不為呢?
我的心情難得舒爽,看著狼狽不堪的秦向宜忍不住輕笑出聲。
秦向宜猛地看向我,目眥欲裂。
「是你!那時候我就不該心軟,該殺了你一了百了!」
我的笑容越發大了。
「對,是我!秦向宜,人在做天在看,你殺了我娘,就該死,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嫡母在一旁恨不得啖我血肉,可她掙扎不過錦衣衛,也不敢對上白亮的繡春刀,只能恨恨盯著我。
「你這個賤人生的賤種,你和你娘一樣賤,不,你比你娘更賤,賤人去死,呃——」
她的眼睛瞪大,無助地捂著自己的脖子,卻捂不住那噴涌而出的鮮血。
「娘!」
「夫人!」
最終,她氣絕身亡, 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賀尋用臂彎拭乾凈了鮮血, 繡春刀重新回鞘。
「罪臣太僕寺少卿之妻錢氏欲銷毀證據,拘捕,現已斬於刀下。」
12
皇陵一案茲事體大。
除了秦向宜外, 京中還有大大小小諸多官員一同落網。
包括丞相和安王。
安王被貶為庶人, 連同所有子女囚禁皇陵, 終身不得出。
皇帝不殺親兄弟,可他親手造下的苦果, 也要自己咽下。
其餘之人中, 丞相判得最重, 滿門抄斬。
剩下的人, 基本只誅首惡, 當事人砍頭, 罰沒所有家產, 妻女充官奴官妓, 男丁流放邊疆, 遇赦不赦。
秦向宜自然是被砍了頭的,而秦歲嫣則成了官妓。
聽說她剛進教坊司時還總耍大小姐脾氣, 不服管教,被好好教訓了一頓, 拿藤條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一切事了, 我原本是打算主動與賀尋和離的。
雖然我因舉報有功, 得了皇帝特旨恩赦,沒有受到波及, 連嫁妝都保全了下來。
可我現在是罪臣之女, 哪裡配得上賀尋這個風頭正盛的錦衣衛指揮使。
沒錯, 賀尋又升職了。
這下我就更配不上他了。
可還沒等我把主動求去的話說出口,他就先興沖沖地跑來找我了。
「素娥, 我們再辦一次婚禮吧!」
「……不了吧,我其實想跟你說……」
不知為何, 「和離」二字怎麼都說不出口, 總覺得心口酸酸澀澀。
自那日他為我出手殺了錢氏,我就成了這般模樣, 總是不自覺想著他念著他。
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把心弄丟了。
賀尋一聽見我拒絕,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了委屈。
「我知道, 定然是我沒了可以利用的地方, 夫人不需要我了, 便要拋棄我,是我不好,那日不該倉促離開,就應該待在夫人身邊,哪怕……」
一聽到他提「利用」二字, 我就心虛得很。
也不敢再說什麼和離,張口就答應下來。
「好好好, 成成成。」
終究是我欠了他的,他想要如何,便如何吧。
賀尋立馬變了臉,曾經盛滿玩味的眸子裡全是喜悅。
「一言為定!」
「既然如此, 我這就請人看日子去!」
我嘖了一聲,總覺得自己落入了陷阱里。
還是主動跳進去的。
錦衣衛指揮使,果然陰險狡詐。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