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一睜眼就會看見她。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噩夢了。
他不會再因噩夢哭喊,卻還是一身冷汗。
「阿姊?」他脫口而出。
四周一片寂寥。
他莫名覺得心刺痛了一下。
案上燈火明滅。
立後的詔書擺在那裡。
他硃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天下初定,軍權仍在趙家。
前殿後宮皆說趙婉容端肅得體堪掌鳳印。
可他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在那裡寫上趙婉容三個字。
該是另外三個字嗎?
他抬眼就能看到瓊華宮的飛檐刺破雪幕。
那是他執意違制為她修的,甚至比皇后的鳳棲宮還要高出三尺。
御史台反對的摺子像小山一樣堆在案頭,可他都壓了下去。
當初他喝粥的時候就想著要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現在還是。
可是她呢?
趙婉容說她是恃寵而驕。
好像有幾分道理。
她以前明明是有著玲瓏心的人,看得透人情世故,為了他跪得求得軟得,現在卻像變了一個人。
先是和婉容衝突,接著氣暈了太后。
大家都忙著救太后,她卻說那太后,吹她眼皮還皺著,動她胳膊還僵著,根本就是裝暈。
他能不知道嗎?
太后是趙家人,是為了婉容故意生事的。
那太后一言不合就把先帝的愛妃製成人彘。
現在還不是決裂的時候。
她就不知道避開一點鋒芒嗎?
太后本要她去守陵的,他用了兩個二品職位,才換得太后鬆口。
不過是罰她佛前抄經兩個時辰。
她回來後再見他,就只肯俯身喊陛下。
他以前央著她喊他小七。
他在皇子中排行第七,只有他娘親才暱稱他小七。
她被鬧不過,便應著了。
可是那以後,她再也不肯這樣喊了。
昨天出宮的名冊本是不用給他看的。
鬼使神差,他還是要來看了。
果然看到了蘇雲兒的名字。
大伴說是她自己非要出去的。
他想了想,這麼鬧下去終不是個辦法。
那時她把從野狗嘴裡搶過的餅子遞給他時,他就下了決心。
無論多難,他都要登上九重。
他再也不要她為了他去跟野狗爭食。
他想跟她說,雖然她不是皇后,但等他們有了孩子,那就是太子。
他甚至決定,為了讓他們的孩子不受他受過的苦,他不會讓別人有他的孩子。
他滿腔熱切地把她傳來。
結果一見面,她只是淡淡又疏離地低著頭,就像他是別的什麼陌生人一樣。
那些話他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偏偏碰上趙婉容拿著糕點來了,倆人又因為一枚斷了的簪子衝突了。
趙婉容鬧得挺凶,說那是他給的定情物,非要罰她跪四個時辰。
她一反常態,讓她道歉她便道歉了。
讓她跪她便跪了。
他沒來由地就生氣了。
他不知道自己氣什麼。
氣她都不問一句那簪子是不是他送的嗎?
氣她忘記了他給誰送過簪子嗎?
還是……氣她根本不在乎的樣子?
他本想直接把兩人打發走的。
但轉念一想,四個時辰天就亮了。
她那膝蓋,跪四個時辰後,不休息大半天肯定是沒法走的。
那她就會錯過出宮的時間走不了了。
這實在是個不丟臉卻又能阻止她出宮的法子,而且還能消了趙家的氣。
只是沒想到這老天屬實可恨。
已是三月竟然落雪。
李承燁看著殿外風雪中那個倔強跪著的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四個時辰……他覺得自己不知是哪裡痛得喘不過氣。
「雲兒,忍一忍,再忍一忍……等我……」
他突然不敢深想這忍的代價是否太過慘烈。
他只能賭,賭她像前幾次一樣,最終會心軟留下。
可沒想到四個時辰一到,她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就走了。
他忽然想起當初母妃丟下他自盡前便是這個萬念俱灰又決絕的樣子。
他心裡有點慌,便喊了郭公公來。
「那銀子,她收下了嗎?」
郭公公回道:「收下了。」
他舒了口氣。
收下了就好。
收下來那就是原諒他了。
不是不要他了。
這樣也好。
她出宮避開趙家,至少危機沒那麼大。
可是今天雪這麼大,她不是很怕冷的嗎?
真病了,可如何是好?
他是又想她出去,又心疼她出去。
左思右想,滿腦子就像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最後就化成了一句氣悶的話。
「她宮外又沒什麼人,也不知道巴巴出去幹什麼!」
郭公公額上沁出了一層薄汗。
好像一涉及到她,他就變成個患得患失的少年,再不是那個雷霆君主了。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也還是開口了。
「我看到有馬車接雲姑姑走了。
聽她說,她要去湖州。」
李承燁一腳踩空,差點摔倒。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6
馬車轉過牆角,又過了兩個路口。
再往前是平康坊。
我跳下馬車。
那馬車便壓著青石路吱吱嘎嘎地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
雪停霧散。
像是個好日子。
秦樓楚館猶宿醉,百姓煙火籠半城。
平康坊如往常般熱鬧起來。
我來到餺飥攤前,炭火已經燒得通紅。
攤主見來了主顧,操著一口關西話吆喝得格外起勁。
我要了一碗,又配了一個饢。
我又偷偷撒了好些胡椒粉。
兩口下去,熱氣混著胡椒氣竄進鼻腔,刺得我滿眼是淚。
止都止不住。
攤主看了看我,勸道:「小娘子,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都會過去的。
沒有什麼是喝一碗胡辣餺飥還忘不掉的。」
我笑了笑。
他認不出我了,也還是那麼心善。
當初我和李承燁藏在平康坊躲追殺。
我病倒了。
李承燁去求他做了一天工,賺了一大碗餺飥,也撒了好多胡椒。
還要了一個剛出爐的饢。
他怕冷掉了,揣在懷裡,小跑著找到了我。
胸口都燙紅了,還傻笑著:「雲兒,快趁熱吃。」
那夜我夢到李承燁掉下懸崖。
就像真的一般。
我急醒了。
看著李承燁正趴在我的床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那一刻我真的好怕自己救不了他。
他感覺到我動了,便抬起頭。
眼睫還沾著迷濛。
觸到我眼淚那刻,他陡然繃緊脊背。
這該是他第一次見我落淚。
少年人不會藏心事,他掌心發顫地替我拭淚:「誰讓阿姊哭的?
誰都不能再讓阿姊哭的,我發誓。」
這樣真摯滾燙的話語,誰敢說自己聽了不會動心呢?
世上最利的刃,是你本不信許諾,卻又因為是他,偏偏又信了。
所有逃亡的日子皆是冷的。
只有藏在平康坊的日子是暖的。
若時光便停留在那一刻,也是好的。
然而世間遺憾大抵如此。
彩雲易散琉璃脆。
想著想著,我嘴裡的餺飥比那黃連湯還苦澀。
罷了,這樣也好。
沒有摻著真情的假意是騙不了人的。
我猜,那個跟蹤的人看到了。
他的主子會安心了。
蘇雲兒原身是湖州籍的。
我找來接我的人也是湖州籍的。
這很合理。
可是我要去的地方,不是湖州。
既然要走,便是要去他再也尋不到我的地方。
7
瓊華宮中。
李承燁立在桂樹下。
那樹初見時不過三尺,現已亭亭如蓋。
只那華蓋皆雪,風過便落了一身。
三花懶懶地蜷在樹根。
以前這個時候,蘇雲兒總是笑著嗔聲小懶貓,把它抱進屋裡。
他就會涎著臉賴上去。
「雲兒怎得對貓比對我還好呢?」
她總是紅著臉笑他:「你還能和一隻貓比!」
他想過很多次怎麼也能把自己變成那隻小貓,就那麼盤在她的胸口。
明明剛撿到他的時候,她是那麼做的。
後來他病好了起來,她就不肯了。
她總是對弱小的東西心軟得很。
可是怎麼辦呢?
誰都能弱小,偏偏他不能。
他必須強大,不然又怎麼能護得住她呢?
就像她出宮,她以為只是離我而去。
卻不知道後面殺機四伏。
他悵惘而立。
一聲蟲鳴。
李承燁的影衛到了。
「殺手處理乾淨了?」
「是。」
「她去了哪裡?」
「平康坊。」
「做了什麼?」
「吃了碗餺飥。」
然後……」
影衛沒再說下去。
李承燁難得急了。
「說下去!」
「屬下見雲姑姑淚下如雨。」
李承燁踉蹌一下,頓覺心如刀絞。
他知道她是憶起了之前的日子。
她去了平康坊。
她記得。
她哭了。
她終究對他是有情的。
是啊,雲兒怎麼會不要我呢?
她沒去湖州,那湖州親事定然是誆我的。
他心情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一般,又看到了希望。
順手把三花抱在懷裡,慢慢摸著它道:「知道你為什麼叫三花嗎?
因為阿姊老大,我老二,你老三又花痴,就知道黏住阿姊。
以前我還醋你,以後不會了。
等阿姊回來了,咱們就在這裡,再也不分開了。
我都聽阿姊的,你也要聽,不要再亂跑了。
知道你不見了阿姊多傷心嗎?
知道找你費了我多大勁嗎?」
三花乖乖伏在他身上軟軟地喵嗚一聲。
他舒了一口氣。
「她吃完又幹什麼了?」
他問得隨意。
只是很想知道沒有他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影衛道:「在平康坊的蘭舍開了間房,又在坊間逛了逛,還買了一根竹簪。」
「什麼?」李承燁心裡一驚。
買竹簪?
那我送她的那支呢?
不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她的腿剛跪過,根本走不了那麼遠。
她懂醫理,當更是知道現在的情形必須要趕緊醫治腿疾。
他忽然想起與她平康坊躲追殺時曾說過:「這裡魚龍混雜,就是父皇想找也找不到我們。」
她說:「那以後不想見人就藏在這個地方吧。」
李承燁心裡越來越慌張。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
她忍著腿痛閒逛應該只有一個目的:迷惑跟蹤的人,然後離開。
他心裡暗急。
「難道這次,她是真的不要我了嗎?
就算是不要我,那也不要命嗎?
再遇殺手怎麼辦?
你能抵殺手一劍嗎?」
李承燁聲音顫抖道:「快備馬!朕要出宮!」
影衛趕緊跪地道:「陛下放心,那殺手,屬下處理得很乾凈。
今日早朝,趙將軍求見,您讓他等在御書房快兩個時辰了。」
李承燁拳頭握得死死的。
別人只道他身居九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是,南北驅馳霜雪經年,他知道這天下從來不是一人之天下。
就像現在,他是皇上,他得去安撫趙家。
可是他又不能拋下雲兒。
他莫名心慌,好像這次錯過蘇雲兒,就會永遠失去她。
影衛看出了他的掙扎,手握軟劍暗示:「陛下,留得青山在啊!」
李承燁聽了猛按住胸口。
他被龐大的恐慌籠罩著。
他知道她的性子。
看著柔軟,骨子裡卻烈得很。
他最怕,青山依舊在,卻無佳人顧!
8
我沒想到李承燁會派他的影衛跟蹤我。
我陪著他東躲西藏那麼久,早就練出了敏銳的直覺。
何況他培養影衛從不避我。
就連影衛受傷的藥都是我配的。
我又怎會發覺不了呢?
可他是瘋了嗎?
竟把影衛派出來跟蹤。
現在朝廷什麼形勢?
刀光劍影,殺機四伏。
即使他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得為萬千蒼生百姓計啊。
奪位之爭再起,苦的便是百姓。
本來是想歇一下,療一下腿疾再走的。
可從看到影衛那一刻,我就打定主意立即離開了。
可是要去哪裡呢?
我一時想不出來。
穿越而來,本就沒有來處,又何談歸處呢?
還是先走再說吧。
為了甩開影衛,在馬車上時施針暫時封閉了痛穴。
現時又痛了。
那就痛吧。
還好只是腿痛而已。
我進平康坊時是個小娘子,離開時是一個瘸腿美少年。
接我的人在城郊的城隍廟外等我。
可我絕沒想到來接我的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