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冷宮的第一年,我撿了只小貓陪我。
穿越到冷宮的第二年,我又撿了個快死的小太監。
他喊我娘親,騙了我半碗熱粥。
後來他喊我阿姊。
再後來,他喊我雲兒。
我們三個一起過了好多年。
二十五歲那年,小貓老了,我也要出宮了。
他讓身邊的公公給了我一袋銀子。
公公說,陛下說了,不必謝恩了。
我福了一下,轉身要走。
公公急了。
「雲姑姑,若你不想走,說一聲陛下肯定會同意的。」
我輕輕搖了搖頭。
「不了,湖州定親的那家不願意再等了。」
1
辰時三刻,永巷西門。
被遣散出宮的宮女洗凈鉛華,換上民服,由敬事監的小太監引領著排成一排等著出宮。
我因來得晚了,便排在了最後一位。
門吏按制高呼三聲「去穢迎新」。
宮女們便依次抬步跨過那個比尋常高了三寸許的斷緣檻,算是斷了和宮裡的萬般前緣。
風夾著雪在窄窄的宮道里盤旋。
有人喜有人悲。
只我在想著,這不爭氣的腿怎得這般疼。
我使勁憋了口氣忍住。
前面還有十來個人就到我了。
只十來步路了。
就是挪也能挪出去的。
突然幾個太監向我身後極為恭敬地拱手。
「大總管,不過是遣散幾個宮女,怎敢勞得您的大駕?」
我一回頭,是內侍監大總管郭公公。
他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是皇上最信任的大伴。
平時不是在太和殿便是御書房。
永巷西門這種卑晦之處能見他倒也稀奇。
大家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我低著頭儘量靠牆邊躲著。
郭公公橫持玉麈,那些太監便噤了聲。
他疾步走到我跟前,拱手叫了聲:「雲姑姑。」
我俯首還道:「郭公公。」
那些人看到他找的是我,便又都裝作沒看見。
心裡大概又要可憐我幾分吧。
以前,宮人都傳新帝李承燁有個像眼珠子一樣護著的人,叫蘇雲兒。
現在,宮人皆知我是新帝李承燁最討厭的人。
哪怕我今天就要走了,也不妨礙昨夜他罰我在雪地里跪了四個時辰。
起因是我摔斷了一枚簪子。
據說那是他幼時和准皇后趙婉容定情的信物。
誰求情,陛下就罰誰。
沒人再敢出聲。
我跪在那裡的時候,心裡盤算著這次跪得有點久。
再用艾草不知道能不能驅走腿寒。
我曾以為我穿越而來的那個雪天是最冷的。
整個瓊華宮蛛網四結,四處漏風。
只剩我一個洒掃宮女。
連裹腹的東西都要求人。
後來才知道,這都不算什麼。
遇見他,有的是更冷的天。
遇見他那天,我剛用最後一點粗麥麩,勉強煮了碗粥喝了兩口。
他就穿著破爛的太監衣服從狗洞裡爬了進來。
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庭前桂樹下。
我本想裝作沒看見的。
他迷迷糊糊地對我喊了一句娘親。
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世界自己的媽媽。
因著一場疫情,做醫生的我救得了別人,卻沒能救得了自己。
我染疾將逝的時候,媽媽還是不捨得我,她一直守在我身邊。
我們一起死在了那個冬天。
他喊了一聲娘親,我就心軟了。
我把那碗熱粥一點一點喂給了他。
後來,因為我養的小貓三花偷溜出去不見了。
我難過了好幾日。
他想把它找回來。
貓沒找到,卻被管事的公公發現了,要把他帶走。
他身子很弱,反抗不了,便被拖著走。
我剛從少府監求了點窗紙,回來的半路正好碰到。
他怕連累我,裝作不認識。
瘦小的身軀瑟縮著。
我又心軟了。
他被帶走肯定是活不了的。
我跪求那公公留下他。
我說他也撐不了多久,還要麻煩你們找蓆子把他卷了扔到亂葬崗。
不如把他留給我試藥吧。
我因著用青蒿絞汁救了大半宮人,他們大多都會給我幾分薄面。
公公看了一眼他那死人一般沒一點血色的臉便走了。
公公走後,我站起時膝蓋一軟差點摔倒。
他紅著眼眶說:「阿姊,以後我一定讓你再也不用跪人。」
可沒想到以後讓我跪最多的人就是他。
我讓他不滿意了,我讓准皇后生氣了,我讓太后著惱了……
第一次罰跪的時候,我頂著毒日跪了半個時辰,也沒有按照他說的給趙婉容道歉。
我讀過的書,讓我無法屈辱地去求一個男人分一點愛給我。
可他咬牙道:「蘇雲兒,嫉妒和恃寵而驕的女人是最蠢的。」
我聽了覺得渾身都是冷的。
冷到我都泛起了死意。
後來我發現自己矯情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跪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久,我都還活著。
每當以為自己撐不下來的時候,我都告訴自己再忍一忍。
因為我記得穿越來時,有個聲音在我腦子裡說它是系統。
它說等它再找我,我就可以回到有媽媽的世界。
可是我等了這麼多年,它也沒來找我。
我跟自己說,若是再受罰,我就再也不要等了。
反正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死。
當李承燁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讓我在殿外跪四個時辰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爭辯那個簪子本就是斷的。
我也沒有說也曾有個少年在我及笄的時候,紅著臉送我一支自己刻的竹簪,忐忑卻又傲嬌地說,以後我就喊你雲兒了。
我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好。」
李承燁卻莫名惱火,砸了最喜歡的硯台。
2
終於輪到我跨斷緣檻了。
郭公公卻擋在了我前面。
敬事監的小太監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郭公公一眼,趕緊迴避了。
郭公公道:「雲姑姑,陛下昨晚撤了炭火,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你前腳走,他後腳就咳了一大口血。」
我低聲道:「皇上早歲身體積弱,讓太醫好好調理罷。」
「雲姑姑可否給皇上看一下?
你知道,陛下只肯吃你開的藥的。」
「郭公公,我今年二十五歲了。」我淡淡回道。
郭公公沉默了。
他也知道,今年是我能出宮的最後一年了。
宮裡的規矩,二十二歲的宮女便可以要求出宮了。
到了二十五歲不出宮的,那就要在宮裡待到老死的。
他也知道那是李承燁的把戲。
我第一次被罰跪的時候,就想著要走了。
可第一次我要出宮那天,李承燁跌斷了腿。
第二次我要出宮那天,李承燁誤食花生過敏,奄奄一息。
太醫全被攆走了。
他知道我懂醫術。
看到我走不了時,他嘴角都壓抑不住笑意。
我聽到他跟郭公公說:「大伴,她終究是捨不得我的,對吧?」
他不知道我不是捨不得他,我是在等系統。
當初系統說讓我等它,但它沒有說在哪裡等。
我怕離開了,系統就找不到我了,我就回不到有媽媽的世界了。
於是我被罰很多次也不敢離開。
我真的只是因為要等系統,不是要等他的。
最多等他算是順便的事情。
可我真沒想到四個時辰是那麼漫長啊。
漫長到我把自己不長的一生都想了好幾遍,太陽還沒出來。
漫長到我足夠放下所有的念想,也放下他了。
我不後悔曾救了他。
他登基後勵精圖治,百姓安居樂業,是難得的好皇帝。
但我後悔沒有早點離開,白白讓自己受這麼多折磨。
我抬腳就要跨過門檻了,郭公公急了。
「雲姑姑,你就沒有什麼要跟陛下說的嗎?」
我想了一下,又停住了腳步,回過了頭。
「是有件事,跟你說可好?」
3
郭公公忙不迭道:「好的,好的,雜家一定轉稟陛下。」
我道:「這個,不是說給陛下的。
是我想求您一件事兒。
三花我帶不出宮去。
上次它跑出去後,瘸了一條腿,膽子也變得很小,再不肯離開瓊華宮。
可那宮殿終究是要住人的。
不知能否拜託您給它安排個好去處?
它已經很老了,活不了多久了。
若它不在了,你幫我找棵桂樹埋了可好?
它喜歡在桂樹下曬太陽。」
郭公公一時語塞。
半晌才道:「雲姑姑,你真是菩薩心腸啊。」
我回道:「郭公公也是菩薩心腸呢。」
郭公公陪了李承燁多少年便認識我多少年。
有幾個人能像他一樣,在心裡一直盼著我們好呢?
我一腳跨出了宮門。
郭公公就跟著出了宮門。
他塞給我一個銀袋子,是一百兩銀票。
「陛下特意囑咐,若雲姑姑堅持出宮門,便把這個給你。
這銀子,原是給千兩都不算多的。」
郭公公喉頭滾了滾:「可陛下說,多了怕你走太遠。」
我笑了。
李承燁也會撒謊了。
他不是怕我走太遠。
他是想用這銀子換我的原諒,換我不會丟下他的承諾。
當初流落宮外時,為了活命,我跟野狗爭食。
搶了半塊餅子給他,他卻不肯吃。
我以為他是嫌棄。
他說:「阿姊,你也有兩天沒吃東西了。」
他怕我餓著。
那時他多大呢?
十二歲吧。
我十四歲。
最後他把那餅子分成兩半,我倆一人一半。
他說:「阿姊,你說一百兩銀子有這餅子大嗎?」
長這麼大,我還真沒見過一百兩銀子。
可在心裡換算了下,也知道比這餅子大多了。
我說:「一百兩銀子大好多啊,夠買一個帶院子的宅子,還能再買兩隻小羊三隻大鵝呢。」
「那以後,我若是惹阿姊傷心了,便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就原諒我可好?」
「好啊。我便買了宅子,你來尋我便好。」
「那阿姊可是諾了我的,不能不要我啊。」
「好啊。」我笑著回道。
他那時便決心要做讓我傷心的事了吧。
我還把他當孩子,他卻早就不是了。
既不得父親喜歡,又沒有什麼母族支撐。
娶重臣之女獲得助力,他該是早就算計好了。
他極聰慧,也極擅長揣度人心。
可他不知道,最傷我的從來不是他立了別人為後。
而是他登基之後,口口聲聲怕我恃寵生嬌,說是為我長久打算,逼我跪著接受所有安排,還要我把這當成恩典。
他根本不必這樣的。
說到底,我也就是個宮女。
他喚我阿姊,我便當阿姊就好。
他喚我雲兒,我便想著那就在他身邊守著也行。
我既不會不切實際地去求獨占一個男人的愛,也不會去與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的愛。
我是心甘情願只做個宮女的。
他不懂我。
那就罷了吧。
我平靜地收下銀子。
北風襲來,我的膝蓋比針扎還疼。
疼得我喘不過氣來,眼睛便也紅了。
郭公公以為我是因為不捨得什麼才紅了眼睛。
「雲姑姑,若你不想走,說一聲陛下肯定會同意的。」
我說:「不了,湖州定親的那家不願意再等了。」
郭公公一愣:「你在湖州還定有親事?」
「有的呢。」
4
宮門之外,只剩一輛青棚馬車候在那裡。
車上落滿了雪。
安靜得像是一幅畫兒。
只那馬兒見了人來便抖了抖身子。
雪撲簌簌落下,露出紅棕色的順滑毛髮。
那畫就活了起來。
讓人看了心頭不由得一顫,像是活過了前世今生一般。
我走過去,馬車上立即跳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
沒有多高大,卻也生得一副文凈的好模樣。
我對郭公公道:「接我的人來了。
多謝公公這麼多年的關照。」
郭公公看了男人一眼,想說什麼。
可最後只是揮了一下玉麈,拱手道:「雲姑姑言重了。
雜家記著是你的救命之恩。
若你遇到什麼難事兒,隨便找個採買的宮人給雜家捎個口信就行。」
我福了一下,轉身向馬車走去。
沒有回頭。
那男人迎了我兩步,接過我手中的包袱,小心地攙著我上了馬車。
轎簾放下,淡淡的藥香盈於四周。
男人輕聲問:「走嗎?」
我輕聲回:「走吧。」
馬蹄不急不緩地叩擊著寂靜的青石路。
碾碎了宮牆的影子。
驚飛了棲在枯樹上的寒鴉。
那寒鴉盤旋著掠過車頂,不知又飛過誰家屋檐。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
5
御書房中。
新帝李承燁打了個盹。
他又夢到了母妃剛死的時候。
那年他八歲,毫無勢力的母妃與皇后有隙,不堪受辱三尺白綾走了。
他就被遺忘在廢棄的冷宮,成了人人皆可欺的落水狗。
負責監管他的太監嫌在他這裡沒有出頭之日,便時常辱他出氣取樂,讓他磕頭才能換口飯吃。
宮裡發了打擺子的疫情,他很快就不行了。
監管他的宮人怕被傳染跑了,他才逃了出來。
可他也沒力氣跑不了太遠。
就逃到了相鄰的冷宮瓊華宮。
沒想到遇到了一個神仙般的人。
看他的眼神像娘親一般。
她說她叫蘇雲兒。
他看見她皺著小臉盯著眼前的碗,咽了口唾沫。
最後還是全喂給了他。
那時候,他一遍遍從噩夢中哭喊著驚醒。
蘇雲兒總會燃起燭火去哄:「別怕,都過去了。」
他不放心地攥緊她的袖子,一遍遍地確認。
「阿姊,你不會也丟下我吧?」
她一遍遍地回答:「不會的,我在呢。你一喊,我就能聽到的。」
她真是如她所諾,從沒丟下他。
從冷宮隱忍到宮外逃生,再到登上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