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崔世元,湖州杏林崔氏二郎。
湖州是蘇雲兒原身的故鄉,我有著她的記憶。
我計劃出宮時,便央了湖州籍的一個掌事姑姑幫我尋個湖州籍的郎中。
在這個世界,我給不了別人什麼財富交換。
郎中認了未婚夫的身份,我便將我所學醫術傳之於他。
如此也可以兩不相欠了。
那日在馬車裡,他本要對我說些什麼。
可我看見了跟蹤的人,便提前下了馬車。
本以為他回了湖州的。
沒想到他還等著我。
坐在馬車裡,他深深鞠了一躬。
「蘇姑娘,請恕在下無禮,又見面了。」
說話間,淡淡藥香充滿鼻息。
「在下聽聞姑娘擅長行醫除疫,斗膽請姑娘救救江南百姓。
唐突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原來江南瘟疫又起。
他明明很急,卻又不想為難我。
一副君子如玉的溫文模樣,一番話說得也是言辭懇切。
醫者仁心,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
我忽然想起那個世界裡,疫情肆虐時,作為醫者即使付出性命卻也時常無能為力。
那種無力感和悲愴的心情,即使今時今日憶起也是揪心地難受。
那我便去江南吧。
「蘇姑娘大義!我替江南百姓謝謝您!」
我輕輕擺了擺手。
「崔郎中毋需客氣。」
我不是也讓您白擔了我未婚夫的名聲嗎?」
崔世元臉一下子紅了。
我問:「現下江南是什麼情形?」
崔世元嘆了口氣道:「十室九空,閭閻蕭然。」
我皺了皺眉。
我穿來那年就知,這個時期,瘧疾是非常流行的致命疾病。
每幾年便會流行一次。
而《肘後備急方》還沒問世。
當初我用青蒿之法救了宮中之人,也教了太醫。
不知為何江南道又會任疫情肆虐。
難道病情又有了變異?
「請問崔郎中,他們可用了什麼救治之法?」
崔郎中道:「黃花蒿煮水頓服。」
我按了按眉心。
看來當初傳出宮的方子還是錯了。
時人習慣煎藥,以為煎藥效果更好。
可青蒿素怕高溫,高溫煎取又如何能有效果呢?
我道:「黃花蒿沒錯,可是方法錯了。
需黃花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
青蒿煮水,去之甚遠啊。」
崔世元嘆道:「真是上蒼有好生之德,不滅江南啊。
往年此時黃花蒿才出芽,今年竟連葉子都這麼長了。
漫山遍野,竟比往年也多出許多。」
我心神一動。
是啊,是有幾分神奇啊。
是因為江南異常的春暖?
還是……系統,是你嗎?
我似乎感覺到它又回來了。
10
正說著,忽聽車外有小廝嚎哭。
「二郎君,你快回去吧。
老太君和老爺都只剩最後一口氣等著您呢。」
原來崔家也染疫了。
崔世元並未臨床實踐過除疫之法,未必來得及救治。
我不得不改了主意,與崔世元一路疾馳去了湖州。
湖州滿城皆是死氣。
崔家二老皆口唇發紺,渾身打戰,已是半昏迷。
崔世元面目悲戚。
「我救了那麼多人,怎得救不了自己的親人?」
他這一句話仿佛重錘敲在我心頭。
我不也是同樣的嗎?
我還更甚。
沒救了自己,還害了媽媽。
可是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接下來的日子,充滿了死與生的較量,像在血與淚的泥沼里跋涉。
腿傷在連日奔波下反覆發作。
那針封閉的痛楚仿佛積攢了數倍反噬回來。
我咬牙忍著,將浸漬絞汁的法子教給崔世元和聚集的醫者。
看著一戶戶緊閉的門扉重新打開,看著絕望的眼中重新燃起微光,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崔世元始終與我並肩而戰。
加入我們的人越來越多。
湖州之疫逐漸過去。
湖州百姓千恩萬謝。
「崔家大德啊!
崔郎中當受香火啊!」
崔世元道:「崔某不敢當。
非崔某之功,是顧郎中之功。」
這是我與崔世元約好的,用了我的母姓,避免被李承燁發現。
百姓又道:「顧郎中必是觀音娘娘派下來救我們的藥神啊。」
民間有神相輔,名聲總會傳得格外快。
顧藥神的名字很快傳遍江南。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11
我與崔世元一起離開了湖州。
由湖州入蘇杭。
那是疫情最嚴重的地區。
一路觸目驚心。
昔日繁華地,如今荒草長。
草蓆裹屍隨處可見。
那屍體被野狗翻出,又吸引了烏鴉群聚啄食。
不啻人間地獄。
我一刻也不敢歇息。
好像又回到那個世界。
急診室永不熄滅的燈火。
醫生永不能停下的腳步。
處處皆是人命。
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
他見我第一眼,便委屈道:「阿姊怎得不要我了呢?」
我噎住。
半晌問道:「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他嘴角又上翹了,帶著幾分得意。
「沒有瘟疫,找你或許難。
有瘟疫,我便去最厲害的疫區,我就知道准能找到你。」
唉,說他不懂我吧,他又能猜對我。
我氣道:「你是一國之君,百姓福祉繫於你一身。
你怎可如此任性來疫區?」
「誰說我任性了?
我染疾了怎麼辦?
我只有找最好的郎中治呀。
再說,我是帶著太醫院的人一起來江南的。
我是為百姓好。
怎麼是任性呢?
阿姊,你怎得也不問問我現在病得有多嚴重?」
他聲音低了下來。
我無語扶額。
好吧,你的天下,你的百姓,你喜歡就好。
我轉身就走。
只聽身後噗通一聲。
李承燁暈倒了。
影衛趕緊現身。
「蘇姑姑,陛下為了尋您,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專門去疫情最重的地方,也不避忌。
陛下是真染疾了,而且不允許太醫救治。
陛下說,這條命本就是您的。
要您治,他才聽。」
我心裡咯噔一下。
他剛才強撐著,我確實也沒想到。
他若真染疫確實麻煩了。
12
李承燁得過瘧疾,吃過黃花蒿。
若是再得,怕是有了耐藥性,後果不堪設想。
我趕緊去采了最嫩的黃花蒿葉,親自用石臼搗碎。
小心的一下下,不能太用力又要搗得很爛,還不能讓蒿汁升溫。
可喂他服下後,毫不見效。
他燒得越來越厲害,總也退不下去。
我一狠心,便取出了貼身藏著的一個小瓷瓶。
裡面是我在宮裡時自己反覆琢磨試驗提純出的青蒿素晶體。
他迷迷糊糊地問:「阿姊,這是什麼?」
我道:「毒藥!」
我說的是實情。
那藥的純度我也不敢保證,說不好是能治病,還是能害人。
可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哦。」他乖乖服下。
我睜大眼睛:「毒藥你也吃?」
他攥著我的衣袖懨懨道:「阿姊才不會喂我毒藥。
阿姊,你答應過買了院子等我,讓我尋你去的。
你說話向來作數,不能騙我。
不能不要我。」
他鬧我時,喜歡喊我雲兒。
求我時,向來叫我阿姊。
他現在的樣子,又像是那個從狗洞裡爬進來乖乖躺在桂樹下的樣子。
我不由得抬手輕輕拍他道:「好啊。」
他把臉貼向我的手低喃。
「阿姊,阿姊,別不要我。」
「小七,別怕,我在呢。」
聽我喊小七,他眼睛抽搐了一下,閉得格外緊。
偏那淚從眼尾滲了出來。
他安靜了下來。
一點都不鬧了。
比三花還乖。
我卻好怕。
無力感又襲來。
我好怕自己不能救活他。
就像我在另一個世界那般無能為力。
我就這樣一直盯著他。
還好,太陽出來的時候,他也醒來了。
他抬起手摸我的眼睛。
像許多年前在平康坊那樣。
「阿姊,誰又讓你哭了?」
我道:「我才沒哭。
我是知道了新的治療打擺子的方法,高興的。」
「好,阿姊說是高興,那就是高興。
以後都聽阿姊的。」
正說著,崔世元跑來道:「這江南的疫情終可期好了。
顧郎中,您救了萬千人啊。
江南百姓自發要為您立碑。」
我固辭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天之道也。
非我之功,乃是天意。」
剛說完,前世今生無數次救人不得的無力感,這些時日累積的病痛與疲累混合在一起,一下子淹沒了我。
我一陣暈眩。
腦袋裡,那個我期待已久的聲音出現了。
「蘇雲兒,你終於自我覺醒,成為一個真正的醫者了。
醫者仁心,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你的任務完成了, 可以回家了。
你的媽媽在那裡等你呢!」
13
「回家……媽媽……」
這兩個詞在心底炸開,瞬間衝垮了我所有的堅強。
期盼,不舍,委屈,欣喜……
所有的情緒一下子向我涌了過來。
我身子一歪就暈死過去了。
「喂,喂, 你要不要告別一下再走?」系統好言相問。
告別嗎?
我最後一次回望我生活過這麼久的世界。
猝不及防地告別, 原來這麼痛。
四周一片寂靜, 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只有那個李承燁是鮮活的。
他在哭, 哭得隱忍。
說實在的, 他哭的樣子有點丑,我不想看。
「別哭不行嗎?」我心裡嘆了口氣。
「阿姊, 是我害了你啊。
如果我不來找你,你不那麼辛苦,就不會出事的。
阿姊,你不能不要我呀?
你說過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會永遠帶著小七的。」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想告訴他這次不能帶他了。
因為我去的不是碧落黃泉,所以不能帶他了。
可是我出不了聲, 也動不了身體。
他將頭埋在我胸前,死死抱著我不肯鬆手。
系統急了。
「這人的意志力太強了。
他神志牽絆住你,我分不開他。
只有讓他主動鬆手。
不然你會回不去的。」
我只能在心裡喊著:「小七,放我離開吧……」
他好像聽到了, 拚命搖頭道:「不, 我不要。
你諾過我,此生此世, 再不會分開。
你說過我們三個是一家人的。
三花也一直在桂樹下等著你的。」
是啊, 我的小七和三花,舍掉真是好難過。
我也曾想過一個小院子, 兩隻羊三隻鵝, 我和你,還有三花。
我是真的想過的。
可小七, 你該知道的,執念放不下終會成為怨念。
我不想彼此恨著。
而且李承燁,你是帝王。
你的家人不僅僅是我。
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我輕輕道:「小七,我也想媽媽了。」
他茫然看著我, 一點一點鬆開了手。
他知道我一直念著媽媽的。
最後時刻,他終是不捨得我難過了。
有冰涼的水滴在我臉上。
一滴,兩滴,三滴……
那麼冷。
仿佛又回到了我穿越來的那個冬天。
想起那個冬天, 我遇見他前, 總喜歡吟一首詩。
「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 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 來煎人壽。」
遇見他,便全忘了。
14
瓊華宮的桂樹,開了又落。
他時常立在樹下。
微風一過, 他便像個迷路的孩子問:「是阿姊嗎?
今年花開得這樣好,阿姊可看見了麼?」
想起那些年的冬日是那麼寒冷。
他們總是一起盼著春暖花開,盼著新桂釀酒。
年年春日花似錦。
只是再無人嗔一聲「小懶貓。」
也再無人紅著臉笑問:「你還能和一隻貓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