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截獲袁中丞與汝南的書信,特來奉上!」
袁幕跪在地上,微微抬頭,眉頭緊鎖。
魏長鄢接過那封書信,指尖捏得泛白,臉上如同覆上一層寒霜。
「送信的人呢?」
「是袁家豢養的江湖死士,被他們逃了。」
魏長鄢拿著這封信,站了起來,慢慢走下來,走到袁幕的身前。
「朕與你的書法都是師從黃老。你的這一手字,連朕都嘆為觀止,筆勢靈巧,鸞漂鳳泊,天下無人能仿擬。」
皇帝的聲音停了停。
秦姚上前來,拔出長劍,架到袁幕肩上,微微用力,劃出血痕。
袁幕頂著寒劍的威壓,抬起頭來,面不改色。
「陛下,您都不看信里寫了什麼,就要強行定臣的罪嗎?」
魏長鄢眯眼,打開信封,抖落出厚厚的信紙來,竟然從魏長鄢手裡往下蔓延到了地面。
「這是……一封禮單?」
只有禮單。
連一句話都沒說。
袁幕拾起禮單的末端,將其捧在手心,真心地笑了笑。
他再抬頭,變了臉色,定定對上魏長鄢的眼眸。
「是臣在為娶妻籌備的聘禮。」
魏長鄢被他看得不舒服,後退了半步,扔了手裡的信封。
「你要娶誰?」
袁幕回頭,指節輕敲秦姚的劍背。秦姚只得收起劍,重歸入鞘。
袁幕跪在地上,有條不紊地將禮單重新疊好,撿起信封,緩緩放入。
「臣要娶的人是,前御史大夫晁期之女,前侍御史晁懷瑾之妹,晁如玉。」
28
整座大殿都靜了下來。
魏長鄢面無表情地盯著袁幕,聲音難掩戾氣。
「既然你是忠君之臣,那你說如何處理汝南之事?」
袁幕只說了兩個字:「懷柔。」
魏長鄢讓他繼續說。
「汝南屯田養兵,如今秋收已過,兵力正是充沛。而狄越之亂剛過,朝中兵力休整,不宜在此時針鋒相對。等到春耕之時,再行征伐大計。」
袁幕所說,不無道理。
朝臣也多數表示同意。
魏長鄢正值京中多事,也不想大動干戈,便隨手給袁幕父親封了個汝南王,先將局勢穩了下去。
東廂房的門被來人推開。
魏長鄢聲音陰沉:「你把我們的約定告訴了他。」
我勾描符咒,頭也沒抬。
「看來他和你翻臉了。」
魏長鄢冷冷抽走我手裡的筆。
「晁如玉,你挑撥他和朕作對,就不擔心他嗎?」
我跪坐著,擦了擦手指的金粉。
「這七年來,袁幕蟄伏朝堂,運籌帷幄,力逼盧太后退出朝政,迫使東陽王離京就藩,又在狄越之亂,削藩酈川。於他,是踐行道義,於陛下,是樂享其成。」
我攏緊了手指,看向魏長鄢。
「臣子未必不知道君王是在利用他,但君王不應再奪其妻子,不是嗎?」
我從身後拿出那捲畫軸,買兇者留下的袁幕畫像,放到了書案上。
「物歸原主。」
魏長鄢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令他頭疼的事,實在是夠多了。
溫奪又公布了東陽王案子的驚天進展。
那三十七名屍體的致命傷,招式狠辣,整齊劃一。而在一具屍體的牙縫裡,找到了一小塊布料。
那布料材質極其罕見,絲線也很不一般,常用於製造皇室親兵盔甲,如帝王倚重的禁衛軍,公主府府兵等等。
矛頭直指宮城。
沒想到,魏長鄢把魏煢推了出去。
一夜之間,魏煢被指控派兵截殺魏弗,被關進了詔獄。
我和袁幕去獄中看她。
魏煢拿出了當初那封來歷不明的血書。
「這是魏弗的字跡,上面寫明了截殺他的人,是他的皇兄。」
我輕輕拿起那封血書,看向了魏煢和袁幕。
「那要公布嗎?」
魏煢苦笑道:「沒用的,一封血書而已,恐怕皇兄早就知道了。如今我已經入獄,這拿出去,也會被說是我偽造的。」
我想明白了。
這就是魏長鄢所謂的線索。
他早就查到了魏煢身上有封血書,但沒有驚動魏煢和我們,而是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那就是先下手為強,偽造嚴密的證據鏈條,將魏煢打造成嫌疑犯。
她再拿出任何證據,就都不可信了。
袁幕正色道:「這就是陛下的手段了。與其去搶奪這封不知來路的血書,去查後面還有多少證據,還不如將最要緊的人先解決了。這樣一來,我們再去指證他,都會被說成是長公主的同黨。」
魏煢身著囚衣,站在牢中,閉了閉眼,發出哀婉的嘆息。
「可我拿到這封血書,並未完全相信,也從未想過要公布出去。皇兄連問都沒有問過我,就已經決定要我的命了。」
袁幕道:「對陛下來說,長公主保留著這封血書,就已經夠定死罪了。」
魏煢已是失望透頂,將血書投入牢房的炭盆。
我連忙衝過去,從炭火中搶出來。
袁幕立即握住我的手,目光關切地去察看指尖,語氣責備。
「你這是做什麼?有沒有燙傷到?你不會使喚我嗎?」
魏煢還在旁邊看著。
我尷尬道:「你別這樣。」
袁幕回過神來,輕咳了咳,不作聲了。
「沒事。」魏煢望著照進獄中的一束光,語氣悵然,「說不定我死後,也可以見到他了。」
我握住她的手:「阿煢,你信我嗎?」
魏煢不解地看向我,點了點頭。
「那你不會死的。」
我和袁幕出了詔獄。
我將撿起的血書,交到袁幕手裡。
「雖然在我們這裡沒有用,但也別浪費了。將它送給溫奪,讓他大做文章。」
「沒有鐵證如山,再如何擴大事態,也是沒有用的。」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如果魏弗能出來自己說就好了……」
袁幕望向天空,幽幽感慨道:「是啊,誰知道魏弗會在哪呢?甚至是否還活在人世……」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袁幕忽然低頭看我,距離靠得極近,幾乎快要親上了。
我愣了:「你要幹什麼?」
他張了張口,作出幾個字的口型。
我震驚了。
袁幕往我傾身,彎起了唇角,指尖輕觸嘴唇。
「封口費。」
我懶得理他。
袁幕偏過頭去,繼續陪我往前,緩步上了長廊。
迎面走過來個內監,他眼睛一亮,突然拉住了人家。
「欸,你知不知道東陽王在哪裡?」
內監愣了:「袁大人……」
我驚呼一聲,拉住了袁幕。
「袁帷之,你有病是吧!」
袁幕擺了擺手,讓人走了,繼續對著我,笑而不語。
我環顧四周,不得不遷就於他。
我慢慢走過去,踮起腳,輕輕親了上去。
腰間被大力扣緊。
我幾乎是被袁幕單手抱起來親,腳尖被迫離地,不斷往後退去,最後被抵在柱子上。
「袁幕。」
他一手緊按著我的腰,一手在頸後護住我的頭,低著頭吻得很深,只發出含糊的「嗯」聲,作為對我喊他的回應。
我整個人靠在柱子上,指尖扣緊他腰間的玉帶,呼吸急促,臉色微微泛紅。
「你,你別……」
本以為是個輕盈的吻,沒想到他一點就著。
袁幕笑著移開,盯著我看。
「怎麼了?」
我臉色發燙地看他,用手臂隔開他的胸膛,深吸一口氣,才說出下半句話來。
「這是在宮裡。」
袁幕將額頭貼上我的額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淡淡勾唇。
「提醒我?」
他撥開了我的手,又低頭吻了上來。
我偷偷睜開了眼,盯著近在毫釐的男人,胸腔里的心跳,越來越大聲,快要掙脫軀體的桎梏,叫囂著想要做些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前抱住他的腰,貼了上去。
袁幕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睫毛顫動。
他決定不親了,雙手摟住我的腰,將下巴擱在我額頭,唇角帶著寵溺的笑意。
這處長廊建在半高之處。
我的臉上燙得厲害,偏頭去貼他的肩膀,想要降降溫。
不知何時,魏長鄢就站在底下不遠處,臉色陰沉駭人,身旁的宮人全數跪下了。
我拉了拉袁幕的衣袖:「是陛下。」
他轉過身來。
魏長鄢站在底下,微微抬頭,望向我們,眸光儘是威壓。
袁幕靜靜和他對視。
我雙手挽緊袁幕的胳膊,迎著遠處魏長鄢的目光,慢慢往旁邊靠去,親上了他的臉。
29
魏煢入獄的第三天,魏長鄢收到了一個食盒,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
打開一看,是被砍下的左手,拇指上戴著象牙扳指。
是魏弗的左手。
魏長鄢看了一會兒,閉了閉眼,猛地合上了蓋子。
「他還活著。」
魏長鄢一天都沒見任何人,將自己關在殿中,思索了一天。
天色暗下來以後,他提著食盒,推開了我的門。
自從他撞見我和袁幕親吻以後,他很長時間都不來打擾我了。
魏長鄢將食盒擺在桌案上,輕輕抽去蓋板,推到我面前。
「你能看出什麼嗎?」
我只看了一眼,就往後坐了坐。
「拿遠點。」
魏長鄢置若罔聞。
「這斷手的傷口很新鮮,是最近被人砍下的,就是為了威脅朕。」
他緩緩將食盒蓋上。
「此人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如果朕敢傷害魏煢,便會放出魏弗。」
我坐在原地,不發一言。
魏長鄢把食盒放到地上。
「朕搜查了魏弗那麼久,此人都能沉得住氣,但只是關押了魏煢,便將幕後之人引了出來。」
我不由得抬眸去看他:「引出來?」
魏長鄢抬頭定定地看我,唇邊泛起陰冷的笑。
「看來朕的猜測沒錯。當初盧准在殿上言辭鑿鑿,朕就派人去查他所說的那封信,沒想到竟然是魏弗死裡逃生,給姐姐寫了封救命信,還在信里誣告於朕。」
魏長鄢說到此處,不屑地笑了。
「朕看過那封信以後,又讓人放回到魏煢身邊。比起人在宮中的魏煢,朕更想抓到送信的人,但沒想到此人卻似乎消失了。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我不解其意:「說明什麼?」
魏長鄢卻瞭然。
「若是魏弗令人送信,怎麼會送一次,就消失了呢?那就說明極有可能,那封信不是魏弗送的。」
「可長公主和我說,那是魏弗的筆跡。」
「是他寫的,但不是他送的。他那個廢物,被人抓住了。別人教他寫這封信,不是為了救他,是為了針對朕。」
魏長鄢想到這裡,就輕聲笑了。
「而魏煢身為長公主,是被選擇的明辨是非之人。這就說明,對此人來說,魏煢是個不會包庇朕的好人。所以朕興師動眾地將魏煢押進詔獄,就是試探此人對魏煢的態度。」
我端起一杯茶,放到唇邊,淺淺啜飲。
魏長鄢繼續道:「朕與阿煢是親近兄妹,從未有過爭執。此人敢如此篤定,說明對我們兄妹都很熟悉。如此厭惡朕和魏弗,卻又親近阿煢……」
他的聲音停了停,忽然問了我一句:「你說,會是誰呢?」
我望著他,疑惑道:「宮裡不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嗎?」
魏長鄢只是盯著我,笑而不語。
我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前,遠眺漆黑廣袤的宮城。
「陛下,我今夜還能回去嗎?」
魏長鄢替我關上了窗子,隔絕視線。
「快立冬了,小心寒涼。」
他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著我,忽然朝我伸手。
我往後躲。
他立刻變了臉色,一手用力按住我的後頸,一手輕輕摘下了耳環,摘下以後,才放開了我。
魏長鄢叫來了宮女,遠遠將耳環拋給她。
「去和宮門口的袁大人說一聲,晁姑娘不回去了。」
那宮女看了眼我們,臉都紅了,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魏長鄢轉過頭時,我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只要你敢動我一下,明日魏弗就會出現在大街上,你信不信?」
魏長鄢微微挑眉。
「直到此時此刻,朕才終於明白了,你為什麼會忽然回宮。這七年來,你都安分守己,當好你的斷頭飯廚娘,就像是忘了從前的晁如玉一般。朕有時候都快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
「但臣女始終記得,陛下是什麼樣的人。」
魏長鄢饒有興致:「哦?說說看。」
我從柜子里取出棋具,放置到長榻中間的茶几上,慢慢擺放好棋奩。
「古有鄭伯克段於鄢,今陛下正如莊公,東陽王便是共叔段。莊公僅失教之過,而陛下尤甚之,縱容東陽王魚肉百姓,放任盧太后誅殺忠臣,藉此扳倒太后母子,從此換得了大權在握。」
魏長鄢不置可否地笑了。
「慣子如殺子,魏弗能有今天,是太后的過錯,並非朕。」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陛下在捧殺東陽王。」
魏長鄢走了過來,雙指夾起黑子,看了看我。
「什麼意思?徹夜手談?」
我將指尖沒進白子棋奩,熟稔地撥弄出清脆的聲響。
「陛下要留在這裡,總要有點事做。」
對角星位上,各放置黑白兩子。
「東陽王的手是你砍的?」
白子輕輕落下。
「是。」
魏長鄢跟著在旁落子。
「怎麼抓到他的?」
我落下一子。
「我知陛下殺東陽王之心久矣。在他們一行人出京城後,便讓人沿途跟隨,晝夜不歇。陛下果然不負我的期待,派來喬裝改扮的禁衛軍半夜截殺。東陽王被心腹掩護下,獨自逃了出來,正巧就遇到了我。」
那時的魏弗背後挨了深深的一刀,穿過近人高的荒草叢裡,跌跌撞撞地逃出來。
看到路邊停了輛驢車。
他如同看見救命稻草,用盡力氣爬上了驢車。
駕車的村姑回頭看他。
魏弗從懷裡取出銀票扔過去:「快走!」
他沒認出來。
我想到那日的情境,不禁冷笑了出來。
「多年過去,他竟然不認識我了,我將他救了下來,勸他寫信給魏煢,之後就將他關了起來。」
黑子輕輕落定。
「既如此,你殺了他,朕放了魏煢。」
我輕執白子,審視著棋局,認真思量起來。
「陛下,誠然你抓魏煢,是為了將我引出來,但也將自己架到了火上烤。如今我要是放出魏弗,你不僅殺害幼弟,還嫁禍皇妹,哪裡還有半點君王的德行?」
白子落到空曠的一角,重新開闢戰場。
魏長鄢聞言手指回攏,黑子順勢落進手心,被他用力攥緊。
「晁如玉,這對你有什麼好處?難道你不想殺魏弗?」
是啊。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他,聲音泠然。
「貞良死節之臣,捍衛法度,殉道而亡。虛偽狡詐的君王,卻踩著他們的屍體,登上政治權力頂峰,這難道不是一種對大義的諷刺嗎?」
魏長鄢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應當讀過《漢書》。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
「那是陛下讀的書。我讀的書是,為臣,非為家臣,為天下臣,為萬民臣。君有德則臣死而無悔,君無德則臣亦離叛之。」
下坐者面色僵硬,沉默良久,發出低沉壓抑的聲音。
「那你要朕怎麼樣?」
「我兄長曾引經據典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以此痛斥東陽王竊取國家權力,卻能稱王。」
我將手心的棋子全都撒上了棋盤,傳來白子紛紛砸落棋盤的聲音,半晌不絕。
「我要陛下以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腰斬魏弗。」
魏長鄢坐在那裡躲避不及,只得用寬袖虛擋著臉,以免被棋子打到自己。
他狠狠揮落了衣袖,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
「好,朕答應你。那也要你先交出魏弗。」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是其一,還有其二。」
魏長鄢目光陰沉地注視著我:「其二是什麼?」
我往前傾身,對上他的冷眸,一字一頓道:「其二,我要陛下發一道罪己詔,言明失教放任之過,謀權忘法之錯,屠戮臣民之失。」
玉石棋盤被猛地掀翻,砸落到一丈遠的地板,發出「嘭」的巨響。
魏長鄢震怒之下,掀翻棋盤,站了起來。
他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狹長的丹鳳眼流露出凌厲貴氣。
「晁如玉,你怎麼敢……跟朕說這種話?」
看著他發怒狠厲的模樣,我絲毫不為所懼,反倒隱隱體會到他那時的快意。
「我終於觸動了,陛下所在意的嗎?」
那麼是不是輪到我開始喜歡留在這裡了?
30
這句話像是給魏長鄢潑了一盆冷水。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我,手上微微用力,掐得我喘不上氣來。
直到傳來門扉被輕聲叩響。
「陛下,楊柔妃來了。」
魏長鄢緩緩回神,卸下了力氣,恢復端方君子的作態。
「你以為你不說,朕就找不到魏弗嗎?」
他鬆開了我,踱步到門前。
一打開門,楊柔妃竟然站在門外。
魏長鄢微微驚訝道:「怎麼上來了?」
楊柔妃莞爾一笑,將溫熱的手爐塞進他手心。
「聽聞陛下在此待了很久,臣妾不得不過來看看。」
她往房裡看了一眼,和我對上視線,均是微微一笑。
楊柔妃偏過了臉,喚來身後的宮人。
「臣妾不知陛下是否要留宿在此,但思及居室簡陋,特地送來床被鋪蓋,以防夜感風寒。」
門口的魏長鄢聞言側目望向我,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你誤會了,朕與晁姑娘棋逢對手,怎麼會是枕席之交呢?」
楊柔妃尷尬地笑了笑:「是我淺薄了。那這床被……」
「就留給她吧,省得凍死了。」
魏長鄢轉身離去。
楊柔妃走了進來,看著滿地狼藉,又看了看我。
「本宮來時途經宮門,遇到袁大人要闖宮。本宮安撫住了他,特地過來看看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了,多謝柔妃娘娘。」
楊柔妃注意到我頸上的掐痕,她眉間輕蹙,氤氳憂愁。
「他的心思深不可測,喜怒不形於色,對待女人更是攻心為上,手段溫柔,竟然對你動手了。想來你說了很不妥當的話。」
我推開了窗子,望向漆黑的夜色,看不到的宮門。
「心如千歲雪,豈可人踐踏。」
「本宮讓人去遞話了,他應該會回去了。你也早點睡吧。」
我扯住她的衣袖,對她鄭重行禮。
「昔年閨中結識,楊姑娘品行端正,曾被喻為女竹,我想請楊姑娘幫一個忙。」
楊柔妃一時怔住了:「我不會幫你傷害他的。」
「我知道。」
我彎起唇,淡淡地笑了。
「我也有我想要搭救的人。」
等到楊柔妃走後,我抱起床被,出了門。
「晁姑娘?」
我看向擋著我的人:「陛下不讓我出宮,可沒說不讓我出門。」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姑娘要去哪裡?」
「去詔獄。你若不放心,便讓人跟著我吧。」
我一路抱著床被,走進了詔獄。
魏長鄢留在太華寺看管我的人,跟到了詔獄門口才止步。
長公主魏煢正凍得蜷縮在炕角,目光渙散地望著屋頂。
「阿煢。」我喊得她回過神來。
魏煢怔愣道:「晁姐姐,這麼晚,你怎麼來了?」
我笑得眉眼彎彎,對她招了招手。
「我跟魏長鄢求了情,今晚讓我留在宮裡,過來陪你睡。」
魏煢紅了眼圈,不敢相信道:「皇兄他……讓你來的?」
我肯定地點頭。
「嗯嗯,他不讓我來,我怎麼能到這裡?袁幕也知道的。」
我抱起懷裡的床被,向她示意。
「這被子還是陛下身邊的楊柔妃送給我的。」
我看向門邊的獄卒:「開門。」
那獄卒道:「晁姑娘,我們未曾接到……」
我轉過身去,走到角落裡,避開魏煢的視線,陡然冷下了聲。
「放肆!我跟陛下是什麼關係,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怎麼,今日楊柔妃剛從我房中拉走的陛下,你們就以為我好欺負了是嗎?」
那人遲疑道:「但晁姑娘不是和袁大人……」
「大膽!陛下的床幃之事,你是什麼下作東西,也敢說三道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看看,送我來的人,是不是陛下身邊的人!」
那人的臉就白了好幾度,即刻噤了聲。
我不再看他,移開臉去,冷笑了一聲。
「既然你要找死,就去楊柔妃宮中通報陛下。看看我想住這詔獄,能不能住進去?去吧,我就在這,站著等候。」
那人愣了愣,自行掌嘴五下,打得力度很重。
「請晁姑娘恕罪!我這就去開門,馬上!」
我進了魏煢的牢房,替她鋪好床被,又使喚獄卒多拿了兩盆炭火。
「總算暖和了些,阿煢,過來睡吧。」
魏煢掀起被子,鑽進了床。
「你剛才和獄卒說什麼了?」
我不以為意地上了床。
「沒什麼,訓話罷了。雖說我是奉命而來,但總是要對下溝通的。」
即便是牢房裡徹夜燃著炭火,但頂部牆壁漏風漏光,半夜時不時傳來風聲。
魏煢和我挨得很緊,彼此取暖。
睡不著,就聊天。
「晁姐姐?」
「嗯。」
「你這七年都在做什麼?」
「買菜,做飯,送飯,領工錢,還要去上墳。」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沉默半晌:「公主殿下,和庶民聊這種話題,是很不禮貌的。」
魏煢微微點頭,突然側過身子,定定地看向我。
「那皇兄總讓你去東廂房,你們都做什麼啊?」
這話題轉變得好快。
我偏過頭看她:「畫畫。」
「畫畫?」聽得出魏煢很失望,她踢了踢被子,「我還以為……」
我連忙湊過去看她,眉眼含笑:「你以為什麼?」
魏煢一驚,支支吾吾不說了。
我把她擠到更里側,追著她逼問個不停。
「你說啊,說給我聽聽看啊。你以為是什麼?讓我聽聽長公主有何高見。」
魏煢的臉都燙紅了,捲起被子,縮成一團。
「我沒有高見!」
我故作惋惜地躺了回去,止不住地彎起唇角。
魏煢又鬆開被子,悄悄靠了過來,聲音鬼鬼祟祟。
「那你和袁幕,也是畫畫嗎?」
我連忙側過身去,用手肘杵了她一下。
「睡覺了!」
魏煢抱住我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
「別睡啊,我才聊到重點呢。」
我裝睡死不做聲,被她蹂躪多時,終於受不了了,翻過身看她。
「也沒有……就親過一回。」
魏煢大失所望地放開了我。
「睡覺!」
天還沒亮,炭火已經燃盡,魏煢還靜靜睡在里側。
我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替她掖好了被子。
「阿煢。」
「嗯……」她囈語道。
「我要回去了。」
魏長鄢定然在排查我這七年接觸過的所有人與事,試圖通過我的行動軌跡,去找到魏弗的藏身之地。
一旦找到魏弗,就會格殺勿論。
如此一來,什麼都解決了。
魏煢的罪名就很難被推翻了。
我也就沒有任何可以掣肘他的東西了。
接近卯時,烏黑的宮城內。
我走在詔獄狹長的宮道上,兩側是高聳的石牆,雕刻著刑法律文,充滿著沉沉的威壓氣勢。
就在我的身後,約莫十米開外,魏長鄢派來的護衛與宮人,如同鬼魅般地跟隨著我。
遠遠往前望去,宮道的盡頭與高牆圍堵,成漆黑的豎形方碑。
高處宮殿樓閣的輪廓影子,就成為了那黑色方碑上的碑文。
而我走在詔獄狹長的宮道上。
就像是走在一條通往墳墓的路上。
沒錯,就是墳墓。
31
三日前。
我跪在父兄的墳前,從食盒裡取出祭品。
「兄長,他將阿煢推出來擋刀了。七年過去了,阿煢嫁了人,又殺了人,依舊沒能忘了你。我知兄長愛慕長公主之心,不願她為亡人所困,但我實在於心不忍。」
我對著數塊經年亂疊的青石,輕輕攤開了掌心。
裡面是兩枚銅錢。
「我今日特別帶了兩枚銅錢,來請示兄長的心意。我想等到風波平定時,告知阿煢你是喜歡她的,不知兄長是否同意?若你願意告知,便是一正一反。」
深山荒林,風聲幽幽。
我盯著這無碑無形的墳塋,握緊手裡的銅板,高高拋了起來。
銅錢在半空中翻轉不停。
兄長的音容笑貌似乎浮現在我眼前。
「這不是長公主的畫像嗎?」
我雙手拿著畫軸,審訊的目光投向他。
晁懷瑾面不改色道:「是今日在宮裡上課,先生讓我們同窗作畫,我抽籤抽到了而已。」
「抽籤?那兄長有看到,袁帷之抽到誰的了?」
他趁我一時分神,將畫像搶了回去,輕輕卷好,放到了書架最高的高處。
「袁帷之抽到了我。」
「那誰抽到了他啊?」
晁懷瑾詫異地看了看我,還要將我趕出書房。
「我怎麼知道?難道我去宮裡上課,成天就盡看別人在做什麼?」
我覺得不對勁,用手撐住門框。
「那長公主抽到了誰?」
「似乎是東陽王吧,她畫得愁眉苦臉的……」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搖頭輕嘖道:「你看長公主了。懷瑾哥哥,原來你去宮裡上課,成天就盡看長公主在做什麼啊。」
晁懷瑾氣得戳我的額頭:「你胡說什麼?我畫她,我不看她,怎麼畫?」
我指了指書架高處的畫軸。
「我可沒胡說,你把她當天的釵環首飾都畫得不對,只有模樣畫對了。你沒正經看她!」
他都怔住了:「我沒有……」
書房的門被猛地關上。
我隔著窗戶的縫隙偷看。
晁懷瑾又拿下來畫像,沉思地盯著看,語氣微微懊惱。
「好像是那天,她換了新耳環,我怎麼沒看到呢?」
我悄悄地對著窗子說話,用著輕輕的氣聲說道:「那完了。長公主最討厭粗心的男人了。」
「晁如玉!」
兄長難得生氣,我趕緊跑了。
兄長只在宮中伴讀東陽王三月,便入朝為官了。
某天下朝回來,他神色忐忑地找到了我。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我每天散朝的路上,都能碰到長公主。她不是丟了耳環,就是丟了帕子,讓我給她找找。你說,我是不是得罪她了?」
我想也沒想道:「她看上你了吧?」
晁懷瑾大吃一驚,坐進了椅子裡。
「她怎麼會看上我?她想招我當駙馬?父親會同意我走這條路嗎?」
我愣了:「兄長,也不必如此遠慮啊。那可是長公主,興許就是看你有兩分姿色,讓你當個面首,不影響你的為官之路。」
晁懷瑾驟然抬眸,冷冷看我:「晁如玉,我得罪你了?」
只不過這份心意還未挑明,兄長就早早認清了現實。
「盧太后是長公主的養母,我既不與盧太后同流合污,便無緣做長公主的駙馬,更不能令她痴心錯付了。」
所以押走赴死那日,乍然見到阿煢,才要橫眉冷對。
希望她不要再跟上來了。
可是兄長,阿煢還是惦記著你。
她是那麼天真柔弱的人,即便不知你是否愛她,卻能依舊為你反抗盧太后,為你犧牲婚事救我,為你遠走涼州。
所以,你願意讓我告訴她了嗎?
銅板轉動數圈,終於從空中落下。
一枚落地,是有字面。
一枚落地,是無字面。
青石縫憑空長出的野花,是細膩的淺粉色,被山風掠過,簌簌輕搖。
郭牢頭看到那兩枚銅錢,聲音激動:「晁大人同意了!」
我低下頭,笑了笑。
「兄長,阿煢會很開心的。」
郭牢頭道:「但長公主被關進詔獄了,怎麼辦?」
我抹乾凈了眼淚。
「我冒險來這裡,就是為了魏煢。我要讓魏弗再寫一封信,警告當今皇帝。」
我將祭品放到青石塊最底下。
那裡與地面有個三角形的狹窄石縫。
我撿起一塊石頭,對著青石塊,重重地砸了三下。
「東陽王殿下,我來看你了。」
久久無聲。
我將耳朵貼上石塊,聽到極其細微的響動,勾了勾唇。
「殿下,我知道你能聽見,之前袁幕來的時候,你不是還想喊他嗎?」
還好那隻烏鴉替我遮掩了過去。
我將祭品往裡送了送。
「東陽王殿下,湊近點,我來給你送飯了。」
那道石縫裡傳來含糊的聲音。
「唔——」
我早就讓蘇大夫封了他的啞穴。
「殿下,想起來我是誰了嗎?我是刑獄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吃了我的飯的人,都是要死的。殿下也不例外。」
里側傳來更急促的聲音,似乎是用手捶動石頭。
「殿下不用激動。即便您犯了滔天大罪,我也不會以私刑處置的。因為父兄教導過我,要嚴守法度,不能知法犯法。」
從那道石縫裡,緩緩伸出兩根手指,往前摸索起來。
「殿下,你還沒認出我嗎?我姓晁。」
那兩根手指突然就僵住了。
我低頭看著這一幕,聲音不禁也頓了頓,眼眶濕潤。
「看來,這個姓氏,並不常見。」
手指停了一瞬,繼續往外摸索,快要露出手背。
這隻手多次出入石縫,帶著數不清的劃傷,結痂又開裂,極其狼狽了。
蘇大夫蹲下身去,搭上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因為怕他不小心死了,所以要經常把脈。
魏弗也習慣了。
蘇大夫淡淡道:「殿下,還記得被你逼得跳樓的花魁灩灩嗎?她姓蘇,本名蘇灩,是我的妹妹。」
那隻手陡然往回縮,被蘇瀲用力掐住了,聲音無比陰狠。
「灩灩自幼被人拐賣,我找了十年才找到她,攢夠銀子將她贖了出來。結果她從良以後,出門被你碰見了,竟然被逼得跳樓。你知道嗎?我正想帶她離開京城,遊山玩水,好好散散心……」
蘇瀲剛放開了他的手。
郭牢頭一腳踩了上去。
「還有!那年因為巡夜撞到喝醉酒的東陽王,不過問了兩句,就被人活活打死的小捕快,是我的兒子!」
郭牢頭眼圈都紅了,眼淚直往下掉,用腳狠狠碾著他的手指。
「我就這一個兒子,他孝順懂事,工作盡職,多好的一個兒子啊,被你這種畜生活活打死了。我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蘇大夫攙扶著激動的郭牢頭走到一旁。
我望著被踩進泥里的,幾乎不再動彈的手。
「殿下,這些人你都不記得了吧?他們都是當初你將我關進死牢時,我結識的志同道合的親人,整整七十四人。」
那隻手慢慢撐起來。
我把祭品送到他手邊,他猛地按倒碗沿,抓起半塊肉,縮回到石縫裡。
三天才送一次飯,他餓得幾乎快不行了。
「魏弗,接下來每次來給你送飯的人,都會跟你介紹自己,讓你回憶曾經犯下的罪孽。」
我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
「還有,我父兄的屍骨,就在你的對面。」
無名深山的青石塊里側,魏弗發瘋了似地撞擊山洞,發出嗚嗚咽咽的驚慌聲。
他猛地伸出手來,在地上胡亂地拍打,到處摸索著。
直到扯住我的裙角。
他攥緊了不放手,卑微地反覆去拽,就像是在懇求我放了他。
「魏弗,我放了你,你的皇兄就會殺了你。魏長鄢殺你未遂,還要將罪名嫁禍給魏煢。我要你寫一封信,警告他。」
那隻手停滯了一瞬,猛地往前將衣擺抓得更多,竟然用力地往裡拉去!
「你不願意?」
魏弗突然用足了力氣,手背的青筋鼓動起來,手指緊抓不放,越來越往山洞裡拉去,甚至想把我的腳也往裡拽。
「魏弗,你放開!我只說一次!」
郭牢頭和蘇大夫立馬圍了過來。
他們踢了魏弗的手兩下,但都沒有用,又想要蹲下去掰他的手。
「你們讓開!」
我一手撐在青石板上,一手奪過旁邊郭牢頭上山帶的柴刀,眼睛一閉,直接砍了下去。
山林里發出哀嚎聲,驚得雀鳥四散而逃。
我渾身都被冷汗浸濕,半個身子往前伏倒在石頭上,手指緩緩鬆開了,柴刀落到了地上。
我有氣無力道:「是什麼?」
郭牢頭也被這一幕驚住了。
「什麼是什麼?」
我將頭抵在石頭上,虛弱地張了張口:「是哪邊?」
蘇大夫這才低頭去看。
「是左手。」
我這才翻過身來,癱軟地靠在石頭上,望著樹林交錯的天空。
「左手就好,右手還能留著簽字認罪。」
平復了許久。
我才垂下眼眸,掃了掃那隻斷手。
「不寫就算了。這隻手,送去給魏長鄢。以他的心智,也能領會。」
32
正如我所料,魏長鄢收到斷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但我確實沒想到,他的思路如此清晰,竟然這麼快就鎖定了我。
這不禁讓我擔心起來。
萬一魏弗的藏身之地,被他找到了怎麼辦?
不得不多想一步。
袁幕將魏弗血書送給溫奪後,溫奪果然如獲至寶,在長安東市口擺起台子,為魏弗喊起冤來。
當然也有百姓說,魏弗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死了也活該。
溫奪道:「難道東陽王不是好人,就可以不經審判,被人直接殺死嗎?那我還要說你不是好人,我是不是就可以打你了?」
他這一番話說得通透樸實,引得眾人大肆喝彩。
溫奪又登上高台,對眾人大聲道:「各位,我從酈川而來,求得就是公正。我是東陽王的屬臣,我的主子是魏弗,他是好人壞人,都不影響我為他申冤。我只要法度嚴明,我只要朗朗乾坤,好人不該枉死,壞人該被判刑,而不是讓一個人無端端地消失在這世上!」
溫奪說下這話時,聲音高亢,目光堅定,遙遙望向宮城。
這話傳到了魏長鄢耳中。
他正跪在太后靈前,聽完秦姚的彙報,臉色陰沉地折斷了手裡的香。
「這個溫奪,你去查一查,不像是為了魏弗來的。」
秦姚剛退下,他低頭咳嗽起來,半天才停下來,應當是動了怒。
「我記得,從前太醫囑咐過,陛下體弱多病,不能大喜大悲。」
魏長鄢將手撐在蒲團上,抬起頭往身後看過來。
他嘲諷地扯唇:「你也會惺惺作態?」
我將疊好的帕子遞給魏長鄢。
「陛下,我是關心您。」
魏長鄢不屑地冷笑,接過我手裡帕子,緩緩站了起來。
「明天就是太后出喪的日子了。」
他目光平靜地望著靈柩的方向。
「熬了這麼久,終於要送走了。」
太華寺底下,楊柔妃正帶著袁幕上來。
我正要過去,被魏長鄢伸手攔住。
我將目光投向那兩人。
楊柔妃和袁幕說了兩句話,袁幕便停在了不遠處,只抬頭望著我的方向,露出欣喜的笑容。
楊柔妃上來參見魏長鄢。
「陛下,臣妾路上遇到了袁大人,他想來見見晁姑娘。」
「讓他回去吧。」
魏長鄢擺了擺手,走到楊柔妃面前,低頭目光審視著她。
「怎麼?你近來是沒什麼事做嗎?」
楊柔妃看了看我,輕輕抿唇:「臣妾告退。」
魏長鄢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眯起眼來,聲音冷了幾分。
「你給她做了不好的示範。」
楊柔妃帶著袁幕走遠了。
袁幕跟在她身後,時不時回頭望向我,目光充滿關切。
「陛下不喜歡她嗎?她都進宮五年了。」
魏長鄢漫不經心地轉身。
「當年你拒絕以後,朕拿同樣的話試了試她,她的性子沒你那麼烈。朕每次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以後的你。」
「所以陛下封她為柔妃?」
魏長鄢停下了腳。
不遠處禁衛軍統領秦姚在等候。
我被關進了東廂房。
魏長鄢鐵了心要截斷我和外界的聯絡。
我一天未曾進食,一個人也見不到。
直到天黑了,魏長鄢拿著一盞涼糕,推開了房門。
我正在燈下寫字。
「陛下找到人了嗎?」
「沒有,所以要繼續關著你。」
魏長鄢放下盤子,看了看我寫的毛筆字,密密麻麻全是「袁帷之」。
「是能當飯吃嗎?」
我緩緩伸出手,靠近那盞涼糕,但沒有拿起。
抬起頭,看了眼他,指尖一抬,打翻在地。
魏長鄢看著地面,無比淡定。
「很好,那就別吃了。」
我無所謂地低頭去寫字。
「陛下,你找不到魏弗的。而且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筆鋒收住。
「陛下不如想想罪己詔怎麼寫。」
魏長鄢拿走我寫好的字,忽地換了個話題。
「朕倒是好奇,你喜歡他什麼?他都不來救你。」
我持著筆,怔愣地看他,莫名覺得好笑。
「救我?我想出去的話,不是和陛下說出魏弗的藏身之地,就好了嗎?」
我就沒想出去。
「你是想留在宮裡?」
我擱下了筆,輕聲喟嘆。
「陛下,我說過了,我要你寫罪己詔,腰斬東陽王。沒有拿到你的罪己詔,我是不會離宮的。」
他將手裡的紙張在掌心用力揉成了團。
「那你就耗死在這裡吧。」
他轉身要走時,我喊住了他。
「魏長鄢,我想問你。」
那道背影停下了。
「魏長鄢,當年你趁火打劫,逼我入宮,是因為喜歡我嗎?」
他回過身來,皺起眉頭。
「晁如玉,你又想做什麼?」
我撿起了地上的紙團。
「先帝沉迷求仙問道,太后心裡只有東陽王。世家貴女大多,如我這般追捧袁幕,也有少數如魏煢,傾心於我兄長。而你魏長鄢,雖有太子之位,但體弱多病,沉靜寡言,又早與太后遠房侄女定下婚約,根本無人問津。你總說,你只在乎權勢,不在乎我的心,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喜歡你。」
我和他對面站著,靜靜對峙。
「其實,你也很渴望,有人真心愛你,是嗎?」
魏長鄢直直地望向我,眸光冷淡,不發一言。
「你羨慕魏弗,羨慕他一母所生,處處不如你,卻比你得到了母親的愛。」
「你羨慕袁帷之,羨慕他風流俊逸,身手不凡,將溫潤自持的你,襯托得不過中庸人才。」
那人終於動了,踱步走了過來。
「陛下殺了魏弗,得以彌補缺失的母愛。又要從袁幕身邊搶走我,彌補缺失的年少失意,不是這樣的嗎?」
手腕被他大力扯住。
魏長鄢將我拉到眼前,目光狠厲地盯著我。
「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他幾乎是強行拖著我,將我拉到了太后的靈柩旁,往棺槨上狠狠推去。
「都給朕滾下去!」
正是夜半三更,宮人們被怒喝的魏長鄢驚醒,連忙互相拉扯著退下了。
靈堂內空無一人。
我緊緊靠著棺槨站起來。
「陛下動怒了,看來我說對了。」
魏長鄢用力拽住我的胳膊,將我的身體都往靈柩壓去,逼得我的臉壓在冰冷的棺槨上。
「你不知道,我自幼身體康健,是她!她是個愚蠢的瘋子,總是用各種辦法讓我生病,就可以讓先帝去看望她!」
太后靈柩的正上方,四角架著冷白的布幔,自上而下散落下來,堆疊在地。
風吹起那抹冷白,飄在我們中間,隱約遮住魏長鄢冷峻的面龐。
他定定地看向棺槨,聲音譏誚地開了口。
「你以為她喜歡的是魏弗嗎?她喜歡的是先帝!她撫養魏煢,也是因為先帝說了句公主可愛!她覺得是魏弗把先帝的心拽了回來,她只想什麼都給魏弗,她懂什麼呢?一個愚蠢又可悲的女人,只知道扶持母家,偏愛幼子,我會需要她的愛嗎?」
魏長鄢俯身湊近了我,指尖划過我的臉龐。
「最可惜的是,她死得太早了。我多想讓她看看,魏弗的下場。」
我被側身壓在棺槨上,咬緊了牙關,胳膊使勁想要掙脫,發出輕聲的吸氣。
「魏長鄢!」
臉頰上,他的指尖微涼,以緩慢的速度往上移,落到了鬢邊。
「至於你,晁如玉,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你?」
感覺到髮髻微微鬆散。
我猛地掙扎了一下。
胳膊驟然被擰得更緊。
魏長鄢將我頭上的釵環全數抽走,隨手扔到了門外的走廊上。
他雙指鉗住我的下巴。
「我不希望你一會兒弄傷我。」
話里話外,意有所指。
「魏長鄢!」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強忍著疼痛,甩開了胳膊,狠狠推搡開他。
「這就是你的本事嗎?」
我反手撐著棺槨而站,長發披散垂落胸前,凌亂的髮絲擋在眼前。
他一雙鳳眸盯著我,極為陰寒滲人。
「我的本事?這只是其一。」
他用手握住飄動的白幔,緩緩扯落了下來,布幔層層疊疊堆在地上。
「朕已經讓禁衛軍排查走訪了你這七年來認識的所有人,其中竟然有七十四個人都是當年受惠於你父親而被釋放的囚犯。而就在此時此刻,禁衛軍正在抓捕這七十四人。你覺得,朕要多久,才能找到魏弗?」
我抿唇盯著他,心跳漸漸加快。
「你要對他們用刑?」
「如果他們也像你這樣,好好問問不出來。」
魏長鄢輕狂地挑眉:「當然了。」
我不得不擔心起郭牢頭和蘇大夫他們。
「晁如玉,你現在說出來,朕放了他們,還會封你為妃。你辜負了袁帷之一個,卻救了七十四條性命。」
他慢慢走了過來。
「你就是今夜不說,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他低下了頭,捏住我的手腕,傾身往前,靠到我耳側,很輕聲地說出三個字:
「你輸了。」
我望著前方,微微側臉,同樣靠到了他耳側,聲音一字一頓:
「陛下,你真的,從來沒有,期許過真心嗎?」
33
一柄長劍凌厲地刺破布幔。
「放開她!」
燭火照在利刃,銀光刺得他閉眼,拉著我往旁邊滾去,堪堪避開劍鋒。
魏長鄢放開了我。
他陡然扯落面前白幔,露出持劍人清冷的面容。
「楊婉貞,你竟然敢拿劍指著朕,你的骨氣又回來了?」
楊柔妃緊緊抿唇,失望地看著他。
「你碰她一下,我就殺了你。」
她生生把劍往前送了半寸。
「沒得商量。」
魏長鄢看了看旁邊的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就像是從來不認識她。
「楊婉貞,你瘋了?你父親死了,你還有家族,你就為了這個女人,要殺我?」
楊婉貞絕望地看著他:「魏長鄢,你不明白我。」
我緊緊倚靠著靈柩,看向對峙的帝妃。
「你不知道楊姑娘,她在閨中有女竹美譽,不僅是她品行正直,還有她師從峨嵋,劍意精巧。當年綠竹宴上,竹劍舞動,艷驚四座。」
魏長鄢,你從來沒了解過她,才會封她為柔妃。
他怔愣了一瞬,微微抬眸,看向楊婉貞。
「你從沒說過你會舞劍。」
楊婉貞冷靜道:「你不喜歡舞刀弄劍的人。」
「朕更不喜歡被劍指著。」
趁他們沒有注意我,我將手偷偷伸到背後,指尖划過棺槨的縫隙。
果然還沒有完全釘死。
我走到靈柩的一角,地上擺放著天燈,燈芯燃得正旺。
不遠處是被扯落的布幔。
我輕踢了一腳,天燈翻倒,燈油浸潤布幔,布幔被引燃,漸漸燒了起來。
但那兩人都未曾察覺。
魏長鄢目光陰騭地盯著楊柔妃。
「你和晁如玉一樣,苦心蟄伏,都是為了報復朕。」
楊婉貞目光淒婉,笑了兩聲:「我與她不同。」
魏長鄢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往前走去。
「沒什麼不一樣,都一樣。」
楊婉貞緊了緊劍柄,根本不願傷到他,他往前走幾步,她就往後退幾步,反而像是那劍握在他的手裡。
魏長鄢的心思何其敏銳,對她步步緊逼起來。
我抓散頭髮,扯開衣帶,喊了聲「楊姑娘救我。」
楊婉貞看我一眼,止住了退勢。
「陛下,若晁姑娘願委身侍君,妾無二話。但我心中所愛,絕不能是脅迫女子的下作畜生。」
「心中所愛?」
魏長鄢怔神,抿了抿唇。
「我也沒真想對她做什麼。我都沒碰到她……」
我倚靠在角落裡,默默系好衣裙,用手梳攏耳後鬢髮,弱弱地看向他,往後躲了躲。
「那是我誤會陛下了。」
魏長鄢只得啞然。
趁他轉身去看楊柔妃,我又拿起一盞燈,潑到了別的地方。
布幔燃燒得蔓延開來,包圍著太后的靈柩,火光漸漸明顯。
「楊姑娘,著火了,我們快走吧。」
那火苗順著布幔往上攀爬,很快就要燒到橫樑了。
楊婉貞轉頭:「你先走。」
魏長鄢藉此機會,迅速拉出白色布幔,將劍身纏著卷了起來。
楊婉貞挽過靈巧的劍花。
白幔四散裂開。
視線恢復的一剎那,魏長鄢已到眼前,掐住她的脖子,聲音充滿狠戾。
「楊婉貞!你以為晁如玉是什麼人,輪得到你去救她?」
楊婉貞面上毫無懼色。
她手裡仍握著長劍,只要抬起來就能迫使他放開自己,但她緊緊盯著這個人,似乎更想聽他要說什麼。
「這五年來,朕不過是看你身世和她有半點相似,把要對她做的在你身上試驗了一遍,不然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配嗎?」
魏長鄢牢牢地盯著她,一字一頓道:「在這樣的手段下,你還能愛上朕,你根本比不上晁如玉,一星半點兒。」
楊婉貞沉默地望著他,眼睛一眨不眨,任由眼淚靜靜流淌。
我正往外跑,看他倆還沒出來,又要回去把楊婉貞扯出來。
屋頂的橫樑燒得發出「咔嚓」一聲。
魏長鄢正上方的橫樑頃刻斷裂。
楊婉貞先反應過來,立即扔了劍,猛地推開眼前人。
「小心!」
魏長鄢被推出老遠。
正是接近亥時,這火勢引起注意,越來越多的人湧上來救火了。
我正被火勢圈在角落,進退兩難。
突然被人拽住胳膊,轉頭一看,是熟悉的面孔。
「陳綃!你怎麼在這裡?我不是早上讓楊柔妃送你出去了嗎?」
自從魏煢入獄後,我始終放不下被關在宮殿里的陳綃,只得求出入各宮無阻的楊柔妃幫忙。
我知道偷偷送人出去,反而引起魏長鄢的疑心。
於是讓楊柔妃把人帶到他面前,我知道魏長鄢不會讓人見我,所以他可以明目張胆地離開宮廷。
「晁姑娘,我看你好像被人抓住了,所以我一直沒走。」
我心裡的震驚,難以言表。
「你不是最怕死了?這裡可是皇宮!」
陳綃愣住了:「我怕……可我們不是同夥嗎?我來救你了。」
「你……」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他就拉著我往外走。
夜色黑沉沉的,太華寺底下全是救火的人,吵吵嚷嚷,鬧成一片,誰也分不清誰。
我一眼就看到了禁衛軍統領秦姚正帶人小跑著上來。
秦姚也一眼就看到了我們。
「袁帷之!」
他認錯人了。
陳綃也知道是叫他,拉著我轉身就跑。
此刻本就是深夜,朝臣早就下值,袁幕不該出現在此。
禁衛軍秦姚見他轉頭就跑,更是起了疑心,猛地一招手,七八個禁衛軍追過來。
火光沖天里,太華寺的紅牆耀眼,陳綃拉著我連跑帶爬,耳邊風聲不絕。
「晁姑娘,之前我還以為你忘了我!」
我聽得陳綃這樣說,側過頭去看他,心緒複雜難言。
「你不該來的,我不會有事。」
他攬過我的胳膊,帶著我跳下台階。
「我喜歡你!」
陳綃轉頭看我,大聲地笑了。
「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我要是聽話地走了,就再也和你沒關係了。」
我盯著他,沉默半晌:「你不懂……你走不了了……」
禁衛軍的腳步聲緊隨不放。
陳綃回頭去望向暗夜裡的身影,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想也是。」
他停下了腳步,低頭望著我,掏出胸口的金錠,放進我的手心。
「我知道,以前你說嫁給我,是開玩笑的。你喜歡的那個人,比我強多了。但你還是很尊重我,其實我都知道。」
我接過溫熱的金錠,為難地皺了皺眉,鼻子發酸,落下了淚。
「你為什麼……不走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開口,陳綃的存在是不能被暴露的。
如今魏長鄢和我已成劍拔弩張之勢,但他卻還沒有發難袁幕,正是因為找不到袁幕的錯處……
陳綃拉著我繼續狂奔。
悲涼的北風襲面而來,像是穿透了身體。
陳綃的聲音坦坦蕩蕩。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做那個寂寂無名的戲子了!」
他不斷回頭去看追來的人。
「而且,我和你說過,總有一天會不怕的。」
禁衛軍已經包圍過來了。
逃無所逃。
「人生而無名死有名!」
陳綃說了這麼一句,緊攬著我的肩,慢慢往後退,後退著上了台階。
禁衛軍正在緩緩靠近。
他低下了頭,附到我耳邊,聲音很輕,很輕。
「就讓我以袁幕的名字死去吧,晁如玉。」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覺得內心的痛楚席捲到了全身,身子微微發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如果陳綃被活捉或是被認出來,那麼之前盧准所告,悉數成真。
我和袁幕、魏煢,還有黃司獄、郭牢頭、蘇大夫都犯了欺君之罪。
尤其是黃司獄,他何其無辜,還有父母妻兒。
冷得失去知覺的指尖被人輕輕攏住。
「我想再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也是最後一次了。」
不遠處,為首的禁衛軍停下腳步,對他喊話。
「袁大人,不知深夜入宮,所為何事?可奉陛下詔令?」
陳綃拉著我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語氣冷淡狂傲。
「我來救我的人,需要什麼詔令?陛下強奪妻子,刺殺於我,他說的話,除了走狗,有什麼人會奉命?」
底下寂靜了一會兒。
為首的禁衛軍,微微眯眼,沉下了聲。
「無詔闖宮,格殺勿論。」
話音未落,傳來風聲刺破的聲音,羽箭凌空而來。
我被猛地推到了地上。
這一箭刺入陳綃的胸口,由於此箭的勢頭太猛,逼得他往後連退不止。
整個人被釘死在門窗上。
我立即撲了過去。
陳綃仰面靠在門窗上,低頭看著我,唇角往下流淌出血。
「我更像他了嗎,晁如玉?」
沒等我回答他,他已經緊緊咬著牙,腮幫子都發抖,一口氣拔下了胸口的箭。
滾燙的鮮血猛地噴濺到我臉上。
「你做什麼?」我怔愣道。
陳綃重重地喘著氣,抬頭定定看我,眸光細碎,帶著水色。
他是那麼艱難,又那麼緩慢地說道:「不要……叫錯名字。還有,記得節哀。」
他說完就推開了我,轉身瘋了似的逃跑,卻直直地衝進了火光中。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意識到他在做什麼,正要往前追過去,被禁衛軍攔腰抱住,死死不放。
「袁帷之!」
淚水模糊的視線里,眼前的火場連成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了。
「袁帷之……」
陳綃。
他不想被人發現。
他想要死無全屍。
34
我被禁衛軍押著回到太華寺地下時,整個人已經接近麻木無知了。
頭髮凌亂,滿臉淚痕,衣衫狼狽。
魏長鄢冷冷看我:「又是挑撥離間,又是靈前放火,跑啊,怎麼沒跑掉?」
我抬起頭看他,聲無波瀾道:「袁幕死了。」
魏長鄢不明所以地看向了禁衛軍。
禁衛軍將剛才的事稟報了一遍。
魏長鄢輕輕閉了閉眼,聲音如覆寒霜,聽得人心驚肉跳。
「誰放的箭?朕讓你們殺他了嗎?」
禁衛軍噤了聲,紛紛跪下磕頭。
那邊侍女慌張道:「柔妃娘娘還在裡面!」
魏長鄢陡然睜眼,看向下跪的秦姚,目光冷峻。
「禁衛軍如今是一點事都辦不好了?」
秦姚冷汗涔涔道:「臣等早就去救柔妃娘娘,但她已經心存死志,堅決不肯跟我們走。」
魏長鄢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向被眾人撲救的火場,呼吸聲越來越沉重。
「好,她要死,就讓她去死。」
陳總管安撫道:「陛下放心,太華寺常年防火,只因靈堂易燃物較多,這火勢雖看著大,但撲救起來倒也是快的。」
魏長鄢轉身離去,僅走出了三五步,就停住腳,掐緊手心。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楊婉貞,你脾氣可真大。」
魏長鄢轉過身來,命秦姚解下披風。
秦姚不解但照做。
魏長鄢將披風浸到積水的水缸里,又濕淋淋地披到身上,就要往前走去。
「陛下,您不能去啊!您近來為東陽王費心竭力,身子也不大好,不能去救人啊!」
魏長鄢把拉扯阻攔他的宮人踢倒在地。
「滾開。」
他一個人衝進了火場裡。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火場裡兩道人影攙扶著走出來。
楊婉貞被人護在懷裡,那件披風也裹在她身上,而她已經昏迷了。
魏長鄢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去扶住門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剛出了門檻,他再也沒有力氣支撐,堂堂一國之君,猛地跪倒在地,驚得眾人都涌了上去。
魏長鄢低下頭看著懷裡的女子,替她撫好凌亂的髮絲,看了半晌,又移開了眼。
這一夜,實在是兵荒馬亂。
有人深情錯付,有人錯失真心,有人為愛剖心。
魏長鄢抱著楊柔妃,先行回宮了。
除了餘下撲救的人,其他人也就都散開了,包括秦姚的禁衛軍。
我留在太華寺中殿的廣場上,望著進進出出救火的人,在原地站了許久。
夜色里,一位年輕的內監走過來。
「這好像是姑娘的珠釵。」
我伸手去拿。
那人突然捉住我的手背,指尖勾過手心,才放開了手。
我拿起珠釵:「陳綃死了。」
他沉默了半晌:「世上沒有算無遺策的事情。」
我隨意挽起頭髮,揀起白色的珠花,斜斜地插到鬢邊。
「人心難測。」
如果我早知他的心意,未必會算不中。
這場火如陳總管所說,燒毀了靈堂,但沒過兩更就被撲滅了。
不過是由於可燃物眾多,燒起來顯得旺盛,對房屋結構沒有顯著損壞。
而其中最重要的,太后的靈柩,做過防火處理,更是未造成損傷。
翌日,天色微亮。
許多事也該塵埃落定。
楊柔妃被打入了冷宮。
我被重兵押進宣德殿。
「晁如玉,你私刑囚禁東陽王,火燒太后靈堂,挑撥楊氏行刺,罪行累累,駭人聽聞,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魏長鄢戴著十二毓冕,穿著玄色刺繡龍紋朝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來望著他。
「我有話說。」
魏長鄢夾起一張血跡斑駁的紙,輕飄飄地舉到我面前,還沒等我看清,就鬆開了手。
「七十四人均已招認,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受了你的指使,將東陽王與你父兄的屍骨關在一處,三日送一餐,每人輪流上山,以上墳祭祖的名義,避開問詢審查。」
他盯著我的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微微挑眉。
「朕,已經讓秦姚去開墳了。而你,是個不孝的女兒。你要在七年後驚擾你父兄亡魂,害得他保下的百姓再次入獄。這就是你做的好事!」
他站直了身子,垂眼,冷冷睨著我。
「你還想說什麼?」
我看向殿外的天色,約莫是辰時了。
「我想說,陛下的罪己詔,想好了怎麼寫嗎?」
「晁如玉,你未免太猖狂了。你真以為能威脅朕嗎?朕不過是拖延你的時間!朕連腰斬魏弗都不會做,更不要談及罪己詔了!」
我望著他,一字一頓道:「陛下會寫的。」
魏長鄢盯著我半晌。
「朕不會。」
他轉身快步而去,登上了高處,坐到了龍椅里。
「朕會命人處死魏弗,會讓三司審定魏煢,將她也一併除去。」
他猛地揚起手來,直直地指著我。
「還有你,晁如玉,朕如今更是厭惡你至極!」
我抬頭望著他,語帶揶揄道:「陛下不想納我為妃了?」
魏長鄢垂放了手,輕嗤一聲,聲線嘲諷。
「朕不會強人所難,昨夜是你故意激怒罷了。」
我環顧大殿,心境淡然。
「陛下,既然我們在等秦姚,不如我和你說說,楊柔妃的故事吧?」
魏長鄢來了興趣:「你什麼時候認識她的?」
我與楊婉貞並不相熟。
我父親晁期官居御史大夫,監察百官,是為朝中重臣。
而楊婉貞的父親楊熙年是刑獄主官,僅僅管理刑獄囚犯出入,上面還有廷尉,司隸校尉等司法、執法官員。
因此,我在宮中見到楊婉貞的次數並不多。
她大方得體,但性子偏冷,不喜與人攀談。
唯有兩回和我說話。
「晁二姑娘,你自幼出入宮闈,和太子殿下很親近嗎?」
「親近?太子殿下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我自然不會閒得去說魏長鄢的壞話。
楊婉貞點頭:「是。」
後來我才知道楊婉貞的蝴蝶玉佩被太子身邊的人撿到了。那枚蝴蝶玉佩對她很重要,她自認身份卑微,不敢去東宮討要,擔心被誤會成攀附之意。
太子殿下見宮人正要將玉佩交給皇后,估計是哪家姑娘遺落的,便讓人不要聲張,將其送回了原處。
楊婉貞第二回和我說話。
「近日傳聞太子殿下竟然要和盧家女定親了,這是真的嗎?」
盧皇后的遠方侄女,其父官職還沒有楊熙年高。但這是盧皇后一手促成的,宮中無人敢置喙。
楊婉貞說起這話,不像她性格。
我淡淡地笑了:「我倒沒聽說。」
正在此時,袁幕從對面經過,眾位貴女都看過去。
楊婉貞的臉也微微紅了。
我吃驚道:「你也仰慕袁帷之?」
楊婉貞捏著手帕,睜大眼睛:「什麼枝?」
我才看了回去。
原來袁幕身側站著的是魏長鄢,謙謙君子,清風拂竹。
「在陛下還是太子殿下時,楊柔妃的這顆心就已經是你的了。這五年來,陛下以為是自己攻下她的心,其實不過是楊婉貞在與自己斗罷了。」
我望著龍椅上的帝王,他已經僵住了許久。
「陛下,此時此刻,我也想問你,在陛下的心裡,真的覺得,殺父之仇,算不得什麼嗎?」
你已經愛上了她。
但凡你心裡有一絲的不確定,日後又該如何面對楊婉貞呢?
魏長鄢無聲地凝視著我。
偌大的宣德殿內,靜得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晁如玉,她和你不同。」
「陛下心裡清楚,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愛的人是袁幕,她愛的人是你!」
我和他四目相對,聲音流露出冷意。
「但要是袁幕殺了我的父親,我照樣會殺了袁幕!」
我刻意放緩了聲音。
「這才叫世人所謂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魏長鄢眼眶陡然睜裂。
他猛地握住龍椅扶手,不斷地用力收緊,指骨凸起發紅。
「朕要殺了你。」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是咬牙切齒髮出來的。
「殺了你,再殺了你所有在意的人,讓她看看你的下場。她就會安分守己,不會胡思亂想。」
35
已經巳時了。
我往殿外看去。
「魏長鄢,你拿什麼殺我?」
禁衛軍統領秦姚快步進殿,跪了下來。
魏長鄢期待地站了起來。
「魏弗殺了嗎?」
秦姚埋低了頭,臉色頗為難堪。
「陛下,我們把晁大人父子的野墳都挖開了,又往四周挖開了五丈,都沒有找到東陽王。」
他越說,聲音越小,身子伏得越低。
魏長鄢已經沖了下來。
「怎麼可能?!」
他匪夷所思,過了半晌,轉過頭看我,扯住我的衣領。
「你把人轉移了?僅僅一夜之間,誰幫你轉移的?」
我定定看向他,挑了挑眉,輕輕啟唇:「陛下,罪己詔。」
魏長鄢鳳眸頓時眯緊:「你憑什麼覺得朕會寫?」
我垂下眼看他的手。
「陛下不僅會寫,還會在午時之前,乖乖寫好,交給臣女。」
魏長鄢道:「為什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因為——」
魏長鄢等著我說完後面的話。
我用力地掰開他的手,又撣了撣衣領,才再繼續往下說。
「因為我沒有耐心了。」
魏長鄢抽出秦姚腰側的長劍,猛地上前半步,反手架在我頸側。
「晁、如、玉!」
劍鋒輕輕上移,割出細長的血痕。
宮城之內,響起快馬聲,緊急軍報直接送進宣德殿。
「汝南叛亂!」
魏長鄢皺眉:「袁家,袁幕?」
半步之內,隔著刀劍,我和他冷冷對峙。
「陛下,這把劍,你要拿穩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如果你失手殺了我,東陽王就會在光天化日下,出現在全城百姓面前。我向陛下保證,全京城的百姓,沒人會錯過那一幕。」
他微微垂眼,仔細思索著,皺眉抬眸:「袁幕沒有死,是嗎?」
秦姚震驚地抬起頭來。
「陛下,這不可能!禁衛軍是看著袁幕中箭,奔進火場的!就連屍體也搬出來了!」
魏長鄢唇邊笑意寒涼。
「能讓她將自身性命都交付的人,將全部倚仗都託付的人,除了袁帷之,還會是誰呢?」
我點了點頭。
「是啊,除了袁帷之,還會是誰呢?」
魏長鄢握緊劍柄,向前半寸,逼問我。
「你們把東陽王藏在哪裡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日光。
「快要巳時三刻了。」
我望向魏長鄢,目光堅定道:「午時之前,我要兩樣東西,一件是你的罪己詔,一件是東陽王的定罪書。」
魏長鄢被我震懾住,慢慢移開劍去,「哐當」丟在了地上。
腳步往後退去,身子微微不穩。
「如果朕不按照你說的做,會怎麼樣?」
秦姚連忙起來,攙扶住了他。
「我已經和袁幕約定好,只要他午時沒見我出宮,那麼不論我的生死,東陽王都會憑空出現。」
「他能捨得讓你去死?」
我和他對視:「我信他,雖不捨得,但能做到。」
陳總管急匆匆地進了殿。
「陛下,太常卿派人急傳,溫奪溫大人在東市口糾集了一群人,攔住了太后出殯的靈柩。」
魏長鄢怒喝道:「他到底想怎麼樣?」
陳總管嚇得跪下來,顫顫巍巍道:「溫大人說要為東陽王祭拜太后,說什麼生母先去,幼子後來之類的話,東市口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百姓……」
魏長鄢氣得咬牙切齒。
「他到底要鬧出什麼事才肯罷休?」
我站在一旁,淡淡地出了聲。
「只要陛下將那兩樣東西給我,溫大人自然會停止這一切。」
魏長鄢不可置信地看我:「溫奪竟然是你的人?」
「溫大人曾經做過我父親一年的門生。陛下不是也疑惑過嗎?魏弗為人怎麼會有如此忠臣?」
魏長鄢低下頭良久,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殿內僅剩我們二人。
「溫奪想幹什麼?」
我從魏長鄢身邊走了過去,從博古架上取出一卷空白詔書。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將詔書緩緩展開,鋪滿在書案上,布置好筆墨。
我站在書案旁,冷冷睨看魏長鄢。
「陛下不發出這一道罪己詔,溫奪就會一頭撞死在太后靈柩上。」
魏長鄢後退半步,顫聲道:「你們……至於……」
「至於。」
我遠遠望著他,目光悽厲,彎起了唇角。
「等到溫奪死後,袁幕會帶著扮成尋常百姓的人手,趁亂強行打開太后靈柩。陛下,你猜,魏弗在不在裡面?」
魏長鄢瞳孔震驚。
「原來你們昨夜趁著救火,把魏弗偷偷運進了宮……」
是啊。
誰讓他將宮門下鑰後延了一個時辰呢。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不知底下人的辛勞。
這多出來的一個時辰,宮內侍衛仍照從前夜裡鎖宮的作息,早已下值,僅剩兩組人守夜巡查。
宮門處卻不得不留著與白日同樣的人手,可到了這個時辰,往來人員又極少。
不患寡而患不均,宮門侍衛心裡就極為不平衡了。
大家都是護衛宮城的職責,一個成天站著,一個四處閒逛,早已經是嫌隙頗深。如今就連下值的時辰都不同了。
他們心生埋怨,行事倦怠,讓我找到了空子。
就在魏長鄢連夜抓人審訊的時候,我在太后靈堂放了一把火,袁幕趁機將人帶到了眼皮底下藏好。
這計劃裡面存在的最大危機,便是隨時出現護駕的禁衛軍了。
但陰差陽錯的,陳綃的出現吸引了禁衛軍的注意。
他以袁幕的身份在人前當眾死去,打消了禁衛軍對袁幕的提防。
而與此同時,喬裝打扮的袁幕,正在宮中暗度陳倉,變得無人懷疑,行動更加自如了。
我用眼風掃了掃旁邊的紙筆,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帝王。
「陛下,你只有一刻鐘了。」
魏長鄢僵在了原地,閉了閉眼,薄唇輕顫。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非要逼朕認錯?」
他再睜開眼睛時,眼眶已經紅了,目光充斥著複雜痛苦,甚至還帶著不解地看向我。
「朕又何嘗不是臥薪嘗膽,籌謀多年,才扳倒了霸道的盧太后,削藩不安分的酈川軍,也對東陽王這種罪行累累的人,秋後算帳,絕不姑息!」
他上前兩步,盯著我,抬高聲音。
「本來這一切都要結束了,為什麼一定要較真呢?」
我看他言辭鑿鑿,冥頑不靈,驟然冷笑了出來。
「陛下,您是自己臥的薪,自己嘗的膽嗎?您長於深宮,高床軟枕,錦衣玉食。您所謂的臥薪嘗膽,是黎民百姓臥在寒薪,是忠臣義士在嘗苦膽,您當真是不知道嗎?」
魏長鄢緊緊抿唇,不發一言。
「陛下,臣等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計生死,前赴後繼,沒有要你的命,只是要你一紙詔書,有這麼難嗎?」
「可朕沒有錯。朕是玩弄陰謀權術,達成目的。但你晁如玉今日不也是如此,才能站在這裡,言辭咄咄,威逼於朕嗎?」
我毫不猶豫地高聲喝止他。
「陰謀權術,誰都可以玩弄,唯獨天子不可以!」
魏長鄢被這一句話吼得僵在了原地。
我在書案之上,拿起那支毛筆。
「陛下是帝王,是天子,是君父,是蒼生的天,是天下的道,有管教萬民之責。」
每說出一個詞,便朝他走出一步。
「正所謂上行下效,如果連天子都玩弄陰謀,信奉權術,那誰還信官府,誰還奉法度,誰還繳賦稅,誰還守疆土?」
魏長鄢目光怔愣地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君君臣臣,君不君,臣何臣?」
我將毛筆用力塞進他的手裡,猛地拔高了聲音。
「給我去寫!」
魏長鄢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身子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就抓緊了筆桿。
「你敢吼我?」
「你再不寫,溫奪就會當街撞死,魏弗眾目睽睽出現,大家都知道你截殺有功親王,嫁禍返京長公主……汝南、酈川、涼州聯合叛亂,各地聞風起事,就不是一封詔書能解決的事了。」
魏長鄢和我冷冷對峙,吸了一口氣,走到書案之前,坐了下來。
我走到宣德殿門口,叫來不遠處的陳總管。
「替我備馬,牽到此處來。」
陳總管看了看殿內,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
我回到魏長鄢身邊。
他還握著筆,遲遲沒有落下。
「陛下,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我親手教你嗎?」
魏長鄢驟然抬眼,厭惡地看我:「我不需要想嗎?」
我將手指戳上紙面,冷冷斥責道:「失教放任之過,謀權忘法之錯,屠戮臣民之失,分三大塊,是不會寫嗎?你和袁幕不是同窗嗎?」
魏長鄢強忍著怒氣,低下頭去,握緊了筆桿。
下筆行雲流水。
我雙手拿起罪己詔,仔細看過,輕輕吹墨。
「接下來寫東陽王的定罪書,你自己發揮,要定為犯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腰斬魏弗。」
在我的橫眉冷視下,魏長鄢取出了玉璽,在兩份詔書上,先後蓋上了金印。
「晁如玉,你贏了。」
我捲起兩份詔書,抱在了懷裡,聲線無波無瀾。
「陛下什麼都沒有失去,而我的父兄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贏了什麼呢?」
魏長鄢沉默半晌:「朕也給他們翻過案了。」
「和稀泥不算。」
我抱著詔書,轉身出殿。
日晷上的晷針陰影,還沒指向午時。
陳總管為我牽馬。
我拉住馬鞍,翻身而上,快步奔出宮門。
宮門口,袁幕正騎在馬上,雙手握著韁繩,仰起頭望著天色。
胯下的黑馬,不知等了多久,焦躁地抬起馬蹄又放下,鼻子噴出熱氣,發出呼哧聲。
袁幕低下頭去,用手安撫馬鬃。
「再等等她,別急。」
我看到袁幕的身影,一手握住併攏的韁繩,一手拿起手裡的詔書,高高揚起手來。
「袁帷之!」
袁幕猛地抬起頭來,眼裡眸光閃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不過轉瞬,我已經快要到他面前。
「走!我們去東市口找溫奪,讓他放行!」
袁幕怔愣地盯著我,低了低頭,輕「嗯」了一聲。
我猛地勒住馬,停了下來,往旁邊探出身子,輕輕去牽他的手。
「是不是等很久了?」
袁幕反握住我的手,直勾勾地盯著我,轉為十指交握,緩緩用了力。
「太久了,我都快瘋了,這輩子都不會再等了。」
「肉麻。」
我剛要收回手,被他扣住不放。
「走啊?再不走,溫奪要死了。」
「上我的馬!」
我被袁幕猛地拽住胳膊,腰間被大力往旁邊攬過。
身子驟然騰空,離開了馬背。
我只顧著抱緊兩份詔書。
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落在袁幕身前,被他擁在懷裡,往長安大街上奔去。
耳邊風聲凌厲。
「為什麼要合騎?」
袁幕傾身低頭,壓到我耳側,目視前方:「因為我喜歡。」
我轉過頭去訓他:「孟浪!」
他趁機在我臉上飛速親了一口。
「嗯?」
我睜大眼睛,臉都紅了,連忙轉頭回去。
將頭埋得很低,暗暗用手肘去杵他。
袁幕發出明朗的笑聲。
快馬衝進東市口時。
溫奪正在被人攔住,雙手雙腳往前撲,要撞死在靈柩上。
袁幕勒緊韁繩,護住身前的我,高高勒起馬來,揚高了聲音。
「溫大人,且慢!東陽王的案子水落石出了!」
溫奪才冷靜下來,腳站到了地上。
他仰長了脖子,隔著洶湧的人群,紅著眼圈,靜靜望向我們。
世間自有光明大義。
而志同道合之人,就行在大道上。
36
帝王的罪己詔宣讀遍了整個天下。
七年前,晁家父子案牽涉出的深宮奪權,也攤開在了天下人審視的目光中。
帝王家所信奉的陰謀權術,看似瑰麗,波詭雲譎,驚心動魄。
但被埋葬的屍骨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被鋪成了野心家的墊腳石。
我不想要這天道,是他要我冤屈便冤屈,他讓我清白便清白。
當年今日,是非過錯,長留青史,任人評說。
溫奪也不撞棺了。
太常卿將圍觀百姓疏散開來。
浩浩蕩蕩的太后靈柩,繼續往城外出發。
等到了太后陵寢,隊伍就停了下來,放下太后靈柩。
在送進陵墓前,驅散開所有人。
緩緩開棺。
接近兩個月,未曾見過光亮的魏弗,渾身沾滿血污與泥濘,從靈柩之中爬出來,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他整個人躺在地上,仰面望著天空,用剩下的那隻手緊捂住雙眼,遮擋著刺目強光。
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母后……你不在了,他們都欺負我。」
進棺之前,已將他的穴道解了。
但他時隔太久沒說話,聲音都啞得不行了。
魏弗髒污的臉龐兩側,淌落出兩道清澈的淚水。
「母后——」
最後他哭著哭著,渾身難止顫抖,變成壓抑痛苦的哭聲。
禁衛軍拖走了他。
翌日,魏煢走出詔獄,重見天日。
那夜被抓的七十四名百姓,也被魏長鄢放出來了。
他們是按照我所叮囑的,熬到凌晨卯時才招認的,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東陽王的定罪書和按過手印的供狀公布於天下,貼滿了大街小巷。
三天後。
東陽王魏弗因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當街腰斬。
天子斬親弟,百姓都去看了。
我和袁幕也去了。
鍘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拉開他的手,只是看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袁幕牽著我的手,漫步在大街上,走到了昔日晁府門前。
高門破落,府宅荒敗。
院牆之內,荒草萋萋。
「當年,你就是在這裡,說你不能娶我了。」
袁幕鬆開我的手,我怔愣地看他。
沒想到他後退兩步,掀起衣擺,坦坦蕩蕩,跪了下來。
我過去要扶他:「你做什麼?我又沒有怪你。」
袁幕推開了我的手。
「當年,父親見晁家父兄獲罪,自覺帝王涼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因此,袁氏全族急流勇退。父親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娶你,同回汝南,二是不娶,朝堂為官。」
他抬起頭看我,聲音堅定。
「父親所言,非無道理。我若娶你,便是袁氏公然與盧太后母子為敵,難以為官,當回汝南,從長計議。可是,一來,晁伯父與懷瑾兄是孤直忠臣,若是朝中無我,何人為其伸張?二來,我回汝南,引得上位者猜忌,韜光養晦,恐難施行。三來,我知你父兄忠貞,你性子堅韌,絕不可能做苟且偷生之人,若是你要求個清白,我更留在朝堂,為你所用。」
我低頭看向下跪的人,心緒難以平復,胸腔里盛滿了酸澀,濕了眼眶。
「你什麼都想到了。那你可想過,我們有可能此生無緣?」
袁幕跪在地上,仰頭望著我。
「想過。我知道晁如玉其人,心思通透,顧全大局。但我也知道,她是滿心歡喜的閨閣女子,滿心期盼我來娶她的人。我從來沒有一天,希冀過你會原諒我。所以你出現在牢房的那天,我甘願服毒,生死不計。但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停了停,低下了頭,用手扯住我的裙角,指尖捏緊了,聲音哽咽。
「如果晁姑娘對在下還有一點點的興趣,袁幕都願意為你鞍前馬後、牽裙扶袖,絕不會再辜負你的心意。」
門口不斷有行人經過,個個都停下腳,當街看起熱鬧。
我望著下跪懇求的袁幕良久。
直到此時此刻,塵埃落定。
他也沒想過要告訴我,魏煢是他送進刑獄來救我的,也沒有以搭救我的嬸嬸伯母們居功,的確是難得的君子。
我低頭盯著他,突然開了口:「那你說,我是天仙嗎?」
袁幕愣了,抬頭看我,想也沒想道:「是。」
我的聲音強作平靜:「那請問袁大公子,我是哪路的天仙?」
袁幕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這是他背後嘲諷我的話。
他輕聲咳了咳,尷尬解釋道:「我那時候不認識你啊,隨口說說。」
我狠狠抓著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認識你,袁幕,袁帷之!」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怔神的他,語速也是飛快,眼裡積蓄的眼淚越來越多。
「我九歲就認識你了!你自小就招蜂引蝶、沾花惹草,見過的姑娘轉眼就忘,我連想要看到你都擠不上前……」
我輕聲吸了吸鼻子,眼淚如斷了的珠串而下。
「你現在問我,我對你有沒有一點點的興趣!你知不知道,我追了你多少年,才追來那一紙婚書?就算你當年真的要娶我,我也不捨得你冒這個險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時,我也會陷入深深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袁幕無比驚慌地看向我,不斷用手掌替我拂去眼淚,又怕弄花妝容,顯得頗為無措。
「你別哭了,晁如玉,我不知道,我錯了,我……」
他將我用力攬進懷裡,將頭埋到我耳後,傳來沉悶發啞的聲音。
「還有,我愛你。以後我追著你,我賴著你,我捧著你。」
兩個人緊緊抱住彼此,低聲地哭了起來。
魏弗死後不久,魏長鄢發布詔書,廢除腰斬之刑。
我猜測是因為魏弗臨死之前,叫了十幾聲太后,也叫了兩聲皇兄吧。
人一死則萬罪消,魏長鄢竟也有所動容。
我在伏牛山向南處,有樹有水的位置,建了兩座陵墓。
一座用來安置我父兄。
因為兩具屍骨扔在山洞裡,沒得到好好保存,都有所損毀,很難分開,便一起葬了。
一座用來安置陳綃。
他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是容貌,但死後的模樣卻幾乎認不出來了。
京城的風波是到此為止了。
但那一道帝王罪己詔發布後,各地有點軍權的牛馬蛇神都鑽出來了。
畢竟皇帝連親弟親妹都不放過,又怎麼可能會放過他們呢?
袁幕的父親汝南王仍在叛亂。
趁著魏長鄢還未回過神來,袁幕要帶我儘快潛出京城,以免被圈在京中為質。
臨行前,我和魏煢約在酒樓見面。
「走吧。我也快要返回封地了。日後你們在汝南成親,就將請柬送到涼州公主府。」
魏煢臉上掛著淡然的微笑。
「這些年來,只有詔獄那一夜,是我最為開懷的。」
「我知道,你定然過得不容易。」
魏煢低下了頭,半晌無聲,用手帕沾去眼淚。
「你,我,袁幕,有誰有過得容易呢?」
她眼裡含著清淚,嘲諷地扯了扯唇。
「或許只有死去的人吧。」
我們相顧無言。
我拿出一卷畫軸,往前遞給了她。
「他年不知何日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魏煢不明所以地打開了畫。
畫中人眉眼溫柔,身姿婀娜,衣裳華貴,氣勢不凡。
尤其是下筆之人,筆觸傳神,寫盡了偏愛。
她明明沒有在笑,卻透著天真笑意,令人心生喜愛。
「這是你讓誰畫的?這人畫得倒是好,可惜將我畫得太過美麗了,倒是不太像了。」
魏煢笑著看了一會兒,就要收起來了。
「此畫是我兄長晁懷瑾所繪。」
魏煢的指尖停滯住了。
指腹想要觸碰上紙面,卻又擔心沾染那畫,只能凌空描摹著,一筆又一划。
「是他……他為什麼要畫我?」
她的聲線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了。
她大約是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想要聽我說出來。
「因為你是兄長的心上人。你在他的心裡,比這幅畫還要美,高貴溫柔,天真靈動。」
魏煢將畫小心翼翼地捲起來,輕輕擁進了懷裡,才捨得讓眼淚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討厭我,因為我的母親害死了他,害死了他的父親,我一想到他死前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再也不敢去想他,我怕我驚擾了他的亡魂,我怕他說我連他死了都要纏著他。」
魏煢抱著畫軸,微微仰起頭,下巴輕顫,哭成了一個淚人。
「晁姐姐,他真的喜歡我嗎?」
我定定地看向她,也是淚痕斑駁。
「阿煢,他喜歡你。他只是擔心,他娶不了你,他不敢回應你。他死之前不願看你,是擔心你會忘不了他。他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人,擁有幸福的人生。」
我起身走了過去,將哭泣的魏煢抱在腰前,輕輕拍打著她的薄背。
「我在他墳前,用銅錢問過他的意願,他聽說殿下過得不好,在底下也很著急,才讓我將他的心意告知殿下的。」
魏煢已經環抱住我的腰,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聲音充滿悲涼絕望。
「我好想他啊,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
長安街的風忽然起了一陣,將雅座旁邊的推窗吹得輕輕搖曳,吹得長公主的耳環也止不住地晃動。
耳邊似乎迴蕩起,那年兄長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較真的聲音。
「好像是那天,她換了新耳環,我怎麼沒看到呢?」
看來這一次,兄長看到了呢。
過了好久好久,魏煢勉強止住了哭聲。
她坐直了身子,面容愈加清冷,用帕子拭去滿臉的淚水。
她放下了畫,緊接著抬起手,撫上鬢邊的兩朵白花,一一摘了下來。
「他不會想看到我為旁人戴孝的。」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聊了許多兄長生前的趣事。
轉眼就到黃昏,不得不分開了。
「以後要是袁帷之,或是他袁家,敢對你不好,你就來涼州找我。我是你兄長的未亡人,也是你的半個娘家。」
我行禮拜謝長公主。
魏煢轉身要走,又回來了,用力抱住我!
我也回抱住她。
就在分別之時,我想起了一件事。
「殿下,到底是怎麼讓太后臨終親赦袁幕的?」
魏煢愣了愣,不以為意地笑笑,指尖輕輕撥弄著那兩朵白花。
「你看,這一朵花,是為盧承明而戴,他死了;這一朵花,是盧太后而戴,她也死了。」
她抬起頭看我,彎了彎唇。
「晁姐姐,很聰明,應該能聽懂。」
我心內大為駭然,直愣愣地盯著她。
「阿煢,你……」
魏煢和我對視良久,語氣悲涼又狂妄。
「涼州的風裡,都帶著血氣。那裡沒有母后,沒有皇兄,沒有袁幕,也沒有你。但是本宮回到涼州,依舊是一地之主。想要拿到親赦,總是有法子的。」
長公主走了。
後來我所知道的是,長公主曾帶那封血書去見過太后。
太后便臥床生病了,不吃不喝,不進湯藥,和魏長鄢賭氣起來。
那段時間,是魏煢去照料太后。
直到一個月後,太后見絕食不夠有用,便鬧著要自盡。
她將白綾搭上了橫樑,臨終遺書都寫好了,讓魏煢去通傳皇帝。
但皇帝來晚了。
魏長鄢趕到時,太后已經自盡了。
而書案之上,不僅放著臨終遺書,還放著親赦手諭。
那封遺書全是對魏長鄢的詛咒謾罵,就被刻意隱瞞下去了。
魏長鄢當時看完遺書心虛,也未曾去懷疑手諭真偽,就將那封手諭交給了魏煢。
我大概能猜到魏煢做了什麼事情。
正如初次重逢,她鬢邊簪著兩朵小小的白花。
下面那朵,是為她的夫君盧承明戴孝。
上面那朵,是為她的母親盧太后戴孝。
我和袁幕離開京城後,沒有直接回汝南,而是去到了荊州。
因為那時袁幕的父親已經攻下了荊州。
袁幕被封為汝南王世子,而我也就成為了世子妃。
翌年,我們在荊州成親了。
長公主還親自來觀禮了。
她還專程送了我八個武功高強的暗衛。
洞房花燭夜,我坐在床側,捏著衣袖。
袁幕一身紅衣,面如冠玉,撥開了珠簾。
他一時怔住了。
「你坐在這裡的模樣,竟然和我夢裡相差無幾。」
我沉默了一瞬:「呃,你常常夢到和我洞房?」
袁幕輕聲咳了咳,連忙踱步過來,坐到了我身旁。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輕輕捏著我的手把玩,指尖在掌心輕劃,耳垂都微微透著血色。
「我是經常在夢裡,夢見我早早娶了你,和你朝夕相見。你對我很好,我也對你很好。每次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枕邊無人,便覺得失落不已。」
我往他身側坐了半步,身子和他緊緊相挨,輕輕靠上了他。
「今夜也會失落嗎?」
袁幕低頭看我,彎了彎唇。
「晁如玉,你真的是……」
我坐直了身子,低頭扯開衣帶,解開了外衫,正要層層往下脫去。
袁幕按住我的手:「你要幹什麼?」
「洞房啊。」我疑惑了,結巴道:「不用,脫嗎?」
袁幕重重地咳了咳,臉都燒起來了。
「不能聊會天嗎?」他抿了抿唇,「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認真地看向我:「我想知道。」
我又穿好了衣裳。
從八歲遇見他說起,十一歲被人撞倒,因他擅長六藝,我便刻苦學習八雅,參加各種雅集詩社,結交風流雅士。每一次的女子評選,我都要爭得頭籌,漸漸在外有了些聲名,受到世家子弟的追捧……
這一說,就難以止住,喜燭都燒了大半。
「……結果有些人聽說以後,諷刺我是哪一路的天仙?」
我正在說著話,忽然被人撲倒,往後摔進床里。
我盯著正上方的人,咽了咽口水。
「你幹什麼?我衣裳還沒脫。」
袁幕一手撐在我枕邊,一手拂落朱紅的床幔。
他垂下眼看我,喉結滾動,微微勾唇。
「你那樣脫,人都嚇死了。」
溫熱的呼吸,越來越近,落到我的臉上。
我的那顆心,像是被他握住了,變得忘記跳了。
我不敢看他,偏過頭去,望著眼前紅色的床幔,視線逐漸恍惚。
就像是回到了那年大雪鋪滿的宮城。
我緊張失措地躺在雪地里,身上被棉襖裹得緊緊,想要爬起來又爬不起,一時急得發汗。
那時候,我的對面是朱紅的長廊。
我撞到了身後的少年。
我仰著頭,他看向我。
但他扶我起來以後,沒有像當年那般擦肩而過。
袁幕輕輕對我開了開口:「晁如玉,喜歡嗎?」
「喜歡。」
我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袁幕的吻輕輕掠過我的額頭。
「我也喜歡。」
我和袁幕成親不到三個月,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天下為之震動。
帝王崩逝了。
魏長鄢死了。
京城的探子將情報傳回來。
去歲被逼發布罪己詔後,魏長鄢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春的前一晚,他去冷宮將楊婉貞接了出來。
當初魏長鄢獨自闖進火場救出楊婉貞時,我就知道楊婉貞再也不會死了。
還記得我在東廂房請她幫忙。
楊婉貞曾說:「我不會幫你傷害他的。」
我問她:「楊姑娘,真能忘卻前塵,留在他身邊嗎?」
楊婉貞扯了扯唇,笑得清冷。
「晁姑娘,我不想捲入你的事情。至於我和他的事,我心裡有數。」
我知道她對魏長鄢的感情深刻又複雜。
要她幫我,不太可能。
對她來說,魏長鄢就像是裹著毒藥的蜜糖,雖然明知他對自己輕視玩弄,但至少他表面溫柔寵溺,讓她還能自欺欺人,勉強度日。
但若是魏長鄢做出撕掉那層糖衣的事,楊婉貞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所以,我知道,她會來救我。
魏長鄢將楊婉貞接出冷宮後,對她比從前更是好過百倍,就像是對她怎麼好,都尤嫌不足。
就連當年被隨意牽連而死的楊熙年,都被翻出來追封為了國公。
楊柔妃成了第一寵妃。
就在端午時節,楊柔妃懷孕了。
魏長鄢聽到這個消息時,激動得當場落淚。
九九重陽那日,楊柔妃舉辦菊花宴,與魏長鄢二人對坐飲酒。
魏長鄢輕撫她的小腹,眉眼俱是溫柔笑意。
「等到他出生以後,朕就立他為太子,你說好不好?」
楊婉貞笑了笑道:「陛下,不一定是男兒呢。」
魏長鄢緩緩抬眸,盯著她看:「那你就再生一個。朕不想重蹈覆轍,只想立心愛之人的孩子為太子。」
楊婉貞真心動容,忍不住去牽他的手。
「陛下,你真的愛我嗎?」
魏長鄢用手掌去輕撫她的臉,目光包含心疼。
「從前是朕一葉障目,仗著你什麼都順著朕,就沒發現——比起晁如玉,朕更不能失去你。」
楊婉貞用手貼緊他的手,捧著自己的臉,痴痴地望向他。
「如今的楊柔妃也很愛陛下,當年的楊婉貞也很愛太子殿下。」
魏長鄢聽到這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視線迅速模糊住了。
「朕曾徹夜擔心過,你會厭棄朕,再也不……」
他突然止住聲,睜著眼睛,緩緩低下頭看——
楊婉貞餘下的那隻手,緊緊握著匕首,毫不猶豫地刺進他的胸口。
「但是,楊婉貞不愛陛下。」
她心中所愛的人,是溫柔善良的太子。
魏長鄢抬起頭來,用力推開了她,將匕首拔了出來。
鮮血湧出得更快。
他將手用力撐在桌上,拿著鮮血淋漓的匕首,聲音斷斷續續。
「我把你接出冷宮,就是和自己打了一個賭。我賭……你還愛著我,我賭……我能哄回你的心,我輸了。」
他猛地將那匕首扔在石桌上,雙手緊緊撐住身子,讓自己不至於摔倒,驚動外邊的宮人。
他用盡最後一口氣:「願賭服輸,你走!」
楊婉貞紅著眼圈看他,咬緊了下唇,聲音滿是痛楚。
「魏長鄢,你是個壞人,為什麼要裝好人?當年那枚蝴蝶玉佩是我母親的遺物,我以為你是溫柔純善的人……你騙了我,你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你騙得我愛上了你!」
魏長鄢只覺得快要撐不住了,顧不上去回答她的質問,只得無奈地去看她。
「你走啊,你想被誅九族嗎?走!」
楊婉貞偏過臉去,輕輕閉眼,幾乎是以淚洗面。
「我走去哪裡啊,魏長鄢?」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話,
魏長鄢也愣住了。
她的家人早就死了,她才被他召進的宮,不是嗎?
楊婉貞低下了頭,依依不捨地摩挲著腰間玉佩,扯了下來,放到魏長鄢面前。
「當年,我還以為,冥冥之中,你是母親為我擇的良配。原來不是。」
魏長鄢握緊了玉佩,幾乎是痛不欲生。
他這一生是習慣了偽善的。
這是他自我保護的手段,如果不是他的德行無可指摘的話,也就不會深得朝臣擁護,坐穩了太子之位。
但該死的是,偏偏是這麼一件,於他無足輕重的小事,俘獲了這個女人的心。
他一時也理不明白,究竟是命運對他的偏愛,還是對他的懲治……
楊婉貞已經拿起了匕首。
「陛下殺了我的心中所愛,我不僅要殺了陛下,也要殺了陛下的心中所愛。」
魏長鄢極其痛苦地看她:「你至少為了孩子……」
她低頭淒婉地撫著小腹。
「只是為了讓陛下也感受下,幸福如泡影的滋味罷了。」
她曾感受過的,他也不能錯過。
九月初九重陽節, 正是登高懷親時, 楊婉貞決絕自刎了。
魏長鄢心頭一空, 再也沒了那口氣, 往後退出半步, 直直地倒了下去。
帝崩後,天下就大亂了, 整整亂了十一年之久。
在這期間, 袁幕父親汝南王也離去了。
臨終前,汝南王將一件秘事託付給我和袁幕。
原來是袁幕三歲時, 汝南王外任某地,曾與袁幕母親生下幼子。
但當地時局動盪不堪, 以至幼子走失, 未曾計入族譜。
袁幕母親亦是淚水漣漣。
汝南王憑著最後一口氣, 再三叮囑袁幕:「日後若是大事得成, 記得要尋你的弟弟。」
我和袁幕心裡驚動, 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應了下來。
汝南王才闔眼而去。
多年以後,我們將陳綃的墓移回了袁氏陵園。
後來涼州被幾方圍困, 意圖瓜分, 我和袁幕率軍千里馳援, 救下了魏煢的命。
第八年, 袁幕領兵攻進了京城, 和將士們拉扯了四五個來回。
終於在第十一年的深秋, 他登臨帝位,封我為後,依舊尊魏煢為長公主。
宮廷里,楓葉深紅,交相輝映。
我挽著袁幕的胳膊,陪他重遊故地。
「當年我父返回汝南,並無篡逆之心,只是不想落得你父兄的下場, 總覺得手裡有兵,日子才過的安穩。沒想到,有朝一日, 你我會成為這宮城的主人。」
我聽到他的話, 淡淡地笑了。
「那陛下要當心,不要讓人人都有此自危的想法,否則他日就不知是誰在此感慨了。」
袁幕聞言低下頭看我,眼底盛滿寵溺笑意。
「朕有如此賢后, 江山豈能動搖?」
我目視前方,語氣淡淡道:「袁帷之, 我可不賢。」
「哪裡不賢?」
忽然一陣秋風起, 沿著牆檐而過,驚得楓葉簌簌作響。
漫天飛紅,如置仙境, 美輪美奐。
袁幕抬起龍袍寬袖,替我擋住了風。
我挽緊他的胳膊,心中萬千依戀,不禁往他身上歪去。
「我吃起醋來可要命了。」
「要誰的命?」
「要你的命。」
風停了, 遍地鋪紅。
袁幕輕輕笑了,繼續攬緊了我,步步往前走去。
「儘管拿去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