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這世道不是人的人太多了。」
陳綃帶我出宮後,來到了千雲樓。
「我們來這幹什麼?」
陳綃站在門口,回過頭看我。
「吃飯。你不餓嗎?」
這個時辰,千雲樓快要打烊了,是不再接待客人的。
但掌柜見到進來的人,立即熱絡地迎上來。
「袁大人,還是三樓雅間嗎?」
陳綃打斷他道:「不必了。」
我一聽這話,連忙湊上前:「聽起來袁大人獨有一間雅間,不如就帶我們上去吧。」
掌柜的立即帶路。
上樓梯時,陳綃咬著牙問我:「你要來做什麼?」
我附耳道:「看看袁幕拋棄我以後,都過什麼好日子,你不好奇嗎?」
但沒想到,三樓雅間是西向,裝潢尋常,地方更是狹小。
我和陳綃對面而坐。
他看看我:「看來他過得一般。」
我搖頭:「太過尋常,反倒不尋常了。」
我推開窗戶,往外看去,也無風景。
「別看了,吃飯吧。」
我將目光聚焦在窗台邊沿,靠近我這側的漆色如新,越往對面去,越來越斑駁。
「你起來,我去你那邊坐。」
陳綃猶豫片刻,乖乖放下筷子,站到旁邊,給我讓座。
我落座一看,睜大了眼。
「天吶,這邊能看到我家啊。你剛才沒發現嗎?」
「哇,真的啊。」陳綃看了一眼,就坐下了,「吃飯吧。」
我出神地望著自家的方向。
所以袁幕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望著這方破落的小院子,會是在想什麼呢?
還好這幾年我過得很不錯,讓他看了也不會失望。
「你還要看多久?」
陳綃催我吃飯了。
我正要移開眼,又看了回去。
那方黑漆漆的院子門口,有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道身影翻進了牆。
過了片刻,門就打開了,另一道身影左右看看,側身鑽進了門縫。
「不好,我家進賊了!」
我們趕到時,兩個賊聽到腳步聲,都起身跑了,其中有一位跑得慢,爬上牆頭,正要翻過去。
陳綃撿起石頭要砸過去。
我盯著那道身影,制止了他:「別,這個不會武功,摔下去會殘廢的。」
我沒再追人,進屋去看,床鋪被捲起,衣櫃打開,箱子也開了不少……
但凡能夠藏得下人的地方,都被翻開了。
陳綃跟上來:「之前的屍體,我讓人處理了。」
我轉過頭看他。
「他們找的不是那個,是另一個。」
他們在找袁幕。
陳綃凝眉不語。
我牢牢盯著他:「你不擔心嗎?有人在找袁幕,就說明有人知道你不是了。等找到了袁幕,你就死定了。」
陳綃抬眼看我,聲音冷冷。
「那你不怕嗎?是你找我來扮演他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可你這樣讓我覺得,你很有把握,別人都找不到他。」
「你懷疑我?」他站得離我遠了。
我看他反應不太對,低下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我是擔心你出事。畢竟你不是說還要娶我嗎?」
我出了門,走了好幾步,發現陳綃沒跟出來。
屋內昏暗,他還站在原處,看不清神色。
「所以……你答應了?」
我不以為意地點頭。
「那天我就答應了啊。」
我等了好一會兒,他才低頭走了出來。
「回去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很傷心,甚至連這種感覺,都外溢出來了。
這就不對了,陳綃還挺喜歡我的。
可惜我無暇去關注他的心情。
回到袁府,已是夜裡。
我拿出了買兇者留下的畫像。
畫軸兩端都是凌雲紋,同樣沒留落款,連所用的絹布手感,也和魏煢拿出的畫相差無幾。
所以這幅畫是出自誰之手呢?
想要讓我殺袁幕的人,就在當年的那群人裡面。
是誰抽到了袁幕的簽?
我今日沒敢直接問魏煢,是擔心過於刻意,會被她懷疑。
而這幅畫畫得精妙絕倫,說明絕非等閒之輩。
我大約能猜到是誰了。
如果是他的話,讓袁幕無聲無息地消失,倒是輕而易舉了。
我垂下了手,指尖用力攥緊畫軸,閉上眼睛。
也許來得不只一個黑衣人,袁幕醒得及時,反殺一個,就被剩下的人抓住帶走了……
「袁幕,我是不是害了你?」
胸腔里襲來酸澀難言的痛楚。
夜風吹到臉上,冰涼一片,眼淚順著臉頰、下巴,接連落到畫軸上。
16
搜尋東陽王下落之事有了進展。
但不是好的進展。
伏牛山的萬丈懸崖底下,湍急涌動的溪流穿行而過。
因此處地勢轉為平坦,與溪水河床相差無幾,水面沖刷而上,形成一處無人沙灘。
禁衛軍到了那裡巡查。
有人見風景絕美,用刀鞘挑起沙子,去擊打流水,卻不小心在沙灘里看到了一根尾指。
那片淺灘被挖了個一天一夜,掘出屍體三十七具,均是東陽王離京時的心腹隨從。
但沒有東陽王。
駭人慘案,震動朝野。
皇帝以伏牛山為中心,往外輻射二十里,挨家挨戶搜尋東陽王。
魏煢聽聞後,也在加派人手。
自那日後,陳綃進宮也勤了。
他像是在迴避我,不太和我說話,語氣也很冷淡。
「東陽王的事一出,國喪倒是不要緊了。我進宮也是跪著,你不必跟我去了。」
「好。」
這甚合我意。
我進山祭拜父兄時,遇到了魏煢的人。
兩名府兵攔住了我。
「來做什麼?」
「上墳。」
「荒山野嶺,你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個人來上墳?」
我無可奈何地看他。
「我家裡人都死完了,再漂亮還不是得來嗎?」
那個士兵打量著我,往人群里招手:「把那個看山的老頭帶過來!」
老頭麻溜地就來了。
「她說是來上墳的,你往年見過嗎?」
老頭一看到是我,把頭點得像撥浪鼓。
「見過!她有名有姓,就是姓晁的那戶人家……家裡人都死完了,我年年都能見到她。」
老頭也不懂官兵來做什麼的,只在一個勁絮叨。
「我們這山,那半邊是另一個州,這半邊是咱們州的,方位朝南,是下葬埋棺的好地方,這附近幾個村都埋在這裡了,每天上墳的人可多了。」
那士兵還沒放我上山。
府兵統領過來了,他曾在長公主殿中見過我,就立刻放我過去了。
我往山里一路走去,見到溪流穿行而過,再沿著水聲往上,往西繞過斜坡,穿過雜草荊棘,就到了埋葬父兄屍骨的地方。
我將食盒放下,從里取出三個碗。
一碗放著整隻雞,一碗放著白糖糕,一碗放著蒸肉。
我跪在父兄的墓前,燒著冥錢,輕聲訴說。
「好久沒來看您了。都怪我最近太忙了,事情也越來越多了。」
我將手心貼上石頭:「……您過得還好嗎?」
這處說是墳墓,都牽強了。
原本不過是個狹小的山洞,能容兩人並行,兩三步便見底。
洞口被七八塊巨大怪石填滿,便將此處充作埋骨地。
經年的風霜歲月過去,那石頭長滿了青苔,滄桑中帶著悲涼。
無碑無名,無人問津。
我望著青石出神良久。
直到有人喊我:「晁如玉。」
我回頭看,是陳綃。
「你回來了?」
他三兩步爬上來,站到了我身後。
「這裡就是你父兄的埋骨地?」
我點了點頭。
「當年他們的屍骨不是我收的,是京中百姓自行裝殮,將二人抬到了這裡。」
我望著這幾乎不能辨認的墳塋。
「太后的旨意,不設靈堂,不可入棺,不許動土。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小山洞,便將兩具屍體扔了進去,搬來四五塊巨石,堵住了洞口,勉強充作墳塋。」
陳綃在我身後,滿臉肅容,雙膝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
「願兩位晁大人九泉安寧。」
我用手輕輕貼著石面,同我父兄說著話,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我跟您說個事吧,太后娘娘死了。若是人死後真有黃泉,說不定您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話音未落,不知從何位置,傳來嘶啞的「呀」聲,聲音悲痛淒涼,又極為刺耳。
我站了起來。
陳綃定定地看向我,指了指前方。
一隻黑色烏鴉從山洞上方飛走,繼續發出「呀——呀」的聲音。
他盯著我,微微笑道:「嚇到你了?」
我愣了愣道:「沒有,剛剛出神了。還以為是父兄泉下有靈呢。」
我隨意地彎下腰去,將碗里的祭品都倒到地上,把碗收進了食盒。
地上堆積厚厚的落葉,突然傳來窸窣的響動,就像是有什麼活物在摸索。
陳綃環顧四處,正要上前。
我剛好站起來,不經意擋住了他,只用腳尖將祭品都踢到青石塊底下。
回過身時,陳綃正在看我,目光似有不解。
「怎麼了?」
「你這是……」
「這是野林子,不把這些祭品都藏好,恐怕會招來野豬豺狼。你連這都不知道?」
老百姓上墳祭祖,多是行走山林,不似高門大戶,顯赫家族,有堪比園林的陵寢和專人看守打掃,不得不多用幾分心了。
「你不僅孝順,還膽大心細。」
陳綃看向我留下的祭品,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就轉身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更是陡峭,一個不穩當,就可能滾下去。
陳綃走在前面。
「這處地方的路不好走。你每次拜祭,都是自己來嗎?」
「有時候是郭叔和蘇大夫那些人來。他們在這山里也有親人,來了就順便幫我來看看,掃掃墓。」
腳下的枯枝被踩動時,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還是郭叔拿柴刀砍過,才勉強能往上走。你怎麼找過來的?」
我們正走到斜面的邊坡上,邊沿僅是種著幾棵歪松,往下約有十來米的高度。
他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去往身後遞過手來,似乎是防著我摔倒。
「小心點。」
我盯著他的背影,心跳漸漸加快,掌心被手汗濡濕,往前伸出手。
「袁幕是不是你害……」
陳綃驀地轉身:「你說什麼?」
我手上撲了個空,收不住慣性,整個人撞進了他懷裡。
往下的路本就陡峭,我這麼猛地撞上他,他也不可能站穩了。
兩個人都往下摔滾。
陳綃下意識攬住我的腰,用手臂護著我的頭,沿著山路,接連不停地摔滾。
眼看就要滾出邊沿,摔進深坑,我想要用力去推開他。
「放開我!」
但越是掙扎,身下的人將我扣得越緊。我抬頭望向前方,真要摔下去,不死既殘……
正想著,陳綃的身體突然閃到一旁,我沒有了他作為阻攔,直接往前甩去,整張臉面朝下方,身體幾乎懸空,要飛出去——
千鈞一髮之際,就這麼停住了。
原來是陳綃一手圈住了樹幹,一手提著我頸後的衣領。
「你想要殺我?」
「沒有!」
他語氣冷淡道:「你剛才要推我下去,我都看見了。」
我艱難地偏過頭,去望著他的臉。
「誤會啊。我腳下踩空了,想要你扶下我。我也沒道理謀殺親夫啊。我都還沒成過親呢。」
陳綃頗為無語地笑了,一手將我拽了回來。
我們繼續往山下走。
「你走前面。」他冷眼看我。
經此一事,他很提防我。
我尷尬地笑了:「並排走吧。」
我更不敢把後背交給他啊。
他似乎覺得很好笑,握拳抵在唇邊,愉悅地彎起了唇。
往前走了兩步,他伸出一隻手,將我的路攔住了。
我皺眉,看他:「幹什麼?」
他疑惑地挑眉,一字一句道:「你剛才,不是說,要扶嗎?」
我殺人未遂,不得不忍氣吞聲,將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陳綃順勢往下垂放,自然地牽住了我,似乎心情愉悅。
我頓時睜大了眼,用另一隻手去掰,沒有掰開。
這實在是太尷尬了。
剛才那地方極好,我本來想推他下去,等他抓住樹幹要爬上來時,我再守在邊沿審問,問他知不知道袁幕的下落……
沒有達成目的便罷了。
現在還要和他手牽手下山去。
這一路上,不是皇帝下的禁衛軍,就是長公主的府兵,我的臉簡直都丟盡了。
17
陳綃也是有病。
我說要嫁給他,他鬱悶了幾天。
明明猜到我要殺他,卻開朗了起來。
喜歡受虐?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先後打了他兩巴掌,打得他是越來越溫順了。
我從背後推他去死,他就貼過來牽我的手了。
下回我要是拿刀捅他,他不會親上來了吧。
呃。
那我更要殺他了。
想想都噁心。
我又去洗了一次手,這已經是第六遍了。
靜靜地望著銅盆的水,十指纖纖,嫩白如蔥,卻有幾處薄繭。
中指關節處,是練習書畫;
食指指腹,是學習琴藝;
拇指往下的虎口,是練習插花……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京中子弟以袁幕為魁首。
女子八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則是以晁二娘尤為出挑。
昔年王謝堂前客,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如今門庭不再,只剩下了手上繭,盡顯嘲諷。
我手一揮,劃散了水面。
偏偏在此刻,腦子裡突然回想起和陳綃牽手時的觸感。
被他反握住手腕,虎口沿著手背往下,先是指尖相抵,十指交握,緊緊交握到一起。
我將手翻來覆去地看,總覺得哪裡不對。
我想到了!
陳綃從小就去做了戲子,唱的又不是武生,怎麼會有騎射的手繭?
我出了院子去找陳綃,正撞見他從遠處的迴廊快步走過。
他行色匆匆,是要出門?
我隨手抓來一個僕從。
「你家大人這是要去哪裡?」
僕從見到是我,恭敬回答道:「夫人放心,是陛下急召大人進宮。」
我盯著遠處,若有所思。
「那我問你,陛下是讓他自行進宮,還是派車駕來迎?」
「車駕。」
「那駕車之人是內監,還是侍衛?」
「好像是侍衛。」
「好,你下去吧。」
「是,夫人。」
暮色里,庭院蕭瑟。我靜靜佇立在長廊中,面無表情。
出事了。
我拿著長公主的玉佩,從宮城側門進了宮,直奔魏煢殿中。
「殿下,袁幕突然被帶進宮了。」
魏煢也吃了一驚。
她派人去向陛下身邊的陳總管打聽,才知道下午盧准帶著幾個人進宮了。
我打聽了下他帶著的都是什麼人。
「那就不清楚了,多數為官員,不過聽他們稱其中一位為班主,倒是奇怪的稱呼。」
魏煢皺眉:「班主?什麼班主?」
我知道了。
「殿下,盧准有備而來,我也想請幾個人進宮。」
未央宮的宣德殿,是國喪期間帝王處理政務,會見外臣的地方。
盧准帶了三人面聖。
今日帝王未著沉重的旒冕,只簡單束了發,插白玉簪,穿著冷白麻制常服,充滿莊重的冷感。
他坐在高處的暗金龍椅上,手肘撐著龍椅扶手,指尖按揉眉心。
「那按舅舅所說,袁幕袁大人已經失蹤了。現在天天來的這位,是個不知道什麼的東西?」
盧准躬身道:「如今的這位,是城西戲班的小生所扮,名為陳綃。」
魏長鄢掀起眼皮看他。
「舅舅,朕和袁帷之相識多年,您應該是弄錯了。」
盧准往前兩步,跪了下來。
「陛下,事關高位臣子,若非手握實證,臣不敢妄言。臣請即刻捉拿這個陳綃。」
魏長鄢輕抬了抬衣袖。
「那就請袁幕進一趟宮吧。」
……
我和魏煢一行人走進未央宮時,陳綃正在殿上和盧准言語對峙。
「盧大人,您說我不是袁幕,不覺得荒謬嗎?」
盧准神色不屑地和他對視,雙手抖動衣袖,往後招手。
「這位是城西戲班子的馮班主。」
後面走出個人,往前撲通跪下。
「半月前,有位年輕姑娘帶走了草民戲班子的陳綃,便再也沒有回來。」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綃的臉。
「眼前這位袁大人,和草民認識的陳綃長得相差無幾。」
盧准冷笑道:「陛下,自從長公主接袁幕出獄後,他身邊就帶著那位姑娘,這不是很巧合嗎?」
魏煢聽到這句話時,剛好邁步進了殿內。
「盧大人既如此說,又告到陛下面前,是以為本宮是幕後主使了?」
盧准將銳利的目光刺向了魏煢。
「長公主若不是心裡有鬼,怎會不請自來呢?」
魏煢走到前方,向皇帝行禮。
「聽聞袁大人身份存疑,臣妹特來請罪聽證,既是臣妹接出來的人,自然撇不清干係。」
魏長鄢讓人給長公主搬了張椅子,坐到旁邊。
他抬了抬手,示意盧准繼續。
「臣還有兩位人證,是刑獄文書周大人和一位工匠。」
周文書也走了出來。
「陛下,當日微臣聽聞長公主要來迎接袁大人,便提前去死牢通知大人。沒想到當時死牢眾人全都站在牢房,不知因何緣故,將袁大人遮擋得嚴嚴實實,微臣沒有見到袁大人。」
那工匠也趕緊跪下。
「長公主來接袁大人時,我正在溝渠下游清理泥濘,見到兩個人攙扶著一個人從缺口鑽出來,那缺口的另一側正是刑獄死牢。」
盧准開口總結:「陛下,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袁幕袁大人恐怕生死不明,如今面前的這位陳綃,正行得是魚目混珠之事。」
陳綃冷眼看著盧准。
魏長鄢打量起陳綃,笑了笑道:「依舅舅所說,要做到瞞天過海,驚動的人不少,那他們圖什麼呢?」
「陛下,袁幕殺吾兒是眾人親眼所見,而太后特赦是誰也料不到的,臣恐怕袁幕已被滅口或是被人提前救走。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陳綃往前拱手向皇帝行禮。
「陛下,盧大人與微臣相識十餘年,如今連我都不認識了,想來是年老痴呆了。臣想為盧大人請乞骸骨!」
他聲音頓了頓,垂眼掃向盧准。
「萬一明日,他連陛下都不認識了,也說是被人假冒的,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盧准盯著陳綃,眼裡要冒出火來,指著陳綃的鼻子,將袖子重重一揮。
「袁幕!袁帷之!你才是痴呆小兒,輪得到你勸我辭官?」
陳綃轉過身來,吃驚地看他。
「喲,盧大人又認識我了?」
魏煢忍不住低頭笑了。
盧准用手捂著胸口,重重地咳嗽起來。
「你……」
魏長鄢揮手,便有內監來扶住了他。
盧准繼續堅持:「臣還有……」
魏煢起身:「陛下,讓盧大人休息一會吧,正好臣妹也有人證。」
我帶著郭牢頭和蘇大夫進了殿。
陳綃怔愣地轉身,望向我走來的身影,眸光微微發亮,唇角難掩笑意。
「民女晁如玉,是刑獄死牢送飯的廚娘,參見陛下。」
後面兩位正要叩拜行禮。
魏長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懶散地抬起了手。
「不必跪了,人到齊了,就都辯一辯吧。朕聽聽。」
我起身看向周文書。
「周大人,你說當日沒見到袁大人,但你為何避而不談,當日你和袁大人
還說過話呢?」
「我沒見到他,怎麼知道是他在和我說話?」
「那你怎麼知道不是他?」
周文書一時語塞。
我看向馮班主:「你說我帶走了陳綃?」
馮班主點頭:「你來問我,他在哪裡。很多人都看到,你將他叫了出去,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那是因為我去找他要債,他沒錢給我,讓我過幾日再來。我後面再去,他就不見了。我倒是還想問你,他躲到哪裡去了?」
馮班主懵懵地看我:「我怎麼知道?」
我再走到那工匠面前。
「你見到有二人攙扶著旁人出來,我也將那二人帶過來了,是他倆嗎?」
那工匠轉身去看郭牢頭和蘇大夫,激動地點了點頭。
「就是他倆!」
郭牢頭和蘇大夫並排跪下。
「那日我和蘇大夫帶走的人,只是一位突發痢疾的人。」
盧准追問:「那為何要從溝渠洞口鑽出?」
蘇大夫和他對視:「因為病人突發痢疾,身體污髒,怕衝撞長公主儀駕。」
「那人呢?」盧准盯著他。
我截過話來。
「人不在此。但盧大人所舉證,都是機緣巧合,強作文章,難道非要我將此人也帶過來,才能死心嗎?」
盧准轉而看我,目光深不可測,勾了勾唇角。
「晁姑娘久在市井,卻能身居大殿,不動聲色,一一駁回,看來是有備而來。如果本官猜測無誤,晁姑娘就是奉長公主之命,主導此事的元兇了。」
我和他正面對峙,聲音不卑不亢。
「盧大人,我雖微末女流,但我父兄是剛烈死諫之臣,曾於朝堂之上,以命剜出刑獄腐爛,敢向太后,請誅藩王!」
我迎著他的目光,硬生生往前了兩步。
「而我身為晁家人,有這一兩分膽色,便使得大人要將我打為元兇了嗎?」
盧准被我的這雙眸子盯住不放,倒逼得他往後迴避了半步。
「陛下,臣並非揣測,臣還有關鍵人證!」
18
我站定了腳。
順著殿門的逆光望去,那人的身形逐漸顯現。
他撩起衣擺,輕輕跪下。
「臣刑獄司獄黃持,參見陛下。」
郭牢頭和蘇大夫低著頭,震驚地回頭看去。
陳綃直接將目光投向我。
魏長鄢打量著眾人神情,一時也坐直了身子,似乎來了興致。
「你說說吧。」
黃司獄將當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當日臣趕到死牢時,袁大人已經死了。但長公主正要趕來,臣擔心丟官賠命,是晁廚娘向臣提議,以戲子陳綃代替,臣只得如此了。」
黃司獄雙手伏地,將頭重重磕到地上。
「陛下,此事臣難辭其咎,只求一死,但請饒恕家人。」
魏長鄢垂眸沉思,抬起眉頭,看向了我。
「那廚娘還有話說嗎?」
「有。」
我望著跪地磕頭的黃司獄,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既然黃司獄說擔心丟官賠命,那也就是說長公主並不知情是嗎?」
黃司獄剛要抬頭。
盧准搶先沖我說道:「那是他不知道你與長公主是一夥,矇騙於他!」
陳綃走到了我身前,用手扯住盧準的衣領,用力揪緊了。
盧准震驚道:「你想幹什麼?這可是天子面前,你要打人?陛下看著呢。」
陳綃抓著他的衣領,輕輕搖了搖頭,推得往後退出一丈開來的距離。
「盧大人,說話歸說話,往後站點,口水沫子都噴人臉上了。」
魏煢眼風冷冷地看他:「盧大人是不讓人證說話嗎?」
盧准氣得擦拭嘴角,用力掰開他的手,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我繼續去問黃司獄:「那你說長公主知情嗎?」
黃司獄保持低頭,攥緊了手。
「她……她知道,是她殺了駙馬,要再殺袁幕滅口。沒料到太后突然赦免,她就指使你偷梁換柱,引我入套!」
我看了他一會兒,轉過身去,面向帝王。
「那就不對了。假若長公主殺了袁幕,又要我偷梁換柱,便不會急匆匆,聲勢浩蕩地帶人來到獄中,應當為我行事拖延時間才對。」
黃司獄抬起頭來,面色倉皇,吞吞吐吐道:「那是她擔心走漏風聲,要親自來鎮場?」
我回頭去看他,拔高了聲音。
「誰會害怕走漏風聲,害怕到帶上一群人,聲勢浩蕩地來?」
黃司獄臉色白了一瞬,暗地去看盧準的眼色,用力抿緊了唇。
我繼續向皇帝說道:「更重要的是,若盧大人與黃司獄所言為真,那真正的袁幕屍體在哪裡呢?」
盧准惡狠狠地看我。
「屍體我當然讓人去找了,但是被你處理掉了。」
我轉過頭看他,無可奈何地嘆息。
「話都讓盧大人一個人說了,那請問您有什麼證據,說這位不是袁幕嗎?」
盧准啞然片刻,指著陳綃,說不出話來。
「那誰又能證明,這是袁幕?」
雙方陷入了僵持。
一道溫潤淡然的聲音從上方響起:「朕能證明。」
宣德殿的殿外,自西向東,長約百米。
每隔三十米,站著一位身量相同的舞姬,姿容艷麗。
她們往上舉起雙手,手中持著一塊玉環,手腕處繫著三寸長的彩綢,隨風飄飛。
「當年花箋雅集,有一支如玉箋勝出,共有三版,頗受眾人喜愛。箋主便將其懸系花枝,誰能在百步開外連中三版,便能奪得。」
魏長鄢踱步至殿外,將手拍上欄杆。
「朕記得,當時在場數人都上去試了,只有帷之在百步射中了。」
兩名侍女走到陳綃身側,恭敬地將弓箭呈上。
「按舅舅所說,陳綃不過尋常戲子,自然是射不中的。今日袁大人能連中三環,便能自證身份了。」
魏煢驚道:「陛下,這怎麼……」
當年袁幕射出那一箭,正是少年最為恣意時。
他微微眯眼,准心上移,僅是劃斷了細繩,驚得花箋飛旋,落英繽紛,驚艷了長廊擁擠著來看他的世家貴女。
那一箭過於華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後來許多人想要效仿,都沒再能成功了。
即便是袁幕本人,也沒再在人前做到過。
魏長鄢抬手,無聲制止魏煢的話。
陳綃低下頭,慢慢握起了弓。
抬起頭時,望向那三連玉環,眉頭凝重,呼吸微沉。
他沒有把握。
那三名舞姬也不得不看向他,個個仰起脖子,眼底生出驚恐。
站在第一位的倒還好,第二位眼裡已有水光,最後那位舞姬僵硬地舉著玉環,身子難以抑制地顫抖,咬緊了下唇。
——越往後越可能射得不准。
陳綃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挽起弓,搭上羽箭,對準第一道環。
正在引而不發時,突然前方傳來清脆的「叮噹」聲,最後位置的舞姬因為過於害怕,失手跌碎了玉環,正跪在地上請罪,瑟瑟發抖。
「陛下恕罪。」
陳綃鬆一口氣,放下了弓,去等皇帝發話。
魏長鄢寬宏大量道:「算了,她年幼膽子小,就去換一位來吧。」
那舞姬被人帶下去了,滿臉劫後餘生的慶幸。
可她卻沒有想過,看似逃過一劫,但如此輕易地走了,餘下的這兩位眼中已有嫉恨,換上來的下一位不論生死,恐怕都對她心生仇怨,往後有的是她痛苦難受的時候。
我想到這裡,上前了半步。
「陛下,不用麻煩了,我來吧。」
魏煢沒有來得及拉住我。
陳綃握著弓,蹙眉看向我,目光深沉。
魏長鄢轉頭隨意地看向我,看了半晌,點了下頭。
「那再去取一份玉環來。」
「不必了。」
我走到陳綃面前,褪下腕上的手鐲,輕輕舉起,在他眼前示意。
「就這個,看準了。」
他低頭盯著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手裡的弓被握得更緊了,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紅。
我站到了最後的位置,高高舉起手裡的玉鐲。
那人站在百步之外,引弓搭箭,指節往後用力,將弓弦繃至最緊,微微眯起眼來。漆黑的箭矢,隔著兩道玉環,直直地瞄準了我的頭頂。
四周頃刻間靜了下來。
連原本的風聲都幾乎停下了。
我什麼都聽不見,靜靜望著對面的人,心跳越來越快,猛地升到了半空,幾乎快要跳出這具軀體,手指不斷出汗,感覺鐲子變得滑溜溜的,似乎想要跳出我的手去。
我咽了咽口水,呼吸愈發沉重,注視著前方的人,用力捏緊了玉鐲。
同時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
「袁幕,袁帷之……」
既然當年你能射中我的如玉箋,那麼我就站在這裡,你怎麼會失手呢?
「咻——」
箭矢刺破空氣,發出凌厲風聲。
那一箭速度極快,穩穩穿過第一道玉環,首位舞姬退後。
箭矢往前飛去,再次擦過第二道玉環,但由於角度偏了些,沒有從中間穿過,那名舞姬嚇得跌坐在地。
緊接著,那箭沖我而來。
我牢牢站穩了腳,盯著面前的箭矢,過來的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四周生風,渾身發涼,頭髮都飄散起來了。
也許我已經死了。
19
我不敢睜開眼,身子都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只記得舉著手鐲不放。
直到手裡的鐲子被抽走。
耳畔響起一道純澈溫柔的聲音。
「好了,沒事了。」
溫柔得快要溢出水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袁幕,迅速轉頭去看向後面的箭,才相信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愣怔地垂下了手,身體瞬間軟得往後倒去。
袁幕及時伸手,攬住了我的腰,低頭深情凝視。
我就倚靠在他懷裡,定定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淚珠不受控地從眼尾滑落。
袁幕注視著我,紅了眼眶。
但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處傳來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震耳欲聾。
魏長鄢擺了擺手,讓人都下去了。
一行人重回殿內。
魏煢沒再坐下,而是站著,冷冷看向盧准。
「袁大人已經自證,盧大人編造故事,汙衊本宮,還有什麼話說?」
盧准還沒來得及開口。
黃司獄突然跪下:「陛下,臣有罪!臣罪無可赦!是盧大人扣下了臣的家人,要臣今時今日在御前做出偽證!」
他跪行數步,涕淚橫流。
「陛下,臣與晁廚娘只有一面之緣,她也從未向臣提過建議,臣當日在死牢見過袁大人,他和晁廚娘正在閒聊,身體康健。當日天下大赦,人手緊張,臣的下屬突發痢疾,才讓晁廚娘出去請大夫。但沒想到盧大人將這些小事都連在一處,編造了這麼膽大包天的故事,竟然再三囑託我,將一切都引到長公主身上!」
盧准驚得回頭看他:「黃持,你胡說什麼?」
黃司獄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臣所言,句句屬實!今願自絕於聖前,但求免罪家人!」
盧准氣得正要過去揪住他,黃司獄即刻站起來,避開了他的手,環顧四周,一頭撞向殿中的鏤金香爐!
黃司獄往後倒在地上,額頭鮮血如注。
蘇大夫醫者仁心,也沒等陛下發話,跪著爬過去,替他包紮了起來。
魏長鄢也被殿前自絕這一幕驚到了。
他站了起來,冷冷揮袖。
「盧准,這就是你威逼恐嚇得來的人證?」
盧准震驚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直到他緩過神來,嘴唇輕顫,臉色發白,逐一看向袁幕,魏煢……
「是你,還是你?」
最後才看向了我。
我鎮定自若地站在人後,對著他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盧准一時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你,晁如玉!他被你收買了,是不是?」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難道盧大人認為,金錢名利還能壓過家人的性命嗎?」
袁幕擋在我面前,向陛下進言:「既然黃大人說盧大人把持其家人,那不如去盧大人府上搜查一番?」
魏長鄢往後發話:「那就禁衛軍去查查吧。」
禁衛軍在盧府找到了黃司獄的母親和妻兒。
盧准無話可說了。
構陷長公主、欺壓官員,綁架官眷、御前欺君……
這每一條罪名壓下來,對於常人來說,都是個死罪。
但盧准畢竟是皇帝的舅舅。
「舅舅年過花甲,又逢喪子之痛,難免傷心抑鬱,不如回家休息一段日子吧。」
這話說得客氣,是讓他休息,但實則是讓他順坡下驢,自行辭官得了。
盧准手指輕顫,閉上眼,跪了下來。
「陛下,請容臣再說一句!」
他慢慢側過身,看向一旁的魏煢,眸光森森。
「長公主十六歲便嫁進盧家,僅在京城與吾兒承明同居三年,便藉由就藩之名,獨自去了涼州。今年回京後,居住公主府。承明死後,長公主便搬回宮中。但就在一個多月前,承明被人殺死前的傍晚,公主府門房曾收到一封信,而後長公主深夜召見袁幕……」
魏長鄢坐在高處,微微蹙眉。
「三司會商審定,殺害駙馬的是袁幕。但太后臨終已經赦免了袁幕。」
盧准陡然沉下了聲:「陛下,袁幕沒有殺害吾兒的動機!臣直到最近才想出些眉目,東陽王也是一個多月前就下落不明,時間竟然如此巧合,說不定是承明聽到二人密謀,才遭到滅口,怎麼能不多想呢?」
這話簡直駭人聽聞,暗指魏煢謀害東陽王。
魏煢不由得冷下了臉:「你……」
她往前半步,被袁幕扯住衣袖,只得冷靜了下來。
魏長鄢往後靠坐在龍椅上,聲音也寒下了幾度。
「舅舅,夠了。」
盧准被人拉了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宣德殿的殿外,我憑欄而立。
不遠處的廣場上,盧准被猛地按倒在寬凳,侍衛上下打著板子。
他咬緊牙關,滿臉發紅,痛苦和憤怒的喊聲,緩緩飄蕩到我耳邊。
我欣賞著這一幕,想起了被東陽王擄到刑獄的日子。
昏暗發黑的牢房裡,我被束手束腳,用布條綁住嘴,扔到了角落。
「晁如玉,既然你父親要為這些賤民伸冤,那你作為他的女兒,就在這裡好好和他們說說心裡話吧。」
我盯著面前的魏弗,不停地往後蜷縮,睜大了眼睛,眼眶激得發紅,眼淚不受控地溢出。
魏弗饒有興致瞧著我,伸出手來,想要替我拭去眼淚。
我往後一躲,發出含糊的聲音。
他冷冷收回了手,而後蹲下身來,解開了布條。
我剛要瑟縮起來,脖子被他從後掐住。
他像是抓著貓狗般的,逼著我不得不仰起頭看他。
「就你,你還看不上我?喜歡袁幕,是吧?那等到以後再看看呢?看他喜不喜歡你!」
他重重地甩開我,站了起來。
後腦勺猛地撞到牆上,我發出沉悶的痛哼,緊貼著牆面坐下。
魏弗對著另一側的陰暗處,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這可是出入宮門的千金大小姐,連我都沒碰過,便宜你們了。」
我瞬間清醒。
——這裡面還有別人。
「魏弗!你瘋了!」
我發出尖銳又悽厲的喊聲。
魏弗無比猖狂地走出了門。
身旁的人提醒他:「殿下,這要是讓……知道了,恐怕……」
魏弗譏諷一笑。
「怎麼,我不能碰她,別人還不能嗎?」
魏弗已經走了。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牢房的陰暗處,雙手艱難地嘗試解開繩索。
沒過多久,那處陰影動了,似乎在竊竊私語。
我只聽到關於「誰去」、「長得好看」之類字眼,手裡的動作就亂了,鼻尖充滿酸澀,眼淚往下流個不停。
沒過多久,有一個男人被推了出來。
我盯著那個方向,往後不停蜷縮。
那男人長得清秀書生模樣,約莫二十幾歲,腳步躊躇往前。
我看他不是大奸大惡之相,厲聲警告道:「你別過來!姦淫是重罪,我雖是罪臣之後,但我從前認識很多大人物,等我出去告狀,你只會死得更慘。」
那人回頭看了下別人,鼓起勇氣地走過來。
我咬緊了唇,心瞬間往下沉,聲音顫抖起來。
「我真的沒騙你,我是長公主的閨中密友,京城袁家大公子的未婚妻,袁幕不會放過你的……」
那人走到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呃,我是個大夫,我姓蘇,蘇瀲。」
他指了指我。
「我可以幫你把繩子解開。」
我怔愣地盯他半晌,將頭埋到膝蓋上,忍不住放聲大哭。
……
黃司獄站在我身旁,望著不遠處正在受刑的盧准。
「多謝晁姑娘救命之恩。」
我轉頭看他:「還好黃大人腿腳不好,讓我認出來了。」
那天晚上,袁幕要用石子砸人時,被我制止了。
因為我認出了,那人是黃司獄。
他爬牆的動作太過生疏,露出了外袍底下的青衫,又是衝著袁幕的屍體而來的。
我立刻懷疑到了黃司獄和趙牢頭。
但又想不通,他為何要瞞著我來找屍體?
我便讓郭牢頭和蘇大夫去刑獄、戲班以及當日可能途經的地方去打聽,果然發現盧准在暗中搜查袁幕的蹤跡。
這一路的其他人證都可以辯解,唯獨黃司獄要是反叛,便要將我置於死地了。
所以我親自去拜訪了黃司獄,將盧準的為人以及利害關係說清楚。
黃司獄也是被人威脅,不甘心為人驅使。
「屆時你務必如實敘述事實,使得盧准放下戒心,但在誣陷長公主時,就說出一兩處漏洞。到時候我藉此反駁盧准,你再審時度勢,反咬盧准。」
「那陛下不信呢?」
「你說完以後,不必去管陛下信不信,也不要給盧准機會對峙,就說要自絕聖前,找個合適的物件,將自己撞個得越慘越好。我到時候會帶著蘇大夫進宮,必定能保住你的性命。」
今天殿前發生的事,除了袁幕連射三環,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盧准畢竟年邁,熬不過二十大板,當場昏迷過去,被抬出宮了。
袁幕走到我身側,對我伸出手。
「晁如玉,我……」
我對上他的眼眸,沉默良久,後退半步,行了一禮。
「袁大人。」
風輕輕吹拂,袁幕和我面對面站著,相顧無言。
他看了我片刻,深深抿唇,移開了眼。
「你不跟我回家了,是嗎?」
我輕輕點頭。
「大人,事已畢了,我也該回去繼續送飯了。」
不遠處,郭牢頭、蘇大夫和黃司獄都躲在拐角看我們。
袁幕偏過頭去,安靜了許久,我都快要走了,他才終於開了口。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你有你的苦衷。」
「你可以怨我。」
我止住了腳,側身,抬眸看他。
「袁幕,我對你沒有怨恨。就是當年悔婚,我也未曾怨過你。」
晁如玉喜歡一個人,那便是喜歡了。
我對他別無所求。
即便是生離死別,我也只會祝願他步步高升,別落到我這個地步。
21
袁幕站在高處,望著晁如玉一行人離開的背影,捏緊了拳頭,又鬆開了手。
他很想追上去。
但又能怎麼樣呢?
魏煢見他失魂落魄站在那裡,便知道是被人遺棄了。
「她不肯原諒你嗎?」
袁幕仍望著那遠處:「她說,從始至終,她對我都沒有怨恨。」
魏煢點了點頭:「也是,晁姐姐不是那種人。」
袁幕這才轉頭看她,眸光微怔,語氣充滿惶恐。
「你說,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心裡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慌感。
他知道她是多麼剛烈決絕的人,她不喜歡的人,怎麼都不喜歡,就算他死在她面前,也不會改變她的心意。
如果她不稀罕他了,他又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呢?
好像是,束手無策。
魏煢沉默了。
晁如玉絕非尋常女子。
當年魏煢扮做獄卒混入刑獄,見到了被關在死牢的晁如玉。
曾經高貴驕傲的閨閣千金,車馬出行,僕從簇擁,一行一坐,嚴絲合縫,連世家子弟和她多說兩句話,都要僕婦來找藉口支走人。
竟然有朝一日,會在牢房席地而坐,和死囚犯們吃飯閒聊。
魏煢看著她捧著往日絕不會入口的米糠粥,心疼到了極點。
「二姐姐,你等著我,我去告訴母后,讓她放了你。」
她轉身要走。
晁如玉拉住了她的衣角,仰頭望著她。
「如遇阻力,莫要強求。」
兩個姑娘隔著牢房柵欄,一立一坐,淚眼凝望。
魏煢的思緒迅速回攏。
她微微垂下眼,瞥向身側的人。
「你大可告訴她,當年是你將我送進刑獄救她的,她就會明白你沒有不管她。」
袁幕闔上了眼,輕聲嘆息。
「那是長公主的功勞,我怎麼敢忝居呢?」
這話不是袁幕自謙。
當年魏煢天真仗義,沒有聽懂晁如玉的話,還是去強求了。
她去找了太后,再去找了皇兄,都沒有伸張到正義。
她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額頭都磕出了血,和太后大吵了一架,最後以她被賜婚給盧家,晁如玉被放出來為結果,和平解決了這件事。
魏煢嘆息道:「怎麼不能呢?」
她仍舊望著遠方,靠近袁幕半步,壓低了聲音。
「不就是因為當年我救了晁如玉,所以你才替我背了這條人命?」
盧准其實猜對了。
盧承明就是魏煢親手殺的。
一個多月前的傍晚,魏煢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很厚,糊得很嚴實,又沒有來信人的標註。
魏煢出於謹慎,屏退左右,進到閨房,打開了這封信。
萬萬沒想到,是東陽王的求救信。
那是一封血書,是魏弗的親筆,上面寫著他剛出京城便遇劫殺,心腹陣亡,死裡逃生,幸得村民搭救,請姐姐魏煢進宮告知太后,速速派人援救。
魏煢放下這封信,內心無比震驚,不知如何反應。
她在房中坐到深夜,決定請袁幕過府相商。
袁幕拿到這封血書,也是大驚失色。
魏煢道:「東陽王出事了,我們該怎麼做?進宮告訴太后嗎?」
袁幕沉默不語。
正在這時,駙馬盧承明回來了。
他喝醉了酒,從窗外聽到此事,想也沒想,就推門而進。
「魏弗表弟,他怎麼了?」
盧承明嗅到血腥氣,就看到了血書,就過去搶過來看。
魏煢站在房間一角,望著這個養母賜婚的丈夫,竟然冷靜了下來。
和他結婚的前三年,盧太后在朝中仍有影響力,他仗著太后是親姑姑,而她雖貴為長公主,但不過是養女,就百般折辱於她。
她不得不以就藩之名,逃離京城,分居兩地。
這七年來,盧承明姬妾眾多,她不曾過問半個字。但東陽王勝仗歸來,太后也將魏煢叫回來了,大有人老了,不再強勢,要求個合家團聚的意思。
盧承明見風使舵,竟轉了性子,散了姬妾,要和她好好過日子。
想來他在京城逍遙自在多年,還以為魏煢是當年那個有名無實的長公主,任由他招手即來,揮手即去呢。
魏煢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將牆上掛著的寶劍,握在了手裡。
她還沒有想好要殺他,但身體已經先做了決定。
盧承明正在專心看信,被魏煢當胸一劍刺穿。
他口中溢出血來,不可置信去看向握劍的人。
袁幕震驚地站了起來。
「你要殺他?這可是太后的親侄兒!」
「殺了又如何?我在涼州囤兵三萬,皇兄不會讓我為這個廢物償命的!」
魏煢鬆開了手,從他手裡搶走那封信,轉身放到胸口,貼身保管起來。
盧承明就這麼挺著長劍,往後退了兩步,僵硬著身子,轉身想要打開門,嘗試逃出去。
房間的門縫剛打開半寸,袁幕被冷風吹得陡然清醒。
「魏煢,我欠你一條命,現在還給你吧。」
他從後面一腳踢倒了盧承明。
盧承明剛好倒在門檻上,身體將門撞開了。
袁幕將他翻過面來,握住劍柄,往前刺得更深了。
而後特意等到僕人趕到,當著他們的面,又抽出了長劍。
袁幕如今想到,竟然覺得慶幸。
魏煢手上的這一條人命,陰差陽錯地成全了他,讓他能夠重逢晁如玉。
他以為晁如玉是奉命來殺他的。
沒想到,醒來時,他睜開眼,視線恍惚間,看到她在脫衣服。
起初以為是什麼春夢,都準備起床了。
下一刻,發現自己被綁了。
他震驚地看向晁如玉的背影,深吸一口氣……
在她轉身之前,閉上了眼睛。
二人進了長公主殿內,魏煢開口打斷他的遐思。
「你說今天,陛下相信盧準的話了嗎?」
關於盧准說她劫殺東陽王的那一段話。
袁幕回憶起魏長鄢的神態。
「陛下像是起了疑心,但又不像是對長公主……」
當時盧准提到此事,陛下的反應很是厭惡,但卻沒給魏煢半個眼色。
魏煢心領神會:「如今對於陛下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到東陽王的下落。」
袁幕點了點頭:「那封血書的來歷,你追查近一個月了,可有眉目?」
魏煢嘆出了一口氣。
「沒有。那封信是突然出現的,而且再也沒有來過新的信。我總覺得不簡單,想再觀望觀望。」
「是不簡單。魏弗只送這一封信,沒頭沒尾的,為的是什麼呢?殿下謹慎是應當的。」
袁幕話鋒一轉,問起了她。
「對了,殿下是如何讓太后臨終赦免我的?」
魏煢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就低頭笑了。
「袁大人,這便是本宮的本事了。」
袁幕瞭然,不再追問。
兩個人坐到窗下,安靜地喝茶小憩。
魏煢自言自語道:「你說,東陽王會逃到哪裡去了呢?」
袁幕置若罔聞道:「你說,我怎麼能讓晁如玉回來呢?」
魏煢沉默了半晌,頗為無語地看他。
「東陽王生死不明,你非要在這種關頭思春嗎?你以前七年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袁幕眸光微怔,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七年都好好的,她一回來,我就不行了。」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原來還有機會牽到她的手。
這讓袁幕怎麼能甘心,只是在暗處看著她呢?
魏煢低下頭去,指尖端緊了茶杯。
一滴眼淚,滴落進杯中,水紋驟然盪開。
久久未平。
22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從袁府離開時,被護衛團團圍住了。
「你們這是做什麼?」
袁幕走了過來。
「晁姑娘,這是想去哪?」
我無語地看著他:「回家啊。」
袁幕從我肩膀上,輕輕扯下了包袱。
「你要從我家走,總要讓我看看你帶走了什麼東西?」
我懶得制止他。
袁幕打開包袱,發現只有幾樣東西。
「一瓶毒藥,還是毒藥,一幅畫像……」他挑起眉頭,「還是我的畫像呢。」
他還向眾護衛展示起了他的畫像。
「確實是大公子啊。」
「是的,是的。」
那是用來殺他的,不知道在開心什麼?
我對這個家,嫌棄地閉了閉眼。
袁幕故作驚訝道:「晁姑娘竟然連錢和首飾都沒有。」
他從懷裡拿出一疊銀票,從衣袖裡取出幾根簪子,放進了我的包袱。
「還好我順路買了,都送給你了。」
我從他手裡搶過包袱,沒給他半個眼色。
「謝了,那我可以走了嗎?」
袁幕望著我的側臉,眸光脆弱複雜。
「既然你堅持,那你走吧,日後遇到難處,大可來找我。你知道的,我家就是你家。我雖常年孤身一人,但人人都知,你在府上的地位……」
我沒有耐心聽他廢話,已經拋下袁幕,快步出了袁府大門。
還沒走到千雲樓,發現前方人群騷亂,只聽見什麼「著火」,「冒煙」的字眼。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往前跑了好幾步,緊急抓住了一個人。
「誰家著火了?」
「巷子裡的一個小院子,還好沒人住啊!」
我猛地背起包袱,往前推開人群,跑過了兩條街。
只見我家院子上方,黑煙滾滾,直衝雲霄。
「我家著火了!」
我在街口轉了半天,正要走進巷子察看時,被人握住了手腕。
扭頭一看,正是袁幕。
「小心!」他將我拉到身側。
我滿眼怒火地盯著他,扯住他的衣袖,聲音也提高了。
「你還好意思來?你把我家燒了!你這個殺千刀的!」
袁幕環顧四周民眾,尷尬地推開了我。
「我派人來救火啊。」他似乎很是委屈,抿了抿唇,「你為什麼說是我乾的?汙衊朝廷官員,可是重罪。」
這還用說?他以為我是傻子嗎?
什麼日後若有難處,我這才剛離開袁府,這邊房子就被人點了……
等到火勢被撲滅時,房子也不能住人了。
撲火的人拿著證據和我說,我這個早就是危房了,不適宜居住,讓我去找買賣的牙子賠錢。
「謝謝啊,但不用了。我就是圖便宜買的。」
我抱著包袱,蹲在了地上。
袁幕站在我身側,望著這斷壁殘垣,目光憂慮,輕輕嘆了口氣。
「就在天子腳下,京城中心,竟還有如此易燃的民宅。看來防火工作,還是有待夯實啊,我得寫個摺子參一下防火司。不行,我要參工部,上次工部參了我……」
我轉過頭,狠狠瞪他,充滿殺氣。
袁幕弱弱地往後退:「我回家寫摺子了。」
我還是回到了袁府。
因為這一起火災,袁幕上書了三道摺子,先參負有管轄責任的京兆尹,再參直屬監查火災的防火司,又參主管房屋修造的工部。
以至於三個部門的官吏,天天來找我做筆錄,一遍又一遍,快要把我煩死了。
我不得不去找袁幕庇護。
我撂下了包袱,走到他的書案前。
「你還能參更多的人嗎?」
袁幕握著筆桿,抬頭看我,語氣尋常:「你有仇人嗎?」
「你。」我淡淡道。
袁幕低下頭去,不置可否地笑了。
「隨便你吧。反正我的名聲早就毀了,身居高位,見色起意,想要將從前得不到的女人,強取豪奪過來,旁人也能理解。」
從前我和他還是陳綃時說的話,又被他撿起來應付我了。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心裡情緒涌動難平,有萬語千言要說,卻沒有辦法說出口,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就離去了。
「父兄故去,庚帖焚毀,沉舟可補,覆水難收。我不會再嫁你了,袁帷之。」
轉身的那剎那,袁幕的筆尖驀地按停在紙上,留下醒目的墨點。
那些未曾出口的痴心妄想,不代表我不知道。
與其助長,不如切斷。
袁幕識相地沒有來打擾過我。
他還主動告訴了我陳綃的下落。
他被關在長公主靜思殿的密室里,要等過段時間盧准辭官離京,才能再放出來了。
我特意進宮一趟,去見了陳綃。
他在那裡有吃有喝,還有書看,過得很不錯。
他見到我時,開心極了。
「晁姑娘,你終於來救我了。那個袁幕逃出來了,他綁了我還搶走我的衣服,連我頭上的一根草都要拿走,一言不合還踹了我一腳。」
陳綃想想就氣得咬牙切齒。
魏煢解釋道:「當日他說了一句他是晁如玉的人,袁幕聽得刺耳才踢了他。」
我和陳綃解釋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他說明還要在此居住數日,我才能接他出宮。
陳綃聳了聳肩:「好吧。這段時間我這同夥不在,晁姑娘必定辛苦了。」
我和魏煢回到了殿內。
她在我面前猶豫良久,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疑問。
「晁二姐姐,有一件事,袁幕不許我問你,但我思來想去,數夜不眠,不得不問。」
我淡淡地開了口:「你一直想問的,是不是我是受誰指使,為何要給袁幕下毒?」
「刑獄的死牢,是太后嫡系所在。我和袁幕也是費心提防,凡是入口之物,都由我的人給他送飯。所以,晁二姐姐一出現,袁幕就知道你是來下毒的了。」
魏煢感慨道:「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將身子坐得筆直,指尖深深掐進手心,傳來尖銳的痛感。
「當日下毒,是有人買兇於我。我起初以為是盧家,便想要將袁幕救出死牢。」
「起初以為?那你怎麼知道不是盧家了?」
「因為盧准見到我時,並不認識我。我就知道不是他了。」
「那是誰?」
我微微閉了閉眼。
「抱歉,指使我的人,我不能說。」
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魏煢沉默了一瞬,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貼心地攏到了我肩上。
「不想說就不說。起風涼了,披著回去吧。」
她就這麼替我披上,微微抬眸看我。
不過片刻,睫毛輕顫,似有淚意。
我輕輕抱住了她。
「殿下。」
魏煢也抱住了我,將臉深深埋在我頸側,很快那處傳來一片冰意,幾乎沁進了骨子裡。
「阿煢,我說過了,讓你不要強求的啊,為什麼不聽我的呢?」
鼻尖瞬間盈滿酸澀,聲音也難止哽咽。
如果她不是為了我惹怒太后,要到拿自己的婚事去換我出獄的地步,就不會被賜婚給紈絝盧承明了。
魏煢在我頸側哭得斷斷續續。
「不管怎麼樣,我真的……想為你……做點事情。你也是有父母家人寵愛的女兒,怎麼能受那麼大的委屈呢?」
我不由得抱緊了她:「阿煢,都過去了。」
魏煢不再說話了,只是伏在我肩上,哭了好一會兒。
我離開的時候,她已經睡下了。
我替她掖好被角才走。
我常常覺得對不起魏煢,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去補償她。
能夠補償她的人,死在了七年前。
那才是真正再也回不來的人。
我還可以見到袁幕,袁幕也可以見到我。
只有魏煢心裡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甚至還不確定,那個人是否對她有意。
只是在一個十分尋常的日子裡,早已忘了當時的天色,她等在官員散朝必經之路上,想著再去偶遇那個人,卻見到了人被重兵押走——
他從來都不喜歡她,客氣又疏離,她是知道的。
但他也沒有那麼冷冰冰地看著她,就像是看待生死仇人。
她失神地站在宮道處,什麼也想不清楚,但就跟著追了出去,跟到了東市口。
那道高懸的利刃,就這麼落了下來。
生生地切斷了,她的所有。
就連我作為至親,都沒有看到的場景,魏煢親眼看見了全程。
每當我去想像這一幕,心口就會傳來劇痛,像是鋼針猛地扎進去,要了半條命。
會是因為我和兄長,有著相同的血脈嗎?
我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著,不知不覺經過了太華寺。
正有一道冷白身影,獨自佇立階上,極目遠眺,冷清寂寥。
我被內監攔住了。
「晁姑娘。」
23
魏長鄢跪在靈前,我跪在他身後。
他將線香點燃了一端,輕揮去香灰,轉身遞給了我。
「喪儀之上,人來人往,大約都拜祭過了。你也是見過太后的,上一炷香吧。」
我接過那香,冷笑了聲:「她會受嗎?」
魏長鄢頭也沒回。
「上了,是你的心意。」
我不想爭這些死後虛事,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那線香插進香爐時,竟然詭異地熄滅了。
我愣了愣,看來人死後真有靈。
身後突然伸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嚇得我往旁邊讓了半步。
魏長鄢站到我身側,替我重上了一炷香。
他低著頭,神色認真,將線香深深插進香灰之中。
「怎麼回來了?」
他像是在和我閒聊。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連動都不敢動,就連呼吸都放輕了。
魏長鄢轉頭看我,扯了扯唇:「你很怕朕?」
我搖頭:「沒有。」
「那就是有。」
他瞭然一笑。
「還喜歡袁幕?」
「沒有!」
他緩緩抬眸,盯著我,平靜陳述道:「欺君之罪。」
他的語氣越是平淡,我的心跳得越快。
「還想嫁給袁幕?」
「不敢。」
魏長鄢輕聲咳了咳,不再看我,走了回去。
「朕問的是,想不想,不是敢不敢。」
我立即跪了下來。
「民女答應過陛下,此生絕不嫁人。」
魏長鄢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
「記得就好。」
他將我扶了起來。
「別動不動就下跪,朕什麼時候要你跪過?」
魏長鄢將我帶到了靈堂側邊的東廂房。
他近來常在此處謄抄祭祀符咒。
「玄休大師說,必須要朕親手為這些靈符描金,才能超度母后亡魂。朕已經累得不行了,正好看見你,就讓你過來幫忙。」
黃草紙上的符咒畫得是閉眼菩薩,洞察人性,寬恕善惡,代表著慈悲。
魏長鄢將描金筆管遞到我手裡。
「你的畫技很好,應該不用朕教你了。」
我端正地坐在長案之後,微微低下頭,認真描摹起來。
魏長鄢就躺在不遠處的榻上,望著我的身影,不發一言。
我知道他在看我,強行靜下了心,捏緊手中的筆。
為了袁幕,為了魏煢,為了許多人……
晁如玉,手不要抖。
當初我被魏弗強行擄進了牢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雖然死囚們沒對我做什麼,但我驚魂未定,整夜不敢闔眼。
有一夜,魏弗身邊的人突然進來,將我拉到了一個暗室。
他和我說:「晁姑娘,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彼時我頭髮凌亂,臉色狼狽,目光提防地看著他。
「誰讓你來的?」
那人說:「是陛下。」
怎麼會是他?
我怔愣發問:「那陛下,他要救我去哪裡?」
「陛下說,只要姑娘願意割捨從前,改名換姓地進宮,便讓我即刻帶你出去。」
那人準備好了一切,只要我點個頭,便能離開這裡。
但我拒絕了。
「我不會改名換姓的。我父兄以晁姓死,我必以晁姓活。」
而且我與袁幕視當今陛下如長兄,他怎麼能趁我落難之時,作出這種逼迫搶奪之事來?
那人嘆了一口氣。
「晁姑娘,你這是何苦呢?陛下都知道你被關在這裡了,為了那個袁幕,你要在這裡關到何時啊!」
不,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袁幕,他才殺了我的父兄,我怎麼會進宮為妃?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寧死也不會進宮的,麻煩您替我多謝陛下青睞了。」
「那陛下還有一句話,姑娘若是想不開拒絕了他,就不能再嫁給任何人了。否則的話,後果不是姑娘能承擔的。」
他是天子,自然他得不到,別人也就不能得到。
我不得不應下了這一件事。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看向窗外的天色。
「陛下,我再不回去,宮門就要關了。」
魏長鄢目光散漫地往外看了一眼:「怕帷之等久了嗎?」
我擱下了筆。
「陛下當日故意為難他,要他三連中環,我以為您已經消氣了。」
魏長鄢笑了:「你護著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朕暗中吩咐好了,讓那三名舞姬站的不成直線,最後那一位都嚇得站不住了,你卻偏偏要站出來幫他。」
他慢慢站了起來,聲音漫不經心。
「你這麼護著心上人,怎麼能讓我消氣?」
魏長鄢走到我面前,輕輕抬手,讓我站了起來。
他和我面對面,聲線嘲諷。
「同住同行,同撐一把傘,上山祭祀父兄,手牽手下山,這麼歡喜啊?」
我牢牢地盯著他,抿緊了唇,不敢再說話。
魏長鄢將手按住我的肩,輕輕往下用力,逼迫著我坐回到原處。
他坐到我身側,拿起我描好的符紙,一手拿起硃筆,像是批閱奏摺般的,仔細審閱起來。
「朕會下令,國喪期間,宮城關閉,延後一個時辰。你要知道,這是為你延後的。」
他是在和我說話,卻完全沒有看我。
他低頭看向符紙,聲音雖然平靜,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威懾力。
「以後每到這個時間,你就來此為符紙上色。如果你不來,朕會派人去請。」
那些被他挑出來認為畫得不好的,被一個個揉成了紙團,隨手扔到地上。
「朕有時會來看你,有時不會。如果沒來,你就在這等,等人來讓你走,你才可以走。」
他側過頭看我:「聽明白了嗎?」
我身子都僵住了,定定地看向他,生硬地點點頭。
魏長鄢淡淡地笑了,取了張嶄新的符紙,置於桌案上,虛握住我的手,一筆一划地勾勒起來。
「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朕親手教你啊……」
黃草紙上的觀音像,正在被勾勒出來。
快要收筆時,突然被一滴水珠打濕了,慢慢洇開水漬。
魏長鄢呼吸一停:「你哭了?」
我不敢發出聲音。
他頭也沒抬,扔掉了這一張,再取出了張新的,又握住我的手,畫了上去。
「朕重新教,總有不哭的時候。」
月明星稀,宮城側門外。
昏暗黏稠的夜色里,停了一輛馬車,前面懸著兩盞燈籠。
像是困在迷霧裡的螢火蟲,發出微弱閃躍的光。
我站住了腳,望著那暗處,只見矯捷身影躍下馬車。
「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
袁幕從夜色里走到我面前。
「你怎麼,哭了?」
他低頭盯著我,想要伸手觸碰時,又生生止住了動作。
「和長公主哭了一會兒。」
我不想多說,同他擦身而過,上了馬車。
袁幕收起車梯,坐上了車軾,握起韁繩,親自駕起車。
馬車行駛在寂靜夜色中。
「車夫呢?」
我隔著車簾問他。
「這不在這坐著呢?」
袁幕似乎是偏過頭來,聲音驀地離近了。
「想去哪兒?大小姐。」
倚坐在車門後,透著車簾晃動的縫隙,剛好能看到他的脊背。
「那就繞著城裡走一圈吧。」
袁幕彎唇,坐直了身子,握緊手中韁繩,輕揮鞭子。
馬車行駛時,帶動迎面而來的風,拂起他的髮絲,在夜色里張牙舞爪。
我看得久了,便伸出手握住,想要替他壓下去。
袁幕被我扯得作疼,盯著我作惡的手,愣了愣:「你喜歡?回頭剃了給你。」
我鬆開了手:「有病。」
他無所謂地繼續去駕車。
「我是想過遁入空門的。等你嫁人了,我就去剃度。」
「我不喜歡禿子。」
袁幕輕嘖道:「我都不行?」
我從車簾後伸出手去,將他的頭用力往前按去。
「你少胡說八道!」
袁幕被我按得只能低下頭,笑得愈發開懷,連帶著身體都在顫抖。
「晁如玉,你手勁太大了……」
他越是說我,我越要用力。
袁幕任由我欺壓他,笑得開心極了。
「我說真的,你上回掐得我都疼了好幾天!」
我放開了手,蹙緊眉頭。
「上回?」
袁幕立刻坐直,不說話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過來。
「袁帷之,你什麼時候醒的?」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聲音。
「什麼人?宵禁還敢出行?」
我們剛才打鬧的動靜引來夜裡值班的捕快。
「完了,快跑!」
袁幕趁此機會,拉緊韁繩,駕車狂奔起來。
高度劇烈的顛簸晃動中,我側出半個身子,指尖抓緊車門,質問起了他。
「你!你是不是偷看我換衣服了!」
袁幕笑著回頭看我:「聽不清啊。」
無賴。
我們跑了三條街,還是被捕快從幾個路口攔截住了。
我連忙躲進了車裡。
為首的捕頭正要問責,走過來一看車夫,臉上的威壓蕩然無存,只忙著拱手行禮了。
「原來是袁大人,怎麼您還深夜,親自駕車?」
袁幕擺手:「不必客氣。按照律法,罰錢吧。」
那捕頭不敢罰錢,反倒是袁幕熟讀律法,堅持給了二兩銀子。
「一兩就夠了。」捕頭推拒。
袁幕淡淡道:「我這有兩人。」
「這能讓袁大人親自駕車,不知是哪位大人?」
我在車裡扶額嘆息。
車外傳來袁幕認真解釋的聲音。
「不是大人,是我家主人。」
這跟我半夜出門遛狗,被人撞見扮狗的是朝廷官員袁大人,他從地上爬起來跟人打招呼,有什麼區別?!
我差點就要衝出車門,一腳把他踢下車去,再駕著這輛車狂奔,消失在京城街頭。
捕頭吃了一驚,半天就說了一個字:「啊?」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奇怪的目光投向馬車,充滿著好奇。
我堅持不住了,敲了敲車門。
袁幕笑了笑:「看,催我了。」
24
魏長鄢以國喪政事繁忙為由,將宮門下鑰的時辰從戌時改到了亥時。
我不得不編了好多進宮的理由,來應付偶爾問詢的袁幕。
酉時便進宮,亥時再離開,整整兩個時辰。
袁幕每晚都親自駕車接我回府。
他似乎發覺我不開心,總能把我惹得笑出聲來。
還好魏長鄢也確實如他所說,並非每次都來看我。
他在忙著尋找東陽王的下落。
禁衛軍聯合長公主的府兵都快把伏牛山附近的土地都翻過來了。
東陽王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漸漸的,朝野有了風聲,認為東陽王已經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
而這害死東陽王的人選,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袁幕。
今日朝堂之上,來了位不速之客,是東陽王府的屬官,名曰溫奪。
「臣自酈川赴京城,狀告奸佞袁幕!」
袁幕理了理衣領,微微側目,竟是不屑之色。
「你要告他什麼?」
魏長鄢的目光冷冷透過十二毓冕。
「袁幕在狄越之亂時,使出歹毒奸計,將敵軍主力驅趕進酈川,又故意讓朝廷軍延後圍剿支援,以至於八萬酈川軍對陣二十萬狄越軍,令酈川軍蕩然無存啊。」
溫奪即刻跪下了。
全場寂靜。
袁幕等了好久,轉身看他:「說完了?」
溫奪抬起怒火般的眼睛看向他。
「你這罪大惡極的奸佞!」
他轉而去看皇帝。
「陛下,狄越之亂時,東陽王苦守酈川半年多,曾向朝廷軍送去求援信六十九封,其中得到回覆了二十三封,都是袁帷之此人手書,寫著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整整半年多啊,東陽王孤城無援,臣等何其絕望!」
魏長鄢自幼體弱,握拳輕咳了咳,慢慢開了口:「帷之,狄越之亂,朕記得你是去隨軍了的,他所說屬實嗎?」
袁幕往前拱手回稟,聲線無比沉穩。
「是,臣在狄越戰事僵持不下時,奉陛下之命,親赴前線,不過一年,便將狄越軍困死在酈川,率軍斷其補給,以全部十萬不到兵力,蕩平二十萬狄越軍。因此一功,陛下升臣為御史中丞。溫大人所言,句句屬實。」
溫奪跪在地上,驟然直起上半身,望著高位帝王,聲音更添感情色彩。
「陛下!太后最為疼惜東陽王,陛下也愛護幼弟,恪守孝悌,兄友弟恭。而這位袁幕袁大人,僅僅因個人私仇,趁此戰亂之時,挑撥陛下與東陽的兄弟感情。若非東陽王以國為先,堅信兄長,勢必要引起時局動盪!陛下,如此奸佞,請速處死。」
魏長鄢自高處看向袁幕:「帷之,那你還有話說嗎?」
袁幕漫不經心地回道:「陛下,恕臣耳拙,只聽到溫大人拍了一大堆馬屁,還沒聽出溫大人要告臣犯了什麼罪。」
「你!」溫奪快要撲過去咬他。
魏長鄢抬了抬手:「遠道而來,車馬勞頓,站著說吧。」
溫奪騰地站起來,和袁幕對峙。
「我一要告你,整軍不援,公報私仇,謀害酈川將士!」
袁幕皺眉:「那依溫大人所言,我不該斬其後路,徐徐包圍,而要直入酈川,與狄越軍拼個來回?」
溫奪冷笑:「朝廷遣軍精銳十萬,袁大人直入酈川,與東陽王會合,未必就打不贏這一仗!」
「直入酈川,二十萬狄越軍及時掉頭,沖向朝廷軍,傷亡恐怕不止十萬。」
「但能儘快蕩平狄越大軍,還解酈川之困境!」
袁幕恍然大悟。
「虧我還虛心請教,以為是溫大人有何高招?原來是死道友不死貧道這一招啊!」
溫奪愣了:「你這說的是什麼?」
袁幕上前三步,牢牢盯著他的眼睛,猛然拔高聲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死你酈川軍就是大大的不行,死朝廷軍你就拍手稱快!不是嗎?」
他的言辭頓時變得尖銳起來,沒給溫奪反應時間,轉身向皇帝稟告。
「陛下,溫大人這一告,臣不認!臣是讓援軍不發,但在此之前,臣已將百姓接出。是以酈川地勢險峻,不利於狄越軍作戰,臣才誘敵深入,行此計謀。最終以最小的代價,損耗八萬酈川兵力,兩萬朝廷兵力,大獲全勝。酈川軍為此戰,立下汗馬功勞,舉國皆知!但此人卻趁東陽王不在,將這些功勞說成是臣一個人的,更是膽大構陷東陽王魏弗,將一位赤膽忠心、有勇有謀的藩王,抹黑成是不顧大局,忿忿不平,心胸狹窄,毫無遠見的宵小之輩!」
袁幕這一長串的話說下來,已經將溫奪打得找不到北了。
袁幕忽地聲音一停,側目,不屑地看了眼溫奪。
「陛下,如此奸佞,請速處死。」
溫奪才緩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什麼時候說功勞是你一個人的了?」
袁幕挑眉:「你不否認你抹黑東陽王了?」
「袁帷之,我去你——」
還好有兩名臣子及時抱住溫奪,才沒讓他把腳踢到袁幕身上去。
袁幕冷冷地睨著他,輕拍了拍衣袍。
魏長鄢道:「酈川軍與朝廷軍都是子民,不分彼此,袁幕運籌帷幄,兼顧大局。這一告,就不成立了。」
溫奪平復好了心情。
「那我二要告你,截斷酈川信件,致使東陽王求援無門,挑撥皇家感情。」
袁幕再次否認:「我從未做過此事。」
溫奪道:「東陽王殿下寄往京城的信件,均被你派人截了下來,就連信鴿都成了軍糧,你還信口雌黃?」
袁幕輕「哦」了一聲。
「原來如此。這是個誤會啊。還請溫大人聽我解釋,十萬大軍駐紮深山,荒郊野嶺,寸草不生,軍糧遲遲未到。我不得不分出一支小隊,四處打獵,充作口糧。我怎麼知道就打到您家的鴿子了呢?」
溫奪氣得手都抖:「你就,你就沒有看到過紙條嗎?」
袁幕眯起眼睛,想起來了,一時竟也笑了。
「你說那些紙條啊,不過是求娘拜姐,求哥救命,要死要活的……我還以為是誰家小孩夜哭,在求神拜佛呢。」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
「溫大人又何嘗不是強詞奪理,就那些東西也能稱之信件?東陽王要往京城送信,為何要偷偷瞞著微臣呢?」
溫奪盯著她,諷刺道:「你說呢?」
「在下實不知啊。」袁幕笑了笑,與他對峙,「但倘若是敵軍以此手段迷惑,豈不是還要我奉為軍令?」
溫奪被他說得語塞,半晌答不上來。
高位上的魏長鄢聽到這裡,重重地咳了咳,打斷了二人爭執。
「好了,將士在外征戰,填飽肚子是最要緊的。這也不能怪他。你還有話說嗎?」
溫奪瞪了瞪袁幕,當場又跪了下來。
「陛下,臣這一路來,騎了一匹驢,驢後放了兩個袋子,一邊是乾糧和水,一邊插著酈川軍的軍旗。路上的百姓問臣要去哪裡,臣說要去面見天子,百姓們都祝福臣求得公理!」
溫奪將雙手撐在地上,朝著帝王的方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臣雖孤身入京,但代表酈川而來,請三司公開審理東陽王失蹤案,找到幕後之人。此案不水落石出,臣寧死不返!還望陛下切不可偏私啊。酈川八萬大軍英魂在下,絕不肯看到其主被人謀害,沉冤不得昭雪!」
大殿驟然一片死寂。
眾臣子面面相覷,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不知過去了多久,魏長鄢終於發話了,聲音不冷不淡。
「准。」
……
魏煢和我轉述這一切時,不自覺就評判起這位遠來客。
「像溫奪這種不要命的直臣,是最難對付了。開口百姓蒼生,閉口將士英魂。他一路招搖過市,就不能輕易死在京城了,否則就成了最鋒利的政治刀。」
我評價了四個字:「殉道之人。」
「上次見到這樣的直臣孤臣,還是你父親……」
魏煢止了聲,不說了。
我自然地接過話來:「是啊,我父兄死了,將盧太后扳倒了。」
溫奪又是一把新的刀,要扳倒的會是誰呢?
外間已是深秋。
魏煢突然靠近我半步,壓低了聲音:「晁姐姐,你猜劫殺魏弗的人會是誰呢?」
我偏頭抬眸,神秘莫測地看她:「怎麼你不知道?」
魏煢愣了愣:「你知道我想的是誰?」
我對上她的眸子,瞭然地點頭。
「你和我想的是同一個人。」
25
酉時到了。
我和魏煢告辭,留她在原地坐立難安,猜我到底知不知道。
我到靈堂廂房時,魏長鄢已經在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各描各的符紙。只是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善,描得很快,沒到一個時辰,就都畫完了。
我抱著這摞描金的符紙,跟在他身後,到了靈堂正前方,讓我全都燒了。
這一摞燒起來還要些時候。
我靜靜跪在靈前,一張張投進火苗,被吞噬燃成灰燼。
魏長鄢站在我身後,一句話也不說。
帝王的喜好如此詭異,竟然是讓我給太后盡孝。
明知我和太后是血海深仇,出自我手勾勒的符紙,都傾注了我的恨意,一筆一划,都是血仇。
哪有安息超度的作用,只會詛咒她死後不得超生。
我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他想要噁心的人,是太后。
魏長鄢十四歲登基,但因體弱多病,盧太后垂簾,把持朝政多年。
哪怕他二十一歲親政,盧太后依舊上朝旁聽,常有越俎代庖之事。
但魏長鄢從未與行事跋扈的盧太后起過任何爭執。
他身體孱弱,性情溫潤,從不動怒,體恤朝臣,安撫將士,就連對待宮女內監,也如春風和煦,被稱為最為仁厚,最為孝順的帝王典範了。
只是今時今日。
盧太后死於後宮,東陽王下落不明。
大家才看出了這位三十一歲病弱帝王的厲害之處來。
我正在出神間,面前的火勢大了。
「小心。」
魏長鄢將我扶起。
我站了起來,剛側過身,陡然撞見側方長廊的盡頭,一身緋色朝服的袁幕,面容落寞地站在那裡。
魏長鄢的手還虛扶在我的小臂。
我下意識就推開了他。
「袁幕。」我要去找他。
手臂被身旁的人牢牢鉗制住,不得再往前半步。
魏長鄢站在我身後,隔著這段距離,目光溫和地望著袁幕。
「帷之,過來。」
袁幕走了過來,和魏長鄢說了兩三句話。
我完全聽不進去。
他最後才淡淡將目光投向我。
「陛下,晁姑娘在這裡還有事嗎?」
他毫無懼色地看向魏長鄢。
「沒事的話,臣就要把她帶走了。」
魏長鄢微笑著鬆開了我。
「去吧。」
回府的馬車上,袁幕和我對面而坐,未曾言語。
「聽說你在朝上說贏了溫奪。」
他低頭抬眸,看了看我,扯了扯唇。
我繼續道:「我知道,你贏在哪裡。」
袁幕眸光不耐地看我。
我往前靠近他。
「明面上是合剿狄越叛亂,實則是在酈川大行削藩,把皇帝的心頭大患,十萬酈川軍削成了殘廢。」
袁幕打量著我,微微勾唇:「還有呢?」
「而這削藩的主意,是皇帝同意過了的。所以你今天說什麼,都能說贏溫奪。」
馬車軲轆穩穩往前行駛。
袁幕來了興致,眸光盯緊我。
「這麼聰明?那你再想想,我當真贏了溫奪?」
我本想說那是自然,但聽他話裡有話……
「你沒有?」我看著他,眯起眼來,「溫奪就沒想過能告倒你?他真正想要做的事,就是公開審理東陽王的案子。」
袁幕指點起我:「這是謀臣很常見的獻策手法,先抑後揚。」
「所以,他贏的人是皇帝。皇帝可是不想公開審理東陽王的案子。」
袁幕滿眼寫滿了孺子可教,往後仰靠在車廂壁上,長嘆了一口氣。
「他只想偷偷把人殺了,不想背上謀害親弟的罪名啊。」
我嚇得往前伸出手去,雙手交疊,捂住他的嘴。
「胡說什麼呢?」
袁幕垂眸睨著我的手,再盯著我的眼睛,眨了眨眼。
我感覺到有什麼溫軟的觸感貼上掌心,臉頰頓時發燙,慌忙抽回了手。
「你……」
袁幕低下了頭,笑著抿不住唇。
過了半晌,他想到了什麼,抬起頭看我。
「你在太華寺做什麼?」
「你不都看到了嗎?」
我頓時坐得離他遠了,整了整衣裳,語氣故作冷淡。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袁幕往前傾身,扯起我的手腕,聲音冷冽又鋒利。
「你知道我看到什麼了嗎?」
我不由得皺眉抬起頭,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聲線微微嘲諷。
「那你說,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他強迫你給仇人下跪,看到你明明很擔心我會誤會,看到你要過來找我被他拉住了。」
我一時怔住了。
胸腔里湧起酸澀,視線迅速模糊,在眼淚落下之前,及時低下了頭。
袁幕放開了我的手,遞來一方手帕。
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
袁幕的手顫了一下。
「算了,我不在意,你不說也沒事,別委屈了。」
我接過那方帕子,用力攥緊到手心裡,指尖忍不住輕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強止住哭泣,語速緩慢地開了口。
「當初你退婚以後,我進了牢獄,他想要我進宮,我拒絕了他。」
袁幕蹲到我面前,語氣震驚:「晁如玉,你……」
我繼續往下說。
「我和他有個君子之約。只要我不嫁人,他就不會強迫我。」
我抬起頭,盯著他,一字一句道:
「袁帷之,聽懂了嗎?只要他當一天皇帝,你就一天不能娶我。」
聽懂了嗎?
袁帷之。
只要他當一天皇帝。
你就一天不能娶我。
26
趁著袁幕不在府中,我去見了郭牢頭和蘇大夫。
「我近來出入宮門,無法祭拜父兄,只能託付大家了。」
郭牢頭大大咧咧道:「沒事,這麼點小事,還是簡簡單單。」
我不得不提醒他:「記得讓大家輪流去。你們倆露過面,容易被留意上。」
蘇大夫正色道:「你放心。」
我微微頜首,沉思片刻,仍是憂心忡忡。
「我未必時刻都空著,若是你們出了事,又找不到我,便去袁府找袁幕袁大人商議。」
蘇瀲聲音遲疑:「這……任何事都可以嗎?」
我逐一看向二人,目光堅定,聲線沉穩。
「這七年來,袁幕在朝中所作所為,和我們是殊途同歸。凡是能相信我的,都可以相信他。」
「好。」二人答應下來。
我坐在庭院中,放下手中陶杯,側身抬頭去望天空。
秋深露濃,天色蒼茫。
一行南雁,呈人字型,沿著天際,徐徐而過。
「就快要結束了。」
溫奪是從底層貧民里走出來的政客。
他說話不會咬文嚼字,不像袁幕尤擅針鋒相對,但煽動百姓的能力一流。
溫奪也是個瘋子,天天去茶館、青樓和集市口,站到高處,向百姓彙報東陽王案的進展。
硬生生將東陽王失蹤的案子,變成京城炙手可熱的話題。
但在京城提起東陽王魏弗,就不得不提起七年前的晁家父子案。
整個京城,一半的人在猜測魏弗是被誰害死的,一半的人在討論死得活不活該。
前一半人開起了賭盤,賭定魏弗是被枉死人的後人報復的,懷疑對象有了好幾個名字,包括腰斬的晁家父子、跳樓的花魁灩灩、被打死的小捕快……
沒辦法,魏弗害死的人太多了。
大部分的賭注壓在了較為出名的晁家。
而被押了重寶的我,正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在宮裡勾勒祭祀符文。
畫完以後,我拿著符紙,跪到太后靈前,輕輕投入火中。
太后的靈柩並未置在祭拜的靈堂,而是被放在靈堂後的無名殿里,顯得靈堂寬闊大氣。
無名殿兩側是打開的門扇,和靈堂連通起來。
進了門往裡面,就能看到靈柩居中擺放,旁邊跪坐著八個宮女,正在無精打采地輪值。
「你們幾個打起精神!」路過的大內監看不慣地揮動拂塵,「讓你們好好守著天燈,眼睛都沒有睜開,滅了怎麼辦?」
最外側的宮女頓時抬起頭,去看擺放在靈柩右下角的油燈。
燈芯燒得正響呢。
「馬爺爺,我這迷瞪了會兒,就讓你看見了,這不是都沒滅嗎?」
大內監一一看過去,靈柩四個角都擺放著油燈,被稱作亡人引路的天燈,是要晝夜都不能滅的,此時也確實一盞也沒有熄滅。
他一把年紀,不禁覺得失了面子,強詞奪理起來。
「那也不能個個眼睛都眯成線了。如今天氣寒涼,靈柩還未嚴封,要有什麼蛇蟲鼠蟻鑽進去了,挖了你們的眼!」
他說完才看到,我正站在門邊,立刻換了笑臉。
「晁姑娘。」
我對他笑了笑,看了眼靈柩,轉身就走了。
臨近亥時,魏長鄢來了。
他披著玄色龍紋大氅,裡面是白麻孝衣,比之前顯得氣勢凌厲。
「外面吵得沸反盈天,朕到現在才得空。你在做什麼?」
我站了起來:「正準備走。」
魏長鄢愣了愣,突然就笑了,唇角帶著寡淡意味。
「朕剛來你就走。」
我淡淡道:「我都做完了。」
魏長鄢坐到窗邊的暖榻上,招手讓我過去。
「還記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遇到魏長鄢時,還不到九歲,是頭一次進宮。
忘了那時是因何進宮,但記得是個下雪天。
我裝扮得很精緻,梳著元寶雲鬢,穿著粉襖雪色百褶裙,在皇后的花園裡轉悠。
我走到長廊的拐角,聽到了好尖銳的哭聲。
廊下,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哭得很大聲,扯著十五六歲少年的衣袖,說話含糊地告著狀。
少年眉眼溫柔,彎下了腰,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
小孩就不哭了,飛快跑到池邊。
那有個宮人正在用杆子幫他打撈冰面里的彩球。
小孩就把人推下了池子,拿著杆子打得人再也不敢往上爬。
我驚呼一聲,用帕子捂住嘴。
少年看到了我,有些驚訝,緩緩走過來,低頭盯著我。
「你看見我教他了?」
我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沒看見。」
他彎下腰,打量著我的裝扮,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
「好可愛的妹妹。」
後來那個倒霉的宮人就死了。
那小孩是東陽王,少年是太子殿下。
那天東陽王被皇帝打了,等到皇帝走後,皇后罵了太子殿下。
魏長鄢準備告退出來時,正聽旁人說我是過目不忘的神童……
我被人哄騙到殿後。
「妹妹,你怎麼不和我說,你過目不忘啊?」
魏長鄢無聊地用手撥動我的小步搖。
「太子殿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冷冷伸出手,把我推到雪地里。
那天特別冷,我往後撐著手,連著爬了兩步。
後腦勺撞到了什麼東西。
我仰起頭一看,是個拎著漆提梁書箱的少年。
「哪來的小女娃,地上爬不冷嗎?」
他一隻手就把我提了起來,也沒和我說話,同我擦肩而過。
「太子殿下,上課了。」
魏長鄢看到來人,只得作罷。
大雪天,朱紅長廊,少年離去的背影,倒映在我的眼眸,過目不忘。
過了兩年,再進宮時,梅花開得正盛。
宮裡舉辦冰雪大典。
那時我出落得有些模樣,特意打扮的和當初差不多,滿心歡喜往前走。
但沒想到跑去圍觀袁幕冰上舞劍的女孩子太多了。
我被撞倒在地,沾了半身的雪,形容頗為狼狽。
「二姑娘,咱們還過去看袁家大公子嗎?」
我遠遠看了看人群,抓了兩把雪扔出去,無比氣餒。
「不去了,去了也擠不上前面,有什麼好看的?」
侍女扶著我往回走。
「你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嗎?」
「嗯。」
北風忽過,梅花飄零,紛紛鋪落了個滿地。
我回頭看了一眼。
「總有一天,我要他追著來看我。」
27
魏長鄢緩緩伸出雙手,靠近了燭火,目光出神。
「只有你知道,朕不喜東陽王。」
我沉默以對。
魏長鄢盯著燭火,目不斜視,語氣尋常。
「那個姓溫的非要催著審理此案,魏弗死就死了,何必追究是誰做的呢?」
他扯了扯唇,輕輕嘆息。
「朕已經夠忙了,還要去找兇手,簡直滑稽啊。」
我沉思道:「陛下怎麼知道魏弗死了呢?」
魏長鄢鳳眸微眯:「魏弗沒什麼身手,既然隨從都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
我若有所思:「是嗎?」
他轉頭看我,輕笑了笑。
「朕很快會破案的,已經有線索了。」
迎著他的目光,我也笑了笑。
但他一句話,讓我脊背處都發麻了,發出一陣陣涼意。
魏長鄢未曾察覺,倒是望著我,頗為感傷道:「自從晁期和懷瑾走後,我們很久沒這麼說過話了。」
我冷下了臉,立即站了起來。
「陛下真的在意這種小事嗎?」
我要走。
魏長鄢靠坐在軟榻上,隨手扯住了我的裙角。
「你想知道,朕在意什麼嗎?」
他半躺在榻上,閉上眼睛,似乎更為愜意了,只是手裡仍舊緊緊抓著不放。
「你看,即便朕殺了你的父兄,你還是要坐在這裡陪朕說話。晁如玉,這才是朕最在意的。」
是權柄。
是握在手中的權柄。
是無法撼動的權柄。
「就像今日,放在從前,你也想不到你能坐下來陪朕閒聊。或許有一天,夜半醒來……」
魏長鄢睜開眼,和我對視。
「你會發現,躺在你身側的人是朕。就像今日。」
耳邊響起嗡的一聲。
幾近失聰。
心猛地往下墜去。
在愛情,自由和道義的諸多虛幻加持下,真正作祟的,只有純粹的權力。
而只有在掠奪和征服的過程中,權力才能真正稱之為權力。
我徹底不冷靜了。
一手握住魏長鄢的手腕,一手去扯被他握住的裙角。
「你別做夢了。」
魏長鄢笑了,看了看我,鬆開了手。
門外內監高聲傳話道:「陛下,楊柔妃來了。」
當今陛下不重女色,後宮妃嬪不過數人。
如今的皇后是盧太后的遠方侄女,容貌品行都是尋常。
前幾年盧太后掌權時,魏長鄢和皇后還是相敬如賓,說不上恩愛,也不曾冷待。
而當盧太后沉寂於後宮時,皇后也就多少有些落寞。
而這位楊柔妃,稱得上是寵妃,進宮不過五年,便從宮女升至妃位。
魏長鄢帶著我出去了。
殿外的台階下,姿容清麗的美人,正帶著侍女靜靜等候。
太華寺中殿,是太后停靈所在,萬分肅穆。除去皇親國戚和個別重臣外,只有皇后或長公主能入內,尋常妃嬪女眷不可入內。
當然這是對主子的規矩,不包括在此侍奉的宮女太監了。
所以,這位楊柔妃也沒有外界所傳的恃寵而驕。
一道冷淡充滿嘲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她很像你。」
我轉身看他:「什麼?」
「她父親是前刑獄主官楊熙年。」
七年前為應付民怨,被他拉出來給盧太后母子擋刀的,那位刑獄主官。
魏長鄢走到我身側。
「你看,殺父之仇,也算不了什麼。」
「我和她不同。」
我慢步下了台階,同楊柔妃見禮。
夜色里,楊柔妃淡淡回禮,看也沒看我,就去到魏長鄢身側了。
我走出宮門時,袁府的馬車在等。但走近了,不是袁幕,只是個車夫。
「夫人。」他取出袁幕的信物自證身份。
我放下了戒心。
「袁大人,怎麼不來?」
車夫搬下了車梯。
「大人府里有事。」
我坐在車裡,捲起車簾,望向空蕩的街道。
漆黑的巷子裡,蜷坐著個乞丐,似乎才不到二十歲。如今到了深秋之夜,天氣寒冷,他衣衫單薄,竟還沒有回去。
我讓車夫去給那乞丐扔一塊銀錁。
過了一會兒,那乞丐過來了,站在我車前,也不說話。
我驚訝道:「怎麼了?」
車夫回頭解釋道:「夫人,這乞兒是個啞巴,在給您道謝呢。」
啞巴?
我想了想:「讓他到車窗處來。」
我找出面紗,蒙上了臉,半揭起帘子,露出蒙著面紗的下半張臉。
這個角度居高臨下,我能看到那乞兒對我打手語。
「你能聽見吧?」
他點了點頭。
我的臉隱在面紗下,輕勾了勾唇。
「你也別謝我了,一顆銀錁也改變不了你的生活。但我有個讓你這輩子不愁吃喝的法子。」
……
我回到袁府時,袁幕正在書房議事。
我是進去了才知道的。
一柄寒劍橫在頸間,逼得我仰起了頭。
「什麼人?」
數名穿戴兜帽斗篷的黑衣護衛,齊齊看向推門闖入的我。
他們身上帶著馬匹的氣味,一看就不是京城中人。
袁幕慢慢放下手裡的信。
「放開她。」
劍刃剛一移開,我轉臉去盯著袁幕。
「既然你在談要事,為什麼不讓人攔我?」
袁幕瞧著我,搖頭輕嘖道:「夫人在府上通行無阻時,也沒見問過半句,出了事就怪我了?」
被他戳破,我臉紅了,不發一言退了出去,還替他們關上了門。
「收到大公子的信,汝南決定提前起事,但不知是否京中出了事,因此派余等進京面見。」
我沒走,靜靜停在窗外,窺聽密談。
袁幕語重心長道:「出了一件大事。你回去和父親說,我快要成親了,讓母親備好聘禮。」
室內沉默了半晌。
「呃,大公子,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話嗎?」
袁幕將一封厚厚的信交給為首之人。
「這封信務必送到汝南。」
我想要透過窗縫去看,不小心惹出了聲響。
「大公子,有人偷聽!」
那人正要衝出來。
袁幕拉住了他,過來推開窗,往下望了一眼。
「嗯?」
我蹲著躲在窗下,仰起頭看他。
他伸出手來,戳了戳我的髮髻,饒有興致地彎起唇。
「沒事,是只貓兒。」
我撥開他的手,心怦怦直跳,矮著身子,提起裙擺就跑了。
半個月之內,出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地下賭場突然來了個神秘的啞巴。
他一來就下注是皇帝殺了東陽王。
由於這一人選太過離奇,引發大番猜測,甚至懷疑這個啞巴知曉內情。
眾人紛紛跟投。
人們一旦往裡面投了錢,就控制不住去論證這個猜測才是真理。
京中輿論,甚囂塵上。
尤其是溫奪,他無風都起浪,這有了點風,簡直是要上天。
魏長鄢和我對弈時,摩挲著手裡的黑子。
「去將那個啞巴抓來。」
禁衛軍統領秦姚尷尬道:「回陛下,那個啞巴已經被溫大人奉為座上賓了,同吃同住,就連出恭都守著……」
魏長鄢指尖微滯,眸光陰沉,將棋盤上的棋子一掃而盡。
「溫奪!溫奪!魏弗手下怎麼會有如此忠貞之臣?」
我放下手裡的棋子。
「看來陛下沒心情和我對弈了。」
魏長鄢看了眼我:「罷了,你回去吧。」
第二件大事是朝堂之上,有人彈劾袁幕父親在汝南侵占民田,欺壓鄉紳,公然容留被流放的罪犯。其中就包括當年晁家的其他女眷。
魏長鄢派人去汝南調查,結果查出不是侵占民田,而是屯田養兵。
袁家祖上發跡於汝南郡,從當地名族,成為公卿世家。
汝南郡也受袁氏惠澤頗多,當地的橋和路,都有袁家的投入。
汝南的名家幾乎與袁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如今汝南的長官,曾是袁幕祖父的門生。
正因為此,袁氏在汝南屯田養兵,達到近八萬人,竟然到今時今日才知道。
魏長鄢在朝上大發雷霆,質問袁幕可知此事。
袁幕當即跪下來,堅決表態。
「陛下,臣自幼進宮,陪伴聖駕,已有十五年之久。七年前,袁氏族中叔伯子弟,陸續辭官隱退。唯獨臣留在了京中,被視作家族棄子。陛下,家族所為,臣全然不知。」
禁衛軍統領秦姚穿盔帶甲奔進殿中,手中高舉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