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好的廚娘。
沒人說過我的飯難吃。
直到我那悔婚的高貴未婚夫吃了我做的飯。
「真難吃,還好沒娶你。」
我淡定地收起碗筷。
「斷頭飯,你還挑啊!」
沒錯,我是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
1
我沒想過再見袁幕,會是如此光景。
袁幕站在單人牢房裡,穿著髒污的囚衣,同我面面相覷。
他也沒想過會見我,怔愣了半晌,風輕雲淡地笑了。
「看來你一語成讖了。」
我平復好心情,走了進去。
「我隨便說說,是你遭報應了。」
負心人是該遭報應。
就在七年前,我家裡出了點滅門的事。
叔伯兄弟正午拉去砍頭,府中女眷全體流放。
只有我,是個例外。
我還是袁家大公子的未婚妻。
執行的官員拿不准主意。
他們將所有人都運送到各處,又派人將口信送到袁府。
「請務必讓大公子來。」我將金鎖塞到那人手心。
那是個冬日,偌大的府門口,押人的押人,封門的封門。
場面亂紛紛。
我被留在原地,等了一個多時辰。
我那時還年輕,不知天高地厚,哪怕是這樣的禍事,仍舊梗起脖子,保持貴女姿態。
只是一雙眼睛,定定地望向街角,連那兩堵牆都快要望得隱約要合起來了。
我在盼一個人。
袁幕騎著馬匆匆趕來。
他特地請了早朝的假,卻是來解除和我的婚約。
「如玉,我們的婚約到此為止了。」
他甚至都沒有下馬,借來小卒的燈籠,將往日登門求去的庚帖,親手投了進去。
那抹朱紅,被燒得發黑,化為灰燼。
萬念俱灰。
我想要說的話,也不重要了。
我強撐起面子,也拿出他的庚帖,投進了燈籠口。
「袁幕,你最好求神拜佛,佑你步步高升,別落到我這個地步!」
這不過是句挽尊的氣話。
誰成想,真有這天。
我從食盒裡取出湯罐,裡面是燉好的雞湯。
湯色清澈,香氣撲鼻。
雞是昨天一大早去集市抓的,上午挑個殺雞的吉時,下午再燒滾了水去腥,忙到天黑才架上泥爐,足足煨了一夜……
不可謂是不用心。
「你做的?看起來好像很油。」
偏偏碰上了袁幕。
我手指頓住,緩緩抬起頭,白了他一眼。
「除了你,從來沒人說我做的差。」
袁幕微微皺眉,剛要說什麼,又止住了,沒再和我頂嘴。
我心情好了點。
「袁大人,你就快點吃吧。吃完了再睡個好覺,又是新的一天了。」
袁幕接過雞湯,吹了又吹,在我的注視下,勉強嘗了一口。
然後長久地閉緊了眼。
我愣了,怔住一會兒,戳了戳他的肩膀。
「袁幕?你沒事吧?」
袁幕睜開眼,淡淡地看我。
「真難吃,還好沒娶你。」
「……」
都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和我開玩笑,簡直莫名其妙。
「斷頭飯,你還挑啊?」
沒錯,風水輪流轉。
如今他是死囚,我是專門給死囚送斷頭飯的廚娘。
對於死囚犯來說,斷頭飯哪分好不好吃,看起來豐盛就行了。
「不挑,不挑。」
袁幕笑了笑,低下頭去,溫順地吃飯。
我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無聊地等待,轉頭去看他的側臉。
就這麼靜靜看了一會兒。
袁幕忽地轉過頭,端著碗看我,挑了挑眉:
「你看我幹什麼?」
我沉默了半晌,幽幽嘆出一口氣。
「外面都傳,駙馬撞破你和長公主的私情,你一怒之下殺了他……」
他正在仰頭喝湯,急促地咳嗽起來。
湯碗被反扣在食盒上,發出「噔當」的響聲。
袁幕將頭埋得很低,用衣袖拂去唇角的湯漬,肩膀微微帶著顫抖。
是他忍不住在發笑。
「臨死之前,還能聽到市井八卦,真是難得啊!」
我將湯碗收進食盒。
「你別看不起市井八卦,聽說駙馬家要報仇。你雖進了死牢,但牢里出了事的也不少……」
那湯汁濺了幾滴到稻草上。
我將那束稻草收進了衣袖裡。
「早死晚死都是死,可沒人管。」
我提著食盒,站了起來。
袁幕和我四目相對。
他已然不笑了,面容愈發沉靜,語氣也嚴肅了。
「我明日便要處斬了,我有話想和你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你說吧。」
「可在我說之前,要先問你幾件事。」
「你問。」
他沉思半晌,一本正經道:「你成親了嗎?」
「……」
我沒工夫和他閒聊。
「袁大人,祝你含笑九泉。我有急事,就要走了。」
我正要邁出門。
身後傳來袁幕異常平靜的聲音。
「回家以後,找人拿了酬勞,收拾妥當,趁早就離開京城吧。」
腳步一頓。
身體瞬間就僵住了。
我錯愕地轉身。
袁幕正襟危坐在原處,面帶微笑地看我。
但這笑容沒起到本該讓人放鬆的作用,反而讓我脊背處升起一陣寒意。
我用力握緊了食盒的提手。
「你……知道?」
隔著一段距離,他注視著我,緩緩點了頭。
「我知道。」
他知道。
我是被人買通來殺他的。
2
三天前,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翻了個身,發現忘了滅燭。
掀起被子,正要起身。
突然,頸間橫過一柄利劍,止住了我的動作。
「晁如玉,聽聞你專給死牢送斷頭飯,想請你辦件事。」
我仰著脖子,微微轉頭——
是個黑衣蒙面人。
我常年往死牢里送飯,雖說有點隱秘,少與人來往,但也就是個底層的活計,免不了被死囚的家人打聽到,讓我捎幾句話,或是添個愛吃的菜。
反正遊走在律法邊緣,我是能幫忙就幫點忙,比正經送飯來錢來得快。
但半夜持劍,請我辦事,倒是很少見。
「主家是誰?」
「這不是你過問的。」
一錠金子被扔到我面前。
有錢人。
我拿了起來,暗暗摩挲,還是嶄新的金錠。
上等有錢人。
「那要找誰?辦什麼事?」
「殺一個人,你的仇人。」
我接過畫像,展開一看,就怔住了。
畫中人身姿卓絕,眉眼清俊,正是當年悔婚的袁幕。
好傢夥,買兇買到前未婚妻了!
「怎麼樣?接不接?事成以後,黃金千兩,送你離開京城。」
捲起畫軸。
「我接了。」
白瓷瓶被放在床頭。
「這是毒藥,無色無味,一旦服下,半個時辰,窒息而亡。」
……
死囚提前死在牢里的狀況並不少見。
他們被判了死刑,不吃不喝,精神渙散,活不到秋後斬首那天。
一旦死在牢里,便趁夜卷席抬出,扔到亂葬崗,草草了事。
這也是我敢下毒的緣故。
「你知道,你還喝?」
袁幕望著我良久,面色淡然。
「你走吧。」
只是他手指用力蜷緊,呼吸愈發沉重,像是喘不上氣來。
這毒藥馬上就要發作,可不能讓他死在我眼前。
「告辭。」
我沒再耽擱,轉身出門。
獄卒過來鎖上牢門。
鎖鏈發出叮噹嘩啦的聲音,驚醒角落裡與人閒聊的郭牢頭。
「要走了?一道。」
郭牢頭並不是如今的牢頭。
真正的趙牢頭,我們見了是稱大人的。
至於郭牢頭,是上任的牢頭。
他死了兒子以後,大病了一場,三年前就早早退了休,住在附近的巷子裡,沒事就來監牢轉轉。
我和他走到暗處。
刑獄死牢建在普通牢房地下,出入是狹窄曲折的通道,僅供兩三人行走。
郭牢頭低聲道:「到時候送到亂葬崗,我打聽准了位置,給你送口信。」
「郭叔,多謝了。」
他左看右看,擺了擺手:「你要帶上……去哪?」
刻意迴避了屍體兩個字。
郭牢頭知道我下了毒。
他知道我和袁幕有情仇,如今人明天就要去死,讓我過把癮罷了。
反正袁家叔伯多年前就相繼辭官,在老家汝南過起與世無爭的日子,也鮮少進京打點。
就像是整個家族遺忘了袁幕這個大公子。
「託人送回汝南吧。」
等他成了亂葬崗的屍體,我再隨便找個販夫,草蓆一卷,送到汝南去。
我們正往上走著,出口的光忽然亂了。
幾道人影飛速竄了過去。
我腳步一頓。
郭牢頭更是敏感:「這是出事了?」
急促慌亂的腳步聲襲來。
「快快快!清點囚犯!」
我不由得眉頭一緊,和老郭默契對視——
真出事了!
趙牢頭帶著一列獄卒涌了進來。
他忙得很,一抬頭,撞見老郭和我,腳步也沒停。
「司獄有令,收監犯人,全數清點!」
話音剛落,渾厚的鐘聲響起,震徹整座監獄,久久未曾靜下。
甚至說,在這剛過午時的時辰,它引起了更大的震動聲。
是囚犯們發出來的歡呼聲。
「是鐘聲?這是不是鐘聲?」
「是鐘聲!」立刻有人接話,「要大赦了?」
能被關進死牢的犯人,幾乎都不是頭一回坐牢了。
贖罪減刑赦免的套路,甚至比官員還要精通。
只聽見這一道鐘聲,和看到牢頭清點人數,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趙牢頭高聲大喝道:「國喪,肅靜!」
白日鳴鐘,為國喪號。
但我看趙牢頭馬不停蹄地辦事,毫無皇權更迭的動盪之感,便知道不會是天子崩逝了。
心裡有了數,那就是太后。
老郭朝趙牢頭喊了一聲:「趙大人,你們忙,我先走了!」
老郭扯著我就走,腳沒抬高,差點摔倒。
「快走,趁他還沒點到姓袁的!」
還是我扶住了他。
他回頭看了一眼:「還好,大赦不赦殺人犯。」
天下大赦,有十惡不赦,殺人就在其中。
我提起手裡的食盒,輕嘆了一口氣。
「這也實在太巧了。」
前腳給袁幕下了毒,後腳就天下大赦……
老郭皺緊眉頭:「我們快回,把這食盒處理了!」
消滅證據,是最要緊的。
但剛出了死牢,日光刺進眼裡,視線恍惚。
寬闊大道上,有一青衣官吏,著急地奔跑而來。
是黃司獄。
他是文人出身,講究禮節。
我迎上去,向他行禮:「司獄大人好。」
便和黃司獄撞了上去。
猛地往後摔在地上,兩邊手肘蹭在地面,擦出長長的血痕。
食盒滾落在道路旁,也將盒子摔開了,碗碟四分五裂開來。
黃司獄被我撞得往後退了兩步。
他看了看我,和這滿地狼藉,倒是沒罵人,哎了一聲,急忙往前走。
「都到了這時候,還行什麼禮啊!」
他已經進了死牢。
我將那地上的碎片收拾了起來。
「看來真出事了。」
碎裂的瓷片被扔進雜物堆里。
我用食盒舀了大半盒子水,直接潑了上去,連著用力潑了三次。
「你說,萬一袁幕被特赦了,這可怎麼辦?」
郭牢頭睜大了眼,腳下都站不穩了。
「那我們豈不是……提前一步,錯殺了他?」
3
黃司獄急忙忙進死牢,直奔袁幕的監房。
只看見袁幕穿著髒污的囚衣,筆直地躺在土炕上,面容無比平靜。
人死了。
趙牢頭站在旁邊:「像是自盡。」
黃司獄上前探息,指腹靠近時,全身都在發抖。
「叫仵作來?」
「不可。」
黃司獄幾乎想也沒想,就否定了這一提議。
大家都默契地保持著極低的聲音。
其他的囚犯已經被轉移到別處安置了。
如今的死牢里,只有袁幕的屍體,和一群底層官吏。
「太后駕崩,特赦袁幕。他本是明日就要處斬的人,居然又有了活的機會,而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里。」
黃司獄仰頭望著漏光的死牢,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不知哪路神仙打架,我們要遭殃了啊。」
趙牢頭攥緊拳頭:「那更要查了,叫仵作來,還我們清白!」
獄卒們也是群情激憤。
黃司獄久久不言。
不是不想查,而是一旦查了,就捲入上層的權力鬥爭,到頭來死得更慘。
他最想要的是,別沾他的手。
司獄不過是個小官。
這世上太陽一輪,明月又一輪,哪個不是高懸在人頭上?
更有滿天星辰,各發各的光,各照各的人。
哪輪得到他出頭,秉公執法?
但他如今是甩不開了,就是把底下人都賣了,也頂不上這禍事。
他只好審問起來。
「他是何時出的事?可有什麼人見過他,吃過什麼外來的食物?」
……
晁如玉望著死牢的出口,心臟跳得越來越重。
若是袁幕真的死了,底下的人都活不了。
她也活不了。
老郭也得死。
黃司獄、趙牢頭,還有那些獄卒,都得死。
她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人死而復生?
趙牢頭也在想這事。
「一命抵一命,不行就自首,反正我人也老了!我替你……」
晁如玉斷然拒絕:「不行!」
正在此時,那出口出來了人。
兩個獄卒四處張望,看見不遠處的晁如玉和郭牢頭,頓時是大喜過望。
「郭師父,如玉姐!」
人還沒走,是件好事。
他倆跑了過來。
「司獄大人有兩句話要問你們!」
4
我又回到了死牢。
黃司獄打開紅漆食盒,已是空無一物。
「大人來時撞倒了我。」
撿回來的瓷器碎片,可被水沖洗多遍,什麼也查不出。
黃司獄拿起碎片。
「衣袖沾污,我舀水清洗。」
我的衣袖上是浸濕又擰乾的皺痕。
黃司獄捏緊手裡的瓷片,盯著我審視半晌,才望向袁幕的屍體。
那個為我鎖門的獄卒像是想起了什麼。
「我記得晁廚娘離開時,這犯人還坐著好好的。我鎖上門時,他還和我說,吃飽了要睡一覺。」
趙牢頭關切地詢問道:「那你記得,他的模樣可有痛苦,聲音可有異常?」
獄卒飛快搖頭,聲音堅定。
「他笑著和我說的。當時躺下去,還伸了個懶腰,不像是中毒了。」
我不再作聲。
袁幕如此故作姿態,已經洗清了我的嫌疑。
逼仄的監房,頓時安靜。
老郭時不時看我。
我只能回看過去,對他微微搖頭。
絕不能自首。
黃司獄眉頭擰得像亂麻,呼吸也亂了,難以沉下氣來。
「如何交差?這如何交差?這可如何交差?」
正在此時,又有主官身邊的文書,進到了死牢。
他轉了一圈,找到我們這一群人,個個表情肅穆,又擠在一間牢房,將身後的囚犯遮了個嚴實。
牢房門的左上方,掛了木作名牌:袁幕。
「哎呀,看來司獄這裡消息更靈通啊,都來拜見袁大人了!我落了後!」
黃司獄佯裝平靜,與他見禮:「周大人,是有什麼事?」
周文書才不搭理他,踮起腳就往裡面望。
「袁大人!」
趙牢頭和獄卒猛地靠緊,不讓他看到半分情況。
周文書就要往裡面闖:「袁大人,有事容稟!」
我暗中往後退了兩步,攙扶起袁幕的屍體,將他的面容朝著牆壁那側。
而我則是低下了頭。
「什麼事?我形容不便,你直說吧。」
我閒來無事學了口技,能模仿別人的聲音。
周文書這才止步回稟:「袁大人,主官特讓我來告知,太后臨終親赦大人,一個時辰後,安定長公主親自來接您出獄,還請……」
我一時失手,袁幕從我肩上摔到了炕上,發出不小的動靜。
「袁大人,您怎麼了?」
周文書仍想往裡看,跳了起來。
眾人齊齊踮起腳來,把他的視線死死攔住。
我又費力地把袁幕拉了起來。
「我沒事。」
「袁大人,不如別處安置,沐浴更衣?」
周文書身後的侍從端著托盤。
「不必了,衣冠鞋履放下便好,你先退下吧。」
周文書還不肯走。
「死牢髒污不堪,折辱大人多時,長公主如何能夠踏足?」
我看這等鑽營攀附之人,好聲好語是打發不了了。
我換到屍體正前方,將袁幕的雙手搭到我肩上,將他從里側撐了起來。
就像是他背對著眾人,站了起來。
「都過了月余,才知道折辱?會不會太晚了?」
周文書噤了聲,放下東西,安靜地離開了。
眾人紛紛轉過身來。
尤其是黃司獄,眼裡都有了光。
他們都希望袁幕能真的死而復生,但映入眼前的是,我和一具屍體。
「再有一個時辰,長公主就要來接他了!」
「坊間傳聞,長公主與他交往甚密,這當場發現人死了,恐怕要我們都陪葬!」
「說不準傳聞是真,這就是她的情夫,死在我們這些螻蟻的地盤……」
我輕輕放下袁幕,看一眼司獄,走出了牢房。
黃司獄跟了出來。
我知道他是聰明人,倒也不用繞彎子,直接同他商量。
「這事也不是秘密。我家未曾落難時,我與這袁幕,有過數年的姻緣,對他可謂是極其熟悉。」
他低頭靠近半步,示意我繼續說。
「三年前,我往城西去聽戲,見到個伶人,與他形容相似,聲音也可仿擬。」
黃司獄懂了:「幾分相似?」
「我的眼光苛刻,但看他也有七分。」
黃司獄又不說話了。
「不如我將人偷偷帶來,你看看能不能過關?」
黃司獄黯然嘆氣,只是沉默。
我知道他在考慮什麼。
「黃大人,只有一個時辰了。你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試上一試,就是真出了事,還能多活幾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
「再不濟這幾日,大人的父母妻子,還可遠遊。」
話說得如此明白,黃司獄下定了決心。
「你去請人。」
5
我帶上老郭,套上馬車,去尋那位伶人。
老郭焦慮得不行。
「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他能答應我們嗎?」
「要是露餡了,可怎麼辦?」
「早知道這個袁幕,如此有背景,就不讓你殺他了。」
我靜靜盯著老郭,豎起食指,作出「噓」的手勢。
他一愣,眼珠子亂轉。
我舉起手掌,他看過來。
指尖落在掌心,一筆一划,寫出幾個字形。
「他——沒——死。」
老郭驚得瞪大眼睛,猛地站起來,撞到馬車頂上,疼得「哎呦」一聲,又坐了回來。
車夫連忙問:「怎麼了?」
老郭連忙答:「沒事!」
他盯著我的眼睛,見我眸光鎮定,心裡有了底,也不急著問我了。
馬車停在城西四季街上。漆黑的拱門,偏在一側。
敲了門,一打開,是蘇大夫。
他看起來年輕,像是二十出頭,但實則是而立之年。
我和郭牢頭進了門,讓車夫駕車去寬闊處等待。
「我給他下了你的藥,如今看上去像是真死了。」
蘇瀲還摸不著頭腦。
「那不是廢話嗎?那假死藥、假死藥……還能讓人看上去假死啊?」
郭牢頭一聽就懂了。
「所以你下的不是毒,你想把他從牢里撈出去?」
我低頭咬緊了唇,回想起自己做的事,語氣充滿後悔。
「不知是何方人士,買兇買到我這裡來了!我若是明面拒絕,日後再想營生,都不知犯了哪路太歲!但要我真去殺人,我也從未殺過人啊!」
郭牢頭渾身都輕鬆,負起手來,走了好幾步。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辦了!不過三日,我們就和黃司獄坦白,想法子拖延三日,就能把活生生的袁幕還給長公主了。」
「這小子又不死了?什麼叫還給長公主?」
「不行,郭叔。如今沒說,我們和司獄是一條船上的人,甚至還是我們在幫他。要是一旦同他說了,這事就是我們惹出來的,將牢里的人都得罪完了,司獄定要出賣我們!到時候連著蘇大夫,都要到牢里走上一遭!」
郭牢頭整張臉又垮下來,如同霜打的茄子。
「有道理,是得罪人了。」
「要不我再備上幾顆,咱們一人一顆,都畏罪自盡好了。只是要找個為我們收屍的人……」
「萬一死後凌遲,再挫骨揚灰,怎麼辦?」
「別再想餿主意了。我已經想好了,找那個伶人,花上重金,讓他假扮袁幕!」
我舉起三根手指。
「三天,就三天!再把真袁幕換回去,就相安無事了。」
等到三日以後,該逛的繼續逛,該送飯的送飯,該看病的繼續看病。
還有,該唱戲的,繼續唱戲。
我和郭牢頭又帶上蘇瀲,登上了馬車,繼續去城西。
跟戲班子打聽幾句,就找到了那位伶人。
陳綃上台時,因為長得好,風光過一個月。
但唱得實在是差,沒成為角兒,活兒越來越少了,過得渾渾噩噩。
陳綃從後台出來,見到是我——
「晁姑娘,這都幾年了,你還記得我?我是不是花了眼?」
他隨手拿起濕巾子,將臉上的脂粉都抹去,露出和袁幕相差無幾的臉來。
眉如遠山,眼似明湖。
「像。」郭牢頭喃喃道。
蘇大夫不認得袁幕,只是瞧著他:「真的像嗎?」
陳綃打量著我們三人:「有事?」
馬車停在了河邊。
郭牢頭和蘇大夫拉著馬夫在不遠處聊天。
我將金錠遞給陳綃。
「請你扮一個人,只要三天時間。」
他掂量著金子:「三天,就給這麼多?這事不簡單。」
「事兒不難辦,但要膽子大。」
我拿出那買兇者留給我的畫像。
「此人是位顯赫人物,名喚袁幕,家世非凡,恩寵隆重,與長公主過從甚密。他此時不在京城,不能被人知曉,所以請你拖延三日。待到三日後,便換回來。」
陳綃見到這幅畫像,也知道為何要找他了。
「像倒是像,若是被發現了,如何?」
我將畫軸交到他手裡。
「我會跟在你身邊。若是被發現了,你大可全推給我。」
又不待他說話,拿出一疊子銀票,拍在他身側的橫几上。
「你若沒這個膽氣,就當我看錯了人,下車吧。」
陳綃握著金子,看向銀票,猶豫了好久。
手影猛地掠過。
陳綃握著銀票,數了一遍,分成兩疊,揣進袖裡。
「別的膽氣沒有,要論騙女人錢,我的膽子大過天去!」
這可是他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這也是我攢了七年的全部家底。
談妥了。
6
我帶了兩個人回來。
一個是市井有名的蘇大夫,一個是喬裝成蘇大夫徒弟的陳綃。
「司獄,我將大夫帶回來了。」
陳綃穿著粗布麻衣,裹得極其嚴實,用布蒙住臉,只露出眼睛來。
這瞞天過海的掉包計,除了黃司獄和我們幾個人,旁人都是不知情的。
他以為袁幕治病為由,讓所有人都出去了。
緊接著走過來,扯下陳綃的擋臉布。
「的確是像。」
如此相似的容貌,過了他的關。
「快去吧,只剩一刻鐘了。」
我將陳綃帶到乾淨的牢房,讓他換上周文書送來的衣冠鞋履。
又悄悄撿起陳綃換下的衣裳,送到了袁幕的牢房。
黃司獄見到我過來:「怎麼?」
我朝袁幕的屍體使了個眼色。
「得讓他換上這衣服,再偷偷將屍體送出去。」
他醒過神來:「是是是。」
那廂陳綃換好了,正在喊我過去。
我讓他先別出來。
又在這邊催促郭牢頭和蘇大夫,攙扶上換好衣服的袁幕,將他蒙起大半張臉,架著屍體準備出去。
黃司獄不放心,追過來:「你們把他帶去哪?」
我催促道:「時間來不及了,先隨便擱在哪裡,快讓他們走吧。」
那邊陳綃也在催我們。
「我換好了,你們來看看!人呢?」
簡直是亂成了一鍋粥。
黃司獄左右為難,一會看袁幕,一會望陳綃,走不動腳,也放不開手。
「這屍體能能能隨便放嗎?」
他雙手捂住臉,用力抓搓起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不能讓他再思考了。
「大人,冷靜。你聽!」
這一靜下來,便聽到了細微聲響。整齊的腳步聲,正沿著牆壁傳過來。
「是長公主的儀仗,已經進刑獄了!」
郭牢頭和蘇大夫架著袁幕的屍體,在原地僵住了,再不敢挪步。
「這要上去,必得撞上!」
蘇大夫往後踉蹌兩步。
郭牢頭轉頭去看黃司獄。
「你看你,猶猶豫豫,這下全完了!本來實話實說,還用審上兩天,現在讓她抓住,審都不用審了,全部滿門抄斬!」
黃司獄也急了,再不能去想了,連忙往後帶路。
「後面通著污水溝,這幾日在疏通,正好挖了個洞。」
「快快快!」
三個人帶著屍體慌忙忙轉移。
我替陳綃理好衣衫。
「長公主單名一個煢字,封號安定,封地在涼州。她性情沉穩,不喜輕浮。」
陳綃低頭看我,言語輕佻:「那我如何稱謂於她?安定?阿寧?」
我冷下了聲:「稱呼殿下即可。」
「那麼生分?」陳綃望向遠處,「這長公主,她漂亮嗎?我……」
我抬起手來,抽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得偏過頭,捂住了臉,怔愣地看我。
「讓你清醒點。」
我站到了遠處,上下打量著他,調整他的站姿。
「站得端正點,不要躬身。」
「君子坦蕩蕩,不要從低處看人,更不要用下巴看。」
「眉眼舒展些,他是個很溫柔的人,但要喜怒不形於色……」
陳綃被我點了好幾處,總算有了點君子儀態。
他微微抬眸,和我對視。
「晁姑娘,夠像他了嗎?」
他們生得本就像,稍作修飾,連我都不太分得出來。
我移開了眼。
「他叫我晁如玉。」
陳綃無所謂地抱起手來,聳了聳肩。
「所以咱倆什麼關係?我要開口把你帶著,總得有個說法。」
我指了指他的手臂。
「不許這樣。」
陳綃無奈地放下來。
「你不用和殿下解釋,只要我跟在你身邊,她從前就認識我,不會追問的。」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長公主儀仗就要到了。
黃司獄送走那兩人,也回來了。
三人都望向同一方向,胸前微微起伏,心提到了嗓子眼。
似乎過了很久,傳來一道高聲。
「安定長公主——到!」
黃司獄跑到入口旁,恭敬地跪了下去。
站在我身前的陳綃,雙手垂在兩側,手指不受控地發抖。
「別怕。」
他因為緊張的緣故,不停地吞咽口水。
陳綃忽然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看我,聲音都打著顫兒。
「剛才忘了問你,我到底殺人了嗎?」
7
我心頭一震。
袁幕頭上還有殺人罪。
一個多月前,他與魏煢深夜會面,被駙馬當場撞見。
然後,駙馬就死了,死在了門口。
下人趕到時,袁幕正在拔劍,將貫穿駙馬胸膛的長劍拔了出來。
除了他本人和長公主魏煢,誰也不知道駙馬是怎麼死的。
安定長公主帶著數十宮人,在刑獄高主官和周文書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地出現在地牢。
她一身素服,儀態端莊,未著釵環,鬢邊簪著兩朵小小的白花。
下面那朵,是為她的夫君盧承明戴孝。
上面那朵,是為她的母親盧太后戴孝。
陳綃照我所教,拱手向她行禮。
「罪臣袁幕見過長公主殿下。」
我緊跟著跪下。
「太后臨終手諭,親赦袁大人,本宮來接大人進宮祭奠。」
三四名女官上前圍住陳綃,他嚇了一跳,但她們只是往他胳膊系好孝節,腰間墜上白色絡子……
還好高主官正與長公主攀談,以至於她沒有發現異常。
高主官滿口說著感念太后恩德,悲慟萬分的奉承話。
魏煢未曾搭話,或是分他半個眼神。
直到周文書獻媚:「此次袁大人蒙冤入獄,我們也是極為禮遇,不敢怠慢半分。」
魏煢有了反應,轉頭去看他。
「可本宮見袁大人臉上似有掌摑痕跡。」
始作俑者的我將頭埋得更低了。
周文書一愣:「這我……我不知啊。」
「那還叫不敢怠慢?」魏煢不再看他,「掌摑十下。」
護衛迅速將周文書拖到看不見的暗處,結結實實地打了十個耳光,打得高主官不敢說話了。
這邊陳綃也好了,魏煢要帶他回宮。
陳綃看向跪在地上的我,面對舉止跋扈的魏煢,不知如何開口。
「袁大人?」魏煢催促他。
陳綃鼓起勇氣:「她跟我一起走。」
魏煢像是才注意到我,目光稍作停留,轉身離去了。
「那走吧。」
女官將出入宮廷的玉牌遞給我。
「謝殿下。」
我和陳綃跟著魏煢進了宮。
出獄的頭一件事,就是去太后靈前祭奠。
天朝以孝治天下,陛下事母至孝,太后的喪儀更是隆重。
太華寺的高處懸掛五色經幡,長達百米,隨風而動。
白玉階下,僧人呈方陣佇立,誦經聲不絕於耳。
太華寺有前中後三大殿。
中殿為太后靈柩停放處,皇親國戚主持大局,前殿朝臣列隊跪拜,後殿宮嬪守喪哭靈。
禮部官員在三大殿里穿行,繁忙如紡織機的梭子。
「東陽王府的人呢?陛下問,東陽王何日能到?」
我走在一行人的最後,忍不住朝著聲音處望去。
「早就送出信了!但王爺正在返回封地途中,掉頭回京也要幾日工夫。」
「那回信呢?確切的日子呢?總要有個話吧。」
魏煢走在最前面,聽到這句話,也看了一眼。
陳綃見我倆都往那看,便也看了看。
魏煢往後偏頭,掃了他一眼,收回了眼神。
陳綃刻意地慢下腳步,與一行人拉開距離,來到了我身側。
「東陽王是誰?」
「太后的小兒子。」
「這他還能缺席?」陳綃驚了,又小聲道,「人道是死了親娘來奔喪,是世上最要緊的事了。」
我冷冷看他:「袁幕不說俚語。」
陳綃捂住嘴,不說話了。
魏煢帶我們到了偏殿,稍候片刻,就有內監過來引路。
我自然不能跟去。
陳綃硬著頭皮站起來。
魏煢提醒他:「你小心點,盧准也在。」
陳綃淡淡道:「無妨。」
他轉頭偷偷看我。
換了副面孔,睜大眼睛,作出口型:他奶奶的盧准又是誰?
我攤了攤手。
這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袁大人,走吧。」
陳綃勉強道:「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魏煢了。
我們安靜地坐了許久,還是魏煢先開了口。
「上回見到晁二姐姐,也是在刑獄的死牢,多少年過去了……」
「那已經是七年前了。」
魏煢將指尖輕輕覆上額頭,往後撫過鬢邊的白花。
「是啊,過去太久了,好像什麼都變了。」
外面傳來慌亂聲。
陳綃被兩位內監攙扶回來了,腰腹處的衣裳有塊顯眼的腳印。
「這是怎麼了?」魏煢站起來。
內監擦了把汗:「遇到了盧大人……盧大人一言不合,就輕輕踢了他一腳!」
「這是輕輕?」
我裝作要為他清理髒污,將人扶到了屏風後。
陳綃在我耳邊道:「我總算是知道盧準是誰了。」
我將聲音壓得極低:「你做什麼了?竟惹得他動手?」
陳綃假裝咳嗽了兩聲。
「他先攔住我,我不認識他。我看人人都讓他節哀,我也讓他節哀,人死不能復生,他當時就變了臉色……誰成想是我殺了他兒子!」
8
殺人兇手無罪釋放,還給死者送上安慰了。
這一腳,挨得不冤。
盧準是盧太后的親弟弟,也就是皇帝和長公主的舅舅。
他兒子盧承明,是太后的親侄子,娶了魏煢,親上加親,風頭無兩。
他姐姐和他兒子都死了,他的悲痛氣憤可想而知,陳綃只能白挨這一腳了。
沒過一會兒,大內監過來了。
「陛下聽說袁大人回來了,這剛出獄又進宮,只怕疲勞不堪,讓大人今日回家休息。」
皇帝恐怕是聽說盧准踢了袁幕,讓這殺人兇手先回家躲躲。
陳綃:「謝陛下。」
大內監笑了笑,向魏煢問安,正要退下。
魏煢突然問道:「對了,陳總管,我剛才過來的路上,聽說東陽王還沒到,陛下可提起要派人去接?」
她徐徐放下茶盞,面色正經了幾分。
「陛下主持喪儀,任務繁重,若是未曾吩咐下去,不如本宮派人去接,免得東陽王耽誤了。」
陳總管道:「陛下說,東陽王前不久立了軍功回京,受了封賞,剛回封地,又要掉頭,就再等幾日吧,不必多加催促。」
魏煢認同地點頭,也不再提了。
等到陳總管走後,陳綃正想出去告辭。
外間卻傳來魏煢的聲音。
「袁大人受了傷,行動多有不便,讓馬車去我殿前等候。」
下一句話,魏煢是對屏風這側說的。
「袁大人,先到我殿內休息片刻吧,正好本宮有事相商。」
屏風後面,陳綃一愣,看向我:「這……」
他絕對是想歪了。
「袁大人?」魏煢在催了。
我往外推了陳綃一把。
他被一手推出屏風,勉強站穩了腳。
「好。」他輕輕頜首,「多謝殿下。」
魏煢蹙眉,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離去。
「完了!你說,她要和我商量什麼?」
我把門關上時,陳綃已經慌了。
魏煢先行回宮了,留下我和受傷的「袁幕」,說是過會兒派轎輦來接。
「這寡婦看起來就不是好人,這姓袁的殺了她的丈夫,這兩人能有什麼好事?她路上還給我拋了個媚眼……」
雖然我和魏煢七年未見,對她還不夠了解,但那個眼神絕對不是媚眼。
陳綃焦躁地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完了完了,這下肯定露餡,她就要殺了我!」
「冷靜。」
我拽下了他的手,盯住他的眼睛。
「你是袁幕,汝南袁氏大公子,自幼入宮伴讀,官居御史中丞,不是城西那個連戲台都上不了的伶人!」
陳綃和我對視,眼神懵懂。
「汝什麼我聽不懂,這人的身份這麼好用?」
「好用。你以為誰殺了盧準的兒子,都只用被他踢一腳嗎?」
為了安撫好他,我提起一樁趣事。
「今日他們所說的東陽王,是盧太后最為寵溺的幼子,連當今陛下都少有厲色。但他曾在宮裡出言調戲女客,被你一腳踹進了溝渠里。」
陳綃逐漸冷靜下來,眼神飄忽,似在沉思。
「這袁幕的身份,真的如此厲害?」
9
我們被接到了靜思殿。
陳綃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我緊隨其後,掐緊了手心。
我沒完全和陳綃說實話。
袁幕少有才名,十歲入宮伴讀,就和魏煢相識了,她未必會認不出來。
但到了這個時候,怎麼都要把陳綃趕鴨子上架……
靜思殿的長廊包圍宮殿,廊柱漆色斑駁,欄杆往外傾斜伸出,供人坐靠休憩。
往欄下看去,是道蜿蜒細渠。
水幾乎死了,只剩枯枝落葉,毫無景色可言。
但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曾種滿了荷花。
淺紅出深綠,風動浮明暗。
「這種欄杆名為美人靠,據傳是吳王夫差為美人西施所造……」
東陽王魏弗還沒和我說完,被人從身後踢了一腳。
十一歲的魏弗,身材壯實,往前摔到了欄杆上,欄杆應聲而斷,又翻進了水溝里。
我急得往下看去。
魏弗半個身子都是淤泥,氣得聲音都要喊破了。
「是誰!敢暗算本王,我要殺了他!」
身後響起一道清澈的聲音。
「是我。」
我下意識轉過身,正巧那人要上前,不經意靠得很近,彼此對視,均是一愣。
魏弗瞧見了人影,咬牙切齒道:「袁幕,我跟旁人說兩句話,礙著你什麼事?你謀害本王,我要母后治你的罪。」
袁幕雙手撐在欄杆,探出頭往下看,唇邊扯出戲謔的笑意。
「就你,自比吳王夫差?我看你還是該學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魏弗折下大朵的荷葉,就要往上拋來砸袁幕。
但他扔得不准,丟向了我。
我正要抬手去擋——
碧色荷葉陡然停住,顫顫巍巍地落下,露出少年俊逸眉眼。
那是袁幕第一次見到我。
十三歲的魏煢帶著兩名宮女,匆匆跑了過來。
「怎麼了?快把他拉起來。」
魏弗被宮女從溝里拉起來,氣呼呼地走遠了。
魏煢望著那背影,不得不嘆氣:「讓母后知道,又要說我了。」
「阿煢。」我出聲喚她。
魏煢回過神來,拉住我的手。
「晁二姐姐,你是來給晁家哥哥送東西嗎?」
「是。」
原本皇宮內同窗讀書的,是皇帝、長公主、東陽王和袁幕。那年皇帝不日將親政,魏煢即將及笄,快要只剩東陽王和袁幕了。
太后又為東陽王招了幾位子弟進宮伴讀。
兄長晁懷瑾就在其中。
魏煢想了想:「你將物件給我吧,我替你轉交給他。」
對面站著的袁幕,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咳:「晁懷瑾嗎?我與他是鄰座,我幫你帶過去好了。」
魏煢疑惑道:「你?你換座……」
袁幕打斷了她,目光徑直投向我:「東西呢?」
我手忙腳亂地把提盒交給他。
袁幕接過時,微微抬眸,看了看我:「晁……」
「晁懷瑾。」
我怕他不記得。
「不是。」他提著盒子,欲言又止,「你……」
魏煢看了半天,扯了扯唇:「她叫晁如玉。」
袁幕尷尬地低頭笑了。
我臉上莫名發燙,蔓延到心裡。
當時年少,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
踏過門檻,思緒回攏。
魏煢正坐在桌邊,桌上擺滿了飯菜。
這是要用膳?
我望了望天色,晚膳的時辰尚早。
陳綃入了座,拿起筷子,發現全是素菜。
「國喪期間,不進葷腥。袁大人剛出刑獄,也只能先委屈下了。」
魏煢的語氣充滿歉疚。
陳綃看著這精緻菜肴,咽了咽口水:「無妨……」
他正要動筷,我按住了他,往前為他布菜。
「袁大人本就少食葷腥,這樣正好。」
啪嗒。
陳綃掉了筷子。
長公主在懷疑他。
魏煢卻似毫無此意。
「我還以為吃了一個月牢飯,他這挑食的毛病能改了呢。」
陳綃勉強笑笑,也沒了胃口,生怕說錯話送命。
魏煢看了看我,似乎很有談興。
「等到東陽王回來,到時候我們四個可以聚聚。我還記得,那年也是在我宮中,也是我們四個……袁大人還記得,當年的事嗎?」
陳綃一時僵住了,只用膝蓋撞我的腿。
我暗中抬起腳來,踢了他一腳。
陳綃身形微微晃動,差點摔下了桌。
「記得!當然記得,我還踢了東陽王一腳!」
魏煢聽到這句話,垂下了眼。
「用膳吧。」
這算是打消了她的疑心。
接下來全程食不語。
用過膳後,魏煢要留陳綃議事,但陳綃讀不懂她的眼色。
她不得不直說:「袁大人,闊別多日,就沒有什麼話要和本宮說嗎?」
這問題沒什麼好提示的,只要回答有就是了。
但陳綃被問住了。
我不知道他腦子裡具體是什麼東西在運轉。
只聽他遲疑地開了口。
「節哀?」
完了。
魏煢眼眸微眯:「你說什麼?」
10
「你就這麼喜歡讓人節哀?」
回府的馬車上,我和陳綃面對面。
「我從小家裡窮,沒讀過兩天書,就看過幾折戲本子,哪有你們那麼多文縐縐的詞啊?」
陳綃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抓著腦袋,正在發狂。
「而且參加白事,不說節哀說什麼?恭喜?還是同喜?」
我往後挪動了些,省得他碰觸到我。
「那你可有注意到今日刑獄高主官說話時,長公主的臉色嗎?他句句不離感恩太后,長公主不動聲色,但周文書才說了一句話,長公主就把他拖下去打了,而高主官再也不說話了。」
「你是說,周文書挨的打,是打高主官的臉?長公主和太后關係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很差。」
若是袁幕真殺了人,他為高等官員,應入詔獄,而非刑獄。
但涉嫌殺害駙馬的袁幕,落入了太后插手的刑獄,又未曾受到半分優待,就說明太后並不是站在長公主那邊的。
高主官和周文書應當都知道這事兒。
只是太后的臨終親赦,把他們給搞得措手不及了。
「母女關係能有多差?更何況母親已經死了,身死恨消。」
我搖頭:「她不是太后的親女兒。」
這事在宮裡不是秘密。
魏煢是盧太后從低位嬪妃抱養的女兒。
陳綃後知後覺:「所以,袁幕是知道她和太后關係很差,絕不會讓她節哀的?怪不得,說完這句話,她就說無事要與我商議了。」
陳綃猛地抬頭:「她懷疑我了!怎麼辦?」
魏煢當然起了疑心。
她並沒有當場將陳綃如何,應該是在找袁幕的下落。
「她只是懷疑你,沒找到袁幕,就不會動你。等到袁幕回來了,你也就功成身退了,不用太擔心。」
也不知郭牢頭和蘇大夫把袁幕放到哪裡去了。
陳綃忽然問道:「那要是找不到袁幕呢?」
這話在我聽來極為刺耳。
我立刻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他。
「你可別胡思亂想。要是袁幕死了,那你也死定了。」
陳綃大笑著來掩飾尷尬,順帶擺了擺手。
「晁姑娘,我不過就是隨便問問,你至於警告我嗎?」
我上下打量著他,幾乎要把他看穿了。
「能聽得懂警告,就不是很隨便。」
陳綃不吭聲了。
馬車停在了袁府門口。
陳綃下了車,發出由衷的感慨。
「我家地段真好啊。這門,這牆,這獅子……」
四五名小廝跑過來迎他。
「大公子回來了!」
陳綃更是激動無比,像是入了戲,仿佛自己就是袁幕。
「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我頗為無語。
他邁大步子,往大門裡走,意氣風發。走了四五步,發現我沒跟過去,回頭望向我,語氣帶著錯愕。
「晁姑娘,你不進來坐會兒嗎?」
我站在不遠處,笑著對他擺手。
「不了。」
陳綃一愣,不再得意了,甚至有些躊躇,轉身跑了回來。
「你不陪我進去,我被發現了,怎麼辦?」
「不必憂心,袁幕治下極嚴,沒人敢質疑你的命令。我還有事,不能陪你了。」
陳綃一聽這話,站遠了半步,臉色略顯難堪。
「什麼叫你不能陪我了?我們是同夥,知不知道?」
「行吧,同夥。」
我不想浪費時間,轉身就走。
陳綃在後面喊我:「明天什麼時候來?」
「我會來找你。」
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該去見真袁幕了。
11
我回到家時,郭牢頭和蘇大夫也在。
之前在死牢分別時,我將鑰匙給了他們。
袁幕正安靜地躺在我的床上。
「三天以後,他就醒了。」蘇大夫強調道。
我去探他的鼻息,仍舊沒有呼吸。
再探頸脈,雖無脈搏,但觸感溫熱。
確實是假死。
「那他醒來之前,會有什麼徵兆嗎?」
我可不想被打個措手不及。
「這假死藥的效力,就像麻沸散,慢慢消散,時間越久,越容易醒。徵兆的話,和人睡醒沒什麼區別,具體什麼時候,也很難說了。」
郭牢頭一聽這話,圍了過來。
「那我以前聽說,有人喝了麻沸散,中途還會提前醒。他會不會早醒?」
我和郭牢頭同步看向蘇大夫。
蘇瀲愣了愣,結結巴巴道:「那……那也是有可能的。」
「那他醒了,我不在家,怎麼辦?」
他要是跑了出去,那可就出事了。
同一時間,出現兩個袁幕,魏煢會立刻殺了那個假的!
郭牢頭拿出了麻繩。
「只能如此了。」
天色已晚,郭牢頭和蘇大夫回去了。
屋裡就剩下袁幕和我。
我坐到了床邊,舉起燭火,凝視著袁幕的臉龐。
是你和魏煢,殺了盧承明嗎?
為什麼要殺他?是他看到了什麼?還是聽到了什麼?
買兇要我殺你的人,是不是就是盧家的人?
看得太久了,蠟燭不自覺傾斜,落下一滴蠟油。
眼看就要落到袁幕身上,我心一慌,直接用手撈住了。
滾燙的蠟油滴落在掌心,疼得我輕輕吸氣。
我看了眼袁幕,暗罵自己一句,有什麼好看的?
不看了。
我為捆綁著的袁幕蓋上被子,在他眼皮上各放了片樹葉,才抱起一床鋪蓋,去地上躺了一夜。
翌日,我醒來時,袁幕還躺著,樹葉也在原處。
我放下心,正想去袁府,院門卻被敲響了。
抽開門閂一看,是神采飛揚的陳綃。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陳綃笑著提起手裡的糕點。
那條提線被他擰過幾圈,連帶著油紙包團團轉。
「袁府的那幫人可聽我的話了,也真就厲害了。我隨便一問你住在哪裡,他們都不用出去打聽,就告訴我了。」
我一聽這話,不禁有些出神。
「拿著啊!發什麼呆?這可是最貴最貴的沁雪閣,我專門去給你買的!」
陳綃看我在發獃,把糕點塞到我懷裡了,燙得我差點想扔了。
但轉念想到,他之所以如此高興,應當是從前窮困慣了,沒買過這麼貴的吃食。
今日特地帶給我,不是對我好,更多是炫耀。
我若不當回事扔了,他必定尷尬難堪。
「那謝謝你了。」
陳綃已經搬了張竹椅,在院子裡坐了下來。
「宮裡每個人心眼都很多,都不是好人!也就皇帝還行,讓我能在袁府躲個閒!」
原來是皇帝免了他今日上午進宮,但下午誦讀祭文,還是要去跪聽的。
「除了長公主,還有誰心眼多?」
陳綃嘴裡吃著糕點,指了指發冠。
「那些宮女也看不起人。我昨晚沐浴時,發現我頭上有個白紙條,一天了也沒人告訴我。」
「你誤會了,這是宮裡戴孝的規矩。女子簪白花,男子點白飾。」
我見他今日果然沒有,去房內剪了半寸紙條,又給他用發簪別住。
「國喪禮儀繁瑣,你要多學多看。」
「我可看不了書……」
陳綃還沒說完,忽有凌空刺破風聲,一支利箭朝他襲來。
「小心。」
我被猛地往前推去,伏倒在石桌上,糕點撒落滿地。那箭堪堪從肩頭擦過,劃破衣裳,釘進了地里。
牆頭黑影閃過。
我拔起地上的箭,是打獵用的尋常木箭,瞧不出任何名堂。
再去看陳綃。
他剛才推我去擋箭,自己連滾帶爬到了屋檐下,此刻正緊貼著裡屋的外牆,恨不能鑽進牆縫裡。
「我,我不是有意的。有人要殺我……誰要殺我?」
他瞪著眼睛望向我,聲音顫抖,明顯是嚇壞了。
「沒事。你我是金錢交易,沒有要你送命的道理。你要出了事,我才過意不去。」
我折斷了箭,往柴堆扔去。
「放的是冷箭,不會再來了,你不用怕。」
陳綃連連點頭,沿著牆壁蹲到了地上,驚魂未定。
我進屋去換衣裳。
到了裡屋的床邊,我扯下肩膀的衣衫,露出劃破的傷口。
木箭是很普通,但射箭者腕力驚人。
三層衣衫全劃破了,連肩上也擦出傷口。
我只好將衣服全換了,簡單處理傷口,就準備出去了。
卻感覺哪裡不對勁,又退了回來。
袁幕眼皮上的樹葉沒了。
一片落在了被子上,一片落到了耳後。
明明早上還在,這是什麼時候沒了的?
我怔愣了一會兒,回頭望向換下的衣裙,迅速轉頭盯著他。
心頭生起惱意,臉頰微微發熱。
「袁幕,你醒了?」
我坐到床邊,輕聲喚他。
沒有任何反應。
「我知道你醒了,別裝了。聖人云,非禮勿視。你看到我換衣服,怎麼能不出言提醒呢?」
我拍了拍他的臉,還是毫無反應。
又探鼻息,並無呼吸。
我將手伸到被子下,被窩倒是熱乎乎的,摸到了他的腰,用足了力氣一擰!
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我做了這麼多年的斷頭飯廚娘,單手可是能掐死一隻雞的。
我將手拿了出來,心情略微失落。
一陣風吹進來,將葉子吹得翻身。
我往床頭的方向看去,窗戶開了一道縫。是陳綃剛才驚慌失措,拍打窗戶碰開了。
我嘆了一口氣,替袁幕掖好被子。
「冤枉你了,正人君子。」
出門一看,陳綃溜進了灶房,在灶台邊轉悠個不停。
「你這鍋里在煮什麼?好香啊。」
他掀開鍋蓋,看到井字型筷子架著盤子,上面放了一盤整雞。
「不是說國喪不進葷腥?你這裡居然有燉全雞!」
我奪過他手裡的鍋蓋,蓋了回去。
「這不是給人吃的。」
陳綃嘀咕:「不給人吃給狗吃?你這院裡也沒養狗啊。」
「給死人吃的。」我隨口說道。
他連忙退後了兩步。
「吃了會死?那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我頗為無奈地看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
「想什麼呢?祭品啊,上供你不懂嗎?」
他這才恍然大悟。
「你還在家祭祀太后?」他想到哪就說哪,隨心所欲,「那你比那個什麼親兒子東陽王還要孝順。」
我轉身去帶上院門,手指扣上門環,驀地停住了。
「不,是祭我父兄。」
陳綃難得沉默了。
半晌後,他才看我,猶豫道:「我曾聽過一對晁姓父子……」
「是。」
我靜靜地望著他。
當年腰斬的晁家父子,就是我的父兄。
陳綃沉默半晌:「那你節哀。」
我望了眼袁幕的方向,用力扣緊院門,又上好了鎖。
「何哀可節?你看我,像是沉浸悲傷的人嗎?」
12
到了下午,我隨陳綃進宮。
高僧閉目,輕敲木魚。
帝王立於高處,身著龍紋玄衣,低聲誦讀祭文,神情哀而不傷。
從皇帝身邊開始,一排又一排,由親及疏,往後擴散開來,烏泱泱地跪滿了人。
陳綃跪了兩個時辰,已是頭暈眼花。
中途出來休息,都是內監攙扶著的。
「這也太苦了。我懷疑那個什麼東陽王,是不想回來吃苦。」
「哦,怎麼說?」
他抓起茶水往嘴裡灌。
「我剛才偷聽到,東陽王還沒回信呢。要是趕不上頭七,就是皇家笑話了。」
陳綃解了口渴,放下杯子。
我隨手替他合好茶盞。
「少打聽,那都和你沒關係了。過了明天,你就拿錢走人。」
陳綃擦拭嘴角的動作僵住。
過了半晌,他壓下眉頭,盯著我,低聲道:「那天我看見了。」
這毫無來由的一句話,讓我蹙緊眉頭,身體也繃緊了。
「你看見什麼了?」
陳綃環顧左右,抬頭看我,聲音壓得很低。
「我那天在牢里換好衣服出去時,看見你們把一具屍體架了出去。」
他蘸著茶水在桌面畫了個圈。
「……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聽明白了,他有別的想法,用衣袖擦去水漬。
「你直說好了。」
陳綃目光熱切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想徹底成為他,你幫我。」
他再也不想回去做落魄的陳綃了。
陳綃為了說服我,列舉了不少他取代袁幕的好處。
「雖然我不知道你後面有什麼辦法,但你看我,你有我的把柄,我永遠聽你的話,永遠幫你……」
他看了一眼我,輕聲咳了咳。
「我都打聽過了,這袁幕還沒成親,你要是喜歡他,我也可以娶你。」
「你還要娶我?」
我著實是驚訝,怎麼還連吃帶拿上了?
最後忍不住笑意,用手捂住了嘴。
「我還真是受寵若驚。行,你比袁幕有義氣。」
陳綃低下了頭,不敢再看我,語氣也正經不少。
「晁姑娘,你人還可以,也不會瞧不起人,挺好的。」
陳綃能起這種心思,合乎人性,我也不意外。
但他能坦誠地告訴我,就說明他即使是個壞人,也是壞人中最為樸實無華的那一類了。
「你不怕成為袁幕,會有人殺你了?就像今日這般。」
我這兩天還要用得上陳綃,沒必要和他撕破臉。
等到袁幕明日醒來,他就知難而退了。
陳綃想了想,抿緊嘴唇。
「我怕,但我總有一天會不怕的。」
我雙手撐起下巴,笑眯眯地看他。
「好啊。你娶我的事從長計議,你為什麼說我喜歡袁幕?」
陳綃譏諷地扯了扯唇。
「看出來的唄。我看這個可准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不想說這個了,立刻站起身來,要去前殿繼續跪聽。
但走出了門,沒兩步,兩名女官和兩名侍衛從對面走來,直接攔住了他。
「長公主有急事,請袁大人相商。」
陳綃還在愣神,就被帶走了。
我正要快步跟上去,卻被女官攔住。
「長公主說,請晁姑娘原地等候。我們會送袁大人回來的。」
這一出來得太突然。
我不知道魏煢找陳綃會有什麼事,但我又哪裡也不能去。
那名女官在原地看守了我一個多時辰,直到陳綃又被好端端地送了回來,才行禮退下去了。
「長公主找你說什麼了?」我將他拉到角落裡。
陳綃卻不說話,低下了頭,輕垂眼眸,盯著我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略略抬眼,看了看我,輕輕抬起手——
我以為他要做什麼。
結果他只是將那點衣料,一點點從我指尖抽了回去。
我手裡一時空了,對上他的眼睛,怔愣道:「你說話啊,啞巴了?她給你毒啞了?」
手伸到他臉前,用力地揮了揮。
陳綃正盯著我看,突然就忍不住笑了。
「可是你這個,是試瞎子的啊。」
我沉默半晌:「……沒啞就行。」
陳綃又不理我了,信步往前走去。
「你還要去前殿嗎?」
既然長公主沒拿他怎麼樣,那他太久沒去前殿露面,恐怕也不太好。
陳綃走到長廊之下,仰頭看起天色。
「這個時辰,陛下誦經也差不多快停,不用趕去陪跪了,我們回去吧。」
我跟過去,抬頭看天。
正是暮色四合,天色介於青藍之間,顏色淡淡,似有若無。
在這大片寂寥的青藍色里,接近夕陽的邊界處,卻有像是層層疊疊,泛著金光的裂痕。
我不禁心馳神往。
「你還會看天色?這是什麼時辰?」
身旁傳來不咸不淡的聲音。
「早退的時辰。」
「……」
我轉頭,人都走遠了。
宮門外,我和陳綃上了馬車。
「長公主和你說什麼了?她是發現你了,還是真有什麼急事?」
他正低頭進來,坐到我對面。
「她和我說起你和袁幕的事,似乎是有意在試探我。」
我微微沉思,明白了過來。
或許是魏煢還在懷疑陳綃,才將他叫去單獨試探身份,卻不讓我跟過去,以防作弊。
「那她問你什麼事了?」
「她問我,我和你從前積怨頗深,你怎麼會跟在我身邊?」
「那你怎麼說的?」
陳綃愣了,反而失笑。
「我不知道啊。我只好說,我也不知道。」
我皺眉,往前盯著他,失望地嘆氣。
「你可以說,因為我喜歡袁幕啊。這你不是知道的嗎?」
陳綃一時怔住了,微微睜大了眼。
「有這事嗎?」
13
他對上我視線,像是想起來了,握拳咳了咳,往旁邊避開眼。
「對,我是知道,但我也不好往外說,對姑娘家也不好。」
他發冠上的白紙條似乎變了。
我起身坐到了他旁邊,在他困惑的目光中,將那紙條取了下來,放在指尖輕捻。
這是宮廷喪儀集中採買的麻紙,不是我家裡隨手剪的那個。
他從我手裡輕輕拿走。
「我到長公主殿中時,她說你給我的那份材質不對,就讓宮女給我換了。」
陳綃攤開另一隻手的掌心,正是我之前剪的小紙條。
「但你的這份,我也沒有扔掉。」
我正要去拿。
他卻似沒注意到,已經揣進懷裡了。
我問他:「那長公主沒再和你說別的?」
我實在是想不通,魏煢的人來勢洶洶將他帶走,卻只是問話試探,未免高舉輕放了。
「她語焉不詳地說了許多往事,我隨便敷衍應付過去了。」
陳綃話鋒一轉,將問題拋回我。
「不過明日就是你我約定的第三日,那袁幕的屍體,你作何打算?」
袁幕的「屍體」?
陳綃之前是說他撞見過郭牢頭和蘇大夫架出去了屍體。
袁幕明日就醒的事,絕不能告訴他。他本就起了貪慾,難保不會一時生出歹意,去趁機傷害昏迷的袁幕。
「躲過這陣子的風頭,拉到亂葬崗去燒了。」
陳綃聽到這話,臉色微滯,眸光黯淡,轉頭往前方看去。
只聽傳來輕輕的一聲:「嗯,很好。」
他何時如此沉穩了?倒叫我看不明白。
車夫長「吁」一聲,馬車突兀地停在大道上。車廂牆壁發出摩擦聲,似乎是撞上了什麼東西。
陳綃撩起車窗簾子,我也順著看過去。
沒想到這麼近。
約莫一尺的距離都不到,是從對面過來並行的馬車,甚至能互相看到車裡。
對面車簾被猛地拉起,露出刻板的國字臉來。
那人年近五十,但精神矍鑠,眼睛直直望向陳綃,眼裡充滿了仇視。
陳綃笑著和他打招呼。
「盧大人,夜裡還要進宮守靈,真是辛苦了。」
盧准一手抓著窗沿,一手伸出來,指著陳綃。
「喪子之仇,不共戴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魏煢在搞鬼,太后娘娘怎麼會臨終特赦你呢?」
陳綃往後避開,彎了彎唇:「那要勞煩您去問太后了。我身在刑獄,如何知曉?」
盧准氣得快要把頭都伸進來。
「別讓我找到你們的把柄!」
他這一伸頭,就看到了我,頓時怒火大起。
「袁幕!這可是國喪期間,你馬車裡還帶個美人,當街招搖過市,行歡作樂,簡直是目無法度!」
陳綃抓著車簾,側過臉端詳起我,輕輕挑眉。
「美人?聽到沒有?你怎麼不躲著點呢?還在這看?」
我愣了愣:「哦。」
在旁看戲確實不好,就退到了車廂最里側。
陳綃放下了車簾。
盧准卻被他的挑釁激得更怒了。
「袁幕,你給我等著。我今夜進宮就要彈劾你,國喪期間,當街狎妓,不顧勸阻……」
陳綃猛地咳嗽起來。
「什麼?!當街狎妓?」
這到底是在罵誰呢?
我把陳綃拽到旁邊,猛地拉開車簾,和盧准面對面,嚇了他一跳。
「盧大人,我可不是什麼妓子。您好好看看,不記得我了嗎?」
盧准困惑道:「你是……」
我牢牢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變化。
「我是——前御史大夫晁期之女,晁如玉。您忘了嗎?」
你忘了嗎?
七年前,牢獄陰暗。
我蜷坐在角落裡,不知被關了幾日,神思恍惚。
只見幾道人影交談著經過。
我將手伸了出去,扯住為首那人的衣袍,輕聲懇求道:
「盧大人,我是御史大夫晁期之女,晁如玉。我在被流放的路上,被人擄了過來……」
那人俯下身,仔細地瞧了瞧我。
身旁有人和他耳語。
他咧嘴一笑,扯過衣角,就走了。
此時,盧准微微眯眼,打量起我,眸光一閃而過。
「是你。」
12
一隻手從我肩膀後繞過來,撐在了車窗的側邊,手指輕輕敲打邊沿。
「是啊,看來都是熟人,盧大人就沒必要寫參折了,好好養老。」
戲謔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車簾剛落下,我轉回頭去。
陳綃還未收回手,往前傾著身子,差點和我鼻尖相撞。
「你……」他見我盯著他不放,往後慢慢退去,「幹什麼?」
我看了看他,沒說什麼,坐遠了半步。
差點以為真是袁幕了。
我們的馬車和盧準的馬車槓起來了。
我們的馬車是占著正道行駛的,是盧家的馬車快步衝過來,竟硬生生擠了進來,車身劃出三寸多的裂痕。
盧准絕不退讓。
他是皇帝的舅舅。
陳綃淡淡吩咐道:「那就我們讓。盧大人忙的事要緊,畢竟死者為大……」他看了眼盧准,「大。」
盧家的馬車駛離前,他氣得將頭伸出窗口,將車身捶得作響。
但還是被拉走了。
馬車再停下來,不是袁府,是我的院子。
我吃了一驚,看向陳綃。
「你學會體貼了,今天沒再讓我走回來。」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拉起門帘,作出「請」的手勢。
「下去吧。」
我跳下了車。
「對了,你明天別給我帶糕點了。」
車裡的人把頭探出來:「為什麼?你不喜歡?」
「不是。」我搖頭,「你別總花袁幕的錢。」
陳綃一愣,輕輕抿唇,退了回去。
「好。」他小聲地說了一句,「你清高。」
窮人乍富,大手大腳,我能理解,但不能慣著。這點小抱怨,我就當沒聽見。
回家後,我閂好了門,進屋去看袁幕。
下午進宮前,我將被子蓋過了他的頭。
此時床鋪毫無變化,看來袁幕還沒有醒。
我掀開被子,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如遭雷擊。
本該是袁幕的位置,躺著個陌生的男人。
他穿著夜行衣,蒙住半張臉,閉著眼睛,脖頸處被劍刃劃開。鮮血正往下緩緩流淌,將他身下的床單浸染成了黑色。
袁幕不見了。
我望著這具無名屍體,滿腦子只有一件事,袁幕不見了!
我回過神來,跑了出去。
陳綃的馬車慢悠悠地往前,還沒走出多遠。
「等等!」
陳綃跟我回來了。
我把被子全部揭開,除了屍體,還有麻繩,一把刀。
麻繩的切口很整齊,和他的喉嚨一樣,是被這把刀割斷的。
我拉起了黑衣人的手。
虎口和指節,都有又厚又粗的繭,就連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都十分粗糲。
我低頭去扒他的腰帶,被陳綃按住了手。
「你要做什麼?」
我對他使個眼色:「你看他手上的繭。射箭的人,常年在腰上佩戴箭袋,腰帶都是特製的。」
陳綃就將那人的腰帶抽了出來。
「是射箭之人。」
「十有八九就是中午放冷箭的人。」
此人和買兇讓我給袁幕下毒的人,應該是同一個來路。
我四處看了一圈,但是袁幕去哪了呢?
腦子裡無比混亂,心裡越來越發慌,視線發虛。
「你沒事吧?」
陳綃見我不對勁,伸手想要扶我,快觸碰到我時,又懸停在半空中。
我轉過頭,直愣愣地看他:「袁幕不見了……他本來在這裡。」
他緘默不言。
我將目光投向門外,深吸了一口氣。
「要是他逃走了,而且還活著的話,出門就會知道大赦了,肯定會回袁府。」
為驗證想法,我去了袁府。
「請問你們家大公子,今日可有回來過嗎?」
門房道:「沒有。」
他正要關上大門,不經意看向我身後,眼睛驟然都亮了。
「公子回來了。」
我轉身去看——
一身白衣的陳綃,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身姿綽約。
他輕倚著馬車門邊,雙手抱在胸前,微微眯起眼睛,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像是從沒認識過陳綃似的,覺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又帶著極其詭異的熟悉。
他越來越刻意去模仿袁幕了。
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會不會是我先入為主,將陳綃想得太沒心機了?
他在宮裡和我說想要取代袁幕,結果袁幕就莫名失蹤了。
我想到了被他撞開那道縫隙的窗戶,也許他那時候看見了袁幕……
也許趁著我跟他進宮,他讓人來殺了袁幕,或是把他以為的屍體轉移了,卻不想碰到了黑衣人也來殺袁幕……
我不得不把視線聚焦在陳綃身上。
假設袁幕還自由地活著,他就會回府。
可是卻沒有。
假設袁幕被別人殺了,那必然要把屍體曝光,讓別人都知道袁幕這個人死了,這樣贗品陳綃也活不了,才能達到除去袁幕的目的。
如今這樣的局面,唯一受益者就是陳綃。
「你暫住府中吧。」陳綃已經走過來了。
我警惕地看他:「為什麼?」
他身子前傾,靠到我耳側,聲音很輕聲道:
「你家裡有一具屍體啊,你還能睡得著啊?」
13
誰說我睡不著?
我昨天睡得可好了。
我抬起頭:「好啊。」
陳綃看了我一眼,輕甩衣袖,信步踏進了府門。
我跟了上去。
袁幕的生死下落,和他脫不了干係,暫且和他虛與委蛇,就近監視著他,以防他用袁幕的身份,和旁人勾結起來。
時隔七年,再進袁府。
庭院幽深靜謐,山水錯落有致,一步一景,別有洞天。
僕從洒掃,個個守禮。
只是我從外院進到內院,沿途走了一路,卻沒遇到半個女侍。
為我帶路的管家周伯主動解釋道:「自從老爺夫人們搬離京城,府里伺候的奴僕冗餘。大公子又專注在外,無人操持內宅,怕人閒久了生是非,便將女侍都打發走了。」
我不以為然道:「大公子就沒有個貼心服侍的人?扶持起來,幫他打理。」
周伯停下腳,對著我,連忙搖頭:「晁姑娘,這絕對沒有啊。您可以全府上下去打聽看看,我家公子的後院乾淨得一塵不染,身邊沒有過任何女人!」
我倒覺得尷尬了。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但未免過於挑明了。
難道我剛才說的話,讓他誤會我打探袁幕的私生活?
我趕緊開了個玩笑找補:「也是,袁公子玉樹臨風,沒有主母安定後宅,說不準府里侍女們要為他爭得打破頭了呢。」
我正低頭,笑出了聲,卻發現周伯沒有笑,只往側前方看去。
陳綃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著我。
「好笑嗎?」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
我跟著管家到了處雅致院落,房屋開闊,流水潺潺,不似尋常客居。
從前與袁幕議親,我來過袁府不少次,卻沒到過此處。
「這是……」
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似乎在迎合某人。
「這是從前為了新夫人,」周伯看向我,笑了笑,「當然也就是您,專門修繕的院子,空置多年。大公子說放著也可惜,就改成客居了。」
這裡除去裝修華麗的主屋和暖閣,還打通其他房屋,再隔成精巧互通的小間,依次為書房,畫閣,香室,繡房。應著春、夏、秋、冬四季的景兒,連窗棱花樣也改成桃、蓮、菊、梅……無一處不用心。
可以想像,當年做這一切的人,是包含著如何熱切的期待?
袁幕,你還活著嗎?
周伯走了。
我倒頭躺在了床上,望著床頂的帷幔,胸腔充滿酸澀,視線逐漸模糊。
我覺得累極了,就睡了過去。
我夢見了兄長晁懷瑾。
我和他在下棋。
「今日發生了件怪事。那袁幕不坐首位,坐到了我旁邊來。就連東陽王故意刁難我,他也替我擋了回去。」
晁懷瑾雙指夾著黑子,落到我面前的位置。
「可我與他並無交情。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捏緊了白子,舉棋不定。
「我今日進宮,與他有一面之緣。」
兄長抬眸看我,聲音淡淡:「這我知道。從前你都是托魏煢轉交給我,今日卻是袁幕帶給我的。你說說,我不知道的?」
「他問了我的名字。」
兄長語氣瞭然:「我就知道,回回都是你招來的,無事獻殷勤。你這次打算怎麼回絕呢?」
我想了想,抬手往前,落下一子。
棋盤的局勢瞬間就變了。
兄長眉頭緊鎖,剛要再下。我按住他的手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哥哥,你說,我配得上他嗎?」
晁懷瑾怔住了:「你……」
我用指尖不停地點著棋盤上的白子。
「他家世超然,人品貴重,又受太后寵愛,聽說要將長公主魏煢許配給他呢。我在外是有些名聲,但正經議起親來,未必攀得上他的門第。」
「胡說八道!你只問你自己,你覺得你配得上嗎?」
我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他。
「你覺得你配得上嗎?」
這道聲音從四面響起,環繞著我,久久不散。
晁懷瑾的臉正在慢慢在變化,眼底笑意漸漸消失,唇角慢慢扯直,面容迅速灰敗下去。
「哥哥……袁幕……袁幕……」
我從噩夢裡驚醒,冷汗涔涔。
睜開眼,面前的人是陳綃,要觸碰我的臉。
我心裡一驚,扯著被子坐起來,抬手過去,打了一耳光。
「無恥!」
陳綃連頭都沒偏,接下了這一巴掌。
他臉上是清晰的指痕,微微泛紅。
那雙眸子注視著我不放,瞳孔漆黑,情緒複雜。
「你來做什麼?」我對他充滿提防。
「我聽到你在喊……」
他將帕子放在床沿,站了起來。
「對不起。」
等我定下心神時,他人已經走了。
我在袁府住了幾日,跟著陳綃出入宮廷。
他學得很快,應對各色人物,越來越得心應手。
我站在太華寺不知名的角落裡,望著陳綃和官員談笑風生,心裡疑雲密布。
陳綃太正常了,正常得反常。
就連魏煢也時不時召見他,似乎徹底放下了戒心。
反而趁著陳綃不在時,她把好奇心投向了我。
「當年袁幕悔婚,晁姐姐不恨他嗎?竟然還和他往來。」
我知道只要回來就要面對這個問題。
「殿下,七年過去,我已經放下了。當年的情形,他那樣做,無可指摘。只是當時年輕,一時怨恨,早就消散了。」
魏煢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當年的晁二名滿京城,追求者如過江之鯽,千挑萬選看中了袁帷之,卻被臨危拋棄,真的不恨了嗎?沒有想要報復他?」
她這是懷疑,我留在袁幕身邊,是另有目的?
她步步緊逼:「沒有想過要殺他?」
我步步後退。
「殿下,今天的晁如玉只是個市井廚娘,往牢中送了七年的斷頭飯,見過太多死亡,心境也大不如常,能夠和袁大人低谷重逢,再續前緣,已經是上天垂憐了。」
沒料到往後撞到了一個人。
陳綃扯過我的手腕,將我護到身後。
「殿下。」聲音低沉。
魏煢一見到他,逼問的氣勢,即刻就泄了,只是盯著他,後退兩步,輕笑了出來。
「袁大人面上不顯,聽到這話,應該很開心吧?」
陳綃偏頭,沒有說話。
長公主這話說得可疑。
我忍不住往前半步,想要去看陳綃的臉,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腰。
他不自覺皺眉,輕「嘶」一聲,倒吸一口冷氣。
我疑惑地看過去。
陳綃的手剛要落到腰上,卻堪堪停住了,不自然地放到了身後。
魏煢當即有些吃驚,詭異地打量我們。
「你的腰……怎麼了?」
陳綃抿了抿唇:「沒事。」
「你受傷了?」我走近了兩步。
他站的遠離我了些,像是怕我再靠近。
「真沒事。我自己撞到了。」
殿外有兩名內監急沖衝進來了。
「長公主,出事了!」
魏煢臉色冷了下來,看了眼陳綃,就往殿外走去。
「出了何事?」
14
陳綃和魏煢被皇帝叫走了。
一去就是兩個時辰。
回來時,我才知道是東陽王出事了。
三個月前,東陽王在京城受過封賞,便帶人返回封地了。
皇帝這半個月派去的信使,沿著官道去追東陽王,都沒有追到蹤跡。信使交不了差,就直接快馬追到了封地酈川,發現東陽王也沒回到封地。
結果兩邊的官員將往來書信對上,發現東陽王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既沒往宮中送信,也沒與封地通消息,已經是下落不明了。
素來仁厚的皇帝,拖著病體,站在太后靈前,大發雷霆。
「東陽王一行人數約莫半百,怎麼會銷聲匿跡呢?若是他出了什麼事,朕如何能讓仙去的太后安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把這地翻遍了也要把人找出來……」
天子一怒,近千人的禁衛軍,快馬奔出京城,沿途緊密搜尋東陽王魏弗。
長公主知道此事以後,也派出府兵去幫忙。
由於東陽王就藩多年,遠離京城,僅是立戰功受封才回來。
魏煢擔心府兵不認識,翻出往年宮裡做過的畫,讓他們比對畫像,認真尋找。
「一旦有可疑人物,立即帶到本宮面前。」
她將畫軸遞給府兵時,手心握得很緊。
畫軸埠的凌雲紋,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殿下,我能看看嗎?」
魏煢讓人將畫給我。
我打開來看,筆觸精美,色調典雅,雖然沒有落款印章,但能看出是魏煢的手筆。
「殿下還為東陽王作過畫?」
東陽王自小性格頑劣,除了聽幾句陛下的話,連太后也常常管不住他,竟然能讓魏煢為他作畫。
魏煢看向這幅畫,陷入了回憶。
那年開春,風和日麗,在前朝與太后的拉鋸戰中,皇帝親政的日子定下來了。
那天是皇帝最後一次上學。
太傅頭一回沒有講習,而是讓大家互相抽籤作畫。
「須知人生少年時,是一生最為得意而不可追回的時候。而諸位出身顯赫,皇親貴胄,或為君,或為臣,能有此同窗之誼,實屬難得。今日我不再教各位學識,而是要記得年少情誼。」
殿外已經擺好長桌,呈圍繞的環狀。
太傅將一匣子竹籤放在正中的高凳上,眾人逐個上前抽籤。
魏煢抽中的人就是東陽王魏弗了。
她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那麼一日,我被長公主的侍女引到學堂外,看到裡面一群人都在作畫,不時去看對方,墨香四溢,氣氛歡快。
只有一人已經畫完了,坐在位置上,拿起湖筆,對著竹梢,憑空描了幾筆,似在出神。
我忍不住看他要做什麼。
只見那人拿出箋紙,寥寥幾筆,勾出竹影婆娑,浮光掠金之景。
我一時看得久了,就有人注意到了我。
「懷瑾兄的妹妹八雅俱絕,坊間有名,不若請她過來賜教?」
「晁二姑娘?她來了嗎?」
兩三人都擱下筆,往外邊張望。
我放下東西,轉身就走。
只聽得那群人里傳出一道倦怠的聲音:「這晁二是哪路的天仙啊?」
「晁二姐姐來了?你們如此唐突,她肯定走了。」魏煢的聲音溫柔可親,「你竟然沒見過她?她長得可比我好多了,不過膽子很小。」
「長公主玩笑了,舍妹略有薄名,姿色不過爾爾,怎麼能和金枝玉葉相提並論?」
是兄長晁懷瑾的聲音。
「不過爾爾,卻還略有薄名?」
「帷之,出言慎重。」
皇帝的聲音一出,都靜了下來。
我正從花叢過,回過頭去。
那人遠遠瞧見了我,但距離太遠,看不清彼此面容。
後來我和兄長打聽,這位出言不遜的人,就是袁幕。
……
長公主魏煢看我對著畫像出神。
「對了,你常在市井行走,有見過他嗎?」
「沒有,自從當年被放出刑獄,我就再沒見過許多人了。」
這許多人里,就包括了我作為晁二時,認識的所有人,無一例外。
我將畫像還給府兵統領。
魏煢也沉默了。
陳綃打破了寂靜。
「天色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出門時方知道,殿外下雨了。
雨水沿著屋檐的琉璃瓦片汩汩而下,一滴滴往下筆直地砸落,打在碧綠的芭蕉葉上,不斷發出急促的鼓點聲。
我和陳綃站在檐下犯難。
兩名侍女抱著傘走過來。
魏煢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位便退下了,只有一位將傘交到了陳綃手裡。
我忍不住看向魏煢,她轉身就進殿了。
陳綃撐起傘,低頭看我:「走吧。」
「可我剛看到還有……」
他淡淡道:「嗯,人家還有用。」
我還沒想通,已經被他虛攬著肩,邁下了台階。
雨幕紛紛。
朱紅宮道上,未見行人。
陳綃與我並行。
他撐傘時,向我傾斜。
我想要去拿過傘柄,被他往旁邊避開了。
「怎麼了?」他蹙眉,盯著我。
「讓人看見袁幕袁大人為我撐傘,旁人不會覺得奇怪嗎?」
「那你要這麼說,他成日帶著你出入宮闈,就已經很奇怪了?」
「那不奇怪。誰人不知袁幕追逐我多年,雖說他臨危悔婚,但也是形勢所逼。他不能娶我,不代表他不心悅我。」
陳綃偏頭望著我,眉眼氤氳愁雲,眸中漸有水光。
「反觀今時今日,我身份卑微,還要拋頭露面討生活,正巧有個機會遇到了他。你同為男人,想一想,他身居高位,見色起意,想要將從前得不到的女人,強取豪奪……」
突然間,雨水落到我的臉上,打斷了我的思路。
不知何時,頭上的傘移走了。
陳綃頭也沒回:「你繼續奪。」
我抬起手遮雨,往前追上去,踩了一腳積水。
「脾氣越來越大了,真以為你是袁幕啊?」
他突然伸出手,將我拉到里側。
「聖駕迴避。」
紛雜雨幕中,遠遠地有兩列人,抬著金黃色的轎輦,正往這邊過來。
陳綃微微躬身,一手為我撐傘。
我立即跪下,埋低了頭。
宮道積水的水面,映出轎輦的影子,在我眼前慢慢移過。
就在快要過去時,突然停下了。
我咬緊了唇。
過了片刻,繼續走了。
一個小內監走了過來:「陛下將這傘賜給袁大人。」
陳綃接下傘,道了謝。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站起來,望著遠去的聖駕,仍然心有餘悸。
陳綃將魏煢送的傘遞給我,自己撐開了皇帝的傘。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
「你剛才和長公主說,你入過刑獄,那時候你害怕嗎?」
陳綃突然開了新的話題。
「你好奇這個?這一時半會說不完……」
他撐著傘,停下腳,望向長長的宮道,輕聲嘆息。
「這條路還很長,邊說邊走吧。」
15
這還要從東陽王的出身說起。
先帝晚年失德,寵愛美人,因太子自幼多病,動了改立念頭,遭到袁公為首的朝臣反對。
那時盧皇后年過四十,竟然有了身孕,高齡產下幼子。
先帝大喜,回心轉意。
盧皇后認為此子是修佛天賜,懇求先帝賜名,將佛字去掉了人旁,單名弗。
魏弗三歲便封東陽王,封地酈川,能養兵馬。
後來太子即位,盧太后上朝聽政,更為寵溺魏弗,以至於他成年後遲遲不就藩,在京城橫行無忌,是出了名的紈絝。
我父兄時任御史台,多次上書諫言,要求依照祖制,請魏弗就藩,但都因太后不舍幼子而作罷。
「宗室王成年就藩,是國家禮法。」
直到最後一次,他不再堅持就藩,卻大大惹怒了盧太后。
「御史台不再請東陽王就藩,請東陽王長留京城,絕不可出。」
盧太后坐在皇帝右側,臉上浮現出笑意。
但下一刻,御使大夫晁期跪下,高高舉起手中的摺子。
「東陽王徇私枉法,臣請誅。」
渾厚的聲音震徹大殿。
「臣監察京城刑獄,囚犯人滿為患,官差苦不堪言,臣走訪查問數月,竟有過半犯人是因得罪東陽王而入獄。罪名不據法典而定,量刑不依法度而裁。天子腳下,刑獄大牢,竟成了他一人的私獄,如何不令人心驚駭然?」
青年帝王靜靜地看向身側的母后。
盧太后捏緊了手裡的佛珠玉串。
「市井小民,言行無度,走在路上都不看路,得罪了大人物,自然要發落懲戒。晁大人所言,公器私用,確實不妥。但動輒誅殺親王……」盧太后冷笑道,「更加荒謬吧?」
我父親晁期出了名的清正。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東陽王?於社稷無功,於百姓無德,當誅殺之。」
盧太后猛地將手串拍在椅手上,當即就站了起來。
「你要誅殺誰?是東陽王,還是本宮?刑獄有哪個犯人,是少了定罪文書,還是少了認罪供狀?你一一道來,說個清楚!」
我父親將摺子再次舉高。
「七十四名犯人,罪名五花八門,刑期從一年至死刑,證據都在於此了。」
那道摺子,皇帝還沒拿到,盧太后從宮人手裡截過,扔進了炭盆里。
「既然都有罪,那入獄就對了。東陽王不過是執法過嚴罷了。」
朝堂眾臣,無人出聲。
只有一人移步,當眾站了出來。
「臣讀《遊俠列傳序》,其中有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晁懷瑾望向高坐的盧太后,不卑不亢地問道:
「臣觀太后所為,難道是要助東陽王做竊國者嗎?」
此話一出,滿地伏跪。
盧太后臉色變了。
御使大夫晁期,侍獄史晁懷瑾,被判當街腰斬。
當時我正在家中繡嫁妝,銀針刺破錦緞,不經意扎進指腹。
鬆開手時,血污了鴛鴦眼。
後來,因我父兄素有清名,下場過於悽慘,又兼具宮廷廟堂的傳奇色彩,被戲班子隱去姓名改編為本。
那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被寫進戲詞,自京城傳播開來,全國廣為傳唱。
盧太后和東陽王被傳成大奸大惡之徒,受到百姓日夜唾罵。
朝廷抓了不少戲班子,卻屢禁不止。甚至越是禁止,越是風靡。
直到州府郡縣的監獄都關不下了。
那是父兄死後的第三個月,民怨沸騰難止,陛下重審此案,最後以太后受奸人蒙蔽,東陽王年幼無知為由結案,殺了當時的刑獄主官,將那七十四名犯人無罪釋放。
但盧太后母子的風評卻難以挽回。
過了三年多,盧太后便身體抱恙,再不上朝聽政。
又過一年,東陽王便去千里之外的酈川就藩了。
兩年前,北狄、南越聯合進犯。
朝廷兵馬和酈川軍合力圍剿,朝廷軍將狄越軍驅趕到酈川附近,由酈川軍正面迎敵,朝廷軍從三面壓近,成合圍之勢。
經過了一年半的苦戰,東陽王死守主城,酈川軍消耗殆盡,朝廷軍大獲全勝,狄越全軍覆滅。
東陽王這次回京受封,便是因此戰而獲功。
陳綃側目:「那你呢?」
我握緊了傘柄,目視前方,聲音平靜。
「七年前,袁幕和我退婚後,我被官差押去流放,半路被人打昏擄走,醒來時身在牢獄。原來是東陽王含恨報復,他將我和死囚關在同處。過了三天,魏煢混進刑獄見到了我,進宮去求太后,將我放出來了。」
我的聲音停了停。
「此事是東陽王任性妄為,不宜聲張。陛下就將我的流放免了,我才能留在京城。」
陳綃已經許久不說話了。
「想什麼呢?」
他低下了頭。
「聽起來這個袁幕真不是人。」
我驚訝地看他:「不應該是,東陽王不是人嗎?」
「這個也不是。」
我走在他身後,眺望遠方,嘆息了一聲。